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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文学史的一个范例
——读中国第一部县级市文学史《常熟文学史》*

2011-04-02朱丽霞

东吴学术 2011年3期
关键词:文学史文学

朱丽霞

苏州研究

江南文学史的一个范例
——读中国第一部县级市文学史《常熟文学史》*

朱丽霞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始,伴随“重写文学史”的学术浪潮,区域文学史的撰写和研究也风起云涌,至今区域文学史的问世已有八十余部,可谓硕果累累。但亦仅限于省级及直辖市的文学史撰写。而相对于一些文化特别发达的省份来说,一部省级文学史不足以涵盖该省的文学发展状况,如江苏,自明清以来一直是中国经济最发达的省份,江苏文化繁荣,遥遥领先。然而江苏周边的省份都已有了各自的文学史,而最应该诞生的“江苏文学史”至今姗姗未至。江苏文学史的“缺席”,并非缺少燕许手笔,而是江苏文学太过繁荣而难以规范。无论怎样的认定标准和细致描述,江苏丰富而足资入史的文化与文学都难以包罗殆尽。文学是“文化的最早而最优秀的成果”(丹纳《艺术哲学》)。文学的繁荣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文化的发达。因此,对于江苏这个文化特别发达的省份来说,撰写县市级的文学史就成为必然。常熟理工学院的曹培根智者慧眼,以十年之功精心绘制了江苏文学史的第一个板块——《常熟文学史》,近日由广陵书社隆重推出。作为一县文学通史,《常熟文学史》纵向上勾勒出常熟文学从《诗经》到新中国成立后三千余年常熟文学的脉络、渊源,评述了常熟历代作家在地域视野下所形成的共同趋向,审美风格和乡园特色,探索了常熟文学与时俱进的历史渊源,揭示了文学与时代变迁、文学与社会生活的关系及规律。横向上盘点,探索了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民歌等各方面的文学成就,涉猎广泛全面,珍纳了常熟各个历史时期各个文学品种创作的成就,记录、评点了各个时期与各个领域的优秀作家及经典作品。其著在思路、取材与论证方面显示出成功的尝试,堪称运思独到、形制新颖的地域文学史力作。

《常熟文学史》的作者,认真考察了常熟文学的复杂生发演变过程,充分注意到不同文体、不同时期的内在传承关系。在认同地域文学史如同大文学史概念一样,需要遵循从传统向现代、自泛杂向专业化演进之途径的同时,他们清醒地认识到:县市文学史绝非中国文学史、省级文学史建构中的一个附属构件。由于常熟属于吴文化区域,常熟作家自然与至少相邻县市如苏州、南京、扬州、常州、镇江等地的文人保持密切交往,他们的文学观念、文学风格自会有许多共同之处。但即使如此,常熟文学史却不能成为江苏或江南文学史,至多成为江南文学史撰写的一个典范。县市文学史拥载着自己独立的文化结构模式、学术品格与特殊的精神关怀;县市文学的显著特征在不同历史阶段具有发展的不平衡性,绝非代代皆有优秀作家出现;决定文学生命不朽的,永远在于“质”而非“量”。因此,在划分常熟文学发展时段时,《常熟文学史》打破传统文学史撰写的格局,尊重文学发展事实,文学的萌芽时期和文学成就不突出的时期,则合写略写。如第一章叙述先秦常熟文学,在这一部分中,作者在吴文化的宏观视野内审视常熟文学的产生与嬗变。自泰伯、仲雍兄弟奔吴,开创吴文化,吴文化与齐鲁文化、楚文化共同构建了中华文化的主流,随后,仲雍定居常熟,成为常熟文化之祖。陆机称常熟文化“泰伯导仁风,仲雍扬其波”。孔子唯一的江南弟子言偃回到江南,开启了常熟地区最早的“弦歌”。明代张洪《言公祠》:“文学当时推第一,弦歌此日最为先。故乡祠庙非陪祀,后世衣冠亦像贤。”颂扬了言子创设“文学之乡”的历史意义。南音吴歌最早出现于《吴越春秋》,其中《涂山歌》、《河上歌》皆为长期流传于吴地的民歌。第二、三两章,叙述汉魏六朝,经唐五代至宋元,是常熟文学的缓慢发展时期。此期,常熟地区与整个江南一样,在艺术方面、文学方面开始凸显特色。但未能影响时代文坛格局。这两章作为叙述的脉络,在其著整体结构中起到了过渡的作用。第四、五章,明代常熟文学与藏书家。这一时期,常熟文学开始出现明显的江南地域色彩和人文特征。上述各章总共占据全部著作内容的三分之一。如此漫长的历史时期,却未占据重要篇幅。常熟文学的突飞猛进和各体文学的全面开花则是在清代以后。仅清代常熟文学发展状况的分析,即占据了其著的六、七、八、九共四章篇幅。清初、清中叶、晚清各时期的文学特色各不相同,诗歌、散文、戏曲百花齐放,不仅出现了殉国诗人、遗民诗人,也有屡被争议的贰臣诗人,更多的则是普普通通没有名分、没有资格登上中华文学史的众多文人。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弱势文人如果没有地方文学史的推介,那么,他们就会永远隐没于逝去的历史长河之中。可幸的是,这些在其生活的时代曾经亦产生一定影响的文人经由 《常熟文学史》的承载与“记录”将会永远被人们所追怀。至近代,常熟文学在清代所达到的高度之上更上一层,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作家和流派。常熟文学这种由低逐渐走向高峰的发展趋势,恰好与中国整体文学发展大势不约而同,从这个层面说,常熟文学就极具典范意义。《常熟文学史》详略得当,求实求真的态度,敢于领先的精神,令人敬佩,同时,可以为未来的其他县市文学史的撰写提供某些方法论的启示。

与兼顾全局、关涉对象极为庞杂繁复的大文学史甚至省级文学史相比,县市文学史可以更为详尽细致地分析梳理地域内的文学现象、文学流派与作家作品。所谓地域文学史与大文学史具有互补性,即体现于此。同时,这也是县级文学史的独有优势。《常熟文学史》充分发挥了这一优势,并且在阐析过程中坚持从文本出发,结合有关社会历史文化背景,提出自己的观点和看法。抛开所有由于个人因素、历史因素所造成的对常熟的某些文学家的不够公允的评价,努力还原文学的原生态。如钱谦益,由于在明清易代之际的特殊表现,因其为变节之臣而对其文学成就在大文学史中多略而不计,也因其人品而否定了其文学地位。基于他的文学影响,许多文学通史在不能绕过之时也只是一笔带过,因人废文。作为本乡本土成长的文人,从县市文学史的关注视角出发,《常熟文学史》则给予钱谦益独自一章(第八章)的巨大篇幅,全面论述了他在诗词、散文、文论等方面的成就,对钱谦益在明清之际文坛上独特的文学作用亦给予客观定位。如此这些就体现了作者敏锐的审美眼光与公正客观的学术态度。另一方面,在大文学史中,因为有全国范围作观照的前提,有些本是很有影响的文人在大文学史中则甚为边缘,论述他们的文字亦十分有限,而进入县级文学史中,他们所占据的文字空间就必然增加,内容也将丰富。如在晚清文坛引起强烈反响的小说《孽海花》的作者曾朴,是晚清先进的爱国人士,小说生动地描述了晚清官场的腐败与黑暗,反映了知识分子的生活、思想和变革现实的强烈愿望,具有极强的鼓动性。然而在传统的文学通史中,也仅仅是将其列入晚清四大谴责小说之目,而缺少对其文学史地位和历史价值的充分认定。《常熟文学史》则给以专章(第十二章)进行论述,同时,对小说的影响与读者期待也作了深入探讨。《孽海花》之后,张鸿意犹未尽而撰《续孽海花》。

《常熟文学史》对江南文学甚至对中国文学产生影响的文学(文化)流派和文人集团的特别关注,也成为该著引人注目的一大亮点。如:虞山诗派,与云间派、娄东派在清初诗坛鼎足而立,雄视东南,其影响清代诗坛长达百年之久。但由于该派领袖为钱谦益,这个影响极大的文学流派遂遭遇池鱼之殃,从因人废言扩大至因人而废“派”。传统文学史、文学批评史中对这一流派亦略而不计了。《常熟文学史》在论述该派重要成员冯舒、冯班的文学成就时,也特别论证了虞山诗派的文学功绩与诗学地位。同时,对这一流派也做了全景扫描:瞿式耜、郑成功、毛晋、陆贻典等均为钱谦益弟子门生,而钱曾、钱陆灿、钱龙惕、钱良择和柳如是等则是钱谦益的亲友,他们都是易代之际独占一席的重要文人,在大文学史中他们全被边缘化了,而在《常熟文学史》中,我们则聆听到他们当年的真正的 “声音”。还有一些常熟籍作家如徐枕亚和鸳鸯蝴蝶派小说家,就其时代影响来说,本应在文学史著作中占有他们应有的地位,但由于新中国成立以来文学史界在一个时期内受政治思潮的影响,将这派作家视为小资产阶级,而对他们加以蔑视,无论其作品的成就如何产生影响,他们都进入不了大文学史的审美范畴。然而,以往的观念偏颇并不影响《常熟文学史》作者的严谨与求实,他们把徐枕亚及其他鸳鸯蝴蝶派小说作家列为专章(第十四章)。以言情知名的“鸳鸯蝴蝶派”三巨擘:徐枕亚、吴双热皆常熟人,李定夷,常州人,影响了一个时代的创作风格与审美趣味。其影响广远,最明显的标志是这一流派的许多作品改编成电影,直接影响了二十世纪中国电影事业的发展。从一九二一年到一九三一年,中国影片公司拍摄了共约六百五十部故事片,其中大多数都是由鸳鸯蝴蝶派小说改编,而早期从事电影行业的导演、制片人等也多是这一小说流派成员。

读史的同时,获得审美的艺术享受,是为其著的显著特色。作者思路清晰、文笔流畅,才情与实证并重。通常情况下,文学史的编撰有大体固定的模式。编排上不但须精细划分章节,而且要注意章节间的平衡,包括篇幅字数的大体相当;行文上大致是介绍相关背景(作家生平、社会背景、文化背景等),分析作家作品,归纳特征、价值与影响等等。这种套路面面俱到,往往出现割爱而不能尽意的缺憾。《常熟文学史》的撰写突破传统框架,将先秦以降约三千年的常熟文学作为整体观照对象,较系统地把握了其中表现出来的主流嬗变演进行程及功过得失;在评述作家作品过程中,对重点对象给予了适当倾斜,同时最大限度地收容了其他作家作品,力求尽可能真实地反映常熟文学发展的原本生态。这与学界所认同的编撰文学史的标准不谋而合。同时,作者在行文之中处处洋溢着作者尽言尽意的评析。如对《玉梨魂》的分析,将小说作者的自传经历与小说内容、情感线索相联系,引申出对当时人们思想观念、家庭观念、爱情观念的深入思索。对南社重要成员庞树柏的英年早逝寄予深切同情,引发读者慨叹,客观描述中时时展露才气与识见。冷静的叙述固然必要,然才情的注入则会使著作得到升华,枯燥乏味的描述文学史事实就化为资料汇编,而文学史除了提供文学嬗变的资料线脉外,尚负有教育人心、净化灵魂的功能。其著作者深知此中三昧,他们驰骋才情,挥洒文笔,以大文化视野为统摄、用交叉综合来打通人为壁垒、借明朗畅达以消解生僻艰涩,使艰深的学术在保持高雅品位格调的同时便于阅读。学术性、知识性与可读性并重、雅俗共赏。

藏书的丰富与文学的繁荣密切相关。虽然其间没有必然性,却有普遍的规律。通常的文学史著作很少叙述著名藏书家的贡献,《常熟文学史》特别梳理了常熟著名的藏书家,这也是其著闪光之处。常熟为明清以来中国私家藏书中心,刻书、抄书蔚然成风,并比苏州,超越金陵(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绛云楼、脉望馆、铁琴铜剑楼等都扬名全国。其中丰富的藏书直接影响了文学创作。脉望馆主人赵琦美和汲古阁主人毛晋、铁琴铜剑楼瞿氏等对文化、文学事业作出了巨大贡献。《常熟文学史》设明清藏书家专章予以论述,显示了史、术并举的地方文学史撰写的特征。另,文学与艺术兼容,也是其著明显特色。常熟在美术、音乐等艺术门类也多有著名人物,如在全国性的文学史著作中不见元末画坛著名画家黄公望,但把他列入《常熟文学史》不仅是合适和必要的,也是对通行美术史著作的呼应和补充。

而史学观点支配下严谨的学术叙述中穿插大量的图片,极大地帮助读者深入理解文本所叙述的内容。或绘画,或图像,或书影,或印章,帮助读者更为形象具体地理解文本内容。轻松趣味地阅读严谨的文学史著作。图文并茂,学术性、史料性、工具性兼备。如述及黄人及其著作时,所插图片即有黄人像、黄人在东吴大学教习时与同仁合影,东吴大学校门、钟楼照片,手稿书影、绘画图影、黄人主编的东吴大学年刊《雁来红》图影等。即使在黄人专章中不再狗尾续貂地专门介绍,通过这些图片,我们也极易领会黄人贯通文史绘画音乐的多方面的才能。清末名臣、维新变法运动中的重要人物翁同龢在既成的近代文学史著作中的名字总付诸厥如,但他却光明磊落地登入家乡的文学史中,不仅名实符契,而且极大地充实了近代史著述。

对于文学现象及特定时期文学特征的总结,其著亦颇见功力。大文学史极少对某个突出的文学世家进行关注,但由于翁氏家族是清代以来常熟大家族中的后起之秀,也是对中国晚清社会产生过重大影响的名门望族。翁心存、翁同龢父子两代帝师,立朝为宰辅,叔侄皆状元,科第联翩,簪缨不绝,对晚清文坛、晚清政局都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基于此,其著再次打破传统撰写模式,在史的叙述中给予《翁同龠禾家族及其创作》以独立一章(第十一章)的篇幅。又如抗日战争时期,常熟因为特殊的沙家浜文化,为抗战历史写下了重重的一笔,这是常熟文学史上作家最多的时期,同时出现了一批有关抗战题材的作品。尽管内容未免雷同,尽管没有出现令人仰望的一流大家,但这段时期的常熟文学史却因其对抗战的宣传鼓动而产生了巨大影响。局部的抗战题材作品极大地补充了大文学史的不足和疏漏。而对于常熟历史上出现的那些一直广被关注的文学泰斗,其著分作专章讨论,除上文所论大家外,尚有宗白华、钱仲联等。详细介绍常熟的民间文学特别是白茆山歌、民间故事等,类似的创新和创意在书中见微知著,体现著者的卓见。

严格说来,并非每一县市都适合编撰自己的文学史。其前提是,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由著名作家作品及文学流派作支撑、借不同时期与不同文学体式的发展演变增其色彩。此外,还要有富于编撰经验与能力的文学史家予以总成。常熟,具备这所有的条件,因而成就了《常熟文学史》这样一部成功之作。此书不独首次对三千年的常熟文学进行了总体梳理评述,也以新型的结构范式为修撰地域文学史提供了极好的借鉴。至于其中丰富的材料、详尽的阐析、迭出的新意等等,更会让每一位读者都获得教益与启示。

清朝末年,常熟黄人撰写了中国有史以来第一部《中国文学史》,它的问世引发了一个世纪的撰写文学史的热情,波涛翻滚,整个世纪,诞生文学史著作千余部。一个令人欣喜的回应是,一百年后,新世纪初,全国第一部县级市文学史——《常熟文学史》又诞生于常熟。作为一部空前的、富有创意的县级文学史,其独特的视角与风格特点引人注目,这是一次县级市文学史撰写的成功尝试,而其更深远的意义在于:从此,各县级市文学史将会粉墨登场。

《常熟文学史》开创了撰写县级文学史的新纪元。

朱丽霞,文学博士,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 曹培根、翟振业主编:《常熟文学史》,扬州:广陵书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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