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贾植芳《周作人新论》一文的感想
2011-04-03陈广宏
陈广宏
现代中国文学
重读贾植芳《周作人新论》一文的感想
陈广宏
尽管贾植芳先生离开我们已经快一年了,但病榻上戴着氧气面罩倔强地与病魔搏斗着的先生的形象就在眼前。我想,凡是见过先生并有幸聆听他谈话的人,一定仍时常会在脑际浮现他那精力过人、充满睿智的音容笑貌,他已的的确确活在我们的心中。不久前随许多师友拜谒先生墓地时,我还一直在想,先生的魅力究竟在哪里?他那铁骨铮铮、力求把“人”字写端正的人格风范自不必说,那真正可以说是这位饱经沧桑的老人用自己顽强的生命与意志塑成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很多令人敬仰的品格、成就,比如作为一名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作家与翻译家,作为一名左翼文化人士致力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与教学的学者,他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的巨大贡献,以及他在中国当代文学以及比较文学学科建设中的奠基与开创作用,他所培养的一代又一代优秀弟子和亲手建立起来的强劲学术队伍等等。而对我自己来说,体会最深的,还是他作为一名传道、授业、解惑的大学教师,对于广大青年学生真正倾注心力的无私关怀与指导,正如大家都熟知的,在他的住所,那可真称得上是“户外之履常满”,这样会牵扯掉他多少精力与宝贵的时间啊,可他却来者不拒,无怨无悔,于谈笑风生中,以金针度人,也因而真正称得上是嘉惠后学的青年导师。
回想二十多年前,我尚在研究生学习阶段,那时,贾植芳的传奇经历早已在同学中广为传诵,而我的老师章培恒先生一谈到贾先生,又总是敬佩之情溢于言表,因而心中对先生充满了好奇。一次,终于有机会跟着我的同学——贾先生指导的比较文学专业的研究生吕胜去看望他老人家,他的话确实不易听懂,何况语速又快,印象中他讲了很多笑话,非常地平易近人。似乎也就在那一次,先生向我们推荐了英国学者卜立德(David E.Pollard)教授的著作《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周作人的文艺思想》。由于这部著作为梳理周氏文艺思想的源流或历史语境,亦关注晚明公安、竟陵派与清代的桐城派,而我的硕士学位论文恰好与竟陵派作家研究相关,便不顾自己有无资质,立即着手翻译,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海外学者研究中国文学的论著。当时在吕胜的帮助下,虽然将这本书完整地译了出来——这期间每次去贾先生家,他总要问起该书的翻译情况,之后又一直关心该书的出版,但说来很惭愧,对于先生推荐此书的用意以及他在当时所从事的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宏大格局却并无很深的了解。现在回过头来重读先生为该书所作的中译本序《周作人新论》与《贾植芳文集》中这一时期的理论文章,才渐渐有了一些领悟。
贾先生在平反复出后,以倍蓰于常人的精诚,投入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比较文学等学科的恢复建设,做了大量开创性的工作。就现代文学而言,他始终所关注的,也正是他在一九九○年赴日访问讲演《六十年来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一瞥》中总结的三个层面的研究:“一类是史料学,着重于中国新文学资料的发现和考证,采访作家及对作家回忆、史料订正等;第二类是作家作品研究,是有关个别作家的评传、创作道路及重要作品的研究;第三类是文学史,是在广泛吸收上面两类研究成果的基础上,从文学史发展的角度来重新估定文学现象、创作思潮以及作家的品位、价值及其影响。”①贾植芳:《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93、20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这些工作,除了反映在他所主持或参与编撰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资料汇编》、《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中国现代通俗文学文库》、《中国现代文学的主潮》、《中国现代文学总书目》等众多大型资料丛书与史著外,还反映在各种专题论文和为许多相关研究著作所作的序记中。在对整个现代文学研究有如此全局的构设与把握之同时,他很清楚在百废待兴的历史时期,能够很好地实现上述研究的关键是什么,那就是在改革开放的形势下,如何从解放思想着手,尽快拨乱反正,在学术领域排除极左思潮的干扰与影响。早在一九八四年为所编《中国现代文学作品选》作序时,他就已经指出:
我们首先想到的和必须坚持的一个原则,就是在生活和工作的实践中回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正路上来,尊重历史,面向实际,坚持实事求是的马克思主义学风,我们所要坚持的党性,必须与科学性相结合,它才会有生命力,才会真正认识和评价事物。我国现代文学是以党所领导的和影响的左翼文学和进步文学为主流的,这个历史实际无从否定,谁也否定不了,贬低不了,因为它是历史的真实。这就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主心骨,它的“正宗”力量。但历史运动的内部是复杂的和丰富的,在中国现代文学的领域里,随着人们的政治态度和艺术观点的接近和迥异,又呈现出一派流派纷纭、风格各异的历史景象,对于那些“正宗”力量以外的“旁宗”或“正宗”内部的支流,对这类的作家作品,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或有意回避,甚至设置禁区,而是尊重史实,给以择要选用,给以应有的历史评价。既要从政治大处上着眼,又要注意艺术上的成就,二者不可偏废;既应顾及史的线索,又应注意面的完整,才能显示历史的全貌。②贾植芳:《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93、20页,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
这是他基于对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所阐明的文学史观,我们看到,在相当客观、辩证的叙述中,有非常鲜明的反拨长期以来僵化的教条与思维定势的立场、姿态,在当时不仅体现富于前瞻性的见识力,而且就先生刚刚复出的境况来说,仍需要非凡的勇气。在一九八九年发表于《文艺报》的谈话摘要中,他又将这样的思想表述为“从清理重灾区入手”,继续呼吁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领域,亟须解决诸如文学史观的狭隘和偏颇,以及由文学史观的褊狭而带来的对具体作品、作家评价的失误等问题。③见贾植芳《从清理重灾区入手》,《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74-76页。从这一指导思想出发,我们亦不难了解,对于像周作人这样在思想与艺术道路及其影响上皆极为复杂的作家,应该如何处置,显然,在此类个案面前,“我们不能视而不见,或有意回避,甚至设置禁区,而是尊重史实……给予应有的历史评价”,显得特别具有针对性。
有关周作人的研究,正如先生已了然在胸的,大陆学界于二十世纪后期才开展的比较深入系统的工作,而在八十年代中期,仅有李景彬《周作人评析》、舒芜《周作人概观》等论著出版。与此同时,钟叔河编印了《知堂书话》等,当他策划继续重印周作人一系列作品时,事情进展得并不顺利。①见钟叔河《〈周作人散文编年全集〉编者前言(初稿)》,《鲁迅研究月刊》2003年第12期。而先生在此际关注并推荐那部早在七十年代出版的英国学者研究周作人的著作,除了具有一种冲破禁区、正视历史的自觉意识外,还应该与他所提倡的研究方法有关。复出后的先生于现代文学研究,一方面注意在总体上通过反思先前文学史观的褊狭,要求尽快填补文学史研究的空白与遗漏;在另一方面,对于具体的作家、作品,则亦始终要求以一种“严正的历史主义态度”,深入其所处的历史环境,“从他的生活经历、生命追求、他所创造的文学世界”等诸多方面来加以考察、认识,还原“一个人的历史真实”。②见贾植芳《〈新月下的夜莺·徐志摩传〉序》、《〈人格的发展·巴金传〉》,《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127、125页。而对于现代文学作家研究来说,落实这种历史主义态度的,大端即在于先生所考虑到的,“不仅要注意它和西方文化的联系,同时也应重视它和中国文化传统的联系”。③见贾植芳《〈新月下的夜莺·徐志摩传〉序》、《〈人格的发展·巴金传〉》,《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127、125页。先生一直强调五四新文学本身是多元的,其接受西方文化的影响也是多元的。他自己即生长于这样的环境中,如章培恒先生常常跟我们说到的,贾先生自早年留学日本起,就接受了很多西方的思想与治学途径。因而他向来很注意在国际交流的学术视野下,展开中国文学的研究,并将之视作中国文学与世界总体文学相联系的一种观照:
我们研究中国文学和作家,不论古代还是现当代的中国文学和作家,我们还必须注意国外的研究成果和动向,做些必要的翻译介绍工作,为我们的文学和学术研究打开一个新的窗户,这也是文化交流的一个环节,有利于开阔我们的视野。因为各国各民族的文学,本来是世界总体文学的一个部分或支流,早在五四前后,我们的前人,如苏曼殊、王国维、鲁迅、茅盾、郑振铎等,就把我国的文学现象和世界文学的发展情况联系起来加以认识和比较,研究和考察,国外研究中国文学,正像我们也研究外国文学一样。④贾植芳:《瞿秋白对中国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和文艺批评的开拓性贡献》,《贾植芳文集》“理论卷”,第36页。
这也正是他着力重建比较文学学科的动因所在。正是从卜立德教授的著作中,先生看出其“将研究对象放在中国文学批评史的长河中,探察周氏的文艺思想”的视角之“新意”,即通过运用西方现代语言学中词源学的方法,将周作人所谓“披着中国传统外衣”的重要文学观念、范畴,分别置于历史语境中作历时的梳理、辨析,由此“从一个较有深度的角度看到周作人与传统文学、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文艺思想的联系”,“使我们对周氏文艺思想的源流、发展与变异,他从哪里承接来这些词语,他又揉入了多少自己的东西,看得更加清楚”;同时,身为英国人的卜立德教授又从自身的文学传统出发,对几乎成为定论的周作人受英国美文影响作出了不一样的解读,先生敏锐地觉察到,“这就提示我们一些现有国内研究所忽略的东西”。而或许更为重要的是,先生认为只有像论著这样深入到周作人某一时期具体文艺思想历史生成过程的真实考察,才真正可能“从一个角度看到五四先驱们后来的一种走向,以及他们自身所发生的剧烈变化”。⑤见贾植芳《周作人新论——〈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周作人的文艺思想〉中译本序》,〔英〕卜立德:《一个中国人的文学观——周作人的文艺思想》卷首,第1-3页,陈广宏译,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这种研究方法及学术视野,对于之前长期处于自我运作之封闭状态的大陆研究界,以及人们习惯于以论代史的实用主义研究来说,确实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由此一隅,我们不仅得以窥见贾植芳先生治现代文学的学识与眼界,而且也终于能够感受到他如何以自己所提倡的研究方法教示于人的良苦用心。
陈广宏,复旦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