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友芝山水游记初论
2011-04-08阮爱东
阮爱东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012)
莫友芝山水游记初论
阮爱东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0012)
“西南大师”莫友芝诗文兼擅。他描绘黔中胜景的游记、斋记,擅长使用整饬的四言句写景状物,风格简约隽永,在清奇中寓秀整,于雅洁中见峭拔,同时又真情流衍、情趣横生,深得桐城古文精髓。他善于在自然美景中发现哲理,但过多的辩理甚至烦琐的考证,也影响了其散文的可读性。总体而言,生性“好游”的莫友芝,可谓是黔中山水的知音。
莫友芝 山水 游记
莫友芝(1811-1871),字子偲,号郘亭,贵州独山人。作为一位享有盛名的清季大儒,他在书法、朴学、方志和诗文等各个方面均有斐然成就,被《清史稿·文苑传》誉为“西南大师”。盛名之下,“朝士贵人争与之交”(张裕钊《莫子偲墓志铭》),曾国藩许为“黔南莫夫子,志事无匹双”(《送莫友芝》),薛福成赞其“胸怀超淡,翳我之师”(《祭莫子偲文》)。但是,这样一位学渊识博的才士,却六举不第,困踬科场二十五年①参见张剑:《莫友芝年谱长编》,中华书局2008年版。。其实莫友芝并非没有机会进入官场,祁藻、曾国藩、张之洞和李鸿章等朝臣都对他的才华赞不绝口,“稍改凿为圆,青云在眼时”(《送舍弟祥芝之湖南需次县丞》),但他生性清高耿介,不愿“伺候权贵,奔走要津”(《答万锦芝书》),所以失意也就成为必然了。
举场失意的莫友芝优游于名山胜水之中,聊以消解内心的苦闷。莫友芝前半生六赴京师应举,已经饱览了各地风光。五十岁以后,绝意仕进的他更是依靠坐馆所得的束脩和书篆所获的润笔游学各地,行迹半于天下。即使在“苦足力乏”的晚年,他仍然勉力与张裕钊同游苏州天平山(张裕钊《莫子偲墓志铭》)。好游而能文,登高则必赋,所到之处,莫友芝多有诗文留存,或记胜景、或酬良朋。但他现存的十余篇游记散文(包括含有写景内容的斋记类文章)大多数创作于青年时期,其中尤以描绘黔中风物的篇章为佳。中年以后,生活上劳碌困顿,加之志趣已经完全转移至学术,莫友芝虽然仍然“好游”,但已很少再有创作山水游记的心境。本文以莫友芝的山水游记为研究对象,略陈管见,希望能引起学术界对这位晚清大家的散文的关注。
一
莫友芝对山水胜景有着与生俱来的兴趣。工于治印的他,曾经专门为自己的这个爱好刻了一方“放情丘壑”的闲章,钤在所著的《郘亭书画经眼录》稿本上②参见张剑:《<郘亭书画经眼录>的发现及其价值》,载《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张裕钊《莫子偲墓志铭》也记载了他的“好游”:“子偲既好游,而东南故多佳山水,又儒彦胜流往往而聚,乃日从诸人士饮酒谈咏,所至忘归。”所说的即是莫氏晚年在江浙一带寻访古籍、刻版印书的时候,曾与游宦东南的著名文士酬唱赠答的生活经历。友芝《郘亭遗诗》卷七中有不少与曾国藩、胡林翼、曾国荃等人往来酬唱的诗作,便是这一段寄迹山水、“饮酒谈咏”生活的产物。
莫友芝对山水的兴趣,首先来自其父莫与俦的教导和启发。莫与俦(1763-1841),字犹人,号杰夫,嘉庆三年(1798)年进士,曾任四川盐源知县、贵州遵义府学教授,是黔中汉学的开创者。据友芝九弟祥芝追述,友芝春闱失意之时,莫与俦曾训导他说:“若辈寂寂守牖下,不以此时纵游名山大川,遍交海内英儒俊彦以自广,恐终成固陋耳。”③(清)莫祥芝:《清授文林郎先兄郘亭先生行述》,参见张剑,陶文鹏,梁光华校点:《莫友芝诗文集》(下)《附录一》,第1116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可见他是支持莫友芝通过漫游、交友来开阔心胸、增长见识的。莫友芝《影山草堂本末》也记载说,他七岁时随父就学,“值冲风回旋,筱簜开阖,山态乃隐约在西北端”,于是想起了谢朓《新治北窗和何从事》诗中“池北树如浮,竹外山犹影”的名句,因而请求将书斋命名为“影山草堂”,获得了父亲的赞许。幼年的美好时光让莫友芝念念不忘,在后来的人生中,无论是久住还是暂居,他都以“影山草堂”命名自己的书斋,“必寓斯名以存先泽”。这便是闻名黔中的“影山草堂”的由来。从《影山草堂本末》的记载中我们不难看出,莫友芝年幼时所习的课业中不乏古人优秀的山水诗。因此,他对于山水美景的特别喜好和过人的赏鉴能力,与其父从小的教育有很大关系。
其次,莫友芝复杂的人生经历,进一步助长了他“放情丘壑”的志趣。友芝21岁乡试中举以后,在独山、遵义、贵阳间往来奔走,以修书、讲学为事;又曾六赴京师,其间舟车往来、师友文宴极多;还曾因战乱阻隔,不得不流徙他乡。咸丰九年(1859),49岁的莫友芝在最后一次春闱失意之后,辗转东南,寄食曾国藩幕府,先后寓居安庆、金陵和苏州,直至最后病逝于赴扬州兴化访书途中。仕途的无望,让他不得不将精力转向学术研究,同时也促使他寄情于山水丘壑。其《拟左太冲咏史用其韵》诗云:“少壮志奇伟,叩关西上书。纵横无所合,意气置土苴……我梦插两翼,上与云霞居。俯仰万余里,灿烂黄金衢。无端不得住,归去守敝庐。”诗中对自己以后的人生道路的设想,颇有陶渊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作》诗中所说的“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的意味。
另外,莫友芝的布衣身份,也为他“放情丘壑”提供了便利。莫氏的幕主曾国藩多年来戎马倥偬、艰于王事,很少有欣赏自然之美的闲情逸志,这直接导致曾的作品中寄情山水的内容比较少见。莫友芝正好相反,没有公职在身的他大可以纵情山水、肆意游遨,违意则走、合意则留。他在《上巳游胜龙山记》中很直接地表明了终老于山水之中的理想:“吾他日稍赢余,当结宫于此。更置三板船,读书之暇,携子弟辈,莳疏课耕,樵高钓深,复结一二同志,时时招邀,酌酒舵头,煮茗林下,惟意所适,徜徉而忘老,于愿足矣!”试想,若是莫友芝大受重用,每天公务缨身、案牍劳形,即使他有“莳疏课耕,樵高钓深”、“酌酒舵头,煮茗林下”的兴致,恐怕也没有付诸实施的可能。
二
就游记来说,莫友芝的文章首先体现为简约隽永的特色,擅长使用整饬的四言句写景状物,在清奇中寓秀整,于雅洁中见峭拔,深得桐城古文的精髓。如《禹门山摩崖》云:“积雨初霁,朝暾媚客,青山红树,眩耀目精。”短短四句话,便绘出了禹门山雨后色彩妍丽的美景。莫友芝与曾国藩过从甚密,又与曾门四大弟子张裕钊、吴汝纶、黎庶昌、薛福成酬唱不绝(其中黎庶昌还是友芝的妹夫),可能不仅与桐城派、湘乡派诸人性情机投,也与两者之间文气相类有关。
莫友芝的游记通常使用四言句写景,句式整饬而不板滞。如《游天池记》所记初入天池所在的山谷时见到的景象:“木多枫、柏、女贞……其他紫蕊纂实,黄花青条,杂荆棘中者。复有花叶婉娜,若菊若百合者,相与菉蓐蓊葧,掩映池侧,时闻异香,莫可名字。”先写乔木,再述灌木,然后说到草本繁花,视角自上至下、由远及近,头绪虽多却文气流转,一点都不显得紊乱,极具桐城派“雅洁”风范。文章接下来峰峦陡起,转而描绘突然而至的一场暴雨:
片云黑西,俄然半天,骤风疾雷,雨如弹丸,溅珠乱迸,白波连山,穹谷罢簸,冥晦荒忽,疑有神物出没,心骇目震,莫可质讯。须臾,风定雨止,天水溶沇,存身若空,上下无际,佳月徐吐,清光满衣,荷香逐烟,草树若洗……
山雨突然而止,如其突然而来。它突然而来的时候固然让人目不暇接、心骇神迷,戛然而止的时候,却留给了游人们心旷神怡、空妙莹洁的独特感受。这段写景不但句式整饬,而且“天”、“丸”、“山”,“际”、“衣”、“洗”两组字还隐约合韵,读起来音声和谐、琅琅上口。这样整饬而又变幻无际的文章,令读者不由得联想起南朝作家的美文。又如《登小龙山得左丘记》:“呼尊命侪,箕踞环眄,矗者、迤者、壁者、穴者、丛者、缛者、带者、叠者、喷者、渟者,逞妍贡奇,欻忽奔凑。杂花连天,佳禽四飞,雕甍绣,错落烟沙,偃仰啸歌,与大化俱。”依然是整齐的四字句,杂以十个二字词的惊人排比,气势豪宕,逸兴遄飞。
黄万机认为:“郑珍的山水诗,以描摹神奇变幻的溶洞景观见长,莫友芝则以写关山津渡称胜。”①黄万机:《莫友芝山水诗试论》,载《贵州社会科学》1990年第4期。事实上,莫友芝不但诗善写“关山津渡”,文亦如此。《上巳游胜龙山记》描绘胜龙山下林带溪沿途的景致云:“复前行,则溪水澄碧,夹以古柳,回曲二里许,对岸原田平衍,林木翳如,人家在花竹中,书声、机声、舂声、叱犊声、小儿嬉笑声,与时鸟弄晴声,烟水相答,随风去来,倏近而倏远。”溪柳、烟水,花竹、民居,春风、时鸟,还有人声鸟语,可谓一幅活色生香、纤毫毕现的《富春山居图》。
三
莫友芝山水散文的第二个显著特色,是文中真情流衍、情趣横生。莫友芝的主要身份是学者,《清史稿·文苑传·莫友芝传》形容他“臞貌玉立,而介特内含”,其九弟莫祥芝也说他“秉性真悫,言笑不苟”(《清授文林郎先兄郘亭先生行述》),可以见出他作为学者的严谨个性。但这并不意味着莫友芝就是一个刻板的腐儒,相反,在与三五良朋临风把酒或者游情山水的时候,他其实是一个幽默而富于生活情趣的人。张裕钊《莫子偲墓志铭》载:“子偲体度温醇,居常好游览,善谈论……暇日相与商较古今,评骘术业高下,正论、诙嘲间作,穷朝昏不倦。”又,友芝曾与萧光远同游白田,归来太晚,城门已闭,他们便兴致盎然地坐在城门下纵谈“汉、宋两家之学”,谈罢,莫友芝还开玩笑说:“自有此门,曾有人深夜讲学否!”①(清)萧光远:《莫郘亭征君诔并序》,参见:张剑,陶文鹏,梁光华校点:《莫友芝诗文集·附录一》(下),第11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1月版。这正是莫友芝“正论、诙嘲间作”的极好印证。
能庄能谐的性格特征,赋予了莫友芝散文鲜活的情感和生动的意趣。以《上巳游胜龙山记》为例。据张剑《莫友芝诗文集》此文《校记》的介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藏《郘亭文集》手稿本此文最后还有一段文字,记录了此次出游时发生的“绝无理可笑,而亦不失雅致”的三件小事:“一、丱童持纸鸢,(姜)丹伦固夺之,而固不与,急走追不及乃已。一、持折枝紫荆二于道上者,(孙)梅史强取其一,且罪其多折之罪。一、(舒)衡峰倚酒拾野花,头背簪缀几满,童稚群逐以为笑,余为诵东坡‘人老簪花不自羞’诗,而衡峰益自得。”②张剑,陶文鹏,梁光华校点:《莫友芝诗文集》(下),第722页。寥寥数笔,纯为白描,看似不经心,却生动地写出了三位老友童心未泯、憨态可掬的举动,具有盎然的生活情趣。可惜的是,这段妙趣横生的补白文字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在定本中被删除了。
莫友芝在《郑子尹<巢经巢诗钞>序》评论郑珍诗说:“当其兴到,顷刻千言;无所感触,辄经时不作一字。”从莫友芝赞赏郑珍诗有感而发、有为而作,可以看出他对文学作品中寄寓“感触”的重视。他的散文,即很好地践行了重“感触”的审美追求,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中最成功的当属《影山草堂本末》。
《影山草堂本末》一文,用充满真情的笔触描写亲情,动情地追述了他记忆中的“影山草堂”由建立到衰败到化为劫灰的整个过程。文中以亲情为明线贯穿始终,又以草堂翠竹的荣枯作为感情发展的暗线。
作者以竹为暗线安排文章的艺术结构,是因为竹既是影山草堂最有代表性的植物,也是草堂盛衰过程的最佳见证者。影山草堂周围竹子极多,儿时的莫友芝见到“筱簜开阖”的美景,想起“竹外山犹影”的诗句,于是请求父亲以“影山”为书斋命名。在翠竹环绕的影山草堂学习的日子,是莫友芝人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所以作者花了一半的篇幅记载这段美好时光。草堂周围有无数蔬、果、花、草、蔓、木,但更值得作者怀念的,是草堂中洋溢的浓浓亲情。亲授举业的父亲,“扶杖袖果饵来诱孙读”的祖母,“率诸妇纺织”的母亲,果实成熟后上树“手摘以奉老人”的三兄、四兄,还有笨手笨脚不会爬树而被弟妹嘲笑的作者自己,共同构成了这幅其乐融融的亲情图。竹子似乎也受到了莫氏亲情的感染,“春笋怒茁,穿阶妨道”,长得格外茂盛。年幼而调皮的莫友芝看到院子里春笋破土,禁不住食指大动,“率诸弟妹,就茁密许覆稻皮煨以熟,摘劈剥献甘,还就林下分啖”。令人惊异的是,草堂翠竹并没有因为莫友芝和弟妹们馋嘴而减损,“所煨处来岁笋仍盛”。成年以后,莫友芝的祖母、三兄、父亲、母亲和八弟相继过世,“于是堂空,竹实瑟瑟鲜生意”——可见竹知人意,莫氏一门人丁凋零的时候,草堂竹子的长势也呈现颓势。到了咸丰五年八月,影山草堂在无情的兵燹中化为灰烬,昔日摇曳掩映的幽篁已无遗种,“影山万竹,斩掘无遗枿”。从此,莫友芝背井离乡,辗转于鄂、皖、苏之间,就像被连根拔起的草堂翠竹一样,再也没能回到故乡。
这篇情真意切、感慨深沉的文章,向读者展示了这位晚清巨儒丰富、敏感的内心世界。文中对家人的追思之情,颇有《项脊轩志》的神韵。姚永概在《书郑子尹诗后》评郑珍、莫友芝的诗说:“生平怕读郑、莫诗,字字酸入人心脾。”(《慎宜轩诗集》卷七)其实,莫文之中寄寓的人生百味,感染力丝毫不逊于莫诗。
四
但是,莫友芝毕竟是一名学者,他不会纯为抒情而写景,更不屑于为写景而写景,而是力图从景物描写中发掘哲理,从而提升文章的价值。这也正是桐城一脉所追求的“义理、考据和词章”三者统一的理想境界。所以他谈诗论文,反对“浮薄”,提倡“学术根柢”。其《郑子尹<巢经巢诗钞>序》云:“吾友郑君子尹……遍综洛闽遗言,精研身考,以求此心之安……而才力赡裕,溢而为诗,对客挥毫,俊伟宏肆,见者诧为讲学家所未有;而要其横驱侧出,卒于大道无所牴牾,则又非真讲学人不能为。”这种以传达“大道”为己任的“真讲学人”式的创作方式,具体到莫友芝的散文,主要体现为哲理阐发和岳渎考证两大特征,呈现出典型的学者之文的气质。
莫友芝善于在自然美景中发现哲理,凡有感悟,必归之于理。莫氏28岁时,受遵义知府之聘,与郑珍一起在州城听莺轩中修撰《遵义府志》。友芝在《听莺轩花木记》中记载了听莺轩的沿革:它由乾隆时期的遵义太守刘诏升(字研庄)筑成,道光年间平翰(字越峰)守遵义时,听莺轩已经破败了。至黄乐之(字爱庐)主政遵义的时候,“听莺风物,益扫地尽矣”。黄乐之聘请的幕僚孙海潮决心恢复听莺轩当年的盛况,多方寻石访泉,移载花木,然后如同“学之勤于课,急耕之农人,慈母之护婴儿”般,给予轩中花木以精心照顾。经过五年的努力,听莺轩面貌一新,“影蹊环阶,葱蒨参错,觞咏偃仰,天机盎然”。介绍完听莺轩花木的盛衰,莫氏笔锋一转:“夫植物犹植民然。今举天下极凋敝郡县,其曩昔名宦循治遗经,皆未必就泯泯。”他从种花中悟出治民的要义:只要像孙海潮伺弄听莺轩的花木一样精心照顾人民的利益,地方官员就能顺理成章地治理好自己管理的州县。莫友芝得出的见解与其父莫与俦非常接近。《清史稿·文苑传·莫与俦传》载,莫与俦为盐源县令,颇有政声,任满去职的时候,当地人民自发相送,莫与俦感叹说:“信乎!民情易得,徒以愧吾辈!”莫友芝没有真正做过官,他依靠纯感性的体悟得出来结论,却与其父在具体施政过程中得出的结论惊人地一致。从这个方面来说,莫友芝是具有政治才华的,如果他能顺利进入官场,应当会是一个如同他父亲一样体恤民瘼的好官。可惜天不遂人愿,科场的腐败,没有给予他展示政治才华的机会。
像这样凡有感悟必归之于理的写作方式,在莫友芝游记散文中屡见不鲜,《娱萱台记》、《游天池记》等文都是这样。试以后者为例,“天池”面积很小,在见识过通江大湖的人们的眼里,“直蹄涔视耳,何足游云”。但作者却认为,在遵义这样一个以山地为主的地方,一片“周里不过十,广袤不过三五”的小小水域却显得弥足珍贵:“居山者珍鲂鲤,居泽者珍鹿豕,庙廊者思林泉,岩阿者慕青紫,物尚其罕,美恶顿反。”这种朴素的相对主义观念,从同游之人全都尽兴而归的结果就可以得到验证。再如《登小龙山得左丘记》,作者在去小龙山的路途中,偶尔登其左丘,突然发现了令人震撼的美景。友芝因此感慨“斯丘之弃北郭外不知其几何年……而今乃以牵连出之”,接着又由左丘之不遇生发开去:“噫!世之遇合迟速,又岂独斯丘哉?”小龙山左丘风景秀异而不为人知,最后尚能被作者无意之间发现;而作者自身正如同那被埋没于群山间的左丘一样,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遇到欣赏自己的知音。这种怀才不遇的感慨和愤激,与柳宗元在《钴潭西小丘记》所感叹的“唐氏之弃地”何其相似!
为了更好地提炼哲理、体现“真讲学人”的追求,莫友芝常常在游记中夹叙夹议。一篇游记,半为纪游,半为辩理,《登小龙山得左丘记》、《游天池记》和《听莺轩花木记》都是这样。更有甚者,有时胜游归来,他所做的不是将所见的美景展现在读者眼前,而是写作一篇专文,不厌其烦地考证相关山岳沟渎的建制沿革。道光二十年正月,友芝畅游遵义“近郊诗酒游屐甲选”的桃溪,之后写了一篇《桃溪游归记》,专门考证桃溪的由来。又,道光二十六年十一月,莫友芝赴京应试,从酉阳出发渡鱼梁江,撰成《鱼梁江源流记》。
过多的辩理甚至烦琐的考证,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莫友芝山水游记的可读性。这是莫文比较明显的缺陷。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学者喜欢思考的习惯也有好处——比如能让他以独特的视角鉴赏山水。如《登小龙山得左丘记》开篇讨论自然景观的特色说:“游境之佳者有二:曰蕴,曰借。蕴者,循林隐壑,峭折郁邃,使人眩愕错迕而茫其所往。借者,凭雄踞高,四洞八开,使人旷心适神而莫知其所以然。”细绎之,友芝所谓的“蕴”,大致等同于今人所说的“幽美”,“借”则相当于“壮美”。在古人尚未非常明确地区分两者的时候,莫友芝提出这样的说法,的确是闻所未闻的洞见。
阮爱东(1974—),男,湖南临湘人,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
2011-06-20
I206.5
A
1000-5455(2011)05-0044-04
【责任编辑:王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