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思想与中国园林
2011-04-01刘堂春李清良
刘堂春,李清良
在中国的艺术苑囿里,道家思想如朝晖夕阴、雾霭流岚,把各门艺术涂抹得灵光闪闪、余韵低回,且生生不息、光景常新。因此,徐复观把道家之“道”视为最高的艺术精神,[1]29叶朗把道家当做中国美学的源头。[2]20中国园林重要的种类是在道家思想的浇灌、滋润下产生、发展起来的。经过相互激荡流播,道家思想最终成为中国古典园林设计之魂。
一、道家思想与山水园林的亲缘关系
儒家主入世,其审美在人伦。孔子虽然有“仁者乐山,智者乐水”(《论语·雍也》)之说,但是他从山水中看到的只是社会的某种伦理道德的因素,就是所谓的比德说,因此孔子又说:“鸟兽不可以同群。”(《论语·微子》)相反,道家多遁世,其审美在自然。老子反人文、返淳朴的态度,间接地表达了接近自然的要求。而庄子对自然中的一草一木饱含深情,鱼知乐,鸟可语,于是乎钓于濮水,行于山中,游于濠梁之上,高歌“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庄子如此忘情山水,一个重要的原因是,他认为“道”在世间万物,“道”“无逃乎物”(《庄子·知北游》);更重要的还是,把自然作为超越世俗、安顿心灵的家园,“他的物化精神,可赋予自然以人格化,亦可赋予人格以自然化。这样便可以使人进一步在自然中——山水中,安顿自己的生命”。[1]137
魏晋时代是一个充满动荡、混乱、血污、灾难的时代,无穷的苦恼、恐惧和烦忧以风流潇洒的姿态表现出来,“药、酒、姿容,谈玄论道,山水景色,……成了衬托这种风度的必要的衣袖和花环”。[3]一时玄学大张,名士们在“游心太玄”中“目送归鸿”(稽康《四言赠兄秀才入军诗》),或者说玄学直接引发了对山水之美的欣赏。哲学上,玄学家郭象把老子的“自然”改造为天地万物。“自然”一词,来源于老子“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命题。但是,老子所谓的“自然”并非作为名词使用的自然界,而是作为摹态状语使用的自然而然、自然无为的意思。郭象则说:“天者,自然之谓也。”还说:“故天也者,万物之总名也。”魏晋玄学还把“自然”与“情”联系起来:
圣人达自然之性,畅万物之情。(王弼《老子注》第二十九章)
万物万情,趣舍不同……(郭象《齐物论注》)
自然万物不仅是思维认识的对象,而且是情感交流的对象。这样,感性形态的庄子的山水美感就向理论形态的自然美学推进。“因为有了玄学中的庄学向魏晋人士生活中的渗透,除了使人的自身成为美地对象意以外,才使山水松竹等自然景物,都成为美地对象”。[1]140经过魏晋玄学催发,庄子山水观念开始渗入中国文人和艺术家的骨髓里,培育出他们对自然美那种深厚的、经久不衰的审美情怀。
宋、齐以后,玄言诗开始让位于山水诗,“老庄告退,而山水方滋”(刘勰《文心雕龙·明诗》)。其实,老庄哲学并没有完全“告退”,老庄哲学隐性地渗入到对自然山水的欣赏之中了,即所谓“玄对山水”(孙绰《庾亮碑》)。正如金学智所言:“老庄哲学的玄理更是明显地积淀在山水的审美形质之中”,“老庄往往披上了山水的外衣,哲学往往渗在媚人的美学之中。”[4]20-21这种“玄对山水”的审美风尚,开启了中国艺术的重大征程:与山水密切相关的山水诗、山水画、山水园林等艺术门类勃然而兴,“随着幽远清悠的山水诗与潇洒玄远的山水画的萌生与发展,山水园也作为士人表达自己体玄识远、萧然高寄的襟怀而深入人们的文化生活领域”。[5]42
山水园林,一种新型园林类型,就是在这种“玄对山水”的隐逸风气下孕育诞生的,并不断发展,最终成为中国园林的蓝本。这种新型的园林“已不再是供帝王狩猎之用,而是供包括帝王在内的园主们欣赏山水风景的审美之用”。[4]26山水已经获得独立的审美价值,成为园林物质性建构的主体和中心。如北魏张伦造“景阳山”,该园就以重岩复岭、深溪洞壑的叠山名闻遐迩。白居易筑的“庐山草堂”,有山、有水,层崖积石、飞瀑悬空、古木参天、植被丰富。草堂建筑和陈设极为俭朴:三间两柱,两窗四墉,木榻素屏,琴一张,儒道佛书数卷。白居易常来此居住,仰观山,俯听泉,旁览株树云石,平生所好者尽在其中。正如《世说新语·言语》所载:“简文入华林园,顾渭左右曰:‘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木,便自有濠濮间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山水泉石,包括鸟兽禽鱼,不再是以前异己的存在或攫取的对象,而成为可以亲和、畅神、交流的审美客体。
二、道家思想向文人写意园林的投射
道家思想“出于上古之隐君子”,老子、庄子自是古代的著名隐者,即王国维所谓“遁世派”,他们“于其理想中求其安慰之地,故有遁世无闷,嚣然自得以没齿者”(王国维《屈子文学之精神》)。“遁世无闷,嚣然自得”在庄子身上体现得极为充分,这就是超逸的人生态度。超才能逸,只有超越世俗,才能获得心灵的至美至乐,才能高扬主体的精神自由。《大宗师》中具体说明了“超”所需要的修养功夫:外天下——外物——外生,“超”,就是“外”,就是“忘”,放下世俗社会的种种计较,其结果是见天地之大美,获“至乐”“天乐”的精神满足。“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者,为乎至人”(《田子方》),这种“至人”正是庄子的楷模,“至人”的生活也是庄子理想中的生活。他把这种理想的生活状态定义为“游”。“游”,含有游戏之义。游戏就是使心灵获得自由解放,摆脱一切有形无形的枷锁,让人性得到最充分的舒展。因此席勒说:“只有充分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完全是人。”(《审美教育书简》)可以说,庄子追求的是一种最本真的人生,也是一种艺术化的人生。徐复观把庄子的哲学称之为“逸的哲学”,因为“逸”的内核是“由超脱于世俗之上的精神,而过着超脱于世俗之上的生活”。[1]192可见,“游”“逸”内里符契,皆以脱俗为前提,以追去自由快乐为归依。
服膺庄子哲学的人,莫不追求“逸”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魏晋时代,庄学大兴,所以人们大都大都“嗤笑徇物之志,崇盛忘机之谈”(《文心雕龙·明诗》),就是要超脱世俗事务,追求逸的人生。被钟嵘冠为“隐逸诗人之宗”(《诗品》)的陶渊明,在恬淡超逸的田园生活中,在空灵静穆的山光水色间,触处成趣,欣然自娱: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
诗人把当时黑暗污浊的社会比作束缚自由的“尘网”和“樊笼”,把归复田园看作是“脱俗”的、悠游自在的理想化生活。“陶渊明这类诗中所写的虽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园林,却孕育着新的园林类型的诞生”。[4]17
在此种精神气候的氤氲濡染下,于宋代这块艺术的沃土里诞生了文人写意园。苏州曾有宅园“墨庄”,李果《墨庄记》写道:
其境若与书卷相融洽,非必骛远凌危,攀奇竞秀,以求堪岩穹谷于数十里之外,此岂易得哉!前辈谓文人未有不好山水,盖山水远俗之物也……俗远而后可以读书研理,可以见道。
这段文字,可以说是概括了宋代以来特别是明清文人写意园典型的美学特征:在山水清音、书卷气息中洗涤尘襟,明心见道。“好山水” ——“远俗”——“见道”,李果明确地把文人写意园的文化心理渊源追溯到道家,尤其是庄子。庄子艺术精神流风余韵之深广,可见一斑。
陈继儒《青莲山房》云:“主人无俗态,筑圃见文心。“无俗态”、“见文心”,道出了文人写意园的核心。“无俗态”为生活之“逸”,“见文心”是艺术之“逸”, 就是要在园林创作中抒写文人胸襟,彰显主体情致,是人之逸向艺之逸的自然流溢、生发。与文人写意园相呼应的是,这一时期绘画领域中逸品受到极大重视。叶朗先生认为,作为美学范畴的逸品(逸格),正是“逸”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向艺术渗透的产物。而黄休复等人把逸品作为最高品第,反映了一种从重再现向重表现的变化。这种重表现的倾向,也就是写意的倾向。[2]293-294
服从于写意需求,文人写意园往往在小巧别致的园林中,以有限的物质构件创造出往复无尽的视觉空间,让人们在仰观俯察中游目骋怀,获得极大的精神愉悦。文人写意园林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美学特色,这就是除了按重量规律对形而下的物质进行精神性的艺术安排(即把形而上的精神转化为有重量的物质实体)以外,还着重地借助于文学、书法、绘画等偏重于精神的艺术,充分发挥其形而上的审美功能,使园林建筑的造型更能渗透审美主体的精神因素,使物质和精神互为补充,相得益彰,构筑一个磁性巨大的心理场。拙政园有一座扇面亭,颜其额曰:“与谁同坐轩”。这是带有歇后语性质的匾额,它启发人思考和回答—个问题:“谁?”其答案在苏轼《点绛唇》词中:“与谁同坐?——清风、明月、我。”人们在通过回忆思索或介绍说明得知答案后,联想彩翼的束缚被解除了。于是,就会进入一个诗意的“形而上”的审美天地:或联想到苏轼其人其事,或联想到苏轼的《点绛唇》,甚至联想到苏轼《前赤壁赋》中的名句: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现实空间里可能无风亦无月,但谁能阻止我们想象的空间里有朗朗明月、徐徐清风呢?何况那扇形的亭子、扇形的窗框、扇形的桌面不正扇起阵阵心灵的清风吗?物质与精神的巧妙配置,山水与书卷的融合互渗,把人指向一个有声有色、享用无尽的精神空间,这不正是庄子所倡扬的至美至乐的诗意境界吗?
董其昌在《画论丛刊》(上卷)中提出文人画家“以画为寄”、“以画为乐”、“寄画于乐”的思想,以“乐”这个概念来规定文人写意画(南宗艺术)的美学本义,这是有深刻见地的。如果以“乐”这个概念来说明与文人写意画有血缘关系的文人写意园,亦无不可。这个“乐”,就是庄子“逸”的生活态度和精神境界的历史延伸,是“清逸”“超逸”“高逸”的精神衔接,因此,“写意”就是“泻逸”。
三、道家思想对中国园林设计的影响
庄子继承老子“道法自然”的思想,力主“天道”,反对“人道”。他说:
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庄子·在宥》)
这里庄子尊崇“天道”、贬斥“人道”的倾向异常明显。所谓“天道”,就是自然无为的状态。它是与“人道”相对立的,因为“人道”是一种非自然、人为的状态。庄子尊天抑人的思想引发了中国美学对自然天成之美的追求,“中国美学家和艺术家反对人为造作,主张自然无为,并将自然无为视作审美创造的最基本的品格”。[6]51钟嵘标举自然英旨的美学倾向,对拘挛补衲、殆同书抄的“蠹文”予以猛烈抨击。司空图在《二十四诗品》中特辟“自然”一品:“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著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因为道是自然的,如春花之自然开放,如年岁之自然流转,艺术创作也就要“妙造自然”(《二十四诗品·精神》)。
文学如是,园林更应如此。因为文学创造的世界只需在心灵展开,而园林创造的世界还要在现实展开,要能可行、可望、可游、可居,它必须给人一种真实的山林印象。陶渊明的《饮酒》(其五)给园林创作提供了一条重要启示。他在青山晚霞、飞鸟归巢的自然美景中感悟着“真意”,在有“真意”的田园里悠然采菊,酣然饮酒,消弥现实中的种种烦恼、困惑、虚伪、欺诈,诗意地栖居。
园林之美,贵在自然,自然者存真。只有这样的园林,才能符合人们寄意山林的初衷,“凡尘顿远襟怀”(计成《园冶·园说》)。因此,作为我国古代最杰出的园林著作,《园冶》高张“虽由人作,宛自天开”(《园冶·园说》)的大旗。这一思想贯穿全书,略举几例以佐证:
掇石莫知山假,到桥若谓津通。(《相地》)
岩、峦、洞、穴之莫穷,涧、壑、坡、矶之俨是。(《掇山》)
有真为假,做假成真。(《掇山》)
夫理假山,必欲求好。要人说好,片山块石,似有野致。(《掇山》)
境仿瀛壶,天然图画。(《屋宇》)
片山多致,寸石生情。(《城市地》)
我们看到,计成标榜“宛自天开”、“天然图画”,其前提是以“真”为师,不仅要法真山真水之形,更要达真山真水之神。这就要对真山水有所取舍、提炼、集中、提高,即典型化。惟其如此,方能创造出“境仿瀛壶,天然图画”的园林佳境,才能“片山块石,似有野致”,才能“片山多致,寸石生情”。这是《园冶》中最高的美学境界,所以日本就曾直接把《园冶》一书称为《夺天工》,“夺”字可谓正中其美学思想之肯紫。清代叠山家张涟因为“其巧艺直夺天工”,“浑若天成”(王时敏《乐郊园分业记》)而闻名当世。张涟之子张然说曾以其高超技艺闻名于洞庭东山。陆燕喆《张陶庵传》这样写道:
虽一弓之庐,一拳之龛,人人欲得陶庵而山之。居山中者,几忘东山之为山,而吾山之非山也。
这是一段绝妙的品评文字!它颇能引起人们的美学思索。由于张然叠山能“有若天然”,因此,在洞庭东山,不但人们都争着想请张然叠山,而且他们几乎忘记了自己所居的东山才是货真价实的真山,也几乎忘记了张然所叠的山不是真山而是道地的假山。这种假山既有真山的自然之态,又具真山可能缺乏的奇妙之神(以典型化手法加以虚构),给人以巨大的审美愉悦。对此,当代园林专家陈从周先生说:“故假山如真方妙,真山似假便奇。”[7]54可以说,园林的“真”,是“妙”和“奇”的有机统一,是造园家“搜尽奇峰打草稿”(石涛《画语录·山川章》)的产物。园理通画理,因而陈从周先生多以画本说园。圆明园的景区、景观题名,更有“天然图画”、“自然如画”等。乾隆《圆明园四十景·天然图画》小序写道:“庭前修篁万竿,与双桐相映,风枝露梢,绿满襟袖。西为高楼,折而南,翼以重榭,远近胜概,历历奔赴,殆非荆、关笔墨能到。”“宛自天开”、“巧夺天工”,已成为园林艺术批评的一条重要的美学标准。
当然,道家思想对中国古典园林的影响是多方面的。比如,道家贵无重虚观对园林意境的创造,道家“淡”“素”色彩观对园林的色彩处理,都产生深远的影响。可以说,道家思想已经渗透于中国园林的方方面面,成为中国园林挥之不去的精神质素。
[1]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
[2] 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 1985.
[3] 李泽厚.美学三书[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 1999.
[4] 金学智.中国园林美学[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 1990.
[5] 游泳.园林史[M].北京:中国农业科学技术出版社, 2006.
[6] 樊波.中国书画美学史纲[M].长春:吉林美术出版社, 1998.
[7] 陈从周.看园林的眼[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