徘徊于魔幻与真实之间—《村庄秘史》的人性解读
2011-04-01荆懿
荆 懿
如果说每个村庄都有不为人知的故事,那么最懂讲故事的不是村中的老老少少,而是村中最为古老的大树;如果说每个家族都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只有那流动的河水能够冲刷这些记忆;如果说每片土地都记录了几代人的兴衰荣辱,只有那几经变迁之后留在手中的一捧捧土,才会混杂着风化的瓦砾在风中哀鸣。“没有叙事,生活伦理是晦暗的,生命的气息也是灰蒙蒙的。”[1]《村庄秘史》是王青伟的一部关于湘南小村的魔幻叙事,简洁的语言与深刻的寓意使这部作品充满史诗般的魅力,值得读者品读回味。
《村庄秘史》中究竟蕴含了多少秘密?王青伟并没有告诉我们。他写的是一部具有神话色彩的秘史,留下了无数的谜团等待寻找答案的人。诚然,答案不是唯一的,正如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在每个读者眼中的故事的叙述者章一回也具有不同的面孔。
一
“你认识亦素吗?”一个陌生的电话,引发了整个小说的叙事。读罢小说,谁又能明白亦素究竟是谁呢?是一个女孩子,红湾和老湾的人都喜爱她;是一个像彩虹一样的女子,像桥梁一样连接了红湾和老湾;是一位神秘的女神,她的存在可以化解无休止的纠纷,使红湾和老湾化干戈为玉帛。亦素是怎么死的?在章一回的叙述中,他将亦素奸杀在樟树中。亦素的死反复被提起又反复被遗忘,亦素的死意味着什么?一个年轻生命的消逝;一个联系纽带的断裂;一场人性浩劫的开始;一个神话的幻灭;一场叙事的结束。如果说仅仅因为亦素的美丽善良就招致了这样的杀戮本身已经违背了人伦,但最美好的事物总是会被最黑暗的势力所恐惧。代表腐朽、愚昧的力量吞噬了爱与美,但亦素的灵魂却因为她的“失踪”融入了老湾人和红湾人的内心,重燃了人性的善。亦素终究是一个谜。似乎弄清楚了亦素究竟是何许人也就理解了老湾人和红湾人的一切。
如何理解叙事的主体章一回?如同所有人一样,他是一个矛盾体。他的矛盾不仅仅是整个时代的矛盾,更是人性的矛盾与挣扎。在《村庄秘史》中,他的生命是一个轮回,正如他的名字—一回。他生活在人世一回,他的灵魂就是樟树的灵魂也是整个村庄的灵魂,这个灵魂积淀了村庄的善与恶,有原始的蛮荒也有无尽的虚无。忏悔之前,他的脸是一个村庄过去的符号——苍老、神秘但又能焕发异样的光彩引人注目;忏悔之后,他化为老树的一部分,开始了新的生命和新的轮回。新的事物代替旧事物重新显现,沉淀下来的零散的故事拼凑在一起载入史册,等待新的开始。
在小说中,章一回要救赎的是人性:他对人老珠黄的苏点点诉说,她在历经了灯红酒绿的颓靡生活后,时间留给她的是无尽的空虚;他对走不出雨镇的“失踪”珊珊诉说,水也就是女人是珊珊的原始象征,她不断地离去又回来,迷茫且执着,时间带给她的是走不出禁忌的伤痛;他见不到变性后的紫舒,那象征男根的水塔是紫舒难以企及的平等与自由,猎奇的记者将人性的痛苦作为娱乐记录在报纸上,时间没有带给她理想的改变;他在变成少年时,希望得到权力的审判,但有些历史终究是要被“遗忘”的。他在第四个女人叶子怀中追忆往事,时间在叶子身上留下的只是时间的记忆,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一位母亲,爱的光辉体现在其母性之上;他最终回到了樟树的“子宫”中,成为她的一部分。他在樟树中见到了奔流不息的江河,见到了星辰和月亮却永远不得天日。这也是樟树作为没落村庄的母亲的宿命。自从鸟儿衔来种子,樟树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丰沃的河原渐渐有了人类的移居,有了村落的形成,樟树与红河就是村庄的文化精神的象征,对樟树与红河的敬畏是村庄对自然母亲的原始崇拜,而战争与物化世界的来临使一切都发生了改变。科学带来了人思想的进步,而对物质生活的追求却又加速了人心的改变。在村庄丢掉蒙昧的同时,人性也开始陷落。在救赎中,章一回一次次追问人性,最终象征了“孝廉”、“伦常”与“和睦”的老人重拾了关于村庄回忆,但时间已经在催促他们死亡,甚至不留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切过去都在倒塌,记忆渐渐被时间抹去,一切又陷入轮回。
章一回本身是一个轮回,章一回所叙述的故事也构成了一个大的轮回。老湾与红湾的命运被章氏与陈氏的斗争紧紧联系在一起。小说中的叙述者是章一回,叙事的主体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村庄,村庄的生命就是樟树的生命。章大与章小两兄弟不同的人生轨迹掀开了整个叙事的序幕,兄弟之间的不睦是村庄的第一个悲剧;外来者麻姑身上的锁,锁住了村庄对新生活的追求与向往,失去了寻找精神家园的动力是村庄的第二个悲剧;章义生活在自己的驼背中,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最终选择了死亡,村庄迷失在为自己证明的循环中,这是第三个悲剧;众人皆做帮凶,违背人性中的善,最终招致了村庄生命之源——樟树的枯萎,疯狂的群体造成了村庄的第四个悲剧;老湾与红湾的积怨一代又一代地累积,爆发后又重新积淀,你死我活的仇恨心理是村庄的第五个悲剧。五个看似独立的故事实则相互关联,且与章一回的叙述形成象征性的对照关系。整部《村庄秘史》就是一个轮回的圆形结构:村庄从起点走向终点,叙事者的生命也由起点走向终点,如同表盘上的指针,在轮回一周后,虽然指针仍然指向原处,但时间与历史却发生了根本性改变。
二
《村庄秘史》一书中的充满了神话般的想象,这与湖南永州的地域特色有深刻的关联。矮人的故事为王青伟提供了灵感,将具有传奇色彩的史实融入到整个叙事中,使叙事既真实又魔幻。他用一个家族的史诗将读者带入到充满谜团的湘南村庄,使读者如探险一般想要找到谜题的关键。而谜题的答案就隐藏在一个个象征性的符号语言之中。人类学家莱斯利·怀特表明:“所有人类行为都源自符号的使用……文化的最重要的符号方面是语言——用词代替对象。”[2]在通篇叙事中,象征性的语言符号无处不在:比如麻姑身上的锁,晚上不能接近的铁塔,飞走的蝴蝶等都使这部作品魔幻现实主义色彩浓重。这部作品与马尔克斯的经典之作《百年孤独》在意象运用上有很大的相似之处,马尔克斯在研读过卡夫卡的作品后认为“是卡夫卡让我明白了,我们完全可以按另一种样子写作……‘穿越真实性的界限,不是为了逃避真实世界(以浪漫主义者的方式),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3]魔幻现实主义的写作手法一方面将读者带入一个全新的认知视角,通过个人对意象的分析找到其象征内涵;一方面又使读者能够在一个虚拟的环境中,从灵魂的角度探寻真实。诚然,这部运用魔幻现实主义表现手法的作品也存在不足之处,意象过于庞杂,可以说整部《村庄秘史》都是用一个个象征性的符号串联起来的,这就使缺乏背景知识的读者有阅读的困难且难以厘清头绪。
魔幻现实主义中的“魔幻”(magic)在英文释义中就有“巫术”、“法术”的意思。“魔幻现实主义也就是巫术思维引导下的现实主义。而打破理性与非理性、幻觉与现实、生死与前后、自然与超自然、人与物种的种种界限的法宝不是别的,就是重新进入巫术或法术思维的境界之中。”[4]《村庄秘史》中充满了对巫术的想象,小说的开始,章一回梦中出现的提着长明灯的老太太,就是一个梦婆的形象,具有先知的能力,将读者引入这个魔幻的世界;外乡人哑巴,洞悉村庄的秘密,却有口不能言,如同魔镜折射出老湾人与红湾人的矛盾的内心世界;基督徒常贵大爹和百岁老人天瞒大爹能够能够知晓天机,其作为殉道者出现又使小说添加了宗教色彩;小说中不乏有十字架等暗示宗教的物品和符号出现使小说的地域色彩更加多元化,也从一个角度印证了西方宗教与当地传统对整个湘南村庄的影响。如果说这部小说堪比陈忠实的《白鹿原》的话,那书中体现出的中西文明的碰撞则是影射了整个中国社会受两种文化的共同影响而产生了奇异的“通灵”的效果。
《村庄秘史》徘徊在魔幻与现实之间,在其充满巫术色彩的叙事背后,有着不容忽视的真实。老湾的历史是一部伶人史(侏儒)也是一部辛酸史,老湾人的淳朴与愚弱构成了小说人物的整体性格特征,而这一性格特征也正是中国受压迫农民的性格特征,王青伟用其特有的温婉清丽的笔触重新描绘了鲁迅犀利笔锋批判下的国民劣根性。他从章一回的忏悔录入手审视政治中国百年的政治史,国民革命、土地改革、十年浩劫与新经济政策等不断影响着中国农民的思想,也不断转变着他们人性中最为软弱的东西。章大与章小的兄弟之情,因为军人的荣耀而变为兄弟间相互的揭发与出卖;章义以战俘的身份回到老湾,却得不到身份的认同,高压的政治逼迫他走上绝路;整个老湾为了五元的奖励,陷入杀戮的狂欢,为争夺物质而失去人性,集体的无意识让他们变为刽子手;红湾人陈军为章抱槐和江河水重修墓地扩大宣传,将其变为旅游区,这与现在旅游景点无节制的开发如出一辙。这些用魔幻现实主义表现出的真实,比现实还要真实与露骨。
三
在《村庄秘史》中,章大与章小的故事,很容易使人在脑中交织成一部黑白的抗战电影,电影中爱恨情仇交织,章大的落魄文人形象和章小的革命英雄形象在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中都能够找到相对应的真实人物,他们的形象是普罗化的;麻姑所写的女书是世界上唯一的女性文字,主要流传地就在湖南永州。女书相对于“男书”(也就是我们所通用的汉字)而言,是一种只传女性不传男性的隐秘文字,主要记录诗歌、祭祀、故事等,具有教育功能。女书是女性认识世界的方式之一,也是女性追求平等与自由的表达方式。“声音对于被压抑而沉默的女性来说,是一种身份和权力的象征。那么,发声就不只是主体性的要求,更是一种身份、一种政治、一种权力的要求。”[5]在小说中,女书不仅据有上述意义,它同时作为一种符号代表了村中目不识丁的村民自我封闭的落后的封建意识,女书正是禁锢于解放之间的桥梁,当其被焚毁时,一个原部落的保留独自文化的女性身份消失,新的受封建压迫的女性形象诞生。村民靠天吃饭而不是依靠文化知识来改变落后的现实,保守守旧是加速村庄走向没落的直接原因;章义与章玉官其实代表了同一类人——不能面对自己的软弱的底层人。他们希望得到其他力量的救赎却自怨自艾,没有经过抗争就对命运妥协。借用鲁迅先生的话就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书中对他们的描述多是无奈和苍凉的,王青伟用北方的狼性与之相比,想要唤醒麻木的人的反抗命运的斗志;书中多次出现“刽子手”一词,刽子手没有掌握生杀大权却能用手中的刀杀人,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刽子手的行列。义愤的大众脱离了法律与道德的界限,以暴抗暴,最终引发了多起流血杀人事件,而这些疯狂的群众由于处于这个疯狂的群体之中,早已丧失了自我判断能力,最终酿成无可挽回的惨剧;“蝴蝶”的意象出现在小说的尾声,蝴蝶的飞走一是代表美好事物的消散,所作的努力付之东流;二是蝴蝶大量的出现并飞走意味着遥远的地方将会有一场飓风的光临,这就是著名的“蝴蝶效应”。再娃化作蝴蝶后,村庄的剧变正式开始,旧房屋倒塌,新的房屋建成,一切开始重新走入轮回。小说就这样一直在魔幻与现实中转换,从荒诞中品味真实。
不得不提的一点是小说对女性人物的重视。虽然这不是一部女性主义文学作品。但是却能从中窥出作者是将女性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来刻画的。村中最重要的女性是象征亲情的樟树,樟树孕育了整个村庄,母亲的形象在作品中是崇高和伟大的。除去母亲这一形象,女性更是被作为神来进行刻画的,正如前面所提到的亦素。亦素就是一个女神的符号,在这一符号显现的时候,村人是安定祥和的。符号消失后,村人便开始躁动。女神崇拜往往与生殖崇拜相互关联,所以在亦素消失之后,村庄的繁衍能力减弱。象征生命的陈氏兄妹正是死于缺少生殖神庇佑下的红湾。章春抢了陈氏的老婆和儿子本质上也是对生殖的掠夺。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复原为母性与生产繁衍,回归了女神的本源。章一回重返女性子宫也是女神回归的表达意向,寄托了王青伟对村庄新生的愿景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除此之外,小说尝试采用了多用叙事手法,运用连环锁的形式使每个独立的故事紧密相扣,故事结构紧凑,充满悬念。这部作品最大的特色,并非象征性符号指代或者多重叙事手法的运用,而在于叙事中深刻精神内涵。王青伟反其道而行之,在一片歌颂田园牧歌式生活的作品中,对理想家园的蛮荒与苍凉进行了深刻地反思,从人性的角度追问人本性的善与恶;从时间和历史的角度,阐发一个心怀美好的人对物化现实的无奈与无力感;从一棵孤独的樟树、一条孤独的河、一个孤独的人、一个孤独的村庄入手,抽丝剥茧揭秘村庄的故事,唤醒人对人生的感悟与对信仰的追求。雷达先生在《当前文学症候分析》一文中指出“一个通俗小说家只注意故事的趣味,而一个能表达时代精神的作家,却能把故事从趣味推向存在,他不但能由当下现实体验而达到发现人类生活的缺陷和不完美,而且能用审美理念观照和超越这缺陷和不完美,并把读者带进反思和升华的艺术氛围中去。”[6]在对人性的拷问上,无疑,王青伟和他的《村庄秘史》已经走了很远。
[1] 刘小枫.沉重的肉身[M].北京:华夏出版社:第六版, 2007:11.
[2] 威廉·A·哈维兰.文化人类学(第十版)[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 2005:43.
[3] 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M].余中先, 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3:54.
[4] 叶舒宪.文学与人类学——知识全球化时代的文学研究[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2003:53.
[5] 傅美蓉.女书:我们终结,抑或我们的开始[J].妇女研究论丛, 2003(4):52-56.
[6] 雷达.当前文学症候分析[M].北京:作家出版社, 2009: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