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的问题结构
2011-04-03胡亚军
胡亚军
(云南省人民政府 研究室,云南 昆明 650021)
问题结构具有两层含义。对于理论家而言,理论的问题结构意味着一套先验的观念,对历史学家来说尤为如此。历史学家往往在提出某个问题之后才开始其研究工作。“有一定的历史问题,才可能开始寻找遗迹、纪念物及文献资料;也就是说:找答案。”[1]25历史研究者并不是盲目任意地在史料堆中找寻,而是必须先有一个问题作为收集材料的前导,没有这些问题就不会有史学。[1]21历史学家的这些“问题”在逻辑上和时间上都先于对历史材料的批判,也先于可能出现的历史理论。[2]185另一方面,对于既定的理论内容而言,理论的问题结构意味着一套理论预设。如果说理论是对现实的一种陈述或者回答,那么任何陈述都有其前提预设。比如“用尺子测量两点之间的距离”可以比作理论的具体内容,而“尺子的精度”则是“两点间的距离是多少”这个陈述的理论预设。理论的问题结构对于特定的理论陈述而言,就是这么一种理论预设。[2]23
理论的问题结构有两个现实的功效。其一,理论的问题结构决定了一个理论能够进行反思的内容和范围。[3]288如果用“视野”来形容理论的反思能力,那么,任何理论内部都会有“看得见的东西”和“看不见的东西”。所谓理论上“看得见的东西”,是指在理论的问题结构中允许我们进行反思的理论内容;而理论中“看不见的东西”、“空白”、“结构性的失明”,则是指被理论的问题结构所压制的理论内容,表示理论暂时不涉及的内容和不能进行反思的理论对象。[4]18其二,理论的问题结构是把握理论之间连续性与间断性的关键。确定了理论研究的对象也就确定了理论的问题结构,以及由此确立起来的概念体系、研究方法和叙述方式。不同理论之间的“认识论断裂”,其实质是不同理论的问题结构的变更,以及由此产生的理论内容、所使用的概念类型、理论叙述风格上的异质性。[3]289同时,理论的问题结构保障了不同理论之间的连贯性。假定某一理论A存在着自身的理论空白,这些空白不在该理论研究范围之内,但是这并不能消除这样一种可能性,即理论B将此空白当做自己的理论对象,视其为自己的理论的问题结构。[4]15这个过程实际上是理论B将理论A中的理论空白建构为新理论问题结构的过程,通过理论的问题结构带来的理论空白,理论A与B之间形成了内在的连续性。这也体现了阿尔都塞症候式阅读法的宗旨:“所谓症候阅读法就是同一运动中,把所读的文章本身被掩盖的东西揭示出来并且使之与另一篇文章发生联系,而这另一篇文章作为必然的不出现,存在于第一篇文章中。”[4]21
《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以下简称为《十八日》)是一本重要的史学著作,要揭示马克思历史理论的科学性,就应当找到这本理论著作的问题结构。问题结构由理论预设组成,并往往可以用一个概念来表述。因此,寻找《十八日》的问题结构必须克服一个困难:马克思以历史学家的身份出色地描述了一桩历史事件,勾画出一个历史人物的肖像,历史理论则需要一个明确的历史概念,而这个历史概念隐藏在马克思所描述的历史事件和人物肖像之中。[注]李凯尔特认为,获得间断性历史理论的历史概念有很大的困难。“那些包含有历史的个别性并从各处的个别现实中把历史的个别性挑选出来的历史概念,并不像自然科学概念那样清楚明白地表现出来”,有时候,“历史概念的内容往往被历史科学用大量的直观材料包裹起来,有时,我们发现历史概念正是隐藏在直观的形象之中;对于构画这个形象,历史概念只提供了图式和纲要,因此,我们倾向于把形象看作主要之物,看作对个别现实的反映”,历史形象就这样取代了历史概念。(参见李凯尔特著《李凯尔特的历史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第79、80页)
一、《十八日》的问题结构
这本著作的研究对象是一桩政治事件。马克思要告诉我们,在当时特定的政治格局中,路易·波拿巴为何能够在1851年12月2日推翻了议会制度和资产阶级的统治,修改宪法以延长任期,进而黄袍加身复辟帝制。[5]21研究对象的确定与理论预设的确立是同一个过程,以特定历史事件为研究对象必然会在理论上预设分裂的历史主体(特殊的个人、事件、社会力量等)和短暂的历史时间。这些预设区别于普遍历史理论中完整的历史主体(人类、国家、种族、文化精神等)与长时段的历史时间这两个理论预设。
具体而言,这些预设可以用“历史形势”或“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这一概念来概括。历史形势是指某一个历史事件得以发生的主观条件和客观条件汇合而成的统一体。在这个统一体中包含着各种既定的复杂的矛盾,这些矛盾不能相互还原也不能归因于一个共同的因素。[注]“在这种形势下,有许许多多的矛盾在起作用,而且为同一个目的在起作用,尽管这些矛盾的产生原因、意义、活动场合和范围不尽相同,有些矛盾根本不同,但它们却‘汇合’成为一个促使革命爆发的统一体,因而不能再说只是一般矛盾单独在起作用。”(参见阿尔都塞著《保卫马克思》,商务印书馆2006年出版,第88页)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描述了一个“空间”,政治事件在此空间里发生。现实历史中的各种要素以概念的形式出现在这个空间中。另外,这种问题结构还强调,这个“空间”是既定的,组成历史形势的各个要素对于事件的发生而言,始终以特殊的方式既定存在着。因此在逻辑上,可以忽视对历史形势的各个组成部分进行历史性的追溯、研究。
马克思运用阶级分析的方法建构出一个特殊的历史形势:在特定的历史时期(1848年2月24日到1851年12月2日),法国社会各种政治力量和条件——国民议会、保皇党派、共和党人、各种资产阶级、农民阶级、工人阶级等政治力量;法国的经济状况和英国的商业危机等客观条件;路易·波拿巴和农民对拿破仑的“迷信”、资产阶级对议会制度的“迷信”的主观条件——形成的一个统一体、一个独特的理论空间。这个统一的历史形势造成了权力的真空,路易·波拿巴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这个权力的空位。一桩违背历史潮流的政治政变就这样发生了。马克思通过“历史形势”解开了这一历史事件的“哑谜”:在他看来,路易·波拿巴在当时的历史形势下占据权力的宝座具有必然性,而忽视历史事件发生的历史形势,那么路易·波拿巴复辟帝制就成为一个谜、纯粹的偶然和例外。比如,雨果在《小拿破仑》中漠视了客观的历史形势,在讥讽路易·波拿巴的同时也就把他描绘为一个历史英雄人物;蒲鲁东在《从政变看社会革命》中则从抽象的历史规律出发描述这个事件,于是路易·波拿巴成了世界精神的代言人。强调历史形势在历史解释中的作用让马克思超越了雨果与蒲鲁东。马克思坚信只有从各种阶级矛盾汇合而成的历史形势出发,才能科学地说明事件的真相。“我则是说明法国阶级斗争怎样造成了一种条件和局势, 使得一个平庸而可笑的人物有可能扮演了英雄的角色。”[6]599
进一步分析,马克思描述的历史形势拥有三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法国的形势极度不幸,整个法国社会没有能力掌控自己,陷入无能为力的境地。这种不幸制造出一个权力的真空,等待着一个历史人物来随意占领。[注]这样的情形同样出现在《君主论》当中,“……意大利的极度不幸,它陷入了对历史的无能为力——也就是历史空白——的深渊……仿佛正是这些极度的痛苦让意大利失去形式之后,才又让它远比一个已经成型的国家更容易接受新的雕塑家的塑造。…像一张白纸,新君主可以在上面随意书写”。(参见阿尔都塞著《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441页)这种历史形势由几个主要部分组成。1848年六月革命以后,法国的无产阶级遭受重创,资产阶级屠杀了三千多起义者,流放的人数达到一万五千人,进步的领袖被投到监狱中,新的领袖又是些模棱两可的人物,因此,无产阶级丧失了进行暴力革命的能力。[5]129同时,六月起义之后社会主义分子被排挤出执行委员会,工人阶级同时丧失了合法斗争的力量。[5]133各种资产阶级组合而成的秩序党对工人阶级极为残暴粗鲁,但是在保卫立法权和共和国的斗争中,“他们却极其怯懦地、畏缩地、沮丧地、软弱无力地放弃了斗争”[注]“秩序党关于修改宪法的决定表明,它既不能统治,又不能服从;既不能生,又不能死;……它不再控制事变了。这样,它就把自己交给事变支配,交给这样一种力量支配……直至它自己在这种力量面前变得毫无权力为止。”(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 ,人民出版社1961年出版,第141页,第198页)。议会也软弱下去了,它在与路易·波拿巴的争斗中败北,议会作为国民意志的体现却服从个人的统治,“这样,法国逃脱整个阶级的专政,好像只是为了服从于一个人的专制,并且是服从于一个没有任何权威的个人的权威”[5]214-215。马克思这样描述了整个法国社会的无力:“路易·拿破仑之所以能取得政权, 是因为最近四年来法国社会各个阶级之间进行的公开的战争, 使这些阶级精疲力竭, 削弱了每个阶级的战斗力。”[6]711
第二个特征是,历史形势“挤压”出权力的真空、历史的空位。对那个即将占领这个空位的当事人,法国各个阶级都充满期待、普遍认同或者默许。[7]441-442从整体上说,法国民众都存在着对拿破仑时期辉煌的留恋,幻想路易·波拿巴能够像拿破仑一样使法国变得强大。资产阶级将利润视为生命,在经历1851年的商业危机后,这个阶级把商业停滞归结为纯粹的政治原因,他们希望尽快结束混乱的政治局面,至于到底由何种人物来支配国家权力,他们并不在意。[5]204-205农民阶级对路易·波拿巴充满了期待,希望他能够像他伯父一样给他们带来福利和希望。[5]218-219至于路易·波拿巴所圈养的流氓无产阶级更是热切地盼望自己的主人登上宝座,以便继续得到蒜肠和酒水。现实中各个阶级的疲惫和软弱也造就了权力上的真空,无论是谁占据这个空位都会使得整个法国政治陷入被支配的地位。
第三个特征是,一个具有活动能力、政治能力的个人——他居然就是路易·波拿巴——占据了这个形势提供的空位。[7]442-443对于路易·波拿巴的成功,对于共同塑造了历史形势的各个阶级来说,反应不一:有些阶级和人物对路易·波拿巴的复辟早就了然于心;有些阶级如十二月十日会的流氓无产阶级急切地渴望路易·波拿巴登上权力宝座,以便继续得到一些残羹剩炙;商业资产阶级则天真地认为经济的困境来自于政治的混乱,因此只要能够获得一种社会秩序的稳定,谁来掌控国家权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有些阶级和个人无法洞察客观的形势,或者被路易·波拿巴所欺骗,因而感到“震惊”。但是无论这些不同的阶级如何感受,是他们共同把黄袍盖在了路易·波拿巴身上,是他们共同铸造了这个客观的形势:“只留下路易·波拿巴这一个——虽然是一个可怜的——人物在众目共睹之下占据共和国首脑的地位”[5]160。同时不能忽视的是,路易·波拿巴本人也是制造这种形势的重要力量,他在政变的前夜突然袭击了无产阶级,使之丧失自己的领袖,失掉了武装反抗的指挥者,“无产阶级成为没有指挥官的军队”[5]215。对于资产阶级性质的秩序党,他先是投靠秩序党,借助秩序党之手埋葬了制宪议会,然后又彻底瓦解了这个没有斗争策略的政党。同时,路易·波拿巴拥有自己的暴力组织即流氓无产者组合起来的“十二月十日会”,他在贿赂军队的同时,还控制了舆论。更重要的是他代表了落后的小农阶级,正是依赖这个人数最多的阶级、这个留恋小农所有制和“拿破仑观念”的阶级,路易·波拿巴当上了议员和总统,也顺利实现了政变。[5]223马克思对路易·波拿巴的人品和政治手段进行讽刺和嘲笑:他之所以平庸,在于没有远大的政治目标,而只想着发财致富。[5]225但是马克思从未否认这个“平庸的人”有着不平庸的政治手段。
以上三点表明,当单独的路易·波拿巴必须和这个特定的历史形势“相遇”的时候,历史事件才真正发生了。[注]阿尔都塞认为这种“相遇”应考虑三个条件:形势与个人相吻合的可能性;这个具体的个人是否拥有自己的能力;形势和个人相遇是否具有政治意义。(参见阿尔都塞著《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466-467页)这种“相遇”对个人而言具有偶然性。权力的真空对所有阶级或者个人都是敞开大门的,占据这个空位的“当事人”并没有被事先设定,每个人都可能去填补权力的真空,因而这个人是偶然的、“匿名的”。[7]470另一方面,这种“相遇”对个人所代表的阶级来说具有必然性。当路易·波拿巴以小农阶级的代言人出场之时,这种“相遇”是必然的,必定有一个人或者阶级占据权力的宝座,路易·波拿巴上台实质是小农阶级对资产阶级的胜利。[注]“12月10日发生的事变是农民推翻现存政府的政变。”(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出1961年出版,第51页)一个阶级与一个阶级的斗争并没有多大的偶然性,胜负取决于经验可考的实力——军队、国家机器、社会舆论、报刊都是这些实力的体现。
二、这样的问题结构带来了什么新东西
一个新的问题结构可以将其他历史理论的要素放置在新的理论位置上,赋予它们新的理论内涵。最为明显的是,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叙述的理论内容,在《十八日》中“历史形势”这个问题结构中发生了某种“变形”。
首先,意识形态的理论内容增加了。马克思在《十八日》的开篇就精彩地分析了当时法国的意识形态现状:“一切已死的先辈们的传统,像梦魇一样缠绕着活人的头脑。……他们战战兢兢地请出亡灵来给他们以帮助,借用它们的名字、战斗口号和地位,以便穿上这种久受崇敬的服装,用这种借来的语言,演出世界历史的新场面。”[5]121在马克思看来,这种意识形态直接表现为各种阶级的“迷信”观念。此时马克思对意识形态的理解与《德意志意识形态》是一致的,意识形态主要是指一套流行的价值体系、世界观,它是建立在社会基础之上的上层建筑。[注]“在不同的所有制形式上,在生存的社会条件上,耸立着由各种不同感情、幻想、思想方式和世界观构成的整个上层建筑。整个阶级在它的物质条件和相应的社会关系的基础上创造和构成这一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出版,第149页。)
但是,在“历史形势”这个问题结构的强烈干预作用下,意识形态逐渐具有了客观物质性的意义。这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意识形态构成历史形势的一个组成部分。各个阶级的迷信、幻想成为一种普遍客观的事实,成为路易·波拿巴获取权力的客观背景。比如,法国无产阶级在六月革命失败之后,开始迷信于各种空想社会主义的方案,放弃对整个社会的改造而幻想在小范围内解决自身的问题。[注]“无产阶级中有一部分人醉心于教条的实验,醉心于成立交换银行和工人团体……企图躲在社会背后,用私人的办法,在自身生存的有限条件的范围内实现自身的解放。”(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著《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1961年出版,第129页)“意识形态具有一种物质性的存在……一种意识形态总是存在于某种机器中,存在于这种机器的实践或各种实践中。”(参见阿尔都塞著《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56-357页)同样,法国农民陷入了对“拿破仑观念”的迷信而支持路易·波拿巴。军队则迷信于国民自卫军的万能,迷信于市民的能力。[5]159最后,原来具有革命进取精神的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也成为“议会迷”,在和路易·波拿巴的斗争中局限于议会斗争,这是秩序党输给对手的主要原因。[5]187第二,意识形态意味着实现政治目的的一种工具。马克思多次表明,意识形态已经成为路易·波拿巴一种政治欺骗手段,这种骗术有利于他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如果说法国民众出于民族主义自然而然地制造了“拿破仑”的幻影,那么,路易·波拿巴作为一个政客则故意地、人为地将这种意识形态的幻影扩大,把自己的形象和民众的想象结合起来。上述两点表明,意识形态不仅仅是《德意志意识形态》所说的一套观念体系,更多的是一种客观的工具,阿尔都塞将这样的意识形态称之为“意识形态国家机器”。
其次,历史人物出场了。尽管马克思强调路易·波拿巴是落后农民阶级的代表,一个政治小丑。但是,没有这个政治小丑的出现,政变的滑稽戏是无法演出的。《德意志意识形态》的问题结构并没有给个人留有太多的生存空间。但是在这里,一个活脱脱的、具有肉身的路易·波拿巴出现在我们面前。马克思给我们描述了一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他一会儿投靠秩序党,然后转身就把秩序党踩在脚下;他想扮演每个阶级的救世主,但是又想着自己如何发家致富;他模仿伟大的拿破仑,但是其才智和政治高度相形见绌;他公开和资产阶级大谈社会秩序,背地里却指使其走卒去敲议员们的黑棍。在马克思的论述中,路易·波拿巴并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了历史形势制造出来的空白,被人用来填补权力的真空。相反,路易·波拿巴从就任总统的那一刻开始就抱着自己的政治目的——尽管是低下的个人政治企图——开始进行各种政治行为,用尽各种卑下的政治手段。也就是说,他不但利用了历史形势造成的权力真空,他还积极地加入到制造历史空白的行列中去——这种个人的“能动性”表露无遗。[8]更为重要的是,历史人物的各种非理性因素,如性格、习惯、喜好等内容得到了严肃的历史学研究。
历史人物在这一著作中能够出现的根本原因在于,马克思选择了一个新的问题结构。这个问题结构以短暂的时间段为预设,这给历史人物留下了活动的空间和可能性。更重要的是,这个问题结构的实质是与政治事件有关的“历史形势”,那么历史人物就必然以独立的身份出现,因为政治事件永远和权力、历史“伟人”联系在一起。[9]而在追求普遍历史规律的历史理论空间中,具有肉身的个人没有机会和可能性出现。
马克思的论述给予我们一个重要的启示,即对历史人物的理论研究除了历史传记之外,还可以通过“历史形势”来建构历史人物。历史形势给予历史人物以自由的活动空间,历史人物具有能动性,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标为目的,同时,历史形势挤压出来的权力空位限定了个人的活动范围,在历史理论中,个人只能以占据权力空位为目标,个人可以创造出历史形势的某一部分,但是这种创造既不能彻底改变历史形势,也无法摆脱权力空位的影响。
最后, 经济因素在历史解释中的地位发生了改变。在《德意志意识形态》表达出来的普遍人类历史规律的某些内容,在“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中被重新组合起来,并且在新的问题结构中获得了独特的理论意义和地位。换而言之,普遍历史理论的各种组成部分只能经过某种“变形”之后,才会出现在关于特殊现实的理论中。[注]“不是那些(普遍的)法则已经在马基雅维利的话语中消失了。恰恰相反,他不停地乞灵于它们,在它们无穷的变形中追踪它们,以便让它们说话……但是…它们刚一出生就在干预形势的过程中改变了形态。”(阿尔都塞著《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出版,第397页)经济因素在历史解释中的地位,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
经济因素在两种历史理论中,分别发挥着两种作用,即“经济的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与“归根到底的经济的决定作用”。 “经济的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表明的是一种唯物主义的立场,即物质和意识谁是第一性的问题。在这种新唯物主义原则的干预作用下,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历史理论强调,物质性的劳动生产是历史的最终动力、强调意识形态的经济基础,由此将自己和黑格尔、黑格尔派的唯心主义历史学区分开来。因此,我们可以说,马克思当时强调的是“经济的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即“论证经济的归根到底的决定作用,就是把自己同一切唯心主义历史哲学区别开来,也就是接受一个唯物主义的立场”[7]186。“归根到底的经济的决定作用”则有两层含义,一是表明经济的决定作用以间接的方式发挥出来,追溯到最后的那个决定作用是经济因素;二是表明有些社会现象可以“归根到底”地追溯到经济,有些则不行。可以说,“归根到底的经济的决定作用”表明的是一种辩证决定论的立场,“谈论归根到底的经济的决定作用,这是把自己同任何机械论观念区别开来,接受一个辩证的立场”[7]186。
具体而言,经济因素在《十八日》中下降为历史形势中的一个要素或者一个背景,历史形势中的其他组成部分不能还原为经济因素。例如,路易·波拿巴之所以大胆地将各个资产阶级党派玩弄于股掌之间,挑拨各派势力相互攻讠千,除了这些政党陷于“议会迷”不可自拔、自身缺乏斗争策略、害怕无产阶级加入斗争而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等原因之外,当时的工商业萧条导致大量工人失业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经济上的困境给路易·波拿巴强化行政权力提供了借口。[5]189-190此外,马克思描述了英国和法国的经济状况,仅仅是为了表明如下事实的背景:修改法国宪法关于总统不能连任的第45条是政变成功的关键,路易·波拿巴之所以可以在全国范围内制造修改宪法的舆论,在于当时法国恰逢商业危机。在这个背景之下,资产阶级为了狭隘的私利而希望维持“稳定的秩序”,甚至不惜迫害对自己有利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也只有在这个背景下,波拿巴的报纸才敢明目张胆地、不停地预言政变的到来。[5]202-205马克思是在具体的历史形势中解释这个事件,经济因素和其他因素——意识形态、各个阶级的状况、不同阶级之间的矛盾、民族传统等因素——共同为这个事件的发生提供了一个场所。
在“历史形势”这一问题结构的干预作用下,经济因素只以间接的方式对政治事件发生作用。在马克思那里,是历史形势直接导致了政变,因此,在很多时候马克思提到经济,只是为了说明历史形势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比如马克思指出“拿破仑观念”——当时法国历史形势的一个组成部分——是路易·波拿巴成功的一个直接因素,而这种观念的形成则来自于现实的经济状况:法国农民在资产阶级大革命中变成了自由的土地所有者,实现了农民世世代代渴望土地私有的宿愿。拿破仑主持制定《民法》法典,详细规定了资本主义财产制度,规定私有财产不受侵犯,固定了小农土地所有制。法国农民的拿破仑观念由此形成。[10]拿破仑给予法国农民以小块土地,维护了农民利益也促进了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而到了路易·波拿巴时期,小块土地所有制已经成为资产阶级攫取的对象,成为农民贫困的根源。在这里,如果说经济因素对政变有某种决定作用的话,那么,这种作用仅仅是通过意识形态来发挥其功效的。也就是说,经济因素在历史事件进行解释过程中发挥着“可以追溯”意义上的决定作用,意味着经济因素和解释对象之间存在着一系列的中间环节,因而是间接的。
由此可见,经济因素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十八日》中的理论地位和作用是不一致的。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经济因素的决定性作用体现在对人类社会的进程之中,在长时段的历史时间与同质历史主体的两个假设下,经济因素对人类社会的影响是直接的、不可替代的。但是在《十八日》中,对某一具体历史事件进行解释的时候,经济因素的性质和地位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它成为事件众多原因中的一个原因而不是唯一原因,也不是直接对事件发生作用的原因。[注]这种间接的决定作用就是阿尔都塞所强调的“过度决定论”。
综上所述,普遍历史理论的组成部分在“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中发生了“变形”。之所以出现这种“变形”,根本原因在于问题结构与理论内容之间具有强烈的相关性。在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中,研究对象是政治权力问题,其他理论要素只能围绕这个主题展开,无论意识形态、历史人物还是经济因素,都被打上了政治事件的烙印。这些出现在普遍历史理论中的因素,在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中,都和政治手段、政治目的、政治背景、政治舆论相关联。
三、《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十八日》:断裂还是连续
《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十八日》是研究马克思历史理论的两本重要著作,它们各自代表了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对历史的不同理解。通过对这两本著作的比较我们将会发现,一方面,《德意志意识形态》和《十八日》有着不同的问题结构,这表明了马克思历史理论的间断性,也意味着出现了一种新的历史理论;另一方面,《十八日》实际上是在以《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理论空白”为研究对象,因此,两种不同的历史理论之间存在着内在的连续性。
首先,《十八日》明了一种区别以往的历史理论。问题结构的变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概念体系、研究方法和论述方式。如果说,理论的问题结构的改变,理论研究对象的转移意味着“认识论的断裂”,那么在这个意义上,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的确和前人发生了“决裂”。同样的道理,《十八日》表明了马克思和自己进行着“决裂”:《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十八日》的问题结构是完全异质的。《德意志意识形态》具有明显的普遍历史理论的倾向,它的理论预设即问题结构是同质性的历史主体和长时段的历史事件,而在《十八日》中的问题结构是短暂的历史时间,其研究对象是特殊的历史事件,时间跨度不到四年时间,以及由此预设了一个无法经历各个历史时期而保持自身规定性不发生改变的历史主体:历史个人。不同的问题结构带来了全新的理论内容,意识形态问题、历史中的个人、经济因素等理论内容都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确切地说,这些理论内容都在“历史形势”的问题结构中获得了新的阐释。
因此,从问题结构的角度来看,《十八日》表明了一种全新的历史理论形态。在这种历史理论中,特殊的情况占据了主导地位。马克思没有像前人一样先提出或承认普遍的历史规律,然后再去说明特殊,而是将顺序颠倒过来,将政治事变放在理论研究的开端。这种理论历史没有追求普遍的历史规律。相反,马克思通过阶级分析的方法建构了“历史形势”这个特殊的历史概念。[注]用李凯尔特的话来说,特殊的历史事实只能形成特殊的历史概念。在这个特殊的历史概念中,历史发生变化的动力不再是同质历史主体的单一动力,而是各个阶级、各种条件汇合而成的矛盾总体;经济因素以间接的形式发生作用;历史个人又有了自己的活动场所。这些都是马克思以往的历史理论不具备的内容。
另一方面,《德意志意识形态》与《十八日》之间存在着内在连续性,表明了马克思思想的内在连续性。前面已经说过,问题结构带来的理论空白保证了不同理论间的连续性。将两本著作加以比较,能够发现《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以留下来的理论空白——人的能动性、特定的社会结构等等——恰恰是《十八日》所要说明的内容。在《十八日》中马克思开始对既定的历史事件进行现实的分析。在分析过程中,诸多理论要素——偶然事件、个人性格特征、政治制度、民族的意识形态等要素——开始得到严肃的考虑。原本这些理论要素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是被“撇开”的,现在马克思却把它们“还原”出来。这个过程对马克思本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不断填补自身理论空白的过程,一个具有内在连续性的过程。这个过程表明,马克思的早期历史理论与他的晚期理论之间只是不同问题结构的差异,而不是成熟与不成熟的关系,更不是内在的逻辑矛盾。比如胡克就曾指出,所谓《资本论》第一卷和第三卷之间存在的“矛盾”其实只不过是理论问题和理论假设不同而已[11],将两种处于不同空间的理论问题和假设抽取出来作对比,得到的只能是逻辑形式上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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