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张恨水武侠小说中的侠义观

2011-04-08

关键词:张恨水侠客水浒

刘 熹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国际传播学院,北京 100024)

张恨水小说中武侠题材的作品通过改良武侠小说来影响国民思想的目的,使他的武侠小说轻“武”重“侠”,并带有很浓的时代色彩。这集中表现在《剑胆琴心》、《啼笑因缘》及其续集、《中原豪侠传》和《水浒新传》四部作品中。分析探讨张恨水的武侠小说,有助于读者跳出“言情小说家”的窠臼,更加全面地了解张恨水以及其身后的时代思潮;而张恨水对武侠小说的改良意图,又集中体现在他对侠义精神的阐释上。本文试图通过文本细读和与叙事分析的方法,廓清张恨水笔下“侠义精神”的面貌。

张恨水对现实中武侠的理解是:会技击,但“不是口吐白光的怪物”,“没有民间那套江湖俗气,也不闹神怪”(《剑胆琴心》序)。他的笔下有很多利用技击本领助人者,他们施恩不望报,受恩则必报;打抱不平,一诺千金,迹近《史记·游侠列传》一派的侠士。男子不近女色,女子颇有英风,其两性观念与《水浒传》中英雄相似。但他们几乎不与人结怨,动武总为救人(除了《剑胆琴心》中罗振武以复仇者的身份登场),这和古代作品中的“侠”有着很大的不同。但何者才称得上“侠”,则要看技击者对他人苦难、对国家利益的敏感和热心程度。按照这两个标准,可以把张恨水笔下的技击者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遁世者。他们看淡国家兴亡,远离社会,对人类一视同仁地怀着佛家或道家的悲悯之心,如不是看着故人的面子,难得出手管别人的事。《剑胆琴心》中的于婆婆、老尼,《中原豪侠传》中的老和尚和他的徒弟孙亮三、驼背老张等均属此类。他们的淡漠,源自他们多年的阅历,其中于婆婆和老尼更是亲身经历过太平天国的衰亡,冷却了一番热心。为了隐藏行迹,他们或操持贱业,或隐居深山。在旁观者眼中,他们一举一动如同衰朽的普通人,只能从他们偶尔抬起的眼皮下看到精光内敛的眼睛,或者间接地感受他们的力量。这些世外高人,在作者笔下却不能算作侠,只能说是“江湖上的正经人”,原因是他们虽然不害人,但对别人的疾苦不够关心。“真正行侠的人,应该和平常人一样,出来和世人接近,暗里头专做锄强扶弱的事,而且还不让人知道。”(《剑胆琴心》第二十回)。

张恨水常常用如上所述的入世观念批评出世之侠,而后者的观念只有在《啼笑因缘》中有直接描写。在后来的《中原豪侠传》中,虽然有较多的世外高人,但在作品中,他们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衬托入世者。在最晚出版的《水浒新传》中,出世的观念几近于无,只在文章最后一回写公孙胜:“他每日站立江岸,看到青蓼长洲,江天白水,想起梁山泊里当年之事,便觉恍如一梦。”

第二类是江湖游侠。从行迹上看,他们更接近《剑胆琴心》中对“侠”的期待。他们游走于社会边缘,或多或少地关心国家与民族。他们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以民间的忠孝节义观念为行侠原则。《剑胆琴心》中的柴竞、韩广发、朱怀亮、张道人,《中原豪侠传》中的马老师、郁必来、华山老道都是此类人士。柴竞、韩广发等人古道热肠,不约而同地帮助萍水相逢的李云鹤;而且一诺千金,为了应允朋友的事情,“国法不足畏,人言不足惜”。但他们尚属年轻,还没历经大风大浪;而张道人、华山老道、朱怀亮等人的志向都经过一番考验。他们都是曾经的太平天国将领,张道人和华山老道为了不梳清人的辫子才作道人打扮,其心并不在空门。虽然其经历和于婆婆、老尼类似,他们却不刻意隐埋自己的能力与过往。在《剑胆琴心》中,游侠们对国家社稷的关心只限于怀想;而在《中原豪侠传》中,国家危难给了他们发挥的契机,马老师、郁必来、华山老道等人都在幕后助力,通过支持革命党推翻清朝,建立共和国,相对积极地实现他们救助世人的抱负。

这类人物徘徊在佛、道的出世理念和儒、墨的入世理念之间,虽然“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但缺乏真正大干一场的精力与热情,也不能摆脱江湖礼数中所谓“笑傲王侯”的矜持传统,与年轻知己举杯畅想、在后辈的仰慕声音中捻须微笑,遂成为一种代偿性的满足。

第三类人是民族斗士。他们最有儒、墨之侠的特质,在国家危亡之际挺身而出,以保国安民为侠义的真谛,但也不否认民间的兄弟义气。虽然前途艰难,他们却不会面临道德困境。《水浒新传》中的张叔夜、受招安后的梁山群豪、《中原豪侠传》中的秦平生均可归入此列。

虽然同为国家民族谋利,秦平生的形象却显然更接近“侠”。清末的政府在社会观念上和事实上都不再能代表秦平生等人为之效劳的国家,是以秦平生在践行侠客之正义(包括反叛官府)的同时不会抵触国家之正义。“当法外之徒通过赞同新的统治来践行其正义感时,正义既在个人的层面,也在国家的层面上得以完满。”[1]

比之辛亥年间的秦平生,北宋的张叔夜和梁山群豪却不得不挣扎在国家正义和侠客正义之间。他们既要承认由皇帝和高官掌握的王法,又要从侠义的角度捍卫民族正气。而且,梁山群豪还担负着赎罪的枷锁。很多梁山好汉都对自己的强盗身份有罪恶感,其中出身市井者还多了一重自卑感。他们洗刷名誉、建功立业的愿望和保家卫国以“替天行道”的愿望糅合在一起,构成整个抗金行动的动机。关胜等将领认为,“为国捐躯,倒可以照耀今古”;宋江为了宋钦宗的一句好话而死心塌地;时迁、汤隆等“小兄弟”可以为了将领的些许勉励或质疑而捐生;李逵、柴进、卢俊义在《水浒》原著中动辄灭人满门,招安之后忽然在这方面变得慎之又慎。但是这样的努力,往往得不到朝廷的认可。曾经被他们嘲弄的国法与朝廷,在招安之后重掌正义,无论法律由谁规定,圣旨是否不公,梁山群豪都得小心翼翼地遵守,否则难免“不忠”之名。尽管高衙内、蔡攸等权贵可以和以前一样地不守法,但他们既然和梁山群豪同处朝廷体制内,又可以影响他们尊敬的“赵官家”,便也拥有了褒贬他们道德的话语权。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宋江等人却没有把洗清名誉的希望全押在朝廷上,乃愿“天下共见共闻”,“正好阐扬我兄弟忠义心腹”,并且采取“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的态度,不失为一种解脱之道。

可见,张恨水的侠义标准是以《史记》对侠的论述为出发点,以“忠义”为侠的最高境界。此外,个人行为还需符合正直、仁善、忠恕等传统意义上的君子之道,才能称其为侠。在行侠的方法上,儒家、墨家的入世理念和佛家、道家的出世理念经过一系列的辩难,前者终于在作者的观念中胜出。

学者陈平原在《千古文人侠客梦》中把行侠的动机归为“平不平”、“报恩仇”、“立功名”三大类。以此为标准,观察张恨水笔下侠义行为的动机,最常见的动机是“平不平”与“立功名”的融合。他以国家民族受到侵略为最大之不平事,让侠客在为国家民族“平不平”的事业中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包括流芳千古),但始终以国家的和平与尊严为重,并未仅以群体利益马首是瞻。这与清代侠义公案小说中“为王前驱”、四处征伐的侠客有所区别。其次的动机为报恩,再次是纯粹的“平不平”,报仇则不被纳入正轨——作者写报仇,正是为了反对报仇。他笔下唯一的复仇侠客罗宣武,出场不久就放弃了复仇。

上述所有动机都和“拯救”有关,“立功名”表现为救国救社会,“平不平”表现为救个人,报恩是因为别人救过自己。

与外在机会相呼应的,是行侠者普遍的心理状态。不少侠客和强盗外表豁达,内心却十分渴望被赏识,希望以英雄行为在世上留名。

以一个情节为例:久历风尘的老侠士遇到一个识破自己心事的年青人(故事的主角),而后举杯畅饮,自述襟怀。《剑胆琴心》的朱怀亮、《啼笑因缘》的关寿峰都在这种情节中登场,《中原豪侠传》中,此情节也以稍事修改的面目出现在侠士郁必来登场之处。有了这样的心理动机,作者只要给他们一个正当的赴难机会,人物就顺理成章地动作起来。

除了《剑胆琴心》为了写高人轶事而铺设情节之外,国仇家恨一向是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要外因。《中原豪侠传》的人物致力于推翻帝制、抵御外侮,《啼笑因缘续集》的人物致力于抗日救国,《水浒新传》的人物致力于抗金卫宋。江湖散侠和绿林好汉往往因此转为被作者视为“侠之大者”的民族英雄。

同样写国仇家恨的佳作,在民国有平江不肖生的《侠义英雄传》,在当代有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神雕侠侣》。金庸这两部小说与《水浒新传》具有相当的可比性,一个写北宋英雄抗金,一个写南宋英雄抗元,他们都受到昏君庸官的掣肘。虽然都是壮志难酬,小说的情趣却大为相异。就“救国”的主题而言,《水浒新传》饱含着鞠躬尽瘁的悲壮感,英雄们腹背受敌,纷纷殉国;《射雕》、《神雕》则在不那么压抑的氛围中一展侠客的豪情,救国失败,还有一条回归个人感情的退路;《水浒新传》的舞台是现实中的城池社稷,《射雕》、《神雕》的主要舞台是国家体制之外的江湖世界。

导致这些差异有四个原因:其一在于张恨水和金庸所面临的时代要求不同。张恨水写《水浒新传》时正值抗日战争,政治标准、文坛舆论、个人道德都要求他以呼吁的姿态来做文学上的救亡,儿女情长与个人主义等干涉抗战实效的因素都要让步。金庸则没有上述的时代压力,他和战乱时期也有更大的心理距离,从而可以用更冷静从容的态度观照笔下的世界。忠和义不再因为现实压力而互为充要条件,侠士们进可效忠国家,退可行侠江湖。

其二在于张恨水受五四文学观念影响甚巨,也不断受到左翼文人的批评与要求,故此他未能也未敢放手把国家寓言和市民趣味(言情和传奇)熔为一炉。《中原豪侠传》描述“儿女情长”和“英雄事业”的段落壁垒分明、衔接痕迹明显,可为一佐证。

其三在于张恨水和金庸的价值观向不同的方向演化。张恨水的思想根基在于旧学,“运用的思想武器不外是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朦胧的阶级意识和人道主义思想”[2]。在厘清“侠”的概念之时,以儒、墨两家为准绳,从而在小说中,尽忠尽孝、舍命报国往往是侠士们最有价值的活法[3]。金庸的侠义观念则有一系列从儒、墨思想向佛、道思想的过渡,并融合以西方的个人主义,以爱情为人生的一个重大面向。《射雕》的主角郭靖、黄蓉守护襄阳,并肩死于国难;其后《神雕》的主角杨过、小龙女眼见宋朝无望,携手退隐江湖,是一明证。

其四在于小说类型的不同。《水浒新传》更偏重于英雄传奇,《射雕》、《神雕》则是严格意义上的武侠小说。英雄的事业是“夺关斩将,解国家之危难”,而侠客的事业是“锄强扶弱,平人间之不平”[4]。类型的内在特征也限制着故事的场景。

民族矛盾、贫富矛盾、阶级矛盾是张恨水武侠小说中的三种主要矛盾。掌权、富有、居于城市的一方往往心术不正,平民、寒素、居于村野的一方往往勇敢善良。愿与平民豪士结交往来的少爷,作者都要借侠士之口赞他们“痛快”、“识人”,并赋予这些少爷仗义疏财的品格,以及对仕途经济不以为然的态度。

民族矛盾是最主要的矛盾,一方是欺压汉族百姓的异族人,一方是汉族人中的反侵略者。在爱国方面的立场转换,似乎是小说中反派转正的终极途径。如《啼笑因缘》中的武官沈国英,面对抗战迟疑不前,一度沉迷在对何丽娜的单相思中。直到他被关秀姑说服,毁家纾难,才获得作者的肯定。这也体现出张恨水后来的一大取向:能为救国牺牲私利者,不管阶级与贫富,都是站在同一阵营里的好汉。

张恨水爱国、怜贫的态度在小说中表现明显,但他对阶级观念有着模棱两可的态度。他看不惯高官欺压百姓,却也不反对英明的主人统治奴仆——传统道德以善待仆役为美德。但这样的态度在《中原豪侠传》中产生了自相矛盾之处:秦平生以官家少爷的身份为耻,却又心安理得地以主子的态度对待听差小三儿。诚然,小三儿是秦家的奴仆,但秦平生以奴仆视之,不啻是在行动上接受了自己一贯反对的习气。

除此之外,还有“迷信者—反迷信者”的对立。虽然正面角色都同情平民或者本身就是平民,但作者又把他们与平民中的“俗人”区分开来。俗人们用神怪的活动来解释异象,重大关头总是把希望寄托于鬼神,其做法常受到正面角色——其背后是有心改造武侠小说神怪气氛的作者——的反感。他也在自己的小说中对其他武侠小说出现的神怪现象采取解构或者嘲讽的态度。《江湖奇侠传》写人用“五鬼搬运法”凭空运来财宝,而在《剑胆琴心》中写张公子智赚二龙山群匪,为了争取时间实施计划,自称可用“五鬼搬运法”运来横财,把匪首骗得团团转。《蜀山剑侠传》写剑仙用剑,常常是口吐剑光,百里之外飞剑取人头;而在《剑胆琴心》第二回写朱怀亮舞剑,作者借旁观者柴竞之思想,解构所谓的“飞剑”:“原来所谓飞剑,并不是把剑飞了出去,不过是舞得迅速,看不出手法罢了。”

[1]王德威.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2]张恨水.论武侠小说∥张恨水研究资料.张占国,魏守中,编.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3]袁进.张恨水论.江淮论坛,1988(4).

[4]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猜你喜欢

张恨水侠客水浒
梦回水浒
挂羊头卖狗肉
侠客
护鹿小侠客
侠客李白
张恨水谈择妻:要找一个能了解我的
张恨水《水浒人物论赞》之品味及思考
张恨水后期小说创作简论
《水浒》求疵录二则
中国现代章回小说大家:张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