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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比较文学老师

2011-04-03孙景尧

东吴学术 2011年1期
关键词:斯坦因杨先生比较文学

孙景尧

随笔与书评

我的比较文学老师

孙景尧

无论我在复旦大学当学生,还是后来在美国斯坦福大学做博士后,我都没有像如今大学生或研究生那样的机会——有专门时间并有专门教师给我系统讲授比较文学课。但我倒有另一份“福气”,引我走上了比较文学的专业之路,这就是比较文学本身的学术魅力和前辈专家学者不时的教诲与提携。

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比较文学”这个词,那还是三十多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当时,比较文学是被定性为“资产阶级形式主义伪科学”而被打入“冷宫”的。一位年长的“右派”朋友,向我偷偷地推荐了傅东华译的洛里哀写的 《比较文学史》和侍桁译的勃兰兑斯写的《十九世纪文学之主潮》等书;我也只是悄悄地读了这些书,囫囵吞枣、一知半解,留下了一个模糊却很有劲的想法:既然他们能将本国文学同外国文学作比较研究,那么中国文学同外国文学不是也能这么研究吗?当然,在十年浩劫的非常时期,我的这个想法,始终没有付诸实现,但它却隐隐地影响了我的读书和思考,也使自己有意和无意间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卡片和资料。

我真正学习比较文学这门学科并斗胆走上讲台开课,那还是靠了贾植芳老师的具体指导和钱锺书先生的热情支持。“文革”刚结束不久,我在贾植芳老师临时居住的复旦体育场看台下的房间里,连着几次听他讲解和介绍比较文学的主要参考书和代表性论文,他如数家珍又评述精当,使我一下子随他从二三十年代走到了现在,也明白了比较文学及其在中国的兴衰起落。那时候读书也特别有劲,照着贾先生开列的书目,去借、去读,甚至去抄,居然在大热天还一字一句抄下了全本《比较文学论》,实在是得益匪浅。用我一位在武汉大学任教的好友的话来说:“你弄清的家当,至少比一般去读书和找资料要节省五年时间。”他说得极是,没有贾先生的热诚指导,我是不可能健康地走上比较文学之路的。次年暑假,我将自己准备了近两年的“比较文学概论教学大纲”寄给了钱锺书先生审阅。钱先生很快回信,奖掖之意,溢于言词,说:“就目前国内已有的资料而言,是不能再完备了”。后来,我又带了比较文学概论的讲稿,到上海请贾先生具体指导。此时贾先生已被落实政策,并重登学坛了,住所也换到了他“出事”前住的原屋,而且约稿频繁,还要成天接待络绎不绝的来访者。但他却放下手头工作,对我的讲稿从头至尾认真审阅和细致指正,其间还不断鼓励我多讲授两遍,边讲边改边完善,争取公开出版,并说:“我来写序,向大家推荐”。这就是后来我敢在广西大学开讲比较文学导论课,以及同卢康华教授合著《比较文学导论》一书及其“序”的由来。如今,贾先生已是耄耋寿翁,而我也早已过了知命之年,每次拜访贾老,他那甘于寂寞、甘于淡泊的做人治学风范,他那热忱待人和提携后学的不倦精神,依然令我景仰不已。

杨周翰先生,是我一九八三年在天津比较文学讨论会上认识的。学术界都传说,杨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对人也严厉严肃,好像大家既敬崇他又有些“害怕”他。因此,杨先生要我去他房间“聊聊”,我是抱着学生应考的惶恐心情去见他的。然而,他同我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紧张:“我在欧洲开会时,雷马克、维斯坦因教授都向我打听你,我还以为你是我们西南联大前后的人呢,没想到你还这么年轻,听说你是复旦毕业的,你认识董亚芬先生吗?”我说她是我的英文老师,杨先生笑笑说:“那我们也算有些‘渊源’了”。接着他就给我介绍国际比较文学界的情况,并问我对学生开课的内容与体会。过后,我曾问过董老师,她告诉我杨先生曾指导过她,而且还是复旦英文系的兼职教授。因此,我对杨先生始终是执弟子礼,他也始终不厌其烦地指导我。一九八五年,他将吉列斯匹教授的论文《比较研究的新趋势》交我翻译,我翻译一部分就请他校译一部分,前后四个月,他都字字句句地予以校正,并传授了许多翻译的技巧和手法。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翻译的体会:“要母语好,还要吃透了原文再译。翻译是种 ‘匠活’,师傅带徒弟也许是个好办法。”《新概念、新方法、新探索》这本被乐黛云教授肯定的译著,就是杨先生口传身教带我学翻译的结晶。在我同杨先生相处的日子里,他也都是时时在“带”我。在巴黎,有两个整天他带我参观卢浮宫,给我现场讲解艺术史;在美国,他带我逛书店,为买到《模仿》、《欧洲文学和拉丁中世纪》等书而高兴;平时我去信请教学问,他也详详细细给以答复,那言简意赅的文言行文,使我深深佩服这位英文教授所具的扎实古文功底。杨先生去世前给我的那封信,嘱咐我“密切关注国际学坛之动向,勿轻信,宜多思”。“多思”至今仍是我和我的学生读书学习的座右铭。

我同雷马克和维斯坦因两位教授的相交,既属偶然,又属“媒介学”的成果。一九八三年,我收到雷马克的第一封来信,那是我的一位朋友同他通信做“媒介”的结果。我应约,给他寄去了我的论文。雷马克“非常赞赏”我论文的观点,并随即寄来了一大批资料和专著。同时,他又把我“媒介”给了维斯坦因教授和韦勒克教授。韦勒克也跟着给我寄来他的著作,而维斯坦因则干脆直接前来我工作的大学访问与讲学。从此,我们就书信往来、著作互赠、探讨学术,还展开争论。维斯坦因教授不愧是国际比较文学大师,求真求实,对人对己都一视同仁。一方面对我批评他在著作中流露出的“欧洲中心”观点,他不久就在《加拿大比较文学评论》发表的论文《我们从何来,是什么,去何方》中,作了公开反思:“这种观点长期一直在比较文学界流行,而我本人在我的书里也是持这种观点的,回想起来颇为后悔。”另一方面,他作为美国《比较文学与总体文学年鉴》的主编,向我约稿,发表时竟将我的《比较研究及其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对应物》一文,大刀阔斧地砍去了四分之一,毫不客气。我对照原稿,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论文是发表给学术界同行看的,不必重复学界已知道的东西,而是应当清晰到位地论述自己新提出、新发现或新解释的问题。在与他的交往中,他给我最深的印象还是,一九八八年他邀请我去印第安纳大学做客座研究员的事。我一到他负责的比较文学系后,他不仅将自己的办公室供我使用,还将他终身积累的资料全部展示给我,就在交给我资料柜的钥匙时说:“你可以随心查阅或复印,比较文学是开放的,我的全部资料也是对你开放的”。我至今都无法算出,这使我在追踪国际比较文学发展的过程中,能省去多少寻找资料的时间。我至今也无法全弄明白,一个国际比较文学名家,为什么会对异国学者如此袒露胸怀倾其所有。我想,这大概就是比较文学家的开放精神吧!一九九三年,当我结束了在斯坦福的博士后研究,再次走进印第安纳大学校园时,维斯坦因已离校去欧洲定居了。没人知道他的近况,但他走前在原比较文学系系主任B·米契尔教授葬礼上的讲话,却依然被人记着:“米契尔的去世,我的退休离去,标志着一代比较文学的结束……”

在给过我学识、教益和帮助的前辈专家学者名单上,还可开列许多许多,仅本文所提到的已退休或作古的先生中,仍然必须添上的还有:法国的艾琼伯教授,那是在家中热情接待我,并坦率陈述他对比较文学研究看法的 “欧洲汉学第一人”,他对中国文学的热爱与执著,他对中国比较文学复兴发展的倾心与热望,固然令我肃然起敬,但又何尝不是激励我努力奋进的动力?而取了中文姓名的美国李达三教授,是邀请我去香港中大作比较文学研究和不断惠赠参考书的热心人,他对国内比较文学发展的关心与投入、他对国际比较文学界弊病的担忧与无奈,既让我感动,又使我“勿轻信、宜多思”,不敢人云亦云。现已退休的乐黛云、廖鸿钧、卢康华、刘以焕、刘献彪、陈惇、应锦襄等教授,也无不以各种方式给过我启发和教益,而且至今都还是我笔谈学术人生的良师益友,在治学路上我时时都能感到知己好友的浓浓情谊和阵阵温馨。

在将我引上比较文学专业之路的众多提到和未提到的前辈先生中,有的是我的老师,有的是我的益友,有的是忘年之交,有的是异国知己,有的已经退休,有的已仙逝他去,然而他们对比较文学的贡献,给我的种种教益,是不该忘记、也不能和不会忘记的。我总认为自己只是一个“前不如前辈,后不及后学”的比较文学“中介者”,但我愿意将我所知前辈的治学风范,告诉比我年轻却又无缘结识他们的莘莘学子;我还非常愿意借此短文,向我的各位老师深表敬意与谢意!尽管这是远远不够也远远不足的……

最后,收入本书的七篇文章,是我与我的学生共同完成的,他们是龙超云、罗璇、夏杰、陆辛、张俊萍和段静,真希望,经我而将前辈的学术生命延续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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