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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权主义哲学与人之本质探究批判

2011-04-08王宏维

关键词:女权主义本质理性

王宏维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女权主义哲学与人之本质探究批判

王宏维

(华南师范大学 政治与行政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1)

女权主义哲学对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分为三方面:一是从理性入手,对欧洲哲学史上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二是从自然历史入手,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三是与后现代衔接,批判并解构人之本质及妇女本质问题的探究。女权主义哲学同时也将矛头指向自身,发现批判可能受制于传统哲学言说及二元论的、本质论的思维框架。抛弃同质化的理性主体范畴,告别宏大叙事,拒绝普遍主义,不仅使女权主义哲学更清楚自身的困境,而且促进女权主义哲学转型,并以哲学进步推进社会平等与包容。

女权主义哲学 人之本质 后学语境 反本质主义

人之本质探究既是一个非常古老的哲学话题,也是与社会变迁直接相关的一个热点话题,并在“后”学语境下遭遇了巨大挑战。女权主义哲学对此问题进行的审慎与批判,不仅从独特角度开辟了新的学术视域,也促进了这一哲学问题的理论意义和实践意义的提升。

对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是女权主义哲学的核心所在,因这一哲学正是在对人、尤其是男人与女人的本质界定的审慎和批判中产生的。欧洲哲学史上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其基本进路是与肯定男性、贬低女性联系在一起的;或者说,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就是建立在对男性作为理性人的肯定、对女性作为理性人的否定的基础之上的。虽然,不少哲学阐述竭力显示了作为“类存在”的“人”的地位,但实际上这些被肯定的理性人只是欧洲男性白人,甚而是一个永存的成年人。

回望从古希腊哲学到欧洲中世纪哲学、直至德国古典哲学,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可谓连绵不断,比比皆是;但与此连续而广泛的探讨相对应的,却是对女性理性一次又一次的、不厌其烦的否定。这些否定其实只是一些浅薄的习见,却被男性哲学家们以看似深奥的哲学话语言说,并载入书籍,作为一批哲学经典。女权主义哲学也因此而“不得不”面对固执的、重复不断的充斥性别偏见的哲学言说。亚里士多德曾把女人比作由“自然创造”的、“只具有一种功能”的工具,并认为“所有的工具当只适于一种功能而非多种功能时,便是制造得最好的工具”①[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政治学》,第2页,颜一、秦典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女性被界定为“只具有的一种功能”的工具,其作用只是在繁衍时与男性形成结合体。中世纪经院哲学家阿奎那在对亚里士多德思想的承袭中,赞同女性“只有一种功能”的观点。所不同的是,阿奎那把亚里士多德的“自然创造”更换为了“上帝创造”。

在德国古典哲学家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一著中,关于女性缺乏“普遍的东西”、不能按“普遍物的要求”行事、“女子的归宿本质上在于结婚”②[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182页,范扬、张企泰译,商务印书馆1961年版。等等,混合着强烈歧视的哲学言说,更到了使人瞠目结舌的程度。黑格尔认为妇女:“天生不配研究较高深的科学、哲学和从事某些艺术创造,这些都要求一些普遍的东西。妇女可能是聪明伶俐,风趣盎然,仪态万方的,但是她们不能达到优美理想的境界”,甚至“男女的区别正像动物和植物的区别”。“如果妇女领导政府,国家将陷于危殆,因为她们不是按普遍物的要求而是按偶然的偏好和意见行事的。”接下去,尽管黑格尔自己也表示未能弄明白,却仍然继续言说着:“妇女——不知道怎么回事——仿佛是通过表象的气氛而受到教育,她们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实际生活而不是通过获得知识而受到教育的。至于男子则唯有通过思想上的成就和很多技术上的努力,才能达到他的地位。”①[德]黑格尔:《法哲学原理》,第183页。

这些明显不妥的言说或许对《法哲学原理》、甚至黑格尔哲学并不那么重要,或许只是思辨哲学家偶尔随便一说,但让女权主义哲学把它仅仅看作是哲学家无伤大雅的傻气表现,恐怕是不可能的。它绝不简单,其渊源和产生的影响极为深远。而且,既然是哲学的言说,无疑应受到哲学的审慎和批判。直至今日,女权主义哲学家仍不能设想社会及男性哲学家已普遍认同了女性在理性方面具备的潜能。某些哲学和心理学的歧视性言说仍在对女性与理性的关系喋喋不休。虽然这些言说是渗透着排斥性情绪的老生常谈,但往往以学术的名义误导着社会大众。根据女权主义哲学家吉纳维夫·劳埃德考察,在一般情况下人们其实并不会把理性当作是人与生俱来的一种功能,所以“理性”实际只是由男性哲学家们“给出”的一个哲学范畴。也就是说,“理性”实际上是在人之本质探究中被性别化、男权化了的一个哲学范畴。男性哲学家正是通过“理性”范畴来论证他们自身的天生的哲学优越性,并使自己获得了高于女性和一般人的权利。这一情况,深刻映证了当代法国女哲学家露丝·伊丽格瑞所说:“一个人必须质疑和困扰的实际上是哲学话语,因为它为所有其他话语制定了规则,因为它构成了话语的话语。”②转引自[英]米兰·詹妮弗等:《女性主义哲学指南》,译序第3页,肖巍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无疑,“理性”范畴不仅在西方哲学关于人之本质探究中具有基础地位,而且影响和决定了其他话语规则的制定,即构成了近代以来社会、政治、文化、思想等方面的权利话语。而结果是,通过指责女性是缺乏理性的,继而剥夺她们本应平等拥有的权利,成为阻扰她们进入社会公共领域的理由。无须置疑,以“理性”为基础的哲学话语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在很长时期里是深陷于社会等级秩序(其中包括性别不平等秩序)之中的、且与权利的赋予和剥夺纠结在一起。

对此,女权主义哲学家阿莉森·贾格尔的看法是:因为包括传统自由主义在内的西方哲学理论是把人的权利建立在人的理性能力之上的,并把拥有理性作为人的本质。所以男性哲学家连编累牍地否定女性具备理性或仅具备不完全理性时,直接后果就是剥夺了她们参与社会公共领域的权利。这也就使得早期的女权主义“不得不”通过展示女性实际拥有的理性能力来争取自己的权利。“至少从18世纪开始,这些论述已经成为自由主义女权主义的重要组成部分。”③[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36、38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如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于1792年出版的《为女权辩护》一著,就强烈主张女性是具有完全理性潜能的,而女性未意识到自己拥有的这个潜能,是因为她们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并被限制在家庭范围之内。由此,越来越多的女权主义将男女在理性方面的差别归咎于男女受教育等社会条件的不同,并认为随着社会变迁及平等教育的推进,大多数女性和男性将更会充分地实现他们自身的潜能。这些女权主义哲学大致赞同这一看法:那些被称为“女性本质的东西完全是人为的——是某种强制性的压力在某些方向上的结果”④[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36、38页,孟鑫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这一看法实际上否定了男女在人之本质上是有差别的。

对人之本质的探讨虽然往往是与人之理性、人性回归、人的解放等宏大目标相联系,但在论及女性是否拥有理性能力、或拥有多少理性能力方面,成为一种充斥性别歧视的、排斥性和压制性话语,成为剥夺女性权利、维护男权统治地位的依据。从这一意义上讲,女权主义哲学对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就已超越了与一般哲学对人之本质探究的回应。通过对充斥着性别歧视的传统哲学的集中批判,形成了以争取性别平等为切入点,倡导和推进了更广泛的社会平等实践的当代政治哲学。女权主义哲学在此呈现的逻辑是:正像不应当以人的身高、体重、肤色、种族差异来界定人性和人之本质一样,男女性别差异同样也应与人性和人之本质的界定无干。

但值得注意的是,传统西方哲学对人之本质的探讨主要是在二元对立、抽象化个体等宏大叙事框架里进行的,这就使较早期的女权主义哲学基本是跟随这一框架的思路开展批判,并不可避免地陷入前者的言说框架之中。此外,贾格尔提出的关于“理性”思想产生的原因的分析也值得注意。她认为,若单从女性自身出发是很难以达到对“理性”的界定和理解的。因为男性哲学家在创立提出“理性”概念时,对脑和精神活动的独立性作了绝对肯定,并完全断绝了这两者对身体的依赖,且把身体及其受(他人)养育照料活动也完全忽略掉了——实际上也否定了人与人之间不可或缺的相互依赖、相互照料。这些,恰恰正与女性从事照料实践的经验相反,或者说女性从自身的生存、生活体验出发,是难以想象人能够完全摆脱对身体及其照料活动的依赖——从新生儿到孩童期的很长时间里必须依赖于他人照料才能存活和成长。实际上,人类的生物构造“需要人类相互依存”,“没有人可以完全独立生活”。而男性哲学家在缺乏照料他人的实践体验情况下,也就更容易形成“包含强烈唯我论元素”的“理性”思想,并且以绝对的独立性、绝对的自主性来进行人之本质的探讨。①[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47页。

德国哲学家马克斯·舍勒在《资本主义的未来》一书中阐述了女权运动的意义,并援引了西美尔的观点,认为他“恳切地”指出了近代哲学的“一个特别的缺点”:在探讨一切基本概念诸如“个人”、“理性”、“真”、“善”等等,都自诩为“普通人类的”,由此要求将另一半人类的尺度及其高贵力量包罗进来;西美尔接着指出:这些概念实际上体现的是男性特有的价值,结果女性本身要想成为“普通人类的”,就得成为“男性的”。舍勒对此预言:女性在某种意义上将代表更具理性的一类人;而近代哲学迄今所谓的“理性”将其在理念和原则上的意蕴假充为了一切人事的最终尺度;在这种所谓的“理性”之中,本身会出现一种强权性的意义推移……舍勒和西美尔的敏锐与深刻值得赞叹。他们觉察到的近代哲学的这个“特别的缺点”,尤其可贵。更重要的是,舍勒看到了在“理性”的哲学言说之下,由“意蕴假充”造成了向“强权性”推移作用。但在更深入地探讨这些问题时,舍勒却未能走出本质主义困境。他认为,性别的差异可一直追溯到精神本身最深的根上去,男女两性之自我与身体之间的距离关系“肯定包含着一种不可逾越的本质差别”②[德]参阅马克斯·舍勒:《资本主义的未来》,第91-93页,罗悌伦等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

马克思主义对人之本质的探究是深刻而具广泛影响力的。与传统西方哲学不同的是,这一探究从开始就是与消除社会压迫的实际运动相联系的,与女权主义哲学十分相似。但马克思主义对人之本质的探究立足于消灭阶级剥削和阶级压迫,并对女性遭受压迫的现象作了“独特的解释”,然而消除性别压迫却始终不是这一哲学探究的主旨。这也是它区别于女权主义哲学和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的一个基本方面。然而,马克思主义对于人之本质探讨提出的一些基本理念,对于女权主义哲学,尤其是对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和社会主义女权主义的影响非常大。

在人之本质探究问题上,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不同阶段、不同流派、不同人物来说,不仅观点区别大、且有持续不断的分歧。本文因篇幅所限,主要论及的是马克思和恩格斯对人之本质的探究。一般认为,马克思在人之本质探究中提出了三个基本命题③参阅余永跃等:《马克思人的本质思想解读》,《光明日报》,2006-07-06。:一是人的本质是“劳动”或“实践”;二是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三是人的“需要即他们的本性”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第514页,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命题一将“劳动或实践”确立为人的本质,是从人的生存基础上强调“劳动或实践”是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⑤[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第80页,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其基础是物质生活资料的生产和再生产。命题二将“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60页,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确立为人的本质,是从人的生存方式上强调人不是单个的抽象的存在物,人必须在与他人、与社会、与自然的关系的“总和”中存在。命题三将“需要”确立为人的本质,是从人的生存动力上强调人不断产生的新的需要是人发展的内在推动力,而新的需要也体现了人不断发展的潜能与本质。

首先,女权主义哲学大都是从对(男女)性别和性别关系的界定来考察马克思的人之本质探讨的。其间,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及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等著作,是女权主义哲学家们研读和评论最集中的文本。较早的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者凯塞琳·A.麦金农曾指:“马克思对妇女是从自然而不是从社会来定义的。他认为性(sex)包括在物质基础(material substratum)内,不应对它作社会分析。”①[美]凯塞琳·A.麦金农:《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女权主义评论》,刘莉等译,见[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3页,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马克思关于“人对人的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是男人对妇女的关系。在这种自然的类关系中,人对自然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人的关系,正像人对人的关系直接就是人对自然的关系,就是他自己的自然的规定”②[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第80、83、89 页。的阐述,看似确证了麦金农的看法。然而,对“自然的”作更深入一步的解读就会发现,马克思这里的“自然的”其实并非是指与社会截然相分离的自然(界),即不是与人和人的实践活动毫无关系的自然。概括地说,对“自然的”的第一层理解是:发生在一定社会历史进程中的人与人的关系、其中也包括男人与妇女的关系,因此“自然的”所指的是与人的实践活动相关的社会历史自然过程;对“自然的”的第二层理解是:人对人、包括男人对妇女的关系所形成、所呈现的样态是社会历史的产物,而不是任何人选择造就的,所以说是“必然的”。可见,马克思此时已将“自然的”运用于社会历史研究了,他关于“自然界的人的本质只有对社会的人来说才是存在的”、“社会是人同自然界的完成了的本质的统一”③[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第80、83、89 页。、“在人类历史中即人类社会的形成过程中生成的自然界,是人的现实的自然界”④[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单行本),第80、83、89 页。等观点,就已明显超越了近代西方哲学自然与社会绝然二分的构架,并已将社会历史及其进程理解为是“自然的”——虽然社会历史进程是由人和人的活动构成的,但却是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所以,麦金农指马克思“是从自然而不是从社会”来界定妇女本质的说法,通过与马克思相关论述的比较,可认为麦金农的看法是有一定欠缺的。

与此有关的匈牙利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卢卡奇的探讨值得援引。卢卡奇认为,青年马克思发现黑格尔仅仅是在表面上把“绝对精神”变为了“历史的创造者”。而通过马克思的批判以及“采纳了黑格尔方法的进步方面、即作为认识现实的方法的辩证法”,马克思“把黑格尔哲学中的历史倾向推到了它的逻辑的顶点:他把无论是社会的还是社会化的人的一切现象都彻底地变成了历史问题,因为他具体地揭示了历史发展的真正基础,并使之全面地开花结果”⑤[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第66-67页,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显然,按卢卡奇的结论,这必定也影响到了马克思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包括对男人和妇女的探究。这也就意味着,马克思不是从自然的、而恰恰是从社会历史方面来定义人、定义妇女的,虽然马克思本人对性别和妇女问题的关注并不太多。而当时对马克思思想的一些庸俗化、教条式理解,就是力图把自然(界)作为实践唯物主义的基础。所以,卢卡奇认为必须纠正这种“自然本体论”的倾向,以使马克思的哲学能真正返回历史、返回社会、返回人的实践活动。

但要看到的是,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著作中,马克思沿用了一些费尔巴哈人本学的概念,如“类存在”、“类生活”、“类本质”、“类关系”等等,并认为“人是类存在物”,即“人把自身当作现有的、有生命的类来对待,因为人把自身当作普遍的因而也是自由的存在物来对待”等等,这就使马克思同样显示了之前西美尔指出的近代哲学的“一个特别的缺点”,即把任何研究都自诩为是对“普通人类的”探讨。但女权主义哲学家贾格尔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论方法仍予以充分肯定,认为这是一个“最终有意识控制人性的富有成效的方法”,而被抱怨的是该方法未能被马克思“前后一贯地应用到有关女性本质和女性压迫的问题上去”⑥[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01页。。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资本论》等著作中,马克思恩格斯对性别与劳动分工的一些阐述,被多位女权主义哲学家指有脱离唯物主义历史辩证法的倾向,似乎又回到以“自然”来探究和界定女性本质。这些问题颇为复杂,且本文篇幅有限,相关探讨将辟文另论。

女权主义哲学对马克思对人之本质探究另一方面的审慎和批判,是沿着对女性遭受压迫原因的探讨开展的。马克思和恩格斯并没有把女性遭受压迫归咎于她们生理的、自然的本质,而是力图从社会方面(即阶级和阶级压迫)来解释女性遭受压迫的原因,认为性别压迫与阶级压迫是联系在一起的,妇女遭受压迫的实质是阶级压迫。要消灭女性遭受压迫的情况,就必须批判和摧毁资本主义制度、消灭阶级和阶级压迫。尤其是恩格斯所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受到广泛关注和评论,对当代理论家有持续的影响力。“尽管恩格斯的论述并没有得到马克思主义者的普遍认同”,但他“关于妇女状况研究的一般方法,却被马克思主义者和女权主义者充分接受了”①参阅[美]凯塞琳·A.麦金农:《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女权主义评论》,刘莉等译,见[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12-13、16-17页。。与其他研究相区别的是,恩格斯把妇女受压迫的状况与私有制及阶级的产生紧密联系在一起。他提出:“在历史上出现的最初的阶级对立,是同个体婚制下的夫妻间的对抗的发展同时发生的,而最初的阶级压迫是同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同时发生的”,可见“个体婚制在历史上绝不是作为男女之间和好而出现的,更不是作为这种和好的最高形式而出现的。恰好相反。它是作为女性被男性奴役,作为整个史前时代所未有的两性冲突的宣告而出现的”②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单行本),第66、75、76页,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恩格斯在其著作中对性别关系、婚姻、家庭进行了较系统地考察,描述了性别关系和妇女地位随着所有制等社会变化而改变的历史路线。恩格斯还考察了家长制家庭中妇女受压迫的情况,提出“现代个体家庭建立在公开的或隐蔽的妇女的家务奴隶制之上”③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单行本),第66、75、76页,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论及了家庭对性别平等和妇女解放可能产生的阻碍。恩格斯甚至把阶级关系话语引入了家庭,提出:“在家庭中丈夫是资产者,妻子相当于无产阶级。”④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单行本),第66、75、76页,中共中央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由此,是否可以说,恩格斯是要从无产阶级来界定妇女的本质呢?女权主义哲学家麦金农等人的探讨否定了这点。她们认为,恩格斯其实并不认为妇女是一个阶级,也不认为对工人阶级的压迫是对妇女压迫的延伸。称丈夫为资产者、妻子为无产者——“虽然有强烈的暗示性,本质上却是隐喻的。”⑤参阅[美]凯塞琳·A.麦金农:《对马克思恩格斯的女权主义评论》,刘莉等译,见[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12-13、16-17页。如果把妇女的本质像工人那样确立为一个阶级,资本主义制度就将显现为一种家长制的社会形式,而不是以经济结构为基础的阶级社会形式,由此阶级关系就须建立在性别关系之上。这与马克思恩格斯以阶级斗争为社会推动力的历史唯物论就相悖了。

从探究妇女遭受压迫的原因中可明确看到,恩格斯完全否定了女性具有某种固定不变的本质——妇女的社会地位是变化的、历史的,是随着所有制、生产方式、婚姻制度、家庭形式的变化而改变的。若要探究她们本质,应居于这些关系及其变化。恩格斯对此的重要论断是:私有制、阶级和阶级对立以及与此相应的家庭形式、婚姻制度等使妇女处于从属地位,陷入遭受压迫的境地。所以,追求性别平等和妇女解放必须诉诸于摧毁资本主义制度,消灭私有制的无产阶级革命。对此,美国的女权主义哲学家贾格尔的看法是:对女性本质的探究还只处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外围”,从总体上说马克思主义对人之本质的探究仍是由“男性主导的”⑥[美]阿莉森·贾格尔:《女权主义政治与人的本质》,第117页。。

在“后”学语境下,女权主义哲学自身发生了很大转变,对于人之本质探究的审慎和批判也随之发生了很大改变。女权主义哲学的后现代转向,既深受利奥塔、福柯等后现代哲学家思想的影响,也有女权主义理论本身的原因。在此过程中,一些女权主义者也经历了从最初对后现代的不理解和抵制,到发现了后现代哲学与女权主义之间的一个共通之处(或称之为女权主义走向后现代的必然性):对启蒙以来宏大叙事的质疑与批判。而对人之本质的探究,无疑是宏大叙事最基本、影响最大的部分。与此同时,第三世界女权主义、黑人女权主义、后殖民女权主义、跨国女权主义等新派别的产生,更使女权主义日渐多元化、差异化、本土化,促进了女权主义哲学与后现代主义达成了思想的链接。女权主义哲学对人之本质的批判,纳入了对普遍主义大一统知识系统的解构与颠覆。

后女权主义(postfeminism)对人之本质探究的批判,发源于女权主义哲学对“妇女”作为统一体的质疑与反思。自第一次浪潮开始,女权主义运动就不是“铁板一块”。如美国黑人女权主义者贝克·胡克斯所指:“从孕育开始,女权主义运动就是两极分化的。”⑦[美]贝克·胡克斯:《激情的政治》,第4页,沈睿译,金城出版社2008年版。女性主义哲学因此较早已确立了“妇女”是“差异”的、并非是一个统一体的理念,这也成为“后”学转变的起始点。就如后现代哲学质疑“人”和“人的本质”的普遍概念一样,法国后女权主义哲学家者露丝·伊利格瑞认为,其实从来就不存在一个同质化的、统一的“妇女”群体和概念。她认为,“性别差异并不是一个事实、一种根基,也不能以拉康式的说法视其为一种顽固的‘真实’。相反,它是一个问题,一个我们这个时代的问题”。它“是语言内部一个无解的厚重时刻,而且标志了属于我们的当代语言图景”①转引自[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别》,第182页,郭劼译,上海三联书店2009年版。。而后殖民女权主义揭示的基本事实是,第三世界国家的妇女、社会边缘的底层女性、黑人和其他有色人种妇女、劳动妇女及女同性恋群体等等,她们与欧洲和北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在许多方面、包括她们所处的“位置政治”(politics of location),都不是可同日而语的。因地域、文化、种族、阶级阶层、性取向等方面的不一致,妇女群体内部确实存在着多种差异。无视差异,把“妇女”当作一个统一群体和概念,就有可能以“欧洲中心”或“白人中心”的霸权主义方式,抹杀妇女异质化、多样化的生存方式和人生体验。所以,“后”学语境下的女权主义哲学从反思统一的“妇女”范畴开始,使种种对“妇女”本质、直至人之本质的探究都面临一个根本性挑战、甚而导致崩塌。

“后”学语境下的女权主义哲学的批判矛头首先是指向了自身的。批判不仅否定了一些由欧洲、北美的女权主义者提出的理论的普适性,也揭示这些主要来自欧美白人中产阶级女性的研究,可能充斥着“殖民”话语,即对非西方的、非欧洲的妇女形成“话语殖民”。后殖民女权主义先锋钱德拉·莫汉蒂的批判十分尖锐。她指出,某些西方女权主义文本在以男/女作为基本对立面的二元论哲学框架中,力图制造出“如铁板一块的‘第三世界妇女’”(这些妇女被读作:愚昧无知、贫穷、没受教育、受传统束缚、被禁锢在家里、受欺骗等)。更有研究甚至称“所有非洲妇女都依附于人,卖淫是作为群体的非洲妇女唯一的职业选择”。这些言说确实涂抹着殖民者色彩,同时也“仍然携带着西方人本主义论述的权威性署名”。莫汉蒂还认为,以第三世界妇女的眼光来看,西方女权主义研究所取得的那些“重要成果”,实际上都“是同帝国主义合为一体的”。②参见钱德拉·莫汉蒂:《在西方人的眼里:女权主义学术成果与殖民主义的论述》,王昌滨译,见[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135-141页。这些,一是使女权主义哲学研究无法回避与资本全球化在利益上和立场上的关联,二是无法回避与西方人本主义哲学在思想上和理论上的关联。同时也意味着,长期以来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包括对妇女本质的探究,不仅无一不处于宏大叙事之中,且无一不处于与资本利益和政治权利攫取的紧密联系之中,且深受意识形态的支配。因此,可认为传统西方哲学对人之本质的探究,实际是西方对非西方、欧洲对非欧洲、殖民者对被殖民者的一种专制的、霸权式的言说。当父权制文化和欧洲中心主义以“普遍的”、“类的”的方式和“理性”界定人之本质时,不合乎“理性”标准的妇女和第三世界民众就被剥夺了权利。女权主义的哲学批判对“理性”与政治及权力关系的揭示,充分显示了:“解构哲学是一种政治责任”。③[美]简·弗拉克斯:《纯真的结束》,林郁庭译,见[美]佩吉·麦克拉肯:《女权主义理论读本》,第599页。

对人之本质的探究的批判,还与是否要放弃妇女作为一个“主体”范畴的争议相联系。美国的后女权主义哲学家朱迪斯·巴特勒在审慎性别与人之本质探究时,援引了弗兰兹·法农(Frantz Fanon)④弗朗茨·法农(1925-1961年),法籍黑人文化批评家,其思想启发了反殖民主义、反帝国主义的解放运动,并在后学背景下受到西方学界的再度重视和新的诠释。对“黑人不是(男)人”的批判。法农指出:“人在当代的表述中完全被人种化了,使得黑人不可能具有人的资格。”巴特勒认为,法农这里实际上是指出了这样的一个“公式”:“谁不是男人,谁就不是人。”这个公式表明了“性别这个属性僭越了人”,充分显示在人本主义基础上对人之本质的探究,是“男性特质和人种特质共同支撑着人这一概念”的。当哲学探究“人”,或人们期望获得“人”的各项权利时,人本主义的、二元对立的哲学构架所指出的方向是:“成为一个男人”——人之本质探究无可挽回地沦为了对某种性别身份的模仿塑造——要成为一个笛卡尔式的“我思故我在”的主体,就必须以自己的一系列行动(即操演)来建构“男人”的性别身份。在父权制文化的强制下,男女都是被限制的,都只能依从特定的性别规定而行动。性别的实在效果就是在“管控性实践通过操演(performatively)生产”下强制形成的。所以,性别是“操演性的”,即指“它构建了它所意谓的那个身份。在这个意义上,性别一直是一种行动”。也就是说,性别并不是由名词称谓的某种实在本体。由此,巴特勒认为,“我们可以推而论之:在性别表达的背后没有性别身份;身份是由被认为是它的结果的那些‘表达’,通过操演所建构的”。既然性别身份、包括男性和女性,都是在强制秩序下被管控生产出来的,按巴特勒的看法,这个“实在的本体本身不仅是一个人为的结果,同时它在本质上也是多余的”⑤[美]朱迪斯·巴特勒:《消解性别》,第34页。。

后马克思主义女权主义哲学家尚塔尔·墨菲对人之本质探究的本质主义(essentialism)进行了批判,并明确指出:一种反本质主义立场有助于女权主义政治学的构建,因为“本质主义所生产的关于身份的观点同激进的和多元主义的民主观念是不相容的”①[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00、102、103-141页,王恒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本质主义认为“男人和女人的身份是由生理、心理和社会确定并决定的”,无任何变化的可能性。要建立与推进现代民主政治相应的女权主义政治哲学就必须摒弃这种本质主义。她还指出,后现代主义往往以本质主义的“主要批判者的面目出现”,批判本质主义的当代哲学很多,尽管批判方式各不相同,但批判之中也存在着相似点,即都指出,“主体”并非是一个理性的、透明的实体范畴。弗洛伊德和拉康的精神分析学说、维特根斯坦后期的语言哲学、伽达默尔的解释学等等,都批判了对基于理性人的同质性主体范畴,并直接导致了之后对人的“本质身份”的解构。这些哲学对本质主义主体范畴的共同批判,对女权主义意义重大——应当把本质身份的解构(即抛弃同质化的理性主体范畴)看成是理解社会关系多样性的必要条件,因为自由与平等的原则就贯彻在社会关系的多样性之中。对于作为社会行动者的“主体,“应把它看成是一种多元性,它依赖于各种主体”——并不是指多种主体并存,而“只是指主体之间经常性的相互颠倒和相互决定”②[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00、102、103-141页,王恒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墨菲认为,这对于女权主义很重要,不仅使它可能与黑人、劳工等其他群体建立起一种“等值性的连接”,且“每一个主体地位都是在一个不稳定的随机建构中被建构起来的”。即“没有任何一种主体地位与其他主体地位之间的联系是确定无疑的,进而人们也就不可能彻底永恒地获得任何一种社会身份”。“妇女”范畴与“人”的范畴一样,既然不与任何一种统一本质相对应,原本关于妇女之本质的问题就变成了“‘妇女’是如何在不同的对话过程中被构造为一个范畴的?”而一旦“人”和“妇女”的本质身份受到质疑,原本那个关于本质身份的问题的意义也就丧失了。③[英]尚塔尔·墨菲:《政治的回归》,第100、102、103-141页,王恒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对此,有看法误解“妇女”作为统一的主体范畴被解构了,是意味着女权主义的终结或女权主义陷入无法自拔的困境。但后女权主义哲学明确的回答是:“后女权主义并不意味着女权主义的终结,而是女权主义理论的一次转型。”④[英]索菲亚·弗卡:《后女权主义》,第1、87页,王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

要看到的是,女权主义和近代哲学同样都发源于现代性。与现代性相关的人、本质、正义、真理、理性、主体、主体性等一系列“普遍主义”范畴,都无可避免地被裹挟在启蒙话语的宏大叙事之中,而支撑这一切的信念是:借助于人之理性,人类必定会在道德与知识上获得自我认识的进步。这些,同样也无可避免地渗入了女权主义哲学,引发了理论上、实践上的争议与分歧。向后现代转向、告别宏大叙事、拒绝普遍主义的实在论,使女权主义哲学更清晰地看到自身的困境:“她们恰恰是渴望在她们攻击并摧毁的结构和话语中寻求平等。”⑤[英]索菲亚·弗卡:《后女权主义》,第1、87页,王丽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但女权主义哲学的转向,显然又不同于一般哲学。如当代美国哲学家理查德·罗蒂曾谈到的:“在我看来,关于当代女权主义的一个最好的东西是,它能避免这种启蒙的逃避幻觉——是从历史的境况逃避到非历史的苍穹的幻觉中”,而“在非历史的苍穹中,道德理论能够在一个不可改变、不可扩展的逻辑空间中被追求”。⑥[美]理查德·罗蒂:《真理与进步》,第183页,杨玉成译,华夏出版社2003年版。如果女权主义哲学真的拥有一个像罗蒂所说“最好的东西”,即可以更自觉地脱离“非历史的苍穹”,无疑有益于哲学进步——人之本质探究这类古老而热点的问题,将终结其曾经发生的排斥和压制,而迈向更广泛的社会平等与包容。

[1][美]凯特·米利特.性政治.宋文伟,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

[2][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3][美]朱迪斯·巴特勒.性别麻烦.宋素凤,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

[4][美]卡罗尔·帕特罗.性契约.李朝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

[5][加]巴巴拉·阿内尔.政治学与女性主义.郭夏娟,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5.

[6][美]理查德·罗蒂.后哲学文化.黄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版,2009.

[7]王逢振.性别政治.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1.

[8]李银河.妇女:最漫长的革命.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7.

[9]Sherry Simon.Gender in Translation:Cultural Identity and the Politics of Transmission.Routledge,1996.

[10]Deborah L.Rhode.Justice and Gender.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1.

On Critiques of Feminist Philosophy and Study of Human Nature

(by WANG Hong-wei)

Feminist philosophy has some critiques to studies about human nature in three approaches.One is rational approach that studies about human nature in history of European Philosophy.The second is Nature History approach criticising the studies about human nature in Marxist Philosoph.The third is linked with Post-modern criticism and studies the deconstruction abou human nature and feminine nature.Feminist philosophy has also criticised itself,too,and realizes its critiques are limited by language of Classical philosophy and ideas of Dualism and Essentialism.So,feminist philosophy must cast aside the category of sameness rational subjects,leave Grand Narrative,refuse Universalism.This will let feminist philosophy be clear of its dilemma and promote its transform,accept philosophical advance,social quality and leniency.

feminist philosophy;human nature;Post-ist Context;Anti-Essentialism

王宏维(1950—),女,江苏镇江人,哲学博士,华南师范大学政治与行政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2011-01-10

B017.9

A

1000-5455(2011)03-0077-08

【责任编辑:赵小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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