同一思想藩篱中的不同探索
——试析班固、王逸屈评相异之因
2011-04-09林聪
林 聪
同一思想藩篱中的不同探索
——试析班固、王逸屈评相异之因
林 聪
在两汉王朝儒学独尊、经学一统的思想格局中,东汉的班固、王逸两位学者对屈原做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导致这种局面的原因,主要是班、王二人是从同一思想体系的不同角度对屈原进行评价造成的。具体而言,班固对屈原的评价主要是从汉代礼乐制度的角度出发,而王逸则是对“伏节效死”关注较多。
班固;王逸;礼乐制度;伏节效死
屈原及其著作在历朝历代的文人中都曾引起过巨大共鸣。究其缘由,一方面固然是由于后代文人受屈原作品中那种忧愤深广的爱国情怀的感染,另一方面则是缘于对屈原砥砺不懈、特立独行的节操,以及他在逆境中敢于坚持真理,反抗黑暗统治的精神的敬仰。正是由于以上两种因素在屈原身上达到一种高度的融合,才使得后世的文人对屈原的思想和作品产生了广泛的认同感,进而影响了中国一代又一代的文人。早在中国历史上的两汉王朝之时,西汉的淮南王刘安已经对屈原的《离骚》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刘安的《离骚传》今日因佚已不可考,但在东汉王逸《楚辞章句》中所收录的班固的《离骚序》一文中却还保留了此传的部分内容,请试读以下引文:
昔在孝武,博覽古文,淮南王安叙離騷傳,以國風好色而不淫,小雅怨悱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蟬蜕濁穢之中,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泥而不滓,推此志,雖與日月争光可也。[1]
从上述引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刘安所高度赞扬的是屈原那种由“志洁”“行廉”而彰显出的“虽与日月争光可也”[2]的屈骚精神。而在刘安作出这一论断之后,西汉史学家司马迁在编著《史记》之时,亦引用了刘安对屈原的评价,并进一步加以发挥。但是,时至东汉,先是班固以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观否定了刘安的观点,指责屈原“责数怀王,怨恶椒兰”,“多称昆仑,冥昏宓妃,虚无之语”,“忿怼不容,沉江而死”的举动是“露才扬己”的行为,并认为刘安对《离骚》的评价是“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3]然则,在班固之后,东汉的王逸却再次肯定了刘安对屈原的评价。他认为屈原是“膺忠贞之质,体清洁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此诚绝世之行,俊彦之英也。”[4]并反批班固,认为班固对屈原的评价是“亏其(屈原)髙明,而损其清洁者也。”[4]至此之后,虽然在历代文人之中,肯定或贬斥屈原者皆时而有之,但屈原忠贞直谏的形象可以说是已经取得了不可动摇的地位。如果我们将班固对屈原的指责归因于有汉一代儒学独尊、经学一统的缘故。那么,为何同处东汉时期的王逸又再次肯定刘安的观点并重新对屈原给予高度评价呢?班、王两位大家的不同评价是完全对立还是有所关联呢?笔者以为,徐公持先生在《“义尚光大”与“类多依采”——汉代礼乐制度下的文学精神和性格》中论述汉代文学性格时曾经提到的两句话:“汉代文学被纳入礼乐制度,实际上限定了文学发展的方向,对文学的突破和创新起了阻碍作用。”[5]与“文学需要发展,但是却难以‘自开户牖’,于是只能到既有文化和遗产中寻找出路……”[6]恰好也可以用来解释这一现象,即班、王二人对屈原的评价之所以不同,其原因是汉代特有的以礼乐制度为核心的儒学思想束缚下两种不同观察角度所导致的结果。
相对于二世而亡的秦王朝而言,汉朝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治长达四百余年的庞大帝国。汉朝在经过“文景之治”的长期休养生息后,进入了武帝的统治时期的辉煌“盛世”。当时的社会经济富庶,国力强盛,且朝廷对外用兵不断取得胜利,开创出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新局面。在这个“盛世社会”中,上至皇族,下至民众,整个族群都为“盛世”气象的氛围所感染, 在“忠君爱国”意识得以强化的同时,全族群也得以暂时保持了一致的思想和行为。但是,我们必须看到,在一个“盛世社会”的光环掩盖下,汉代的文化却呈现一种“体势浸弱”,“虽明乎坦途,而类多依采”[7]的状况,亦即徐公持先生所言的“一种有限制的、有特定发展方向的繁荣”,[8]而这种独特的文化繁荣又是与汉代的政治制度与文化体制是密不可分的。
众所周知,秦国统一六国并建立起一个中央集权的帝国之后,皇权的专制体制便出现于中国的历史长河之中,它不仅仅是一种在政治经济上的专制统治,更是一种统治者阶层对社会思想文化的强势控制,秦朝时出现的“焚书坑儒”一事就是这种思想控制的实际表现,而这种思想控制的根源便是出于皇权专制的本性。因此,这就注定了封建统治者不可能放弃对社会的思想控制,他们之间的区别也仅是体现在不同的控制策略和手法之上。相较于秦朝的强势控制而言,汉王朝对思想的控制可谓是较为温和的。汉朝统治者一方面通过官学、私学主讲儒家经典,确立了以五经为主的体制教育,并配合推荐和考试相结合的朝廷取士制度,使文士们走上了一条屈从、依附汉王朝政治体制的道路。另一方面,统治者又通过礼乐制度对社会加以约束和引导,对思想文化和文学施加影响,规制其发展的方向,通过“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等手段,最终形成一种集“礼、乐、刑、政”为一体的政治文化制度。于是有汉一朝,大部分的文士只能在一个受控制的思想范围内施展他们的才华,而班固、王逸二人亦未能例外。
班固在《汉书·叙传上》中曾言:“盖闻圣人有一定之论,列士有不易之分,亦云名而已矣。故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夫德不得后身而特盛,功不得背时而独章,是以圣哲之治,栖栖皇皇;孔席不暖,墨突不黔。由此言之,取舍者昔人之上务,著作者前列之余事耳。……”[9]由此可见,班固在思想上与汉代大部分文人一样,都是以功名为重,并立志于建下不朽功业。但是,若一名汉代文人想通过“功名”立身,进而达成立“不朽功业”的志向,无疑是要以获得汉朝皇权的支持为前提的。然而,这种支持又是要文人用“尽忠”和“事君”来与统治者进行交换才能获得。因此,班固在阐述他的思想时就必须倒向皇权的一边。从班固在《汉书·叙传下》中说他著录《汉书》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10]我们可以看出他撰写《汉书》的基础是建立在“事皇权”的政治立场之上的。既然班固要“尽忠事君”,并以此作为进身立业的阶梯,那么他自觉遵从汉代以礼乐制度为核心的儒学思想的约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这一点,从班固整理编撰《白虎通义》一书上可以得到更加明显的体现。《白虎通义》一书的内容主要是诸儒讲议五经并由章帝亲自裁定正误的经学文献,其核心问题就是要树立君权,维护君权。
综上所述,我们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即不论是出于之前所述汉代独特的时代精神的束缚,还是缘于班固自身建立不朽功业的需求,他所能信奉也自愿信奉的只能是那种“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的思想准则。因此,班固对各家之言的评价也就不能不囿于这一角度。西汉时的司马迁著录《史记》,尚且因为在保持有汉代特征的时代精神同时,于书中批评汉武帝的好大喜功,便被班固讥为不忠。那么,班固因屈原怨刺怀王父子的行为而斥之为“露才扬己”,并进一步指责刘安“谓之兼《诗》风雅而与日月争光,过矣!”无疑也处于情理之中。需要注意的是,在汉代,不仅班固一人不能接受屈原,并对其行为方式颇多责难,就连对屈原抱有同情之心的贾谊、扬雄等大家,也都曾对屈原那种激烈的个性行为感到不解。而造成这些同情、不解乃至于责难的根源,则大致上可以认为是由于屈原本身的个性思想与汉代明哲保身的儒家哲学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矛盾冲突,以及这些文人无法跳出当时已经成形的固定思维这两个原因共同作用而导致的结果。然而,我们又必须承认,虽然班固在指责屈原“责数怀王”“多称昆仑,冥昏宓妃,虚无之语”的种种行为是属于“非法度之政、经义所载”[11]的不当做法时,可谓是言辞犀利至极。但是,班固所不赞成的只是屈原那种用自伤以明心志的激烈抗争行为。至于对屈原的才华与品格,班固本人亦是抱着一种惋惜的态度。
假如我们把贾谊、扬雄等人对屈原的同情与不解,以及淮南王刘安对屈原的高度评价视为对屈原精神的肯定思潮的发端,那么东汉的王逸可以说是第一个对屈原的思想进行改铸,以使其符合汉代正统的经学思想与伦理道德观念,进而让屈原获得世人认同的人。王逸在《楚辞章句序》(以下简称《序》)中有如下一段论述:
……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髙,以伏節為賢。故有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是以伍子胥不恨於浮江,比干不悔於剖心。然後徳立而行成,榮顯而名稱。若夫懐道以迷國,佯愚而不言,顛則不能扶,危則不能安,婉娩以順上,逡巡以避患,雖保黄耇,終夀百年,蓋志士之所耻,愚夫之所賤也。[12]
伍子胥、比干二人因屡次劝谏未果,最终触怒各自的君王而被害的典故已是众所周知的,本文便不再赘述。在上述这段话中,王逸选用伍子胥、比干二人的典故来影射屈原,其目的正是为后文中批驳班固对屈原的评价做铺垫。在王逸看来,劝谏主君的不当行为是臣子对君王忠诚的一种体现。如若一名臣子能因劝谏君王而死,那么这名臣子便可得到一种“杀身成仁,伏节身死”的至高荣誉。此外,王逸在驳斥班固对屈原“露才扬己”的评价时,又对这种臣子劝谏君王以彰显其忠诚的行为做出进一步的论证,请试读以下引文:
……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風諫之語,於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游婉順,寕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13]
在上述引文中,王逸所引用的“呜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四句诗文节选于《诗经·大雅·抑》(以下简称《抑》),全句为“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借曰未知,亦既抱子。民之靡盈,谁夙知而莫成?”[14]据清人魏源考证,《抑》一诗讲述的是卫武公借自警之言以刺周平王之事。我们先且不论《抑》诗全文,单论王逸所引的几句,诗句中包蕴的忧愤之情已经是非常浓烈了。但是,正如王逸所言,先贤孔子在论及这几句讽谏刺上的诗文时,都认为这些诗句乃是大雅之言。那么,屈原婉转怨刺怀王父子做法又怎么能被视为一种对君王的不忠行为呢?事实上,王逸也确实在《序》中,以“依托五经以立义焉”[15]的原则,对班固屈评的不当之处予以全面批驳,并对屈原的人格和思想给予以最大限度的肯定,同时也赞扬了屈原的忠贞直谏的爱国精神。可以说,王逸是用经义驳斥了对汉朝文人对屈原的歪曲与批评,并从经学的角度将屈原重新定义为一名忠贞之臣,将其树立成忠贞直谏的典型。就这一点而言,王逸屈评对后世影响可谓是尤为深远。
如果我们单从屈原是否忠君爱国的角度来进行分析,王逸的论述无疑已经完成了对班固歪曲屈原言论的拨乱反正,而他对屈原所持的肯定态度也已经达到了其所处时代的最高限度,这不能不说是王逸领先汉朝一些文人的地方。但是,正如本文开头所言,屈原对后世文人影响最深之处,正是与屈原忠君爱国思想密不可分的特立节操和个性精神。而令人遗憾的是,王逸对屈原进行评价时却并未涉及这一点,这主要是因为屈原的那种激烈抗争的行为,并非历经董仲舒等汉儒改造后的儒学理论所能包蕴并阐述明了的。因此,当王逸本着“依托五经以立义”为宗旨给屈原正名之时,就已经注定了他依然无法跳出汉代经学与礼学这个思想藩篱,即从经义角度来说,王逸的思想与班固并无本质上的区别,不过是在同一思想体系中所进行的不同角度的论述罢了。至于王逸之所以会对屈原做出与班固截然相反的评价,根源只是在于二人对忠君爱国的看法有所不同而已,即班固的忠君思想是基于礼乐制度而言的,而王逸的思想则多是建立在伏节效死以事君这种理论之上的。
[1]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64-2965.
[2]来新厦.史记选[M].北京:中华书局,2009:237.
[3]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65.
[4]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560-561.
[5]徐公持.“义尚光大”与“类多依采”——汉代礼乐制度下的文学精神和性格[J].文学遗产,2010(1):4.
[6]徐公持.“义尚光大”与“类多依采”——汉代礼乐制度下的文学精神和性格[J].文学遗产,2010(1):13.
[7]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90.
[8]徐公持.“义尚光大”与“类多依采”——汉代礼乐制度下的文学精神和性格[J].文学遗产,2010(1):11.
[9]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4225.
[10]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4271.
[11]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2965.
[12]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559-560.
[13]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562.
[14]程俊英.诗经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568.
[15]黄灵庚.楚辞章句疏证[M].北京:中华书局,2007:5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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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蔡雪岚)
AnalyzingDifferentOpinionsofBanGuandWangYionQuYuan
Lin Cong
Confronting the Exclusive Confucianism Reverence and Confucian Classics reunification in the Han Dynasty,BanGu and WangYi held completely different opinions about QuYuan. The reason is that they appraised QuYuan from different aspects . BanGu’s opinion is based on the rites and music systems , while Wang Yi mainly concerned QuYuan’s devotion for the emperor.
BanGu;WangYi;ideological system;devotion
林聪,硕士,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邮政编码:350007
1672-6758(2011)1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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