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元书院本杂考——以《书林清话》著录为中心*
2011-04-08吴国武
吴国武
(北京大学 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宋元书院本杂考
——以《书林清话》著录为中心*
吴国武
(北京大学 中国古文献研究中心,北京 100871)
宋元时期书院刻书活动广受学界重视,历代书目及今人著述多引述并讨论"宋元书院本"。叶德辉《书林清话》一书较早并有系统地总结了书院本的基本情况,但是问题也不少。细检现存的宋元书院本,详辨宋元刻书的史料,可以订正其讹误、补遗其缺漏。在此基础上,学界同仁有必要重新思考书院本的定义、宋元书院本的类型以及宋元书院刻书的相关问题。
宋元;书院本;书院刻书;《书林清话》
书院刻书,是古代书院史和古籍版本学研究中关注较多却又深入不够的小题目。清初大儒顾炎武尝言:“闻之宋元刻书,尽在书院,山长主之,通儒订之,学者则互相易而传布之。”[1]此说一开,晚近学者遂以此为立论基础,民初学者叶德辉在《书林清话》一书中即通谓之“书院本”。
今年春、夏间,笔者受出版社之托重新整理叶德辉《书林清话》一书。书中卷三“宋司库州军郡府县书院刻书”、卷四“元监署各路儒学书院医院刻书”两条集中总结宋元书院刻书,向为研究者所重视。然而叶氏的总结往往是从目录到目录,既未目验原书也缺乏深入考究,以致于讹误缺漏甚多。小文即以中华书局影印古籍出版社1957年版为据,摘出叶氏原文,以案语的形式加以订正,同时仿其行文补充失收的书院本,并在此基础上讨论宋元书院本研究中的重要问题。
一 宋元书院本订正
由于叶氏仅据目录,既未目验原书,也考之不细,故可订正之处颇多。以下随举四则:
(一)绍定庚寅,三年。婺州丽泽书院重刻司马光《切韵指掌图》二卷,见陆《志》。影宋钞本。(第74页)
吴案:叶氏仅据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误将“绍定三年越州读书堂本”著录成“丽泽书院本”。检《陆》志、瞿《目》各载一种影宋钞(写)本,其中陆《志》所载今存日本静嘉堂文库;瞿《目》所载之本为《四部丛刊续编》影印,原书或存南京图书馆。而是书原本,历藏明陈惟寅、沈弘正、清季振宜、徐乾学,后归内府,今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陆《志》、瞿《目》均载此本末尾的司马光四世从孙某识语,然陆、瞿二氏所见为影宋钞本,意识不到阙文问题。惟傅增湘尝亲见原本,所录识语如下:
右 先文正公《切韵指掌图》,近□印本于婺之丽泽书院,深有补□学者。谨重刊于越之读书堂,□□子孙。绍定庚寅三月朔,四世从孙□敬书于卷末。[2]
细检原本,傅氏标有“□”之处确有阙文。依陆、瞿二氏所录识语,“近印本”当是一词,“印”字被理解为动词“刻印”。然而“近印本”一语,宋人未见用者。朱熹谈刻书之事时常说:“近得温陵印本”、“近见藏中印本”、“近方得见印本”等,此处或亦当作“近得印本”、“近见印本”。可见识语是说,绍定三年于越州读书堂重刊婺州丽泽书院所藏印本。叶氏未审文意,将重刊之年误系为丽泽书院刻印之年,后世书目多延其误,惟杨守敬《古逸丛书三编》影印此本时称“绍定三年越之读书堂刊本”为是,《中华再造善本》影印时从之。
今人刘明认为,《切韵指掌图》一书先有绍兴初刊本,后有嘉泰丽泽书院刊本,绍定三年刊本为第二次翻刻。[3]笔者同意绍兴初刊之说,因为书中版心下方所列刻工如林宏、林盛、万全、万千、万可、陈琳、叶室、周文、昌、永、宁诸人等,均为南宋绍兴间有名刻工。然而,嘉泰丽泽书院第一次翻刻之说却有误。检嘉泰癸亥(1203)董南一后序,董氏确曾翻刻此书,但并未言刊于丽泽书院。考《康熙江西通志》卷一八,董南一约于嘉泰间任赣县令,赴婺州刻书似无可能。故所谓“近□印本于婺之丽泽书院”,当指丽泽书院所藏董南一翻刻本。此外,此本风格与绍兴初杭州刻书完全一样,杭、越二州刻书相似,而与婺州本差别较大。宿白先生尝说:“由于婺州雕印业的繁荣,使它在雕版风格上,跳出一般江浙版刻的方整传统,别树一帜,字体廋劲。这大约是受到了福建雕版的影响。”[4]若丽泽书院翻刻,必有婺州雕印之痕迹。
(二)淳祐丙午,六年。泳泽书院刻《大字本朱子四书集注》十九卷。见《浙录》、陈《跋》。(第74页)
吴案:叶氏仅据书目,未见原书,故误作淳祐丙午(六年,1246)刻本。检此本《大学序》后小字云:
《四书》家藏人诵而板行者类多细字,不无讹舛。今得燕山嘉氏所刻宣城旧本于京师。经注字等实便观读,于是补其残缺,置诸泳泽书院,嘉与学者共之。淳祐丙午秋月识。
《浙江采集遗书总录》、陈鳣《经籍跋文》径谓之淳祐丙午刻本。检故宫博物院选编《故宫善本书影初编》,其云:“元上虞泳泽书院修补燕山嘉氏覆宋本,《大学》序后有题记一则,其中‘学者共之,淳祐丙午’八字割裂填写伪作宋椠,殿本覆刊遂承其误。盖未考泳泽书院至元代始建也。”[5]近人王欣夫推而言之:“乾隆时内府所刻《四书章句集注》,称为覆刻宋淳祐本……后来孙家鼐重刻,当然毫不怀疑。至陶湘得见据刻的原本,始知‘学者共之淳祐丙午’八字有割裂填写痕迹。其实泳泽书院始建于元代,宋朝何来此书院。淳祐二字为至正二字所挖改,今故宫善本书影中明显可据,当时不加考订,疏于鉴别,遂被书贾所欺。”[6]故此本当作元至正丙午(二十六年,1366)泳泽书院刻本。
(三)咸淳元年,建宁府建安书院刻《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一百卷、《续集》十卷、《别集》十一卷,见陆《志》。(第74页)
吴案:叶氏未详读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所载书中序跋。此本今不得其全,石家庄赵俊杰家、台北“故宫博物院”分藏残卷,北京大学图书馆有元刻明递修本。检陆《志》所载王遂序、徐几识语及黄镛序,《正集》刻于淳祐五年(乙巳,1245),《续集》刻于淳祐庚戌(十年,1250),只有《别集》刻于咸淳元年(1265)。黄镛序云:“《正集》、《续集》,潜斋、实斋二公已镂板书院,盖家有而人诵之矣。建通守余君师鲁……搜访先生遗文,又得十卷以为《别集》……始刊两卷,余以见嘱。于是节缩浮费以供茲役,盖又二年而始克有成。”所谓“家有而人诵之”,即指其刻印流传之情况。瞿氏识语亦云:“《续集》、《别集》刻非一手,亦不同时,是当时《续集》、《别集》继续成书,与《正集》各有单行之本。”[7]可见,正、续二集刻于淳祐间,惟别集刻成于咸淳元年。今仅存正集残卷,他日若见此本别集或可比对雕板风格。
(四)无年号鹭州书院刻《汉书》一百二十卷,见莫《录》。(第74页)
吴案:叶氏仅检莫友芝《宋元旧本经眼录》,未考原书,故云“无年号”。此本今存中国国家图书馆。检此本原书,目录后有“甲申岁刊于/白鹭洲书院”二行木记。关于“甲申岁”刊刻,诸家大多著录为“宋宁宗嘉定十七年(甲申,1224)”,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国家图书馆古籍善本目录》从之。然白鹭洲书院由宋末名相江万里始建于淳祐元年(1241),嘉定甲申之说似无可能。而莫《录》定为“始刊于南宋末,毕工于元至正间”,[8]缪荃孙《云在盫随笔》从之。自宋嘉定甲申迄元至正甲申为一百二十年,然是书仅一百二十卷,刊刻时间不应如此之长,张元济早有此怀疑。[9]赵万里主编《中国版刻图录》云:“因推知甲申当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一年(1284),此书为元初吉州白鹭洲书院刻本。……此书款式与蔡纯父本全合,即据蔡本翻版,蔡本宋讳缺笔至廓字,此书亦同。元刻本有时可避宋讳,不足为异。刻工钟华、吴升等数十人,与《欧阳文忠公集》、《周益公集》、《文苑英华》等书南宋中期吉州地区刻工,无一相合,亦此书刻于元初之证。”[10]此外,明确写明“某某书院刊行(新刊)”之双行木记当始于元代;又,此本字体与元代大德间江西诸路儒学所刻《隋史》、《北史》等书颇类,刊刻时间当近;再加之,参与刻书的刻工如刘宗,亦曾参与大德十年(1306)刻《南史》。史载,至元十六年至十九年,白鹭洲书院遭洪水,吉安路太守李珏主持修复,可能事后即刻书补板。此本可定为元至元二十一年甲申(1284)吉安路白鹭洲书院本。
二 宋元书院本补遗
叶氏限于所据书目和个人见闻,一些重要的“宋元书院本”在《书林清话》一书中完全没有提及,影响其对书院刻书的判断。此处稍作补遗,随举七则:
(一)宋孝宗以后,鄂州孟太师府鹄山书院刻《资治通鉴》。
吴案:此本为广都费氏进修堂刊大字本《资治通鉴》(所谓“龙爪本”)的覆刻本,今藏日本静嘉堂文库。每半叶十一行,行十九字,小字双行二十三字,白口,左右双边。版心下计有字数和刻工姓名。宋讳缺笔至‘慎’字,当刻于南宋孝宗(赵昚)以后。此本卷二四首有“鄂州孟太师府三安抚/位刊梓于鹄山书院”二行木记,卷六八末尾又载元代朱文官印:“关借官,常加爱护,此亦士大夫百行之一也。仍令司书明白附簿,一月一点,毋致久假。或顿坏去失,依理追偿收匿者,闻公议罚。”《书林清话》卷八“宋元明官书许士子借读”条下曾引此官印文,然卷三宋书院刻书条下却未见提及。陆心源《皕宋楼藏书志》误作北宋本,今人林申清《宋元书刻牌记图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辨之可参。
(二)宋宁宗时,项寅孙建安书院刻项安世撰《周易玩辞》十六卷。
吴案:此本乃是书初刻,原藏北平图书馆,今藏台北“国家图书馆”。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左右双栏,白口,双鱼尾,中缝上记字数,中记卷次,下记叶次及刻工姓名。前有“皇宋庆元四年岁次戊午秋九月己未叙”、“嘉泰二年壬戌之秋九月丙午后叙”,书末有嘉定辛未后序,当为宋宁宗嘉定刊本。书中宋讳有“弘”、“玄”、“恒”、“贞”、“慎”、“桓”、“构”、“惇”等,所避至宋光宗赵惇止。刻工中如“刘生”,尝刻南康道院刊《仪礼经传通解》、宝庆建宁刊《东汉会要》等书;又如“余士”,亦见临安府陈宅书籍辅刊《碧云集》等书。史载,项寅孙于淳祐中知福州,在此之前并没有赴福州任官之记载,刻书于建安书院之事当再考。
(三)宋淳祐十二年魏克愚徽州刻、至元二十五年吴梦炎紫阳书院重修魏了翁撰《大易集义》六十四卷。
吴案:此本乃是书初刻,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每半叶十行,行二十字,白口,左右双边。卷六至十、二十四至二十六配清抄本。元方回《周易集义跋》云:“(魏了翁)仲子太府卿静斋先生克愚明己,壬子岁以军器监丞出知徽州,刊《要》、《集义》,置于紫阳书院。至丙子岁,书院以兵兴废,书板尽毁,寻草创新书院于城南门内,独《集义》仅有存者。今戊子岁,山长吴君梦炎首先补刊……”[11]稍后,董真卿则说:“仲子克愚知徽州,刊于紫阳书院,至元戊子补刊。”[11]克愚知徽州,颇重紫阳书院,当以州费刊刻其父之书,置版于紫阳书院,惟吴梦炎补刊在紫阳书院。史载,紫阳书院为前任郡守韩补所建,不可这么快就有刻书的基础。
(四)南宋末建阳龙山书院刻《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三十卷。
吴案:此本原为卢文弨藏书,后归袁克文,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每半叶十二行,行二十一字,小字双行二十五字,细黑口,左右双边。首为杜预《春秋序》,次为《春秋纪年》,次为“龙山书院/图书之宝”二行木记。宋讳不严,疑其刊于宋末。袁克文跋云:“序后有龙山书院木记,审为南宋建本,精完可宝。”李致忠先生误以为龙山书院在安徽六安,定作徽州刻本,似不确。[12]检其雕印风格和字体行格,当系闽刻无疑。此龙山书院,或为书坊家塾之名,不必牵合讲学之书院也。
(五)南宋末建阳刘氏天香书院刻《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论语》二卷。
吴案:此本《书林清话》卷六尝提及,然误作二十卷,且未明言书院所刻,实为刘氏天香书院刻本,今藏北京大学图书馆,上海图书馆有影钞本。据《日本访书志》,杨守敬以宋讳断为宋末刊本。每半叶十行,行十九字,小字双行,行二十四五字。白口,四周双边,有“刘氏天香/书院之记”二行木记。有杨守敬、袁克文跋,下卷有阙叶。考“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群经,存世者尚有《毛诗》、《礼记》、《尚书》等,行格均相同,为十行十八字。傅增湘《藏园群书经眼录》卷二定为建本,《藏园群书题记》卷一云“此五经必为同时同地开雕。”天香书院无考,学界多以为建阳刘氏刻书,或即家塾书坊,冒书院之名,当是。惟林申清先生归入官刻,似无据。[13]
(六)元大德间,西湖书院刻元敖继公《仪礼集说》十七卷。
吴案:此本原为沈氏研易楼旧藏,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蝴蝶装,每半叶十二行,行十八字,小字双行同。黑口,左右双边,双黑鱼尾。中缝上记大小字数,下署刻工姓名。日本学者阿部隆一指出,是版刻工在大德年间从事官板活动,并参与了西湖书院所藏南宋公使库板片的修板工作,且《西湖书院重整书目》又著录此书,故推测是板开雕并藏板于西湖书院,当为西湖书院刊本。[14]笔者检其文字风格,与西湖书院所刊《文献通考》大致相似,亦可作旁证。
(七)元大德丙午(十年,1306),稼轩书院参与刊刻《北史》。
吴案:《书林清话》仅在卷四提到大德三年广信书院(稼轩书院)刻《稼轩长短句》十二卷,其实稼轩书院在信州路儒学的安排下还参与刊刻《北史》的活动。卷四提到信州路儒学刻《北史》,仅提及象山、道一、蓝山诸书院,未及稼轩书院。检陆心源《仪顾堂题跋》云:此本“间有嘉靖元年二修版,盖版入南监以后所印也。”[15]据此,傅增湘说:“惟皕宋楼本据《仪顾堂题跋》,刊书之地尚有稼轩书院,余别藏残本亦有之,兹本独不见,盖卷六十至七十二乃以补刻版配入也。”[2]他日得见傅氏所藏残本,必可一一验证。
此外,还有几种书院本值得一提:《新刊山堂先生章宫讲考索》(残存《甲集》十卷),宋金华曹氏中隐书院刊本,今藏中国书店等处;《新编纂图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前集》十三卷、《后集》十三卷、《续集》存八卷、《别集》存八卷),元建安椿庄书院刊本,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大广益会玉篇》三十卷(附《玉篇广韵指南》一卷),元至正丙午(二十六年,1366)南山书院刊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增广事联诗学大成》三十卷,元至正十七年(1354)鄞江书院刻本,今藏中国国家图书馆、日本庆应大学图书馆、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
三 书院本和宋元书院刻书的几个问题
刻书是宋元书院发展的一个重要标志,也由此形成了版本学上所谓“书院本”的观念。通过《书林清话》所载宋元书院本的订正补遗工作,笔者对书院本的定义、“宋元书院本”的类型及其相关问题有了一些新的认识。
(一)关于书院本的定义
“书院本”当有广义、狭义之分,其区分关键在于书院本身的性质。
广义的“书院本”当指以“书院”为名刊刻之书籍。既包括真正的讲学书院,比如建宁府(路)的建安书院为宋儒王埜创建,成为朱子学传播之地,其所刻书有朱子本人的文集、朱熹好友项安世《周易玩辞》等;也包括私宅家塾性质的书院,比如茶陵古迂书院(东山书院),陈仁子本人亦自谓“陈氏家塾”,所刻书有《增补六臣注文选》等;还包括书坊性质的书院,比如建阳的圆沙书院、南山书院、梅溪书院,多刊刻适合科举需要的韵书、类书等。这种广义的“书院本”,除了“书院”之名相同外,缺乏共同的版刻特征。在现存的广义“书院本”中,私宅书坊所刻占去一半以上,刻印精良、行格疏朗的官刻数量比较有限。
狭义的“书院本”,则特指真正的讲学书院所刊刻的书籍,而以“书院”为名的私宅、书坊不在此列。叶德辉曾说:“元人刻书,如西湖、雪窗等书院皆精舍之通称,非讲学之书院也。”[16]实际上,杭州路的西湖书院虽以藏板刻书出名,但仍有讲学之功能。这一类书院,还有福建的建安书院、沙阳豫章书院、江西的宗文书院、稼轩书院、道一书院、象山书院、蓝山书院、白鹭洲书院、临汝书院等。
(二)宋元书院本的类型和分布
从“宋元书院本”的实际情况来看,广义的“书院本”可以划分为官刻、家刻和坊刻三种类型。
1.属于官刻的“书院本”
宋元书院,多数与官学关系密切,在刻书事业上更是互相倚重。官方刻书,书院山长和师生多参与校正,甚至主持刻书工作,所刻之书或置板、或分藏书院。当然,讲学书院的刻书也有不同的情况。
第一种情况,有些书院以前是官学,像元代著名的西湖书院,其前身为南宋临安太学,藏板丰厚且有刻书传统。因元代国子监已转至北京,西湖书院或兼有国子监刻书之功能,故影响极大。比如,现存西湖书院刻书中《文献通考》就有多本存世,远在内蒙古阿拉善地区亦有发现。黑水城出土本残存散叶五十四叶半,以习字纸为包背装,上有“至正十三年(1353)”草书字样,离泰定元年(1324)初刻时间仅三十年。[18]当然,《西湖书院重整书目》中的藏板,不能都算作书院本。比如,王国维在《两浙古本考》中提及:“赵彦肃《复斋易说》六卷,宋嘉定辛巳刊于严州,别见严州。后入西湖书院,复归《南雍志》,《复斋易说》六卷存三十九面。”[17]此本只能认为是“严州本”,而非西湖书院本。
第二种情况,有些书院与地方官学完全是一回事,像元代江西的宗文书院便是如此。程端礼至元四年撰《铅山州修学记》云:“知州奉议李侯顾聸咨嗟,即捐俸为倡州学暨宗文书院。”[19]卷五今所见其刻《五代史记》,相当于铅山州学本,此本卷七十一末有“宣德郎国子博士臣高宇校正”一行,学官校正书版乃官学本之特色。
第三种情况,官学带领书院刻书。比如抚州路临汝书院刻《通典》,其卷七十七末有“抚州路临汝书院刊,山长李仁伯校正刊”。而据王国维《庚申之间读书记》载,嘉靖本《增入宋儒议论杜氏通典》卷一百末有元李仁伯识语:“《通典》一书,礼乐刑政备焉,学士大夫所宜家置一通,以便考索,而板废已久,诸路欲刊弗克。总管锦山杨公牧临川,兼董学事,既兴美庠序,百废煟兴,乃命诸学院协力刊成。……大德丁未岁杪湘中后学李仁伯字恕甫谨识。”王重民《中国善本书提要补编》另载中国图家图书馆藏一种明钞本,目录后题“大德丁未春抚州路学刊”。[20]可见,此本亦属路学与诸书院协力刊成,非临汝书院一家所为。其他,如饶州、瑞州等路儒学携书院刊刻《隋书》、信州路儒学率书院刊刻《北史》,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2.名为书院本的“家刻本”
叶德辉曾说:“有名为书院而实则私刻者……此皆私宅坊估之堂名牌记,而托于书院之名。以元时讲之风大昌,各路各学官私书院林立。故习俗移人,争相模仿,观其刻本流传,固可分别得其主名矣。”[21]晚唐五代开始,书院、家塾颇难区分;南宋以后,家塾与书院更不易区别,比如吕祖谦的明招山家塾与丽泽书院。至“书院”之名声日盛,宋元家塾托名“书院”刻书亦很普遍。
《书林清话》尝提及家塾性质的书院,比如方回虚谷书院、陈仁子古迂书院、郑玉师山书院。李致忠先生甚至将“陈仁子古迂书院(或东山书院)”所刻《梦溪笔谈》视为“元代书院刻书的代表作品”。[22]其实,陈仁子并未建书院,以读书之所号为书院而已,刻书自应属家刻,与其在明代真正成为书院以后的刻书性质不同。比如,陈氏《牧莱脞语》卷七有《古迂精舍书目序》,名为精舍之家塾也;又是集卷一九载有多篇州郡学和书院的讲义,其中亦无 “古迂书院(东山书院)”之讲义。检《古迂陈氏家藏梦溪笔谈》、《古迂陈氏家塾尹文子》书名,亦可知为家藏本、家刻本。
3.为书院本的“坊刻本”
近人杨守敬云:“宋元之际所刊书籍多有木记,称某书院校刊,今日藏弃家以为当时官本,其实皆坊肆所托。如此本《纲领》后木记云云,决知非官刊之书。”[23]除《书林清话》中所举“詹氏建阳书院”、“潘屏山圭山书院”“刘氏梅溪书院”(此即建阳书坊之名)外,还有“圆沙书院”、“南山书院”、“雪窗书院”、“椿庄书院”、“梅隐书院”等亦为书坊。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以书院为名的书坊主要集中在建阳一带,两浙亦有此现象。
建阳很有名的圆沙书院,《书林清话》误归于元代讲学书院。但从所刻五种书籍来看,其字体雕印无疑属建本,所刻书籍显然是为科举服务,书中木记亦具有坊刻特征。比如,所刻《新笺决科古今源流至论》,前集目录处有“延祐丁巳”钟式牌记和“圆沙书院”鼎式牌记。以书院为名的书坊,往往又号为书堂。比如,明州梅隐书院刻有《书集传》,而其刻《明本排字九经直音》,则以梅隐书堂之名;龙山书院刻有《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而其刻《挥麈录》则以龙山书堂之名。
按现存书院本情况,宋元书院刻书的地理分布集中在南方六省,依次为福建、江西、浙江、安徽、湖南、湖北,这与此时期书院发展大致吻合。[24]如果剔去闽中以书院为名的书坊,其地理分布与书院发展完全相步。此外,四川书院颇多,然却鲜有书院刻书之记载,或宋末毁于一旦,或刻书确由官方所为,与书院无关,值得探讨。
(三)藏书、藏板、校书与宋元书院刻书活动
在讲古代书院史时,笔者以为应当将藏书、藏板、校书与刻书一起讨论,这样才能较准确地理解刻书活动。
藏书一直是书院的重要功能,宋元书院也不例外。由于没有实物,今人难以知晓宋元书院藏书钤印的情况,但可从现存书院本木记来窥其一端。比如《纂图互注春秋经传集解》的木记为“龙山书院图书之宝”,《监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论语》的木记为“刘氏天香书院之记”,说明宋末书院刻书,其木记仿书院藏书之印,不像元代书院径直标作“某某书院刊行”。
随之而来的是书院的藏板功能,宋代官方刻书往往将藏板置于书院,后人遂以置藏板与刻书籍不分。比如,《书林清话》卷三有一则云:“无年号刻吕祖谦《新唐书略》三十五卷,见范《目》。”检嘉庆阮氏文选楼刻本《天一阁书目》载:“郡守赵度支梓,男(吕)延年识后云:‘先君授学丽泽,患《新唐史》文多且阅者难,因抺岀体要,意存笔削,史法实在焉。太守度支赵公因命锓木,置之丽泽书院。’”据其文意,是书并非由丽泽书院自行刻印,而是婺州太守赵汝腾刻印后置版于丽泽书院。再比如,同卷中还有一则云:“绍定四年,象山书院刻袁燮《絜斋家塾书钞》十二卷,见《四库书目提要》。”据袁甫《絜斋家塾书钞后序》:“甫悼先君子之没,幸伯兄之有传。今又云亡,痛曷有已。遂刻是编,名曰《絜斋家塾书钞》而纳诸象山书院,以与世世学者共之。绍定四年辛卯良月己未,男甫谨书。”[25]《四库书目提要》也明确说:“刻置象山书院。”但是,稍后诸家著录均径以为象山书院所刻之书。
有了藏书以后,书院校书便兴起。至有藏板,书院校书也自然开始校正诸板,甚至自行刻书。比如,元大德十年(1306)刻《北史》,其中卷八十一至八十三刊者为道一书院,有杨燧校正、聂则迁校正、陈志仁校正等字,这些人或即信州路道一书院的师生。
总之,书院刻书确实是宋元书院发展史上的重要标志,但“书院本”在版刻史上却是一个模糊的观念。只是由于宋元时期是书院刻书的兴起时期,在古代书院史上别具意义。若从版本学角度来讲,书院本仍有广义和狭义之分,仍可划入官刻、家刻、坊刻中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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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rief Textual Criticism on the Block-Printed Editions from Shuyuan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WU Guo-wu
(Center for Ancient Chinese Classics and Archives of Peking University)
The printing activity of SHUYUAN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ttention in academic circle.The essay mainly discusses about the block-printed edition and historical materials connected from SHUYUAN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 according to SHU-LIN QING-HUA.On the base of above,the essay reconsiders the definition,the type of the block-printed edition from SHUYUAN in Song and Yuan Dynasties.The discussion will contribute to the study of the SHUYUAN’s history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 bibliology about Chinese Classical books.
Song & Yuan dynasties;the block-printed editions from shuyuan;cut block for printing;SHULINQINGHUA
C529
A
1008—1763(2011)06—0025—05
2011-11-16
吴国武(1971—),男,湖南沅江市人,北京大学中国古代文献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文献学、经学和古代思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