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大风吹来女人”幸运故事的生态学意义
2011-04-04刘卫英
王 立,刘卫英
(1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029;2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省 大连市 116029)
明清“大风吹来女人”幸运故事的生态学意义
王 立1,刘卫英2
(1大连大学 语言文学研究所,辽宁 大连 116029;2大连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省 大连市 116029)
明清“大风吹来女人”故事有多种类型,可分为大风为某家幸运地送来远方女子,女性为大风飘远有惊无险,因风刮来女人生出事端,以及叙说大风飘人过程等,还被有意识地赋予伦理意义。母题神秘化倾向在于,帝王贵人吉运天佑,风神形象的小说展演,对秘密社会活动乃至应对天灾施加影响,还为神怪小说借重。明清时期对山林滥伐,围湖造田,生态环境恶化导致北方大风频繁。大风吹女母题,偏重对普通人命运尤其女性遭遇的关心,具有难得的生态文化反思价值。古人并未意识到许多风灾实际上正是生态环境恶化的预警,总是宣扬在无可抵御的自然力面前的侥幸。不能仅从理想期盼的合理性着眼,而要看到侥幸后面的危机。这正是母题给予的启迪。
大风;风神;生态美学;母题史
大风吹来(或飘来、卷来、刮来等)女人,是清代野史笔记中常见的一个民俗叙事,具有强烈的传奇性和新闻性,有着多重而丰富的民间文化及生态美学意义。
一、“大风吹来女人”故事的几种类型
该母题系统大致可分为如下几种类型。
第一种类型,是大风为某家幸运地送来远方的女子,从而与年轻的男主人喜结良缘,家族也因此而兴旺。明人注意到:“《辽史》记其国圣宗开泰八年五月,留打鲁瑰部节度使哱鲁里至鼻洒河,天地晦冥,大风飘四十二人飞旋空中,良久堕数里外。有一酒壶在地乃不移,此亦宇内极异之事,断无再见者。曾闻新城王霁宇(象乾)少司马之始祖母,乃从空飘至其家,久而方醒。问之,言语不通,盖异域人,为飓风吹堕。因为其妇,生育诸子。今王氏蝉冕联翩,贵盛无比。皆其苗裔也。余初不甚信,顷晤司马从弟王季木(象巽)孝廉询之,云果然。嗟乎!亦异甚矣。”[1]742某幸运家族历史机遇的降临,竟然是上天保佑,大风飘送来女子,起到了“天赐”女性的神奇作用。至清初更加传扬:“《林居漫录》:新城王氏,自嘉靖已未,见峰司农起家,相继登甲榜者不绝,冠裳之盛,海内无两。传司农曾祖,自某县避地新城,依某氏,一日大风晦暝,有女子从空而坠,言:‘我某县初氏女也。晨起取火,不觉至此。’盖顷刻已五百余里矣。主人以为天作之合,遂令谐伉俪,尽之跻华要登显秩者,皆初之所出也。其事若怪,而司农弟立峰民部,载之《大槐记》中,当与武帝空桑并传矣。”[2]559而清末人还谈论这一故事,说后半夜风大作,主人公被告知宅后空谷中有女赤身卧,他送衣求婚言此为天作之合,女遂许之。此女是被大风吹到此处的。[3]111
第二种类型,则是某女性虽遭遇大风飘至远处,却有惊无险。如某家少女出嫁途遇大风飘远又被送回:“正统间,其里人王某女出嫁,中途下车自便,忽大风扬尘吹女上空,须臾不见。里人讹言鬼神摄去,父母亲族号哭不已。是日落五十里外人家桑树上,问知为某村某家女,被风括去。叩其空中所见,云:‘但闻耳边风声霍霍,他无所见。身愈上,风愈寒,体颤不可忍。’其家盖旧识也,翌日送归,乃复成婚。”[4]35施显卿《奇闻类记》卷一引王锜《寓圃杂记》也载有异文。又据说乾隆辛酉秋某少妇也遇此奇事:“海风拔木,……南街上清白流坊牌楼左侧一妇极美,沐浴后簪花傅粉,抱一孩,移竹榻坐于门外,被风吹起,冉冉而升,万目观望,如虎邱泥偶一座,少顷没入云中。明日,妇人至,自邵伯镇,去城四十余里,安然无恙。云:‘初上时,耳听风响,甚怕,愈上愈凉爽,俯视城市,但见云雾,不知高低。落地时,亦徐徐而坠,稳如乘舆。但心中鹘突耳。’予在均州遇暴风一次,在省又遇暴风一次 ……”[5]112在一般性地叙述大风的奇特时,还要有重点地穿插女性被风吹远的奇事,其成为叙述的中心。而这一传闻显系来自早些时候袁枚的载录:
乾隆辛酉秋,海风拔木,海滨人见龙斗空中。广陵城内外,风过处,民间窗棂帘箔及所晒衣物,吹上半天。有宴客者,八盘十六碟随风而去。少顷,落于数十里外李姓家,肴果摆没,丝毫不动。尤奇者,南街上“清白流芳”牌楼之左,一妇人沐浴后簪花傅粉,抱一孩移竹榻坐于门外,被风吹起,冉冉而升,万目观望,如虎丘泥偶一座,少顷,没入云中。明日,妇人至自邵伯镇,镇去城四十余里,安然无恙。云:“初上时,耳听风响甚怕。愈上愈凉爽。俯视城市,但见云雾,不知高低。落地时,亦徐徐而坠,稳如乘舆,但心中茫然耳。”[6]223
上文中当事人的“心中鹘突”,在这里和“心中茫然”意思差不多。仿佛是一个未经准备的乘风旅行,而作为当事人的柔弱女性偏在众目睽睽下历险而无恙,事件本身的新闻性,成为后世人复述并以证当下的一个理由。
第三种类型,是有的因风刮来女人,而节外生枝生出事端,甚至为此而引起某种纠纷的。清代传闻:“某年五月十日,天大风,白日晦冥。江宁有韩氏者,被风吹至铜井村,村去城九十里,明日,村人送之归。女已字李秀才子,李疑风不能吹人远去,必有奸,因控之县。袁(子才,即袁枚)曰:‘古有风吹女子至六十里者,汝知之乎?’李不信,袁取元郝文忠公《陵川集》示之曰:‘郝公一代名臣,宁作诳语?第当年风吹吴门女,竟嫁宰相,恐汝子无福耳。’秀才读诗大喜,姻好如故。总督尹文端公纪善闻之曰:‘可谓宰官必用读书人矣。’”[7]1058当事人总是希望这偶然事件的背后有某种神秘的幸运因素在。纠纷兴起,有时还会惊官动府:“同治庚午三月,绍兴南门外自空坠一女,年十七八,貌娟好,问其姓氏,言语不能通,以手示意。索纸笔,即与之,自书为蜀人,距成都三千里,随母至田间,忽为狂风吹入空中,瞬息至此。道旁观者如堵墙,有一士、一农、一贾,皆欲得之以为妇。里长闻于官,官命自择所从,赬颜不对。固强之,乃指为士者,遂以鼓吹送归成礼。”[7]2097
第四种类型,则叙说的是大风飘人的直观过程,而略去了事件的结果:“文登诸生毕梦求,九岁时,嬉于庭,时方午,天宇澄霁无云,见空中一妇人,乘白马,华袿素裙,一小奴牵马络,自北而南,行甚于徐,渐远乃不见。予从姊居永清县,亦尝于晴昼仰见空中一少女子,美而艳妆,朱衣素裙,手摇团扇,自南而北,久之始没。”[8]619-670故事接受者在晚清还念念不忘:“国朝王士禛《香祖笔记》云,康熙甲申十二月,苏州洪生与客谈次,忽空中有声,视之,见一人,左手抱册,右手持杖,黄巾黄衫,御风而过,顷刻渐远,犹见衣角,出问市人,亦多见之。”[9]359
是否真的大风只吹女性上天,而不吹男性?答案当然相反。施显卿《奇闻类记》卷一引《蓟州志》“风吹小儿升空”条:“嘉靖元年,蓟州遵化县梅小儿年十数岁,被狂风吹空中,至六十余里卢儿岭头方止,久之乃苏。”位据显要的京官也有这样的见闻,其并未显出性别的偏重:“康熙丙辰五月初一日,京师大风,有人骑驴过正阳门,御风行空中,至崇文门始坠地,人驴俱无恙。又有人在西山皇姑寺前,比风息,身已在京城内。此灾祥之甚者。”[10]613类似的实录亦不罕见:“乾隆丙午四月初八日未刻起风龙阵,吾乡石家桥至沈渎、官塘一带,拔木发屋者不计其数。最奇者,有夫妇二人在田中种豆,俱随风飞去,至数里而堕,却无恙。……又有二人自运河塘上同行,皆飞上天。一堕吴江,一堕常熟,各伤折一手一脚。”[11]371
二、“大风吹女”母题的文化史溯源
《山海经·大荒北经》称:“蚩尤作兵伐黄帝,请风伯雨师,纵大风雨。”《淮南子·俶真训》:“(真人)骑蜚廉(高诱注:兽名,长毛有翼)驰于外方,休乎宇内,烛十日而使风雨。”《汉书·武帝纪注》写元封二年“作甘泉通天台、长安飞廉馆”,注引应劭语曰:“飞廉,神禽,能致风气者也。汉明帝永平五年,至长安迎取飞廉并铜马,置上西门外,名平乐馆。董卓悉销以为钱。”晋灼曰:“身似鹿,头如爵,有角而蛇尾,文如豹文。”《历代神仙通鉴》卷二也有:“蜚廉生得鹿形蛇尾,爵头羊角,与蚩尤同师一真道人,迸居南祁,见对山之石,每遇风雨则飞起似燕,天晴安伏如故。怪而觇之,夜半见一物大如囊,豹文而无足,向地吸气二口喷出,狂风骤发,石燕纷飞。廉步如飞禽,乃追而擒之,是为风母,能掌八风消息,通五运之气候。”
“大风吹人”,较早的魏晋传说即有巧合与幸运并存的意蕴。《后汉书·独行列传》载王忳在京师时安葬过一书生,把书生所赠十斤金只用一斤,余者置于棺下,后他为亭长时有马驰入亭中,大风飘来一绣被堕于眼前,他到洛县,马奔走入一舍,主人正是失马并被者,原来是书生之父,后者遂感恩厚报。《幽明录·鬼媒》最为具有“大风吹女”母题的原型意义:
马仲叔,王志都,并辽东人,相知至厚。叔先亡,后年,忽形见,谓曰:“吾不幸早亡,心恒相念。念卿无妇,当为卿得妇。期至十一月二十日送诣卿家,但扫除、设床席待之。”至日,都密扫除设施。天忽大风,白日昼昏。向暮风止,寝室中忽有红帐自施,发视其中,床上有一妇,花媚庄严,卧床上,才能气息。中表内外惊怖,无敢近者,唯都得往。须臾便苏,起坐。都问:“卿是谁?”妇曰:“我河南人。父为清河太守。临当见嫁,不知何由忽然在此?”都具语其意。妇曰:“天应令我为君妻。”遂成夫妇。
清人注意到史书中这类古代故事的新闻性,并非仅仅现今才有的奇事:“《辽史·圣宗纪》:开泰七年六月,丕勒达罗克部节度使博罗哩,至必伞河,遇微雨,忽天地晦冥,大风飘四十三人,飞旋空中,良久乃堕数里外。博罗哩幸获免。一壶酒在地,反不移。《隋书·五行志》:仁寿二年,西河亦有此异。”[12]179的确,《隋书》卷二十三《五行志下》:“仁寿二年,西河有胡人,乘骡在道,忽为回风所飘,并一车上千余尺,乃坠,皆碎焉。”《辽史卷十六《圣宗七》:“(开泰)七年六月丙申,品打鲁瑰部节度使勃鲁里,至鼻洒河,遇微雨,忽天地晦冥,大风飘四十三人,飞旋空中,良久乃堕数里外。勃鲁里幸获免。一壶酒在地乃不移。”似乎,清代笔记并未依据《辽史》的文本,其地名、人名等都根据译音,口头传说的可能性很大。
何以大风吹女的奇闻,具有如是一些较为稳定性的言说特点,即当事人——幸运的飘空历远不死者,总是女性,而要以正在妙龄者居多?这其中不能不要推究出其内在的性别文化成因。
三、“大风吹女”母题的女性性别文化意蕴
首先,女性体轻,也是古代早有的观念。然而,较早的传闻却是更为体轻的小儿,更易于被大风吹至远方:“魏时,河间王子充家,雨中有小儿八九枚,堕于庭,长五六寸许。自云:‘家在海东南,因有风雨,所飘至此。’与之言,甚有所知。皆如史传所述。”[13]3977然而,小儿远飚,显系不如女性作为中心角色那样富有民俗审美功能和世俗化韵味,于是母题定型化的理由得以部分成立。
其次,是仙女、神女原型的召唤。据明代笔记《广销夏》:“蔡希闵家在东都,暑夜兄弟数十人会于厅,忽大雨雷电,堕一物于庭,作飒飒声。命火视之,乃妇人也,衣黄绸裙,布衫,言语不通。遂目为‘天女使’。五六年始能汉语。问其乡国不能知,但云故乡食粳米,无碗器,用柳箱贮饭而食之,竟不知何国人。初在本国,夜出,为雷取上,俄堕希闵庭中。”[2]559在仙话思维支配下,超越空间的特征与追求,被合乎情理地与大风吹来女人的当下奇闻结合,母题遂获合理阐释。清人还复述《耳谈》的老故事:“嘉靖中,金陵杨参以参藩镇广南,一日大雷雨,忽一物如球,自天坠于讼庭,皆海波所成,坼之得人若暝,汤饮之活,曰我某郡民,与某某业探珠海蚌中,我下而二人秉绳其上,忽得三珠,一夜明最大,两手握之上,复下取二珠,绳忽断,随流堕潭中,潭中龙所蟠处,反无水,跨其背如马,觉腹饥,因龙自舐其胁涎,亦舐之,遂不饥。但澜漪味苦甚。而缚裹其身成球,迷闷且死,雷动龙起,扬舞青冥间,身随之,故堕此。杨急捕之,某某与大珠俱在,盖恐探者上,当得大珠,而二人分得小者也。以是断绳,一讯吐实,二人抵死,而大珠还探者。”[2]430
其三,女性大风飘至,这种传闻较多具有新闻性,在讲究伦理教化的明清社会中,易于传播。清初徐岳《天婚记》说羊子寿之祖牧羊山中,他的娶妻条件是“德容兼备,而复厚奁资”,闻者莫不窃笑。隆冬时南风大作:“堕一妇于庭,姿容绝艳,衣饰缟素。自言:‘秦氏女,父母俱亡,家在真定之平山县,顷见我亡母云:与此处羊郎行十三者有姻缘。挟我至此,倏失我母。’人咸异之。真定至汾几二千余里,瞬息飘至,洵属天缘。众为剧资,谐伉俪焉。客有戏十三者曰:‘佳人之德容备矣,百两之将,关山修阻,封姨不能至,奈何?’女闻之曰:‘我家固巨商,有金窖于都门室中。我父母相继沦亡,不及发,尚有老仆居焉。今我与俱往,窖金十万有奇,皆可得也,奁资不亦厚乎?’择日往,仆已死,惟妪存焉,告以故,遂取地下物,即贾于京。今子若孙,以百指称富室云。……”[14]876
其四,借助于这一民俗故事母题,清代小说家还有意识地赋予其伦理意义。《绘图善恶图全传》第三十八回写“林孔昭的妻子罗氏凤娘,自从看会被李雷看见,设计谋占,多亏神圣相救,遣妖代替,将罗氏一阵神风刮到南京城外青凉山下,柳莲庵中带发修行,……”这似来自于古代民间久远的避仇习俗,而成功逃避的方式则得力于“大风吹女”母题运用。又说与亲戚远出经商,侍候其病又厚殓的少年佟阿紫,被登州海滨飞来村郝孝廉收养,雷雨中送来一女名叫郝五铢,其从何来?自述:“所居为极大村庄,居人甚夥,沮郭甚遥,实不知隶何郡邑,……是夕,正随母踵后入己房闼,头忽眩晕,心虽了了,而耳鸣如鼓风涛,身轻若御云雾,旋更昏瞀。比苏,则不知何故至此处。”[15]134-139故事与“乱离之后巧相认”结合起来。清代公案小说《毛公案》第五回写人贩子姚庚,追杀不与他同谋的母亲:“忽然从地上起了一阵狂风,把安人(其母)摄起,顷刻间刮去,踪影全无。”[16]32这神风,并不像现实世界一般性的空气流动,所来及时,又带有明确的选择性,可以看作是大风吹女母题的一个变奏,却也不脱内在的惩恶扬善的伦理内核。
四、风神崇拜及大风吹人描写的神秘化倾向
首先,大风无伤甚至救急,往往也是帝王贵人吉运天佑的一个证明。宋代有借助大风得以逃避“人祸”和洪灾的奇闻:
“济州金乡县,城郭甚固,陷于北虏。绍兴壬戌岁,有人中夜扣城门欲入,阍者不可。其人怒骂久之曰:“必不启关,吾自有计。”忽大风震天,城门破裂,吹阍者出城外。一县室屋,皆飞舞而出。自令丞以下,身如御风而行,不复自制,到城外乃坠地。是岁州为河所沦,一城为鱼,而金乡独全,遂为州治。[17]320
《辽史》卷一百四写清官能吏王鼎:“宰县时,憩于庭,俄有暴风举卧榻空中。鼎无惧色,但觉枕榻俱高,乃曰:‘吾中朝端士,邪无干正,可徐置之。’须臾,榻复故处,风遂止。”甚至远接汉初刘邦的奇遇,在明代也有这样天佑圣主的文学话语:“……燕王以精骑冲之,将及楼,平安坠而走。会大风起,发屋拔树,燕军乘之,杰等师大溃。燕王麾兵四向蹙之,斩首六万余级,追奔至真定城下,又擒其骁将邓戬、陈鹏等,尽获军资器械,吴杰、平安走入城。……燕兵自白沟河至藁城,三捷,皆有风助之。”[18]256野地作战,把胜利归结为有利的大风和风向,在《三国演义》等小说中,也是一个战争、人物命运与气候关系描写的常见模式。
其次,风神形象,在明清小说里也时或成为古来神秘信仰的一个文学展演。唐代“封姨”这一风神形象基本定型,主要是作为美好事物的摧残者出现的。《酉阳杂俎·支诺皋》:“封十八姨,乃风神也。”贯云石《清江引·咏风》:“薄情的风家十八姨,大逞狂心力,揪挦万片红,摔碎千条翠,断送了好光阴都是你。”乐钧《耳食录》卷九《揽风岛》还以男风神对应之,粤贾至南海一岛:“忽见飞旆大纛,簇拥一人,危冠广袖,须发戟张,身骑青虎,凌空而过。老人曰:‘是为风神,即《山海经》所谓折丹者也,主天下雄风。凡鸣窍扬波,卷尘飞石,触物暴猛,皆彼为之。’”女风神为“少女跨白鸢曳纨扇”,其功能特点是:“封姨年少夭斜,主天下雌风,多行柳堤花径,轻烟细雨间,习习飘飘,柔而善入。其挠人甚于风伯。顷者袭人香气,皆摄百花之精也。自非道力素定者,鲜不为所中。尔之仆焉,宜矣!须经受此香三四千日,则不复畏。又数千日,始可以揽之而游。”[19]129
其三,这一远古而来的神秘崇拜,还通过现实自然灾害的体验积累,逐渐扩散到民俗信仰中,对明清秘密社会的活动乃至应对自然灾害施加影响。对此,清代宿儒曾予考证:“《博物志》云:太公为惯坛令,东海泰山神女嫁为西海妇,畏太公,不敢以暴风疾雨过。《广异记》云:唐崔敏悫入阴,检身得十政刺史,遂轻侮神鬼。为华州刺史时,人闻岳祠敕,为三郎迎妇,崔使君在州,勿妄飘风暴雨。不知神人嫁娶出入风雨而必暴疾者何也。今农家及舟子占风暴,多以神配之。其神有极鄙诞者,而其期多应,非可以常理论矣。《灵枢·九宫八风》云:太一移日,天为应之以风雨。”[20]419这一信仰不断在现实中得以强化,居然风助治水,也挟此类信仰而与现实人们的生存危机结合,更加引起朝野上下的重视,例如清代治河一例:
癸亥秋,杞县河溢,冲圮衡家楼,上命侍郎那彦宝堵御,经冬未竣。余闻内务府大臣戴公明德言,甲子春,上偶泛湖,值东北风甚骤,上因念北河若得此风助,庶可竣工,乃即于舟中拈香祷之。未逾旬,那公奏北河合龙,信得东北风助,去上祈祷甫三时,非上精虔,何以致此。后闻莫侍郎瞻菉云,此为黄金大坝,康熙中曾漫溢,经数十年始竣工,未能若是之速。信百灵之效顺也。[21]28
无疑,关于大风的文学言说,是穿越历史时空,不限于文史,且与持久稳定的民俗心理和审美期待密切相关的,值得重视和发掘。
其四,明清神怪小说也常借重大风突降。神仙解救即将蒙难的受侵害者或仙师寻贤徒,每多以“一阵大风”摄走,《说唐三传》第三回秦怀玉自述孩儿秦汉三岁时被大风刮去,第二十五回才交代王禅老祖收为徒,此时已学道十三年。这一想象实有着现实生活的基础:“彭生梦云,楚北人,游东瀛还,泊舟鄂渚,忽被风吹至一所,人烟稠密,世界繁华……南皋居士曰,少所见,多所怪,彭生游东瀛还,当自谓多所见矣,乃被风吹至一地,所见之奇,几为五洲仅有者,而卒不知其为何地,其见亦罕矣!怪云乎哉!”[22]因为远方所带来的空间距离感,极为易于表现殊方异域的离奇风物,而大风摄人,却可在瞬间超越空间,将想象对象置于叙述者眼前,现身说法,于是神幻色彩浓郁的异域“仙乡”,即刻能与古远传说印证。这彼岸世界暗中构成的潜在心理和想象联想,也许正是“大风摄人”文学叙事延展铺叙的互文性基础。
与大风母题联系的超越空间功能的神物,也不能忽视,神帕,即其一也。除了佛经母鸟故事的原型及其中土亚原型的召唤外,较直接的本土来源是洪迈《夷坚志》支丁卷九,说绍兴年间邳徐一带左道聚众闹事,金人悬赏其头领陈靖宝,樵夫蔡五自言想活捉陈以讨赏。路遇一白衣人担上系苇席,自称与蔡联手,白衣人铺下苇席两人坐:“斯须起,便旋路东,回顾蔡,厉声一喝。蔡为席载起,腾入云霄,溯空而飞,直去八百里,堕于益都府庭下。府帅震骇,谓为巨妖,命武士执缚,荷械狱犴。穷讯所由,蔡不知置词,但言正在下邳村下,欲砍柴,不觉身已忽然飞来,实是枉苦。……而靖宝竟亡命,疑白衣人是其人云。”刘守华先生认为,陈靖宝是一位被人们神化的抗金义士,而蔡五则是财迷心窍的庸人,捉弄一番,显示了讲述人的褒贬爱憎[23]412-413。值得注意的是蔡五对自己何以能来八百里外的解释,他说不知何故飞来,多半也是强调大风的作用,而确定身份后被释放也说明了民间大风吹人的信奉深入人心,否则也是难于让地方官员释疑。
大风吹人叙述的民俗意义及其神秘性质是世界性的,主要从欧洲民间故事中总结。普罗普曾指出大风背后所隐伏的神秘性和恐怖因子:“作为空中的劫持者犹为常见的是大风或旋风。不过比较相类似的材料可以看出,在旋风的背后通常要么隐藏着蛇妖,要么隐藏着科谢伊,要么隐藏着鸟。旋风可以作为失去其动物的或蛇妖的或别的外表的劫持者来看待。旋风劫持得手,而当主人公四处寻找公主时,却发现她已落入蛇妖的掌握之中……”[23]279相比之下,中国古代的大风吹人故事,其人情味儿、现实生活气息浓郁和理想化是很突出的。
五、明清时代风灾多发的生态学解释
明清时期,由于对山林的滥砍滥伐,围湖造田等构成水域面积的锐减,自然生态环境的恶化加剧,北方的大风更为频繁常见。因此明代以来,非常重视关于灾害性天气和反常气候的文史记载。史家指出当时史书、方志等多种文献中,都有关于大风、飓风、恒风等记载:“其项目之多,范围之广,以前各代都不可与之相比拟。”[24]18谢肇淛《五杂俎》卷一载南人北上的深切感受和不适应之苦:“燕齐之地,无日不风,尘埃涨天,不辨咫尺。江南人初至者,甚以为苦,土人殊不屑意也。……”又如大风与虫灾、火灾的关系,也必然得到朱国祯注意:“辽东广宁等卫,狂风大作,昼暝。有黑壳虫堕地,大如苍蝇,久之,俱入土。又数日,钻土而出,飞去,薨薨如蝗。沈阳、锦州城垛墙为大风所仆者百余丈,野火烧唐帽山堡,人马多死伤者。成化二十三年。浙江景宁县屏风山有异物成群。其状如马。大如羊。其色白。数以万计。首尾相衔。从西南石牛山浮空而去。自午至申乃灭。居民老幼男女。无弗见者。耆老梁秉高言。正统间亦有此异。地方不宁。本县频年旱灾。民力耗竭。复见此物。莫不震惧。”[25]644《金瓶梅词话》咏主要人物的旅途之难,在黄河岸边遇大风[26]1033。可见,关于生态环境异常变化给作品人物遭际命运带来的重大影响,是明清小说、野史笔记叙述的一个并不少见的审美观照角度。袁枚也写扶乩者预告七月二十四日,山阴有大灾,蒋某对神不恭,忘记了神谕,届时忽大风西来,黑云如墨,人对面不能相见,两龙斗于空中,飞沙走石,墙倾处压死两奴,独一七岁小儿存米桶中不死。自言当墙倒一黑人擒我纳桶内[27]384-385。蒋某没有实现采取有效预防风灾的措施,家门遭殃,而这一家的不幸,事实上是所在地区百姓生命财产蒙受巨大损失的一个缩影。神谕本意告诫他“宜奉母避去”,他没有遵嘱行使,还对所在地区和邻里是否将要蒙受损失漠不关心,于是,本可以减灾趋避的事情却变成了难以挽回的悲剧性结局。
有些文本还从个人体验角度,描绘生态异常过程中个体反应得自救作用。如何应对猝来的大风裹挟,有的当事人临危不乱,不能不说也成为某人遇险呈祥的一个重要原由。说是徐某一日坐室中,忽被狂风卷出六七里外一田陇间,而屋宇全都倾裂,载录者指出:“可见风之摄人,特为气之所吸,并不烦拉杂之力。当日徐某之从风远扬,无过一点轻尘,盘旋空际,故不自知其驰骤也。倘其时不遇积秸而止,则顺风鸿毛,扶摇迅速,而山谷豺狼,江河鱼腹,安所测其究竟哉?”[28]297-298虽然有些难于避免的后怕,但徐某的“拔身以出,腾而立于几”,肯定有助于后来的化险为夷,毕竟个体人也是生态环境本身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也不能完全归结于命运而对外来骤变听之任之。于是,关于大风的母题也往往应对特定天气的经验总结:“余乡谓狂风起为‘风暴’,凡舟行者尤悉之。其发有期,如正月初九为玉皇暴,三月为观音暴,九月为重阳暴之类。初谓用《诗》‘终风且暴’之‘暴’字状其狂恶,故亦有不称风而单称为暴起者。按《遁斋闲览》云,闽中泉、福、兴化三州濒海,每岁七八月多东北风,俗号‘痴风’,亦名为‘报风’,袁质甫引此,谓余乡有飓风,但初来声势颇恶,与三州不异,人家即曰‘报起矣’,有顷则亦蜚瓦拔木,无所不至,所谓‘报起’者即飓风也。据此,则吾乡‘风暴’字亦宜正作‘报’。”[29]192直到清末,龙卷风的载录竟也与大风吹女母题相伴而至,吴趼人《记戊寅风灾》称:“光绪戊寅三月初九日,……然亦有躬被其难而不死者:某老妇,当风雨时,枯坐一室,及霁,启户出视,则景物都非,盖风摄其室至三十里外矣。此事终不可解,风摄其室,可也,然何以地亦随之而起,岂非一大怪事哉?甲乙二绳匠,相对作绳,风骤至,闭目不敢动;风止,启目,则已自城西被风卷堕城南,手中相对绞绳如故,毫末无所损。相传此数人,皆素有阴德者云。”[30]176-177
可见,明清时代以“大风吹女”为中心的有关载录,程度不同地具有文学修饰的印记,且关于自然生态环境异常变化的文学叙述,有许多是大风突发所起,而其中当事者个人命运的描述,大多带有伦理归因。可见,在偏重关心遭遇奇遇者的命运时,民俗心理也是极为认同个体道德归因的。
大风吹女,也体现了民间故事所体现的传说史意义,无疑,这可以看作也是诸多史料和正统观念的一个有力补充:“就最一般的意义而言,一旦各种各样的人的生活经验能够作为原材料来利用,那么历史就会被赋予崭新的维度。……在某些领域,口述史不仅能够导致历史重心的转移,而且还会开辟出很重要的、新的探索领域。……这样历史写作本身的范围就变得广阔和丰富起来,其社会使命同时也会发生变化。简言之,历史变得更加民主了。君主的编年史也关注普通人的生活经历了。”[31]5-8至少,我们可以从大风吹女母题中,解读出古代口耳相传的奇异经历故事与载录者、小说笔记文本之间的互动关系,其中对于普通人命运的关注,特别是下层民俗心理对于女性所遭遇的幸运奇遇的关心,并且可以同正史中鲜有关注的同类故事相比较。
“大风吹女”母题的生态美学意义主要体现在其具有难得的生态文化反思价值,母题反映出,古人并未意识到许多风灾实际上正是生态环境恶化的预警,而总是宣扬在无可抵御的自然力面前的侥幸。于是,如何认识、分析个体经济、小农思想制约下的只顾眼前的侥幸心理,不能仅仅从理想期盼的合理性着眼,要思考如何不是停留在侥幸和满足上,而要看到侥幸后面的危机。这也正是母题所给予的一个未能明言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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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207.41
A
1671-511X(2011)03-0077-06
2010-12-27
2009年辽宁省社科规划基金项目“清代灾荒叙事与民俗想象研究”(L09DZW007)、中国博士后科学基金项目“清代灾荒叙事与御灾民俗想象研究”(20100480227)成果之一。
王立(1953-),男,辽宁锦州人,文学博士,大连大学语言文学研究所特聘教授,东北师范大学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