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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关怀的缺失
——从萨克雷看曹雪芹的男权话语

2011-03-31丁丽蓉

关键词:曹雪芹林黛玉黛玉

丁丽蓉,李 朝

人文关怀的缺失
——从萨克雷看曹雪芹的男权话语

丁丽蓉,李 朝

林黛玉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莉倍佳是萨克雷《名利场》中的女主人公。萨克雷从人文关怀的角度审视男权社会中为生存而挣扎的莉倍佳,在赤裸裸地撕开她美丽包裹亮出利欲追求的同时,也给予理解。曹雪芹完全从欣赏的角度来描写林黛玉,黛玉的被欣赏在于她没有血肉之躯女性的世俗之气,而是一缕纯净的自由之魂。病榻上供人欣赏的林黛玉与生活的和解,才是女性自主意识的真正觉醒。

曹雪芹;萨克雷;男权话语

林黛玉是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女主人公,莉倍佳是萨克雷《名利场》中的女主人公。曹雪芹、萨克雷都将他们弱小的女主人公置于无所依靠、独自面对生存的环境。她们面对的是强大的男权世界,在失去父亲的庇荫之后,生存问题对她们构成了强势的挤压。并且,两位女主人公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聪颖而又有才华,有一定的自主意识。对于她们来说,生存并不仅仅是或者说重要的不是温饱问题,而是人的尊严。萨克雷更为彻底,莉倍佳被直接抛到上流社会尔虞我诈的大名利场上,曹雪芹则将黛玉放进了貌似温情的贾府这个大家族之中。

萨克雷从生存角度审视《名利场》中的莉倍佳,在赤裸裸地撕开她美丽包裹亮出利欲追求的同时,也给予理解。让读者感同身受地体会社会对莉倍佳生存的挤压,从而对她利欲追求之路上的付出,包括那些不光彩、不道德的行为,给予谅解,甚至因她的失败而沮丧,因她的成功而体会到快感。相比之下,曹雪芹完全从欣赏的角度来描写林黛玉,在贾府这个大家族中,仍能锦衣玉食的林黛玉尚有一定的生存空间,因此,黛玉的追求仅仅限于精神层面,彻底脱离了小市民的柴米油盐。黛玉的被欣赏在于她没有血肉之躯女性的世俗之气,而是一缕纯净的自由之魂,并且恰到好处的满足渴望精神对话的曹雪芹们。

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是人性受到极度压抑的时期,尤其是女性,所谓“三从四德”的教化,使得女性完全失去自身的生命价值,沦为家族的生育机器、男性的欲望对象。随着生产力水平的发展,从明代开始,出现了“破人之执缚”的感性解放思潮。另一方面,被统治阶级利用的儒家思想却发展得愈加严密,宋明理学已经把原儒时代的伦理之“礼”上升为“天理”,要“存天理,灭人欲”。清王朝面对日益发达的生产力中人们日益觉醒的人性,仍顽固奉行宋明理学,对人性实行严厉的禁锢。《内经》、《女戒》、《女孝经》等女教读本都是对女子行为的极致约束和规范,要求女子“举止尽合妇礼,兼具恪守贞节、柔顺忍让、孝敬慈爱、善教子女、勤劳简朴等美德,便可胜任贤妻良母角色”[1]。女性的生命价值完全体现在为家族、为男性的付出,甚至是牺牲,而她们自身的生命欲求则被视为不洁,所谓“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

人类的生存繁衍发展需要两性的和谐相处,男权社会中女性的完全失语,尽管满足了男性的自主意识与生理欲求,甚至对于封建社会末期的主流社会来说,满足男性生理欲求在某种程度上已成为女性生命的全部。然而,对于一定程度上追求人性解放、渴望精神对话的男性,女性的完全失语给他们带来的是心灵的寂寞。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从《西厢记》的崔莺莺到《红楼梦》中的林黛玉,可以看到曹雪芹们欣赏的女性更多了一些自主意识,她们不仅追求爱情,更重要的是追求精神对话与沟通,追求才华的展示,也可以说是自我价值的实现。

在《红楼梦》众多女性形象中,林黛玉是作者着墨最多的一个,也可以说是最纯净无暇的一个,轻俗傲世、眼中无尘。与之相比,宝钗对礼教的接受与认同更多一些,为生存的思考更现实一些,从人情出发的世故也成为自然,这些都影响了宝钗形象的唯美,但是,也必须看到正是这些给宝钗争取了更多的生存空间。对于王熙凤,尽管作者褒贬兼有,读者好恶不同,但是,不可否认的是她最具生存竞争力。王熙凤是男权话语环境中,有胆量、有能力为自己争取独立生存条件的女性形象,作者欣赏其才能,却从根本上否定其与男性权威的抗争,包括对物质的聚敛和在爱情上的嫉妒。

林黛玉纯净、唯美,却失去了在世间生存的全部空间,只留下病榻上不沾染任何世俗凡尘、不再是肉体凡胎的灵魂,供曹雪芹们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爱情,是曹雪芹欣赏的,也是多少年儒家文化对女性的神化,痴情、贤惠,不求回报,不计代价。生命或点滴支付,成灰成泥;或轻言放弃,成全一份供男人们欣赏的“玉碎”,如王宝钏、杜十娘等。黛玉对宝玉的爱是飞蛾扑火般的,宝玉尽管爱的中心是林黛玉,却并不专情,黛玉与宝玉的爱并不平等。曹雪芹对黛玉这种超越生存的爱,极尽欣赏之能事。王熙凤的爱,则更多地表现为嫉妒,包括平儿、尤二姐,以及贾琏的一切女人,这是人之天性,却有违男权意识。王熙凤的嫉妒是向男性权威的挑战,“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持家”。与之相对,虽然黛玉也嫉妒,但是黛玉的嫉妒只针对可能成为宝二奶奶的宝钗们,而对于袭人、鸳鸯们则完全忽略不计,她的嫉妒是在父权社会权威话语之内的。林黛玉们让宝玉们既享受妻妾成群的乐趣,又享受超生存的精神对话。在漫长的男权社会,女性处于失语状态,男性的话语霸权必然造成精神上的绝对孤独。男性如薛蟠、贾琏们只有肉体,精神缺失;女性则如李纨们“槁木死灰一般,一概不闻不问;惟知侍亲教子”,精神处于休眠状态。宝玉们是这样的一个群体:“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清贫诗礼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偶生于薄祚寒门,亦断不至为走卒健仆,干遭庸夫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许由、陶潜等。”追求的是精神自由,不为世俗琐事所困。黛玉恰是他们的精神同谋,超越尘世,只求相知,不求生存。

刚刚走进名利场的莉倍佳,就遇到了“既有钱又未娶”的乔斯,然而阴差阳错,功败垂成,嫁给罗登,与史丹勋爵周旋,最后追随乔斯,摸爬滚打,脏泥污水,甚至沾染血腥,终于过上了“美好”生活:有足够的财产,“忙于做好事,经常上教堂”。莉倍佳是尘世生活中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萨克雷对莉倍佳有批判,也不乏从人文角度、从生存角度的理解与宽容,“她这么一个孤独无依的人,能做到感恩戴德,理应给予赞许了。即使她的小算盘有一些自私之处,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能够做到深谋远虑倒也是合乎情理。”[2]75而且,“我们不能责怪她,她毕竟没有慈爱的父母为她安排这种微妙而又难处理的事”。

发展到极致的儒家之理学,鼓吹“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还只要求肉体的贞操,而曹雪芹们欣赏的则包括精神的纯粹。萨克雷笔下的爱米莉亚与乔治的爱,也是不平等的,一个痴情到以生命为代价,一个则如宝玉处处留情。萨克雷对于同样爱到“痴”的爱米莉亚,并不是一味的欣赏,而是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有所嘲笑。“在她(爱米莉亚)心中,欧洲的太平那么重要,全是因为它决定着乔治·奥斯本中尉将来的命运。他已经安全了,她就颂唱圣诗赞美上天。他是她的欧洲,他是她的皇帝,与团队里所有的皇帝和本国权倾朝野的摄政王相比,他有地位多了。乔治是她心中的太阳,是她心中的月亮。”[2]77并且,在爱米莉亚身边始终有一个更为痴情的杜冰,为其利用。“晚上和没有别人的时候,她会在内心深处感受到母爱的无比喜悦与神圣,那是在上帝神奇的眷顾下赐予女人的本能,一种完全不可理喻,却远远高于理智的喜悦,一种只有女人心才能感受到的盲目、美妙的痴情。对爱米莉亚的这些心理活动进行观察研究,是杜冰的任务。爱情使他几乎能猜透爱米心中所有的感受,同时,他也能看到那里压根儿就没有他的位置,而且,看得非常清楚,清楚得要命,虽然这样,他还是顺从地认命,而且愿意认命。”[2]318

展示才情,黛玉仅为舒张个性,毫无功利之心,甚至对宝玉也毫无生存能力的要求。黛玉的才华是诗情画意,超凡脱俗的,可以供欣赏,却不具威慑力。

莉倍佳也聪慧颖悟、自视甚高,虽机敏能干,却工于心计、唯利是图,甚至不择手段,只为生存。她钢琴演唱法语样样出色,从小就比童年的孩子懂事得多,却目的明确,一心指望能“出人头地”。她洞察一切,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存环境,“贫穷的生活已经使她养成阴沉沉的脾气”,她懂得要立足于此,只能费尽心机让这个社会接纳她。以孤苦无依之身走进克劳利府的莉倍佳,现实的理解自己的处境,“我就孤单一人”,“我只有自食其力,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指望了。有着一张桃红色俏脸的黄毛丫头爱米莉亚的见识连我的二分之一都没有,但却家资甚多,豪宅家具、奴仆一应俱全。可怜的裴基(莉倍佳),只能依靠自己和她的头脑来闯荡世界,等着看吧,凭着头脑,终有一日我会出人头地。我会让爱米莉亚小姐看到我比她生活得好、比她强;并非我很讨厌她,恐怕没有人会去讨厌这样一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吧。但是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地位能凌驾于她之上,那将会是多么好啊!我就不信我不会有这样的一天!”[2]11“有责任让恩人们对她有好感,竭力获得他们信任。”“打算在国立克劳利镇站稳脚跟,使处境变得舒服些,所以她决定,她所接触到的人,只要妨碍到她的利益,她就尽力拉拢。”[2]75于是,克劳利老小姐认为她是“绝顶的人才”,男人们为她倾倒。莉倍佳有主见、独立、能干,她的敏锐使她选择男人与婚姻作为生存的手段,莉倍佳身边的男人,都是她利用的对象,乔治、史丹、罗登。对乔治、史丹,作者并没有同情。乔治愚蠢、自私,史丹狡猾、无情,只有罗登,“如此准备完毕,一颗不安的心也就放下了,不得已时可以逃难,要不,就留下迎接得胜的部队,管他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她当晚的梦境中也许已经做了公爵的妻子或法国元帅的夫人。而那天夜里,罗登在山上身披大衣站在雨中放哨,心中想的却是留守的妻子。”[2]284似乎罗登的真情并没有换来真情,但是,“他这个粗人倒也同阿多尼斯一般风流,总和那些水性杨花的舞女和店铺里的女店员嬉笑调情。与婚后光明正大的闺房之乐相比,以往的那些事倒觉得索然无味了。无论何时,她总会带给他无尽的快乐。他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没有哪一个能比得上自己的闺房中的快乐,遇到的人也没有一个比自己的夫人更可爱。”[2]259作者对莉倍佳苦心经营、步步挣扎的命运表示理解,毕竟婚姻是她唯一可利用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又是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无奈。

曹雪芹与萨克雷生存的时代并不相同,一个是封建社会末期,一个则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兴盛时期,但是,他们都经历了生活的巨大变故,曹雪芹从锦衣玉食到“举家食粥酒常赊”,萨克雷也从养尊处优的绅士到自食其力的普通人。可以想见,他们体会到的绝不仅仅是物质生活的由富到贫,还包括甚至更重要的是社会地位带来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曹雪芹是饱受儒道文化熏染的读书人,“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经历变故,并未改其读书人的形象,“历经十载,增删五次”的《红楼梦》,竟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其中虽饱含着作者的辛酸,更多的却是精神寄托。他精心打造的大观园是建立在生存之上的空间,其中人物绝无生存之忧,有明争暗斗,却全不为利。以孤女之身来到贾府的林黛玉,虽一进府便自嘱:“要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要多说一句话,不可多行一步路”,却也并不为衣食俗事,而是“恐被人耻笑了去”。

萨克雷生活在生存竞争激烈、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社会,金钱被视为上帝,生存问题成为人们关注的重心,他是彻底的现实主义,对于女性,更多的是从生存角度进行审视。爱米莉亚是纯净的,也是愚蠢的,莉倍佳含有杂质,但是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萨克雷借莉倍佳之口对爱米莉亚的评价是“你那么纯真,简直像抱在怀里的婴孩一样没办法独立生活。”其中不乏嘲讽之意。黛玉的纯净却受到了曹雪芹极致的欣赏。这种纯净就是悬置自身欲望,将自己置之死地。王熙凤的机关算尽、宝钗的善解人意,程度不同,但都是为自身的生存创造条件。

林黛玉是纯粹地超越,毫无依托,以生命搏爱情。从宝玉角度欣赏黛玉是“水做的骨肉”,黛玉的自许则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摆脱了泥土,也就摆脱了生存的大地。充满铜臭与肉欲的贾府中,潇湘馆病榻上那个冰清玉洁的少女,是来还泪的,沾染一点俗世的尘土,都将成为读者的遗憾。莉倍佳则是俗世尘土中的你我,适者生存,为自我打拼一块生存的泥土,是每个生命的权利,萨克雷并不欣赏,但却给予理解,“要是考虑物质诱惑的因素,也许很难讲某甲的品德一定好过某乙,荣华富贵即使不一定能让人真诚,起码能使人顾全脸面。一位高级市政官刚刚赴宴喝过海龟汤,回家途中绝不会跨下自备车马去偷一条羊腿吃,但如果让他饿上一段时间,你不妨看看他会不会乘人不注意把一长条面包塞进怀里。”[2]376正视女性的生存欲求,给女性生存欲求以理解。

俗世生活,大千世界,“高处不胜寒”,“何似在人间”。从人文关怀的角度,正如萨克雷审视莉倍佳,有杂质,但也不乏可以理解之处。病榻上供人欣赏的林黛玉,与生活的和解,才是女性自主意识的真正觉醒。

[1]曹大为.中国古代女子教育[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73.

[2]萨克雷.名利场[M].张少文译.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9.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公共外语教育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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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6201(2011)04-0272-03

2011-03-04

[责任编辑:张树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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