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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满族小说的普世价值关怀

2011-04-01关纪新

关键词:王朔满族作家

关纪新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当代满族小说的普世价值关怀

关纪新

(中国社会科学院 民族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民族的文学艺术,既贵于个性张扬,又离不开普世价值的恪守。满族作家在充满情感地状写本民族题材的同时,也通过作品极大地弘扬着时代的普世价值,并取得了世间公认的成就。该民族的作家文学长期养成了高度包容的性格,不愿收缩自己一向拥有的外向型视野。行进在世纪旅途的满族作家,因应于这样一个前所未覯的铿锵时代,精神意识领受着人类优秀思想的洗礼,更乐于以开放的文化胸怀、进取的人生眼光,全方位地观察发现生活,将融会着现代理念的艺术思考,注入笔端。

当代;满族;小说;普世价值

民族的文学艺术,既贵于个性张扬,又离不开普世价值的恪守。在20至21世纪文学的过渡时段,这种关系尤其被强调。

满族的书面文学是个性丰沛的族别文学。同时,满族书面文学从其萌芽状态起,就不仅不排斥而且相当理性地认定了要包容八方族群乃至人类精神文化的普世性价值。

与国内一些少数民族的书面文学有所不同,满族的作品书写滥觞于自身投入中原的历史举动中,随后蔚成满族文学洪波的汉文创作形式,更是这个文化后进民族跨进中原文化腹地的确切注脚。在中华民族渐趋形成的历史背景下,满族的文化及文学,注定带有中国大文化一定的烙印。满族书面文学历来不缺少与国内兄弟民族会通互读的质素和机制。

20世纪的中国国门时慢时快终于敞开。东西方文化原本鲜明的边界氤氲模糊开来,翻越国别的跨文化交流互动成为必然。世人猛然体验到,自己已为人类信息化的宏阔版图所接纳、吞没,再也做不成隔绝于外部时空的“桃花源中人”。

中外各个民族文化与文学互通有无的时代,来了。

昔日较长时间,满民族在文学和文化上头,感觉有些尴尬和缺理。他们的文学因为用汉文字书写,被世间不留情面地说成是没了特征,更兼历史原因造成满族作者不能明示作品的民族性质,一个民族的文学便被轻而易举地称作是“汉化了”的文学。

而今,满族赢得跟别民族一样痛痛快快状写自身存在的文化语境。不过,满族书面文学却肯定不会齐步走回专意书写满族自身的窠臼。满族作家文学长期养成了高度包容的性格,不愿收缩自己一向拥有的外向型视野。行进在世纪旅途的满族作家,因应于这样一个前所未覯的铿锵时代,精神意识领受着人类优秀思想的洗礼,更乐于以开放的文化胸怀、进取的人生眼光,全方位地观察发现生活,将融会着现代理念的艺术思考,注入笔端。

当代中国,处在瞬息得见巨大变迁的过程,处在千年古国向现代文明的匆匆走行路上。光明在望,难题丛生,观念倾覆,气象万千……除了现实生存在寻求各民族作家来盘诘和叙写,古今中外亦不知有多少题材有待作家们开掘。

由中国文学“新时期”始,至本文撰写时刻的三十多年间,是满族文学把握时机,在中国文学总体犹可的大环境下勇猛前行的难忘岁月。数百上千位的满族文学作者,通力撑起了世纪之交本民族文学书写的湛湛天际,满族的族别文学再次显示出它在中华多民族文学若干领域的标杆作用。

小说写作,是满族的传统强项,满族文学的世纪之旅将此荣誉发扬光大。

赵玫,是一位才情横溢、个性醒目的女作家、大手笔,1982年起发表作品,已有逾30部文学制作接续面世,其中多为长篇小说或小说集。

早期,她追求先锋派小说的写作样式,中篇小说《河东寨》等不但观念前卫,在语言表述等形式打理上面,也主动模拟欧式长句来加以铺张。

而中近期的书写,则分明带有女性主义的叙事征候,显现着以女性为经验主体、思维主体、审美主体和言说主体的书写特征,并把通过摹写女性命运、女性情感,向男权社会话语发动质疑与挑战,作为自己基本的言说使命。赵玫的6部长篇小说,即“女性三部曲”《世纪末的情人》、《我们家族的女人》、《天国的恋人》,以及“唐宫女性三部曲”《武则天》、《高阳公主》、《上官婉儿》,是她在文坛内外被人们经常谈到的女性主义书写的典范之作。

她笔下的现代女性,多葆有雅致的文化精神与优异的人格魅力,自尊自爱并且自信,更不乏自强不息的现代人文理想,有着不屈不挠向命运抗争的意志跟勇气。身为满族作家,赵玫透过对自我家族一干女人生存真情的追忆,获得过一番切实感触:“在生命中的一个必然的时刻,我像悟出了天机般悟出了满族女人的命运。差不多所有的皇家格格,无论她们怎样的高贵,骄矜,颐指气使,甚至万人之上,到头来,都不会有完好的命运。或者,一生不幸于无声无息的民间;或者,刚烈地为爱心而死;也或者,像慈禧般遭世世代代的唾骂。”[1]满族女性及其生命状态,历来为世间关注与议论,见仁见智,“横看成岭侧成峰”,是很自然的。赵玫的个人真知,缘于对家族史和民族史的独到体认,她在《我们家族的女人》这部有其原型依据的长篇创作中,情意宛然地讲述了一组感伤故事,推出了一个特定的思想主题:“爱是永恒的忍耐。”

赵玫撰写的“唐宫女性三部曲”,和一般读者惯常接触的历史题材小说大为不同,它并不在摹拟唐代历史风云、政治事变和朝野习俗之类地方耗费笔墨,而是着力瞄准小说塑造的女主人公们——武则天、高阳公主和上官婉儿——三者作为女性个体的身世际逢,探查其深层面的命运真谛。从这个角度来说,女作家之历史叙事,实乃“借古人酒杯浇今人块垒”的智慧选择。华夏古国许久以来,女人常常只被视为一介“罪过”的肉身,一切权利均被男性及男性秩序所无情剥夺,她们没有了任何存在的自主地位,是连作人起码的性欲快乐都无权主动取得的一群。《武则天》小说的全部描述,或许皆可以当成这位亘古一人的女性皇权主宰者最终留在其身后“无字碑”的“谜底”;而独步宫帷、我行我素的高阳公主,她的所有“越轨”与“放浪”,也只不过是对天罗地网般男权世界一丁点儿可怜的游离与叛逆。“难道性的快乐只是男人的权利吗?难道女人就不能成为性生活的主宰?”书中高阳公主如此这般之“呛声”(“呛声”是笔者在这里借用的一个当下台湾词语,大致意思是当面高声抗议,更准确地说,不仅仅是对于某项社会主张表达己方反对意见,更主要的,是要当面也要当众表达自己的激烈情绪)于中华传统的“纲常大道”,其实,亦可理解为是作者在替古往今来普天之下女性同胞,发出的异常严肃的社会追问。

赵玫的小说,透散出女性书写者的高品位:在精到的心灵剖白和情感聚发之上,示人以大气和贵重。凡接触过赵玫其人其作的人,都对她那文静利落的处世做派和剔透明朗的叙事语言,留有印象。也有些批评家中肯地指出过,赵玫受西方文学影响不浅,她的作品能让人读得出东西方文化的多重参照系。不过,却更有高人,能从当代芸芸众生间,辨识到女作家赵玫与众不同的满族族裔身份来。在她还没有写《我们家族的女人》之前,就有一位研究民族历史的朋友问起她:你是满族人吧?[1]据认为,满族人的血液里流淌着自尊、进取、不屈与高贵的精神……赵玫自己也不知是在什么地方,被人窥出了这一点。

世纪旅次,满族的另一位重要作家是孙春平。他的先辈曾经做过山海关的守关旗兵,而青年时代即当过铁路工人的他,更是生就了家国万里一身系之的使命意识。

孙春平出道较早,1983年其小说《一夫当关》被拍摄成故事片《犟小子》,便一举成名。自此他一直坚持现实主义书写,对中国社会纷纭变迁以及底层人物的生存,保持着高度的精神关注与艺术敏感,著有长篇小说《江心无岛》、《老师本是老实人》,短篇小说集《路劫》,中篇小说集《男儿情》、《逐鹿松竹园》,中篇小说《华容道的一种新走法》、《放飞的希望》、《天地之间有杆秤》等作品,很受读者欢迎。

前期创作的短篇《吃客》,已显示出作者立足现实编织与组构故事的超强能力,他信笔勾画了一个趁坊间公款吃喝之风盛行,便能大肆行骗各类筵席的“饕餮”之徒阿C,其可笑可悲复可怜的嘴脸,更以阿C小聪明的屡屡得逞,一举掘出读者们都不陌生的滋生此项流弊的社会土壤。

把故事讲得好听好看,用生动的文笔摹写人和事,让叙事包容尽量深入的蕴含,是孙春平社会题材小说的书写特色和艺术优长。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作家始终站在社会生活的最前沿,悉心观察时代现实的潮涨潮消,反复品味洪波激荡时每朵浪花的多姿多彩,及时思考这些浪花的来因与去向,再将它们演绎为顺应人心、感发民意的文学情节。他的作品题材广泛,时而官场,时而民间,时而工矿,时而邻里,不管故事怎样曲折,总是烛照着清澈的理性光亮:正气包举,劝善惩恶,导引良知,伸张爱心,是一以贯之的题义。孙春平的小说,通俗却不媚俗,严正却不说教,褒贬批判力透纸背,而幽默诙谐又溢于言表。尤其可贵的是,这些深刻而形象地反映当下社会多重矛盾关系的创作,既能给人以亮色的鼓舞,又绝不搭售廉价的夸饰。

冀东地区渤海湾畔农家出身的关仁山,是世纪转换过程中国文坛上书写农村题材少见的“重镇”作家。1976年唐山大地震,年仅13岁的他与身为农妇的母亲,被瞬间坍塌的房屋掩埋,数小时后获乡亲们刨挖而新生,就此更强化了与农民同胞的不解之缘。他说:“靠鲜活的生活之流,书写农民的命运史,这是我心中一个永久的理想。”[2]迄今已发表的长篇小说有《风暴潮》、《天高地厚》、《白纸门》、《福镇》、《权力交锋》、《麦河》等近10部,此外还有短篇小说集与纪实文学作品多种问世。专事观照农民及农村问题的《天高地厚》、《白纸门》、《麦河》,就眼界、文思和蕴意来讲,一部胜过一部。

《天高地厚》以广角扫描方式,全景多侧面地浮绘出中国农村在世纪之交二三十年间覆盖一切的烽烟嬗变,用泼墨重彩技法,描画了乡间农民之命运前景与心灵轨迹。1970年代,河北东部蝙蝠村因饥谨难耐而倾巢外出逃荒,直到等来乾坤巨变的国家改革,才翻过去历史的忧伤页面。作者以感同身受的宽广情怀,一一刻画农村兄弟姐妹的鲜活形象,为现代中国农村社会的根本性变迁做了极其生动有力的艺术诠释。《白纸门》则将极具感染力的文学笔触,直抵与中国农民命运相近的渔民群众生存真实,令人震撼地讲述着主人公们在大变革年月伦理持守与灵魂倾覆的故事,托显了作家不无倾向性的民间精神立场,同时从大众文化根性上,反思了民族传统心态的缺陷,涵有一番荡气回肠的醒世力量。

2010年出手的《麦河》,更是关仁山艺术生涯的一次超纪录发挥。他向人们铺开一幅中国农村沧桑百年持续衍变的历史图卷,以土地是为民生根基之深刻立意,讲述了名叫鹦鹉村的北方小村庄,围绕土地的使用制度及经营方式层层递进的悲喜事件,重点揭示农村田亩近三十年间由个体承包到规模流转为产业化操作中,广大农民尤其是其间引领潮流者,迎受历史冲撞所呈现的精神负荷与心灵蜕变。《麦河》将土地对农民大众来说至上重要无比严峻的价值,烘托到醒目非常的地位,小说中心曹家祖孙四代,以及相应书写所涵盖的一切人,不管处在什么样的世道环境,自身的生死衰兴、荣辱显鄙,皆与土地密切攸关:谁人占有和怎样经营土地,早已是天下苍生身心所系的命根子。

如果说曹老大跟张兰池即旧时代贫苦农民与豪绅地主间围绕土地的争斗,还能清晰显示善与恶的人性角逐性质的话,眼下从农村“大包干”到土地流转过程,要一语辨析人们的道德质地与精神走向,则要难得多。关仁山不单写出来农村土地使用方式上“合久必分、分久必合”的必然性,亦不曾放松对于现代化土地经营趋势下各色人等的灵魂探查甚至判断。曹双羊是改革年月青年农民中涌现的“弄潮儿”和成功者,他的发迹路上,不可避免地飘散着壮志、心计、贪婪、血腥乃至黑幕的驳杂气息,从矿难过后掘出第一桶金,直到从土地流转中达到家资逾亿,他胆识过人于工商同业,却又每每弄险于黑白两道,饱尝心理的沉沦和挣扎,又总是在朋友鞭策下竭力完成自我救赎。曹双羊的形象,逼真地写出而今成大气候的农民企业家,他们那循环往复的人生得意与炼狱痛楚。

《麦河》出人意外采用了“瞎子”白立国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实为关仁山艺术用“奇”之处。本来盲人感知世界是极有限的,但白立国却被赋予常人少有的特异功力,他能跟去世了的老支书狗儿爷(曹双羊祖父)的魂灵攀谈,从而知晓本地上溯三四代人百年来的纷繁经历。他还豢养着一只颇通神性的苍鹰“虎子”,它会帮自己俯瞰远近视听民情,瞎子“我”就此有了“千里眼”“顺风耳”。加之“我”还有某种预卜未然的能力,便进一步获取了几近“全知”的视角。而作品启用第一人称叙事,本来就有切近矛盾内里、强化事态感受的写作优势,与上述构思融会,便使关仁山的讲述赢得了通观今昔坐视遐迩的能力,更为小说平添了几分文化想象力,几分社会寓言的色彩。

关仁山长成于满汉杂居的冀东农村,一向把个人的思维关注点放在现实中的“三农”问题。他试图通过自己的大型土地叙事,重新建构起国人的土地文化崇拜,就像《麦河》末了,村民们在故园乡土上耸立起“寻根铸魂碑”那样。书间这重重一笔,从满族文学的流变角度,确乎证实了满族这个几百年前的渔猎经济民族,业已服膺于农耕经济与农耕文化的事实。然则笼统认为关仁山者即是“汉化”作家,却是有些唐突。你看,瞎子白立国特有的会话鬼魂、预测日后的才力,多像满洲先民原始宗教神职人员萨满师傅的功夫,特别是有关神鹰“虎子”的摹写,竟与满人世代葆有的亲近大自然、顶礼大自然以及苍鹰放养、苍鹰崇拜习俗,同出一辙!一些知名评论家纷纷赞赏《麦河》当中设置的有特异功能的瞎子白立国及其助手苍鹰“虎子”的构思巧妙,可惜他们对满族传统文化太过陌生与隔膜,没有想象到关仁山的满族出身上面来,更没有把这样别出心裁的艺术手段跟别个特定民族的传统文化事相挂钩。评论界倒是普遍注意了关仁山作品浓烈的伦理倾向,道德主义的民间立场时常被径直取来,成为关作区别善恶、褒贬时弊、守望灵魂的标尺,作家甚至连为这类观念包裹上时尚的“现代人文情怀”都来不及做,因为世风日偷的浊浪,时时冲刷着已然离土与尚未离土的整个农民阶层的精神底线,情势严重。本人曾经一再谈及满族作家文学对社会伦理站位的坚守,到关仁山的叙事面前,人们又一回与这种民族文化现象不期而遇。由此可见,在高度肯定关仁山小说现实意义与普世价值的同时,提示人们探询其作品的满族精神特质,仍有必要。关仁山如是说过:“小时候,爷爷跟我讲过满族舞蹈。当时我填表写的是汉族。我一直不明白,我们汉人咋会跳满族舞蹈?爷爷偷偷告诉我,我们是满族改成的汉族。后来我们找到了家谱,证明我们是满族人,祖籍在辽宁丹东的一个村庄。”[3]

这个历史过程中,满族小说创作形成了豪华的阵仗,名家辈出佳作迭现,流光溢彩风光非常,到了教人目不暇接的地步。这里继续做些介绍。

年长一些的小说作家,成就突出的,还有柯兴、扬子忱、完颜海瑞、中申、何永鳘等。柯兴(1939-)的《风流才女石评梅传》、《魂归京都关露传》,杨子忱(1938-)的《纪晓岚全传》、《金圣叹全传》、《鬼圣蒲松龄》,完颜海瑞(1943-)的《归去来兮》、《天子娇客》,均为刻画历史人物的小说。满族作家流连史乘、追慕先贤的特色文风,于此当略见一斑。

而中青年作家业绩优异者,为数尤多——

于德才(1950-),系率先状写改革变局中农民阶层精神异动的作家。发表于1985年的短篇《焦大轮子》,是他从事创作以来总计达到千万字的收获中,最当紧也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曾给予当时文坛以足够震撼。主人公“焦大轮子”——焦炳和,原先是个贫困却又富于才智的农民,改革巨变激活了他发家的心火,也促发了他叛逃传统伦理的冷面做派,他背井离乡置身矿区,“玩命似的背煤”,“也常常猎狗似的屈眯着血丝丝的眼睛,东走西窜,蹲在一旁,听别人——窑主、车主、店掌柜的——唠生意、谈行情、发牢骚,听醉汉子打仗、骂人;常常溜达到工商分所、农业银行营业分所去,坐在门边的凳子上,一句话也不说,闷着头抽烟,却把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听在耳朵里,看在眼睛里……”[4](132)。当他一一看清了人际关系的缝隙,便用狡黠的手段,分别“控制”银行信贷主任、工商分所所长、税务员、交通监理等,就此扶摇致富,变为腰缠万贯的运煤专业户“汽车王”。小说生动披露了这么一路一举腾飞的农村小人物,怎样抓牢身旁机遇,游离传统轨道,以其非常手段走向“成功”。其实,我们在生活中不乏此种感触:当改革飓风一波波席卷大地,社会的混乱使人眩目,魔术般产生了不少难以想象的“原始积累利润最大化”的“暴发户”,——“焦大轮子”即其中一员。于德才的小说可以说是最先直击事相“谜底”。正如作家自己所指出的,“焦大轮子”们的“自我伸展必然带有极大的反传统性,极大的不合理性不合法性,极大的盲目性,也就是极大的不合理性”[5](511),然而,不管对它的价值判断如何,这类现象却又自然逢时地呈现到世间来了。于德才的现实主义观察没有就此打住,在将主人公的无良丑陋足够示人的同时,又真实刻画了他灵魂深处无以排解的矛盾:他毕竟是在传统的人情社会、道德空间长成的,心灵堕落总是把他推向失重、惶惑以至于斛觫的境地,他挣扎,他自我拯救,却很难找到二元性格悲剧归宿的途经。小说结尾有一定的寓言意蕴,“焦大轮子”决心返回他温馨却又贫困的故乡生活,却在最后一夜的异乡梦中,惨死于煤气中毒。否则,读者也许会问:“焦大轮子”还有重新找回他的精神故园的可能么?作家给出的结局,正含蓄地展示了主人公的精神两难与命运歧路。

江浩(1954-),是20世纪末叶满族文坛上出现的文学“怪才”。他小学还没读完即因社会动荡家庭变故而失学,少年时代独自流浪于草原荒漠,曾为盗马贼及盗墓贼团伙收容,有诸多奇特经历。24岁起发表作品,后径直进入大学研究班研修写作,著有中短篇小说多篇,以及长篇小说《盐柱》、《他从古墓中来》、《倾斜》,长篇报告文学《血祭黑河》、《昭示:中国慰安妇》、《盗猎揭秘》,长篇人物特写《强行曝光:中国影坛六匹黑马》和长篇随笔《西藏:世纪末的探望——走进西藏》等。就中短篇小说而言,江浩笔端推出的大多为边地叙事,表达出回避主流话语影响的民间思维。《北方的囚徒》、《雪狼和他的恋人》、《冷酷的额伦索克雪谷》,以遒劲且野性的笔触放胆描摹大野荒原间充满神秘苍凉及浪漫色彩的故事,情节雄奇震撼,多以悲剧艺术架构,涵盖生与死、善与恶、灵与肉之间激烈的矛盾冲突,凸显深藏于民族民间的精神立场;《哀歌》、《老枪》、《圆寂》、《空祭》各篇,则以“敢为天下先”的文学探索意向,确切检视莽原旷野中人兽互动语境与西方魔幻现实主义等书写方式的内在契合,文化边地的意识元素同样达到饱和程度。《盐柱》是江浩最为出彩的一个长篇小说,写一个女青年,来自都市的音乐工作者,进入草原深处千辛万苦地寻觅古代乐器胡笳,却与她原本陌生的、活泼泼的非中原文化思维传统陡然邂逅、深度拥抱的故事。草地民族存之久远的“盐柱”图腾,既是人类初民精神健美的鲜明佐证,更是中华多元文化内在张力的一种象征物。江浩,可以称为“百变”作家。他的作品,题材广泛,体裁繁复,叙事方法亦再三变幻了无定规。20世纪收尾前的20年,是他的创作高峰期,各类作品接踵而至,却又总是教人有目瞪口呆般的惊喜。更有甚者,还是这个江浩,又是电影业界的知名编剧和导演。他宣称:“我认为衡量一个作家成功与否并不那么简单。他可能一生中都没有写出一篇成功的作品,但他的艺术观念是总在不断地变化的——这就是作家的成功。……一个民族要有否定的勇气,一个作家要有更新自己之勇气。文坛需要的是一千次一万次及时的残酷的否定。我们太缺乏自信心,太缺乏再创造力,一味地‘继承传统’或‘全盘西化’都是片面的。时代是创造的。历史才是继承的。”[6]

高光(1952-),是又一位以小说为主要创作方式的高产作家。他的写作,显见地分属于“雅”、“俗”两个领域,并且均取得相当高的成就。他曾经耗用9年时间,以“熊沐”笔名推出长篇武侠小说《食色男女》、《剑痴书狂》、《天残地缺》、《神木令》等近40部(有些仅发行于海外),并自称那是由于读金庸小说读得“一时兴起”,“不满中国武侠小说的套路,不甘心让金庸、梁羽生和古龙三分天下,发誓要重新走出一条中国武侠小说的道路来”。[7]这些通俗文学叙事圆熟,文笔老到,个中不乏现代理念浸润,叫阅读界赞叹之余很难猜测:写家年寿几许,究为何方高人?高光的“纯文学”书写,复可辨作两种,一种是现代或当下题材,包括小说集《血劫》、《北方图腾》与长篇小说《第五种武器》,另一种则是历史长篇小说,有《虎符》、《秦王恨》、《西施泪》、《岳飞与秦桧》、《孔子》、《司马迁》等,他的所有的纯文学作品,其言说与摹绘对象始终瞄准人和人的心灵图像。《第五种武器》的讲述是围绕东北沦陷时期中日民族矛盾冲突展现的,着力点却不是一味地放在世间充斥的血火情仇,作品的突出特点,是完成了对诸多有血有肉的双方人物其生存压力与灵魂变异的全力追问,尤其是针对当中不止一个中方政治“变节”之徒——通常被一概叫做“叛徒”、“汉奸”的人物——作者并没有像通常作品那样,把其心理层面彻头彻尾涂上猥琐无耻的性格底色,而是将现实世界复杂细微妙的人性蜕变,做出尽可能充分恰当的还原,从而拨响读者心弦,加深人们对什么才是历史真实、生活真实的体验。高光的历史小说,占据很大篇幅的是人物的语言跟心理描绘,不是过多地顾及对具体史料记载的认定,相反,他认为历史小说写到今天就是应当把史料撕碎、打烂,吞到作家肚子里,再用符合今人接受尺度的时代语言、当下思维写出来,这样,才会让历史随着时代向前走,让历史小说变成人们特别是青年读者有兴趣看下去的东西。高光对他笔下的一系列历史人物作出重新的文学阐释,譬如《司马迁》,就着意发掘了主人公人格的两面性,太史公司马迁在自身的残酷遭遇中寻找个人位置,他是汉武帝的近臣,更是受过酷刑的阉人;他的身上有男人的雄风壮志,身体残疾又使他具有自秽与阴涩心态,这样的一个司马迁写出了《史记》,著书人也成了中国文人的痛苦两难煎熬处世的写照,成了垂训于千秋后代的历史人物。作家高光以他的作品昭示世间,中国文人的心理扭曲可能是从司马迁那时开始的,后世的文人是可以从司马迁身上找到自己讨好、奴性性格雏形的。

钟晶晶(1960-)亦是世纪交接途中势头劲健的满族巾帼作家之一。著有长篇小说《昆阳血骑》、《李陵》、《黄羊堡故事》,小说集《战争童谣》、《你不能读懂我的梦》、《雨中栀子花》,以及中篇小说《蒺藜之子》、《我的左手》等。她毕业于大学历史系,偏要写小说为生计,而将透视历史的灼灼目光,留存在书写历史题材及人类过往经验的兴致上。她曾被视为中国“新生代”创作当中“新历史小说”的锋线作家,质疑种种“正史”、“信史”的可信度,而宁肯用虚幻梦境样的文学言说,去克复历史本真沦丧的失地。长篇《昆阳血骑》与《李陵》,描绘了中国汉代两个“耻辱”人物——“篡汉”的王莽、“投敌”的李陵,经由女作家的再度言说,两个人物在历史逼仄下浓烈的悲剧容量,得以极大释放。《黄羊堡故事》也是悲剧,所不同的,只是选材于当代中国那段不堪回首的年月。钟晶晶之人生观和历史观满注悲悯气质,中短篇代表作也都能用凄美的文字,展现细密体认人世间惨淡生存的情怀。《第二次阵亡》里的年轻战士死于激战,死后痛悔自己因冲锋时起身较迟而死得“像个懦夫”,借助作家宽容悯恤的笔墨:小战士“明白奇迹发生了。他明白他回到了那个白天,而上天,已把他所要的12秒赐给了他……年轻士兵大吼一声便向着那终点扑去。弹片在他身后嘶嘶响着,但……在弹片抓住他的那一瞬间他跑到了终点!”[8](7)这样有悖于生活逻辑的二度拆建式的叙述,或许不止是作者的心理诉求,也同样是读者的心理诉求,——作者奋力托起的,乃是人之为人的那份情感。中篇《我的左手》,描述两个知青的患难之交以及较相互交情更多些的人性内容,于感伤的叙事里溶解西方精神分析学的思维因子,耐人寻味;小说还别出心裁,取第二人称“你”为言说视角,催化了故事的新颖可读,亦可隐约感觉冥冥中,有着逼视作品中存活者“你”心灵底里的精神紧张度。另一个中篇《家谱》,是钟晶晶作品里暂不多见的本民族题材,表述了中国社会异常政治秩序与传统伦理亲情之间的激烈牴牾,故事更深层面,则包含着试图阻击反传统的阴冷伦理,在当下这“正常”社会机制下的恣意蔓延。

同为1970年出生的青年小说家于晓威和金瓯,笔下常见均系跨民族题材书写。前者著有中短篇小说集《L形转弯》和长篇小说《我在你身边》等,后者则发表小说集《鸡蛋的眼泪》以及《补墙记》、《刀锋与伤口》、《前面的路》、《一条鱼的战争》、《1982年的钻戒》等中短篇小说。二人的叙事,集中代表着满族文学持续更新自我的前沿意识,他们勇于向海内外各个时期不同流派的大家汲取,向现实条件下一切可能发展,在不疲倦的风格探索和个性演变中,渐渐确立异乎常人的艺术气质跟美学追求。

无论是从满族文学的角度观察,抑或从中国文坛来放眼,出身满族的作家王朔,都是一个极端惹眼的“异数”。不管人们对他喜欢、追捧也罢,无视、厌弃也罢,王朔20世纪末期赢得的超高的知名度与阅读记录,乃是不争之事实。王朔1978年跨入文坛,拥有3部长篇、22部中篇总数160万字的小说创作量。谈起文学缘分,他说:“身体发育时适逢三年自然灾害,受教育时赶上文化大革命,所谓全面营养不良。身无一技之长,只粗粗认得三五千字,正是那种志大才疏之辈,理当庸碌一生,做他人脚下之石;也是命不该绝,社会变革,偏安也难,为谋今后立世于一锥之地,故沉潭泛起,舞文弄墨。”[9]这句句都是实话,他实在是凭着非同小可的才情(而非学历),从社会以及文化的石缝间,蓦然“蹦”出的精怪。王朔这席话同时也承认了自己的非传统化和非“文化”化。“文革”的十年重压曾将青年人推向三个方向:一是不甘潦倒愈挫愈奋,灾难一过顿时返回传统轨道;二是到底未能走出灾难制约,后来的大半生也撂荒了;三是不肯再回到传统,持有反传统姿态走向主流对立面。王朔是第三种,表现看似扎眼,其实当时有同一心态或者同情这样心态的大有人在。王朔为中国当代文学画廊成功推出所谓“顽主”系列形象,洵非向壁虚构,那既是现实描摹,也反映了作者的情绪宣泄。作者有幸的是,他的此番书写恰好与大众商业文化的初潮不谋而合。作者用外人不易摸到底线的玩世不恭、戏谑调侃,寻衅于文化与文化人的尊严,颠覆着既有道德秩序。在王朔书中,边缘立场、市井趣味被挥洒得淋漓尽致,成为对古往今来“正襟危坐”式书写规范的亵渎跟逃逸。不论承认与否,王朔毕竟是某个庞大社会群体的典型代言人,该群体当时动情喧哗并造成王作销量直线窜升。就像通常所说“存在即合理”,文坛应当看到王朔价值叙事“大爆发”的必不可免性质,与他面对传统不平则鸣的“合理冲撞”性质。就艺术而谈,王朔无疑是将调笑、反讽等手段引向了当下极致,更有值得王朔辈炫耀的,便是所锻造的其时最新鲜、刚出炉的“京味儿语言”,以至于有论者以为:“王朔以一种真正的民间的口语写作。他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大师老舍的当代传人……”[10]假使只从艺术角度考察,中国文学界的“不肖之徒”王朔却真跟他的满族文学前辈有若干的“酷肖”之处(王朔对满族文学的精品之作《红楼梦》也极为喜爱,甚至公开出面“捍卫”小说《红楼梦》的满族文化属性[11])。何以这个“全面营养不良”的满族后生,却拥有此等本民族“家传”技艺?是个有意思的问题。

笔者曾行文专门议论部分满族小说家三十多年的满族题材写作,其中所涉作家包括端木蕻良、马加、颜一烟、邢院生、朱春雨、赵大年、叶广芩、边玲玲、王家男、庞天舒、雪静、胡冬林、王安、赵大力、淑勒、赵雁、白玉芳、来印生、霍克、显晔等。本文虽也涉及到了相关作家的某些满族内容作品或满族风格作品,但其着眼点已有不同。

由于历史传统的强大作用力,满族迄今仍是个“盛产”小说的民族。世纪之旅的满族知名小说家,除以上已然提到诸位,还可以罗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他们大多是以个性化创作体现民族精神、张扬普世价值的能手:许行、苑茵(女)、傅惟慈、苏方桂、木青、陈玉谦、亢彩屏(女)、张少武、林和平、那守箴、尚静波、陈宏光、张铁成、朱秀海、劳马、何家弘、张策、周建新、关圣力、梁存喜、郎纯惠、袁纬冰、舒丽珍(女)、胡健(女)、何双及(女)、吴秀春(女)、京梅(女)、赵香琴(女)、彭明艳(女)、曹革成、寇丹、傅百龄、王中和、那耘、巴威、陈永良、王旭光、刘鹏、吴岩、徐岩、胡耀武、康洪伟、阿满(女)、蔡若菁(女)、解燕喃(女)、傅玲(女)……

知晓一些满族文学流变的人,应当不会对此感到过于惊奇;而不大了解底里的人也许要问:究竟是从几时,缪斯女神司理小说艺术那根神经,误搭在了这个民族的肩头?

[1] 赵玫.我的祖先[A].一本打开的书[C].春风文艺出版社,1994.

[2] 关仁山.后记[A].天高地厚[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2.

[3] 关仁山.心灵的圣殿[N].文艺报,2011-03-14.

[4] 于德才.焦大轮子[A].关纪新,王科.当代满族短篇小说选[C].民族出版社,1988.

[5] 曾镇南.对于德才小说创作道路的一个勾勒[A].路地,关纪新.当代满族作家论[C].春风文艺出版社,2004.

[6] 江浩.散散荡荡地说[J].文学自由谈,1987,(3).

[7] 高光.我写的不是历史,而是历史中的人[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b72bf4a010007pr.html.

[8] 钟晶晶.第二次阵亡[A].战争童谣[C].长江文艺出版社,2001.

[9] 王朔.王朔自画像[A].我的千岁寒[C].作家出版社,2007.

[10] 葛红兵.不同文学观念的碰撞——论金庸与王朔之争[J].探索与争鸣,2000,(1).

[11] 王朔.谈《红楼梦》[J].三联生活周刊,2007,(4).

Universal Values of Novels in Contemporary Manchu

Guan Jixin
(Institute of Ethnic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China)

National literature and art has both the highly valued personality and the persistence of universal values.When Manchu writers are full of emotion to write the themes of their nation,they not only greatly develop and expand the universal values through their works but also obtain the recognized achievements.For a long time they cultivate a highly tolerant character,and they have always been reluctant to shrink their own export-oriented perspective.The Manchu writers,who are in such a unprecedented era,

the baptism of humans’good ideas.They are more willing to fully observe the life with open cultural mind and aggressive vision of life,and put the modern concept of the art thinking into their writings.

contemporary era;Manchu;novel;universal values

I206.7

A

1673-0429(2011)04-0087-08

2011-06-01

关纪新(1949—),男,满族,吉林伊通人,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审、教授,主要从事满族以及中国多民族文学与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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