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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无形家园

2011-04-08高秉江卫才胜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武汉430074

关键词:家园记忆语言

高秉江,卫才胜,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武汉 430074

论无形家园

高秉江,卫才胜,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湖北武汉 430074

无形家园着眼于家园的精神层面,包含家园与语言、家园与艺术、家园与传统;真正的家园是用精神和文字所筑造的,文字使民族记忆得以承传;家园是颐养身心的审美居所,而不是厉害计较的功利场;家园承袭着传统,但传统也在承传中被重新诠释。

无形家园;语言;艺术;传统

家园一方面是一个有形的空间概念,依托于一定的物质基质:土地、房屋和衣食供给;但另一方面家园更是一个无形的精神概念,被一个情感和思绪的混圈所环绕和烘托。家园依托于柴米油盐,但更依托于童年记忆、亲情眷念和传统信仰。鲁迅的家园是童年记忆中百草园里的荒草野虫,是春节时黄昏天空中的乌云和几声爆竹的钝响,这些记忆在很大程度上并不完全是语言逻辑的明晰记录,而是由清晰意识的意向核心区域向四周发散的边界模糊的晕圈[1]105。但这个模糊的经验区域却烘托着一个绵延一贯的自我线索,自我线索的延伸和记忆经验的延伸模糊地重叠着,依稀的记忆片段支撑着自我延伸,自我记忆的完整又维系着经验记忆的完整。有形的物质家园是可以被重建的,但重建的家园永远无法覆盖那个重建之前的原初家园的记忆,这个记忆中的精神家园永远以其自在的方式存在着,它永远是我们无意识梦境的背景空间。即使很多人声称他们只面向未来而不回忆过去,在意识层面上自以为永远和那个原初的精神家园分离了,但实际上正是那个也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童年潜意识记忆在时时刻刻支配着他的当下行为。就像物质家园是婴儿的哺乳摇篮,精神家园则是失意者的庇护场所,是漂泊者的精神港湾,是劳累者整休的后方根据地,是绝望者的心理医疗站。

一、家园与语言文字

真正的家园不是靠石砌砖垒,而是用精神和文字筑造的。如同一个民族可以没有统一的居住地,也可以没有统一的政治实体和经济共同体,比如犹太民族和吉普赛民族,但一个民族必须有同一性的心理认同感,以至于孙中山先生云:“夫国者人之积也,人者心之器也,而国事者一人群心理之现象也。”[2]105一个家庭可以暂时没有房屋而夫妻分居,或子女可以临时托养他家,但就是纵有豪宅万间而没有了家庭亲情,家庭势必会分崩离析。家园是亲情的眷恋和记忆的积淀,虽然亲情眷恋超越了逻辑和数学语言,但仍然可以在诗词歌咏中被表达。家园不仅仅是当下的感受,家园是童年回忆和过去经历的积淀,更是对未来希望的预期,而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筹措唯有在语言中得以呈现。记忆是通过语言的重述和价值的逻辑重组而构成的,尽管原初记忆不断逃避逻辑整合;未来的希望则是一种可能性的筹措和选择,唯有语言能把过去和当下经验的置换为未来,才能实施这种选择;而即使是当下的感觉也只能通过语言而得以澄清,没有纳入概念的纯粹表象无法被意识所确定。自我记忆和民族历史都是一种逻辑意义的自识,除非记忆片段纳入到自我同一性中,就不会有自我的记忆;除非把零星史料整合进民族、国家或者世界历史的统一意义中,成为意义坐标上的点,否则就没有真正的历史。亚里士多德就认为历史只是一些偶然的事实史料的堆砌而毫无统一意义[3]81,只有到了奥古斯丁,才把所有事实史料整合进通达上帝之城的意义进程中,历史才最终获得了自身的存在意义。殷商的历史因为甲骨文而成为信史,即使神话历史也是在语言中才成为可能。大同世界、桃源胜景都是在文字中被憧憬。人的意识世界分为流变的经验层面和持恒的语言层面,当下的感觉经验瞬息即逝,唯有进入语言世界才能持存为一种可以言说交流的意识,历史因为经典文献而可能,经典文献即是进入文字的史料与意义。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存在的意义只有在语言中才得以被揭示,没有被语言澄明(lichtung)的存在就如同黑森林的幽暗一样被晦暗所遮蔽着。在西方文化中,一直存在着语言本体论,语言从一开始就具有存在论的优先地位。《圣经·创世记》中上帝创世的第一句话是:“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约翰福音》开篇就说:“太初有道(word,即语词),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柏拉图的idea确立了希腊哲学语言概念的普遍必然性优先于感性经验的偶然性的先验路向,也决定了西方文化的法律制度、社会规则的超验神圣性。在中国文化中,语言相对于实在,一直是一种次生层面的东西,公孙龙《名实论》云:“夫名,实谓也”,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

中国文化中也的确存在很多对语言和文字重视的因素,汉民族的形成与持久存在,成为世界上惟一一个从古代延续至今的文明,而古埃及和今天的埃及人不是一个血缘和文化传统,今天的希腊人和古希腊人也同样分属不同的血缘和文化体系,惟独古代中国的人种和文化延续至今。而这与汉文字对于语音的超越有着特殊的关系,汉字的书写具有文字与语言发音相分离的特征,这在世界诸多语言体系中是比较独特的体系。西方语言是始自菲力基26字母的拼音语言——书写和读音具有一致性,希腊语、拉丁语和现代欧洲语言基本都具有这一特征,而语言的发音差异(地域差异性和居住的分散性所必然产生)必然导致文字的差异,产生不同的语言、文化和政治差异性以及不可勾通性,导致民族国家多元化。而汉字的发音多样性与书写的一致性,使庞大帝国的语言信息统一性得到保障,虽然各个地方的语言发音有差异,但是却有统一的文字去克服这些语音的差异性,比如一个“吃”字,北方人念“chi”,四川人念“ci”,湖北人念“qi”,湖南人念“qia”和“ka”,如果是拼音文字,就势必产生出不同的书写文字,然后彼此隔绝而完全不能交流,但汉字的书写统一性却避免了这种隔绝。汉字的这种超越性甚至可以延伸为东亚文化圈共同建构的基础,孙中山先生首次和宫崎交谈时,就是用笔书写汉字进行交流,被后人称之为“笔谈”。汉字的超越性还体现在文言文上,文言文本身具有书写的特征而远离了口语,具有一种优雅性、简约型和文体庄严性,这种文言文需要思维的反省而不是一种口头的言说。文言的言说进一步发展为诗词、楹联、匾额、堂名、斋名,然后以一种艺术的书法形式将文字提升为一种审美对象,中国的文字书写——书法已经远远超出了简单传递信息的实用功能,超越为一种审美甚至是神圣对象,上到朝廷庙堂,下到百姓之家,匾额楹联已成为中国传统建筑不可或缺的因素;西方建筑中的一个重要要件是雕塑与绘画,而文字书写与建筑和家居似乎没有必然关系。中国传统文化讲琴棋书画,书法在绘画之先,盖因中国的绘画为线描,线描之用笔得源于书法,“吴带当风”就是书法手笔在绘画中最成功的应用;西方绘画是以色块、光线来表现,自然与文字书写没有什么关系,直到现代的梵高、毕加索,才开始注重东方绘画的线描表现方法。

文字与家园的直接关系还有家书、族谱等,文字使一个家族记忆得以延续,而耕读传家使一个农耕民族得以保持较高的文化素养,尽管这种素养主要体现在道德审美而不是认知层面上。汉字的最早形态之一甲骨文,是用来进行占卜记录的,因此最早的文字是通神的,《淮南子·本经》中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说明了在中国古文化中,文字也具有一定的神圣超越性特征。

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先验意义上的句法结构(Syntax)、语义指称(semantics),还包括实际应用(pragmatics)[4]346,其中,任何具体的语言文字都是民族国家的身份标签。而方言则是地方身份认同(local identity)的身份标签,方言是语言言说的经验表达的后天性和差异性,方言紧密关联于家园的地域特征。方言是一种乡音,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母语,是一个人的童年记忆和乡愁情节;乡亲辨识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方言,家人团聚的亲密一定是乡音缭绕的畅谈,“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方言对民族国家语言的丰富是具有重要意义的,文学影视作品,特别是小品相声的生动性,主要是通过具有地方特色的语言丰富性所表达出来的。语言不仅仅是一种先验的逻辑设定,上世纪中叶曾一度盛行的世界语,就是基于一种标准的句法和构词法设想的理想语言,但由于没有历史积淀和自然使用人群而消失。乡音一方面体现出地方身份认同,但另一方面,方言并未脱离民族语言体系,而只是语言的发音、语调、读音的偏差,并未形成一个独立的语言体系,不同方言体系之间的交流是可以进行的,至少基于书写可以交流。一个独立的语言体系必须具备一整套相对完善的词汇体系和语法句法规则,汉语语言的书写和发音的差异性包容了方言的多样性特征。方言的产生从历史上而言是由于地域的隔绝和交流的不充分而形成的,伴随着全球一体化、经济一体化、大众传媒一体化的发展,语言的同一化不断加强,方言与地方身份认同在悄悄丧失,城市子女的非地方方言话特征、英语的普及以及国际公民意识的催生都在表明这一趋势。

方言是乡土意识强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乡土意识、民族精神与全球意识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乡土意识中积淀了个人对有限生存环境的情感眷恋和依赖,对童年记忆的流连忘返和对未知世界的一种心理紧张情绪,并由此产生进取心的匮乏。乡土意识本质又是一种地方身份认同(local identity),地方身份认同是在民族身份认同前提下的进一步自我身份肯定,地方身份认同可以强化民族身份认同,但也有可能异化民族身份认同,过于强化的地方身份认同达到完全封闭的程度而拒绝融入民族身份,但弱的地方身份认同时开放进民族身份认同中,有如江浙人、闽粤人是中国的江浙人和中国的闽粤人一样。多元化的文化可以丰富民族一体化、全球一体化,使民族国家和全球化具有丰富多样性而不是单调性,而恰恰是民族交往和全球化交往呼唤着地方特色,呼唤着旅游、饮食和服饰文化的新奇感与求异心。

二、家园与艺术

艺术产生于人性中一种非实用的审美需求,艺术品是艺术家所意向赋予美学意义的实体(entity),这些实体的最一般特性是它们都超越了日常生活用品的实用性。艺术品一般有别于实用的、政治的和经济的用途,梵高的向日葵超越了日常意义上作为食物的向日葵,齐白石笔下的虾也超越了菜市场上被买卖的虾。尽管今天艺术品可以在非本来意义上被纳入到政治和经济的运作之中,但这种运作已经与艺术品的本质无关,纯粹的艺术品本身是非意识形态的和非功利的审美表达,而这种审美需求又是人的生存所本能追求的东西。艺术的最大特点是其非实用目的性、其游戏自娱性和审美主体的自由性。在艺术发展史上,新的艺术种类和艺术形式不断出现,艺术品位和美学体验的理解也在不断变化,但它们都离不开审美主体的非功利的直观审美愉悦感。艺术的思维模式有别于数学逻辑的明晰概念辨析模式,是一种包含着模糊性和原初性的表象直观模式,缺乏明确的概念自识和逻辑知识论辩护,概念剪裁的抽象性与艺术表达的直观丰富性具有本质区别。

人的童年记忆是非逻辑性、非反思目的性的原发心象的随机涌现,纯粹的儿童游戏心理正好是非功利目的性和审美主体自由性的艺术的忠实表达;哲学起源于惊异,艺术起源于游戏,游戏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小狗转圈追咬尾巴,儿童跨竹当做骑马,童话世界的纯真印证了功利计较的世界绝不是唯一的真实世界;家园的非公司赢利性,非社会组织的契约性,展示了一种亲情的审美直观感受。原初意识生活的非逻辑性、具体丰富性和多样性恰恰是生存的缘起,原初意识的生活世界正是不具有数学的精确性和严谨性,它们充满了“大小、圆斜、冷热、轻重等模糊概念,而这恰恰是具体知觉世界的特征”[5]117。

家园不仅仅是身体的寄居地,更是精神的栖息所,因此家园必须能给人提供一种审美的精神愉悦。人类远古择居就要考虑当阳通风、高瞻远眺,原始居所一旦有可能,就会出现与实用相区别的审美装饰品,贝壳与玉石饰品在中国远古遗迹中便不断出现。与西方文化的科学气质相比,中国文化本质上是一种具有艺术气质的审美文化,牛背短笛的田野牧歌吹奏着悠远的审美记忆,陶渊明的“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苏轼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计成的“花间隐榭,水际安亭”,把家园的审美情调发挥到至极。中国古代建筑,特别是很多名园,皆与艺术大师有着某种渊源,如文征明主持修造苏州拙政园,计成所著《园冶》自序中开篇就说他“最喜关仝、荆浩笔意”[6]25,以五代北派山水画大师关仝、荆浩为宗师。中国传统建筑中的亭台楼榭、楹联匾额,西方建筑中的廊柱雕塑、灯饰绘画,无不是建筑的居住功能与审美功能的完美结合。相对于现代工商社会利益追求的忙碌、社会竞争的残酷,耕读为本、诗书传家的闲暇,田野牧歌、自足自给的诗意栖居一直让中国文人怀念和憧憬,尽管它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理想的重建。在中国文人山水画中,几乎不会出现代摩天高楼的嚣张和车水马龙的拥堵,而都是“古木阴中系短篷”、“白云生出有人家”的天然浑成,这种居所虽然和自然环境相隔离,但又“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而与自然通透融洽。传统的经典建筑都是渗透了艺术审美的杰作,传达着自然与人性的灵动与秀美,武当南岩宫、忠县石宝寨,依山借势,自然天成,而不是现代建筑的浅薄实用功能。因为传统上没有专业的建筑师,建筑的设计主持者都是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大师和人文学者,如文征明、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在建筑的审美和实用功能上,他们明显更看重前者。事实上,这种钟情于自然的诗意栖居并非中国文化所独有,当现代东方社会全力追逐现代化都市化的时候,恰恰是欧美文化更多地保留了一种田园诗化的栖居生活,城堡、乡间别墅、庄园、花圃、草坪成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艺术化家居,这在文化上当然与西方独立人格的传统相关联,而在经济上与土地私有化历史相联系。东方家族群居式的相互依赖的生活模式促成了东方社会心理趋向于都市化聚居的生活模式,日本东京、韩国首尔、印度加尔各答、中国上海等形成高度密集化的叠加居住模式,天人合一的艺术栖居方式被蜜蜂蜂房式的蜗居方式所取代而偏离了东方文化的艺术特质。严格地说来,中国人的逻辑数理思维一直没有高度发展起来,但诗词歌赋的言说方式一直是汉唐盛世的主要话语形式,因此中国传统文化本来是富有艺术特质的.佛教的传入,重逻辑思辨的法相唯识宗一直得不到广泛的认可而逐渐销声匿迹,而得到中国民众广泛认可和传播的乃是“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禅宗,禅与茶、禅与诗、禅与画构成极具东方色彩的艺术化生存方式,但这种生存方式在全球化和现代化进程中被一种实用型的利益计较所掩盖和取代。即使在现代社会中,狭窄家居的现代工艺装饰也与艺术密不可分,色彩、结构、图案也以一定的艺术化方式在工艺中被表达出来,尽管这种模式化的实用工艺中的匠气和庸俗明显大于自然与个性的审美。

与文字的逻辑性、反思性相比,艺术则更为原初和丰富,它超越外在的实用和功利而直接体现出人心内在的本能需求。人在旷野中的一声呐喊,是人的歌唱欲望的本能迸发;人在狂喜时的手舞足蹈,是人内在肢体表现欲望的直接彰示。歌唱舞蹈直接发端于人性深处某种比语言文字表达更为本能的动机,越是原始的民族,越是能歌尚舞,歌舞中潜存着一种人类最为原始的创世记忆,而音乐以晕散的背景视域方式烘托着一种意义晕圈,以一种模糊的方式表达了超越的本体——“神”和“无”,后来歌舞在人类远古思想家毕达哥拉斯与孔子那里被提升为一种礼仪文化,导引着人类文化的审美与道德超越。与亚里士多德笔下神的世界是一个“静思禅定(contemplation)”的世界不同,敦煌壁画中所描绘的西方极乐世界乃是一个歌舞升平的艺术世界。绘画的开端起源于一种我们至今尚无法明确解释的记录欲望,远古先民所留下的岩画,记录着某种他们明显想不惜一切代价要留给后世信息,这种信息的意义,仍需要我们不断地深入地用宗教、哲学和艺术的思维去诠释。建筑本身是立体的雕塑,是我们身处其中的艺术作品,我们人不仅仅是要活下去,而且是要有幸福感和美感的生存着,因此我们人不是被动地像动物一样借居在树孔石穴里,而是生存在自身创造的居室中。而建构和创造本身是一种审美,《圣经·创世记》记载耶和华在创世的每天创造工作结束后,都要审视他自己的作品,“觉得很美,然后他就休息了”,这句话值得我们深思。

三、家园与传统

构成了人格同一性的是人的同一性记忆,否则人就是失忆者和精神分裂症患者;历史的自觉和历史的心理认同构成了统一性民族,否则就只是一个临时性的利益共同体或权利拼凑体,这样的话,家就如同花钱雇佣的临时同居者,国如同靠军事力量强制维系的前苏联一样,佣金到期或者军事强制力消散的日期就是家和国的毁灭之期。因此家园不仅仅是自我和我们的过去,家园就是我们得以成为我们、我们之所以是我们的逻辑构成基础。个体意识的基本结构当下感知(perception)、过去回忆(retention)和未来预期(protention),而民族历史的构成,也是基于当今时代民族成员的共同事业、过去的共同辉煌或者沧桑历史以及未来的美好希望。家族史、民族史和国家历史密不可分,而这种历史又不仅仅是过去历史事件的简单堆积,而是民族意识的价值与理想的前导,所以历史是逻辑和理想对经验事实的梳理与重建,过去的记忆和未来的期望密切地交织在一起。民族神话中的英雄、民族文化中的经典文献、民族艺术中的珍藏文物、民族精神中的共同理想,是构成民族同一性的基本要素。儒家文化中的“慎终追远”、祭奠祖先,无不是对民族历史传统的尊重。

现代社会是以超越家族血缘的契约组织和行业组织为基本特征的,这一点明显区别于中国传统社会的血缘组织形式,中国传统文化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以家庭关系作为国家建构的基础,国家的最高权力也是家族似的传递,一朝一代就是以皇族血缘为纽带的家天下,国家国家,家国一体;一切社会关系都由家庭血源关系推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一种真正意义上的契约社会和公民社会并没有形成,因此在现代社会背景下,传统仍然企图以变异的方式维系其自身的延续,如异性兄弟拜把子,社会上称兄道弟,海外宗亲会,家族式企业,以炎黄子孙的名誉来称呼中华民族等。把血缘亲情推至于社会领域,也并非一个绝然负面的东西,公司企业犹如一个大家庭,彼此关爱犹如父母兄弟,而不仅仅是一种冷冰冰的经济契约组织,日本企业在这方面做出过成功的尝试。但家庭的无原则性亲情一旦无限制地推至社会领域,就会出现社会规范的丧失,公平机制无法建立,情法混淆、公私难辨。总之,在现代社会里,以血缘情感维系的家庭和以制度契约维系的社会是应该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家庭亲情必须以相对稳定和长期的地域关系和人缘关系为基础,而现代商业社会无法提供这样一个长期固定的地域与人员基础,子女必须面对一个由陌生人组成的社会,这个社会必须有平等的竞争机制。现在中国家庭对子女无原则的关爱以及社会无情的经济竞争,必然导致子女由家庭走向社会的心理适应难度,这已经是中国家庭特别是独生子女家庭的一大社会难题。

家庭是中国传统宗法社会的基础性构成单元,血源性和地域性是中国传统社会组织构成的基础,而血源性和地域性组织构成的最基本例子就是家庭;家庭关系在东西方传统文化中都具有很神圣化的起源,《圣经·创世记》不仅说耶和华创造夏娃来陪伴亚当,《创世记》第3章20节还记载:“亚当给他妻子起名叫夏娃,因为他是众生之母。”东汉学者应劭(约153—196年)的《风俗通义》记载女娲不仅造人,而且还替人类建立了婚姻制度,使男女婚配为夫妻而建立家庭,以此繁衍后代而被传为婚姻女神。但古希腊社会对家庭子女的看法明显并不和这种传统相一致,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明确认为卫国者不应该拥有家庭和私有财产,他们的子女应该公共抚养,使孩子不知道父母是谁,父母也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是谁,这样孩子就会被培养得公正而勇敢[7]190。柏拉图这种理想在希腊城邦斯巴达那里,的确在一定是程度上被付诸实施了,斯巴达实施全民皆兵的军事训练,对儿童实行公共抚养,体弱多病的被无情抛弃,对男孩实施艰苦的军营集体生活训练。虽然斯巴达城邦在这一点上走得有些极端,但柏拉图的这种理想对西方社会平等独立人格的培养似乎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对我们东方当今社会的家庭社会诸多矛盾的解决也具有比较大的借鉴意义。当今中国家庭中的子女在一种独立人格培养空缺的环境下长大,理性判断能力、风险承受能力、自我挑战能力完全被消解在家庭无原则的情感关爱中,在这种环境氛围中成长起来的人格也极容易形成依赖于人情权势的心理倾向,而极难养成公正的理性判断能力。儒学修身齐家治国的理想,在古代社会环境下所存在的些许可能性也在现代环境中完全消失了,因为古代社会的家庭还包含着着一些规则意识,封建家庭是大家庭,诸多妻妾之间,众多子女之间是必须有规则的,妾不能随便侵占妻的位置,废长立幼即使在皇帝那里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而现代中国家庭的独生子女一个人不可能形成平等竞争的规则意识,没有规则制约的人性任意性肆意扩张,家庭关爱和社会契约之间的对接形成一种无法衔接的裂缝,而一种毫无规则的家庭溺爱环境成为当代青少年各种心理疾病的温床。的确家庭需要关爱,但韩非子就已经看出:“慈母有败子而严家无格虏”,家庭的关爱与规则的培养必须是双向并行的,而且家庭的封闭性不是绝对的,它必须要在一定程度上与社会规则对接,因此柏拉图和斯巴达的儿童抚养教育方式在一定程度上是可以借鉴的,至少可以作为一种补充元素。

人人都生活在传统中,人人都生活在历史的记忆中,传统之为传统,就是因为传统还在被我们传承,历史之为历史,就是因为历史一直延伸到我们的生活之中。当我们反思批判传统和历史时,我们仍然没法完全超越于传统和历史之外。但如前已述,传统和历史不是简单的过去经验事实的堆积家庭,传统和历史在不断地被全新的语境所诠释,这种诠释中包含着理想意义的导引,因此我们的未来、我们的今天和我们的过去是一脉相承的,按照海德格尔的看法,时间分为三个维度,即曾在(Gewesen)、当今和未来,曾在并未逝去,将来并非尚未形成,将来不晚于曾在,曾在不早于当前,时间的三维相互贯通,同时海德格尔认为:“生存性的本来意义就是将来”,将来之维占有绝对优先的地位,我们之所以要回首往事,承担过去的责任,是因为我们的存在还没有结束,必须面对未来,如果我们没有未来了,我们就可以不去承担过去[8]121,因此过去的传统和未来的理想事实上是交织在一起的,欧洲文艺复兴和章太炎的“托古改制”事实上都是将历史传统理想化。当然对历史传统的理想化也不是任意篡改,而是要有内在的逻辑依据。因此,一个民族尊重自己的过去和充满信心走向未来是相辅相成的,而一个民族的终极关怀,形而上学关注,形成民族的精神脊梁,在某种意义上前导着该民族的历史进程。一个家族,一个个人,也有着同样的精神心理结构,精神家园是由这些终极关怀、传统记忆、价值前导、未来理想、当下感受、情感依恋等复杂要素所构成的一个精神和文化整体,有着明确的意识核心,也环绕着模糊的潜意识晕圈。

[1]胡塞尔:《纯粹现象学通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92年版。

[2]《孙中山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年版。

[3]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梅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

[4]Oxford Dictionary of Philosophy,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4.

[5]Levinas.The Theory of Intuition in Husserl’s Phenomenology,Northwest University Press 1973.

[6]计成:《园冶图说》,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3年版。

[7]柏拉图:《理想国》,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

[8]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版。

On Invisible Homestead

GAO Bing-jiang,WEI Cai-sheng

(Department of Philosophy,HUST,Wuhan430074,China)

Invisible homestead refers to the spiritual dimension,including language,art and heritage.True homestead consists of language,which makes possible the unify memory of nation.Homestead is a place of aesthetics instead of arena.Heritage lasts in homestead as well as to be newly interpreted.

invisible homestead;language;art;heritage

B086

A

1671-7023(2011)06-0022-06

高秉江(1963-),湖北宜昌人,哲学博士,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西方哲学;卫才胜(1971-),男,湖北鄂州人,华中科技大学哲学系博士生,武汉体育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科技哲学。

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研究重大课题攻关项目(08JZP0002)

2011-10-19

责任编辑吴兰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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