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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治性阅读:时代变迁与理论选择
----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理解与接受

2011-04-07冯燕芳

关键词:唯物史观马克思哲学

○冯燕芳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在建立自己的整体世界观的进程中,具有多方面异常丰富的思想,但在他之后,多半是读者依据时代的需要,充分发展了他的世界观或思想中的某些方面。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而言,也是如此,各个时代的人们在其中所选择的东西是不同的,不同时代为了自己的目的构造了不同的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形象。对马克思主义的任何一种阅读都是基于当代语境的政治性阅读,并且一直随着时代变迁处于流动状态。本文意在说明中国读者及时代政治因素在马克思主义理解和接受过程中的重要作用及意义。

在有的时代,我们会对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某些理论视而不见,而凸显另外一些理论。这是由于我们的阅读背景和形势为我们选择了马克思主义的某些片段和章节。阿尔都塞的总问题在这里就是时代主题,时代主题决定了“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总问题领域把看不见的东西规定并结构化为某种特定的被排除的东西即从可见领域被排除的东西,而作为被排除的东西,它是由总问题领域的存在和结构决定的。”[1]14因而,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读者对自己的非对象、非问题视而不见、不屑一顾。我们的时代关切让我们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某些理论视而不见,也让我们凸显其中的某些理论。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于不同时代的读者意味着不同的东西。我们总是从自己的时代关切出发来阅读马克思、选择其中的理论。

“每个时代都有它自己的中心一环,都有这种为时代所规定的特色所在。”[2]2-3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化的四个阶段中,中国读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关注点是不同的:1918-1927是唯物史观,进而是阶级斗争;1927-1949是辩证唯物主义的凸现和毛泽东思想的形成;1949-1976毛泽东思想占统治地位以及片面发展时期,主要表现在,哲学政治化、片面夸大人的主观能动性和阶级斗争的作用;1976年以后的侧重点是实践和人的哲学及90年代以后呈现多元化发展趋势。读者关注点的不同是不同时代特色的反映。我们正是要探讨每一阶段的“时代特色”是如何介入读者的意识,读者又是如何在时代语境中选择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某些理论的?

马克思主义学说是在近代中国内忧外患与社会动荡的背景下,夹杂在西欧众多社会主义思潮中进入中国。1918-1927年这一阶段,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真正极大地打动、影响、渗透到他们心灵和头脑中,并直接决定或支配其实际行动的,更多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其中,又特别是阶级斗争学说”。[2]141河上肇的《马克思唯物史观》在中国的翻译发表是唯物史观在中国传播的第一篇文章。接着,李大钊在《我的马克思主义观》中介绍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史观、政治经济学和社会主义,并且特别强调了阶级斗争思想,指出阶级斗争犹如一根金线,把上述三者从根本上联系起来。毛泽东1919年在《民众的大联合》已经表现出用阶级斗争方法解决中国社会问题的思想。胡汉民在《唯物史观批评之批评》中指出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是“一贯联络”的。各地共产主义小组成立以后,都无一例外地宣传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思想,是否坚持阶级斗争和无产阶级专政,甚至成为区分马克思主义者与非马克思主义者的标准。无论是陈独秀1923年的《中国民主革命与社会各阶级》,或毛泽东1926年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都主要是从当时整个阶级斗争情况的角度和层面来分析中国社会各阶级。

中国读者选取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唯物史观(进而是阶级斗争)的主要原因在于:首先,五四时期,中国社会思潮的显著特点和共同趋向,是对于中国向何处去,如何改造国家、社会的讨论。一部分人选择了唯物史观,进而是阶级斗争,表明他们不想通过社会改良的方式,而是要效仿俄国,走暴力革命的道路;其次,需要破除迷信和空想,用唯物史观的科学性为社会主义运动的合理性作出论证,中国革命迫切需要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指导;再次,近代中国处于多种矛盾的焦点,阶级斗争异常激烈,革命一触即发,进行革命夺取政权的机遇不容错过。因此,中国读者此时对唯物史观和阶级斗争倾注了极大的热情。

1927大革命失败后,马克思主义的传播不是萎缩了,而是有了进一步的发展,马恩的大量著作都有了中文的摘译或节译,苏联、日本、西方的许多马克思主义研究文献也被翻译过来。这一时期,中国读者把重点从唯物史观转移到了唯物辩证法方面,不管是否懂得辩证法,许多人都在自己的文章或著作中提及,而且思想界还进行了一场唯物辩证法的大讨论。从唯物史观到唯物辩证法,这一转变与苏联的影响和瞿秋白的中介作用不无关系,但作为思想转变的社会深层的原因是什么?中国社会相比较于前一个阶段有何变化?大革命失败后,中国共产党为了总结革命的经验教训和指导今后的斗争,迫切需要了解中国国情,认识中国革命的性质,确立中国革命的路线、方针和方法,明确中国革命方向的基础和出发点。对上述中国社会性质、革命道路的认识和分析,都需要运用唯物辩证法。此外,这一阶段武装斗争不断,需要中国共产党人一切从实际出发,小心谨慎。战争是一场特殊经验,照搬书本只能带来惨痛的损失。毛泽东从实际出发,提出工农武装割据、以农村包围城市和游击战争等重大战略。在总结战争经验的过程中,这些重大战略上升为哲学世界观。这一时期,毛泽东思想已经形成,《实践论》与《矛盾论》对唯物辨证法的运用,强调实践在认识中的作用以及矛盾的特殊性问题。一切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以浓缩的形式体现了辩证唯物主义的主要内容。因此,唯物辩证法在这一时期非常兴盛。

1949新中国成立,中国社会的主要矛盾不再是革命,而是建设。但是,毛泽东在建设中犯了急性病,过分夸大人的主观能动性。在理论战线和意识形态领域,毛泽东将阶级斗争扩大化,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批判运动。1951年,毛泽东发动了对《武训传》的批判;从1954年10月起,文化界展开了大规模的批判胡适派唯心主义;1955年,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发展为对“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1958年,毛泽东发动了反右斗争,55万知识分子,被打成右派;1959年庐山会议,彭德怀等人被打为“反党集团”;1962年,毛泽东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上指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以至于发动了文化大革命;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林彪等人肆意歪曲马克思主义哲学,使之成为极左路线的理论基础。斗争、批判成为当时中国社会的主要内容,当时的中国人并没有抓住当时社会的主要矛盾——取得政权之后,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因此,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也产生了扭曲状态。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进入新的历史时期。对内改革,对外开放,全面发展生产力,着力进行经济建设。在思想领域展开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大讨论,成为马克思主义哲学恢复生气的一个契机,于是对真理观、认识论、实践论的研究掀起一波又一浪,关于实践与理论关系的研讨会自上而下,开过很多次。进而在1988年促成了实践唯物主义的大讨论。同时,对人学的研究凸显出来,包括对人的价值和主体性的研究。这主要是对文化大革命贬低人的价值的反思。人道主义和异化的问题就包含在这一思潮中。“在粉碎了‘四人帮’,中国社会进入了‘苏醒的八十年代’的时候,多么必然也多么需要这种恢复人性尊严、重提人的价值的的人的哲学啊!‘自由’、‘平等’、‘博爱’、‘人权’、‘民主’……这些口号、观念充满着多么强烈的正义情感而符合人们的愿望、欲求和意向啊!他们在揭露林彪、‘四人帮’的封建主义、‘集体主义’的罪恶,表达对各种压迫、迫害的抗议上,多么切中时病啊!”[2]19880年代初提倡马克思主义人道主义的知识分子,实际上争取的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权利和个人自主的权利,萨特热和《手稿》热也与人学问题遥相呼应。主体性、人的价值与这些问题也是纠结在一起的。

90年代以来,马克思主义哲学更加学术化,西学不断舶来,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一直兴盛,这与改革开放的政策不无关系,国内学术界正通过各种“外来”途径解读马克思主义哲学,呈现多元化发展趋势;但是即便这样,马克思主义哲学也没有脱离政治性解读,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等党和国家政策的出台,学者们也争相对其作出解释,力图用马克思主义哲学进行分析、解读,为其提供理论基础。

从以上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进程可以看出,中国读者不是被动的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是积极创造与自己国情相关的理论形态。从唯物史观经过唯物辩证法,到当代的实践唯物主义等多元解读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中国读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解和选择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变化。我们在阅读马克思的过程,也是在阅读我们自己;是在阅读我们自己国家的历史、政治和经济,阅读我们的国情。“从实践需要看理论”,在阅读中理解和接受马克思主义哲学,生成和创造与时代政治因素相符合的新形态。

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有在不断的阅读和实践中才能展现其自身的价值,其中读者的作用不可或缺。“读者其实就像作者一样重要”。没有读者的参与,马克思及其作品就失去了生命力。任何作品、文本都“有待于很多不同的读者的种种‘再铭刻’或‘再解释’”[1]117。一部作品的意义从未被其作者的意图所穷尽;当文化和历史语境发生转换时,读者会从中抽出、建构新的意义[1]69。中国读者在新的语境下,通过阅读马克思主义哲学,生成了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两大飞跃——毛泽东思想和邓小平理论,从读者批评的角度来看,是在新的语境下中国读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真正创造性阅读。

读者在依附与创造之间存在一种辩证法。首先,读者有其不可抹杀的历史特殊性,其位置都是被社会地和历史地决定的[1]81,读者怎样解释马克思主义的种种文本受这一事实的深刻影响。“所有解释都是取决于具体境况的,是由特定文化的那些具有历史相对性标准所形成并受其制约的”[1]70。但是,读者的历史局限性并非劣势,依据伽达默尔的观点,真正的阅读不是克服历史的局限,而是适应人存在的历史性。阿尔都塞也是如此,他不是要消除读者的“原罪”——历史局限性,而是要保留、捍卫,并证明其必然性。阅读作为一种创造性活动,是建构文本意义无限延伸的过程。这种创造性阅读必须是从读者的历史特殊性、时代总问题出发,否则对马克思的阅读就是教条式的阅读。

创造性的阅读同时是一个改写的过程。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第一个阶段,这种改写就发生了。近代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不充分,资产阶级的力量薄弱。依照马克思,“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社会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的物质存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决不会出现的”[8]33。这句话表明,必须先发展生产力,然后才有与之相适应的生产关系。因此,近代中国是不具备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物质条件。社会改良派的实业救国方案从某种意义上说真正符合马克思的思想,但这种实业救国方案不符合中国的国情。近代中国矛盾重重,社会动荡,革命一触即发,发展实业解决不了近代中国的主要矛盾。中国马克思主义读者效仿俄国,力图跨越资本主义发展的“卡夫丁峡谷”,先建立社会主义社会的上层建筑,然后再发展生产力。李大钊1921年指出,在中国想要发展资本主义,不仅理所不可,而且势不所能。陈独秀1920年指出,1920年的中国资本主义未必比1917年的俄国更不发达,既然俄国成功地跨越了资本主义阶段,中国为什么不行呢?毛泽东也从不同角度得出了同样的结论。[4]39这是对马克思社会发展理论的改写。这种改写是依据中国国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创造性阅读的结果。此外,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性战略、社会主义条件下发展市场经济等等都是马克思主义学说中没有的,是中国读者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改写”和发展。

马克思在中国有创造性阅读,也出现过教条式阅读,而且这两种阅读一直处于斗争中。出现教条式阅读的原因在于,并不是每一位读者都能看清每一阶段的时代特色,也并不是每一位读者都能把时代精神内化为自我意识,因而也不是每一个人会从时代出发去阅读马克思;也有一些读者把马克思主义奉为终极真理,把十月革命和共产国际的指示奉为金科玉律,而不注重研究中国的实际情况,对马克思主义做了教条式的阅读。教条式阅读曾让中国共产党付出过惨痛的教训。在中共党史上,瞿秋白、李立三、王明连续三次的左倾错误尽管有种种不同的特点,但共同点都在于他们不注重研究中国的实际情况,时代特色并没有内化为自我意识,因而也不会从实际出发去阅读和选择马克思主义中的各种理论,只会从本本出发,教条式地阅读和运用马克思主义。

我们一直在重读马克思。但并不表明以前把马克思读错了,而是不适合当前时代需要了,与当前时代的主题不符了。我们不能说1918-1927年把马克思主义解读为阶级斗争就是错误的,也不能说当代把马克思主义解读为“和谐社会”是错误的,尽管“斗争”与“和谐”相互抵触。因为这两种解读都是不同时代主题的反映。时代变迁要求要重返马克思主义哲学文本,重读、重思马克思,剔除那些不符合时代发展的理论,读出符合时代的马克思主义哲学。阅读并非一直往前的线性运动,而是迂回的。“我们起初的推想产生了一个参考框架,随后发生的事情可在其中得到解释;但随后发生的事情也许也会反过来改变我们原先的理解,突出它的某些要点并使其成为背景。我们一边阅读一边变换假设,修正信念,做出愈益复杂的推断和预测;每句话都开出一个将被下一句话证实、怀疑或破坏的视野。”[1]75-76对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阅读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是一个通过时间展开的复杂运动。

总之,对马克思或马克思主义的阅读是不断选择、不断建构的过程,其中起着重要作用的就是时代政治因素。时代要求我们不断重读马克思。时代总问题决定了我们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马克思主义哲学只有在不断的阅读和实践中才能展现其自身价值。在对马克思主义哲学阅读、解读过程中,我们对它进行了创造性“改写”。正是因为读者的存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才成为可能。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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