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意识中的真实世界探寻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狂人日记》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2011-03-31周可戈张冬梅
周可戈,张冬梅,肖 凯
(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59)
无意识中的真实世界探寻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狂人日记》的新历史主义解读
周可戈,张冬梅,肖 凯
(成都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059)
乔伊斯和鲁迅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狂人日记》中,分别运用意识流手法对人性进行了独到的剖析,并打破文学、历史、政治、伦理学的边界发现美学和政治权力的空缺,对大叙事历史进行了大胆颠覆,展现了主人公无意识领域所探寻的历史语境,从对人类精神生活关怀的角度展望了美好未来。
意识流;颠覆;大叙事历史;历史语境;展望
亚里士多德说过,“历史家描述已发生的事,而诗人却描述可能发生的事。”[1]72文学与历史都有对人类往事的记述,但叙事内容和方式却有偏差。1906年,詹姆斯·乔伊斯就准备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致出版商葛兰特·理查兹:“我的目标是要为祖国写一章精神史”。Fairhall这样评价乔伊斯,“他的艺术开始了解放的历程,通过暴露和颠覆,提供的不仅是民族主义的历史,而是所有潜在的历史……动摇了过去所谓历史权威性的基础。同时,显示了语言和叙述的解放潜力,通过重塑我们的历史观重写历史。”[2]36无独有偶,鲁迅的写作之路也始于1907年撰写的杂文《人之历史》。这篇介绍生物进化学说及其发展历史的杂文是在当时的革命潮流和作者的爱国主义与民主主义思想的推动之下,为促进革命的文化启蒙运动所写,正如他在《呐喊·自序》中指出,他最初提倡文艺运动,是想运用文艺来改变人们的精神。鲁迅认为科学知识只是人的精神的一个方面,在人类文明进程和人性发展过程中,精神的根基来自于人自身。毫无疑问,乔伊斯和鲁迅两位文学巨匠都具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他们的历史意识在各种文本中穿行和流通,早期的小说都有意从全新的角度考察历史,是人性重塑的心灵史。受后结构主义的影响,传统历史的连续性、线性发展和固定秩序体系受到了新历史主义者的质疑。福柯认为,历史是断裂的,是社会话语间复杂网络的产物,权力的运作决定历史话语。另外,历史存在差异,“其本质是用完全不同的形象一点一点地制造出来的”。[3]148《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狂人日记》创作于爱尔兰和中国的社会转型时期,不可避免地将历史问题带进了小说的叙事中,乔伊斯和鲁迅这两位新历史主义者打破了文学、历史、政治、伦理学的边界发现美学和政治权力的空缺,对传统历史进行了大胆颠覆,为当今的读者再现了他们努力探寻的历史语境:
一、无意识幻象中的血腥政局
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与《狂人日记》中,作者运用意识流手法对人性进行了独到的剖析,展现了主人公的无意识领域和所处的历史语境,在迷雾中艰难地探寻人类文明的进程。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将人的精神意识分为意识、前意识、无意识三个层面。他认为,人的意识构成就像一座冰山,露出水面的只是一小部分意识(仅占1/7),但隐藏在水下的绝大部分(无意识,在通常情况下根本不会进入知觉层面)(6/7)却对其余部分产生影响。无意识通常表现为内心深处被压抑而无从意识到的欲望,秘密的想法和恐惧等,是“前语言”的,对人的性格和行为施加压力和影响。表面看来琐碎零散、毫不关联的“前语言”意识真正代表了一个人心灵的客观真实。他断定,文学作品有很多是无意识的产物。作家构造出一个幻想的世界,在这个幻想的世界上付出极大的热情。[4]99在许多知名的心理小说中,只有一个人物,也总是主角,从内部加以描写。作家似乎坐在他的头脑中,从外部观察其他人物。作家通过自我观察而将他的自我分裂为许多部分自我的倾向,结果就将他自己精神生活的冲突趋势表现在几个主角身上。[4]105容格认为,当人具有某种情绪而执意地沉溺于某种东西不能自拔时,这时的“情结”可能成为灵感的源泉,而艺术意象是无意识与意识在瞬间情境中沟通的结晶,艺术创作使我们回忆起梦、黑夜的恐惧和心灵深处的黑暗。[5]123乔伊斯和鲁迅这两位学识渊博、经历丰富的作家在这两部作品中为读者展示的无意识领域意象已不再是对外部世界的反映,而是经内心体验产生的幻象,是对人类伪善的价值观的否定性体验,政治的残暴和历史的血腥在他们大胆的书写下一览无余。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涉及年幼的主人公史蒂芬·迪达勒斯大量的心理活动,其中多处对儿时、女性特别是地狱大篇幅的“自由联想”让一般的读者难以卒读。然而乔伊斯这部尝试改变传统写作手法的小说,加入了大量如朦胧意识流动的文字助他展现主人公想表达的“前语言区”——爱尔兰在反英国殖民压迫时期的政治不确定性。作为孩子,史蒂芬不很清楚什么是政治,但这个问题对于世纪之交准备摆脱英国殖民统治的爱尔兰而言已经白热化,报纸上每天都能看到关于政治的消息。在同学把他推入水沟后他开始发烧,混沌的头脑幻象纵生,绿色和绛紫色总是挥之不去。现实中绿色代表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家帕奈尔,绛紫色代表爱尔兰民族运动领袖达维特,他们都是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爱尔兰境内的一次反英运动——芬尼亚运动中的领袖。帕奈尔作为“民族土地改革联盟”主席,在爱尔兰声望极高,被称为爱尔兰“无冕之王”,但在1890年因涉及与奥谢夫人的暧昧关系在群众中丧失威信,被迫辞职,次年逝世。帕奈尔的逝世使爱尔兰独立运动陷入困境,各派力量使爱尔兰丧失了凝聚力。帕奈尔的追随者认为他的逝世是政治阴谋,英国殖民势力和教会勾结把他逼上了绝路,而反对者认为帕奈尔是一个叛徒,一个色鬼,理应受到神父的抛弃。与他关系亲密的丹特大婶已经把绿色的刷子换成了绛紫色的。高烧不退时,史蒂芬进入了无意识状态。他暗自背着基德教的丧歌,觉得“请把我埋在古老的坟场里”这一句是“多么凄惨”、“多么美”。[6]19迷糊中又看到躺在棺材里的帕奈尔,傲慢而一声不响地走出人群的丹特和跪在海边哭泣的人群形成强烈的反差。回到家里,父亲、凯西先生和丹特大婶不顾母亲的干预在圣诞晚宴上对帕奈尔和宗教是非的激烈争论,让史蒂芬对政治问题更加困惑。在丹特大婶摔门而去之后,史蒂芬观察到父亲因帕奈尔遭遇陷害而痛苦哭泣的脸。英国殖民势力和本国亲殖民势力的双重权力运作决定了历史话语,声明显赫的爱尔兰“无冕之王”帕奈尔倒在了如此强大的权力面前。史蒂芬后来断言,“爱尔兰是一个吃掉自己猪崽子的老母猪”[6]192。一部“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7]1·444的《狂人日记》记录了主人公在混沌迷离的无意识状态下(患“迫害狂”期间)的惊人发现:满本“仁义道德”的历史书字缝中写满了两个字:“吃人”。二十世纪初辛亥革命推翻了统治了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但效果却不尽理想,不久后出现了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的政局。中国社会历来剥夺人的个性,有个性和“精神”的“天才”必然遭到孤立和屠杀。这种事在辛亥革命胜利之前就发生过。日记中的徐锡林,隐指徐锡麟,是清末革命团体光复会的重要成员。1907年与秋瑾准备在浙、皖两省同时起义。七月六日,他以安徽巡警处会办兼巡警学堂监督身份为掩护,乘学堂举行毕业典礼之机刺死安徽巡抚恩铭,率领学生攻占军械局,弹尽被捕,当日惨遭杀害,心肝被恩铭的卫队挖出炒食。而秋瑾(在《药》中化名夏瑜)这样的“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在晚清残暴的势力面前也未能幸免于血腥屠杀,刑场就义之后,民众争抢蘸着他们鲜血的馒头,当作治痨病的药。狂人自从踹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便遭到众人凶恶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也会被吃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比喻我国封建主义统治的长久历史,是权力象征。为了孤立他,哥哥向众人称他为疯子,在“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的环境下,他感到周围“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7]1·449。狂人最终推断出“吃人的是我哥哥”,“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周围地位低下的人其实也很难控制自己的命运,“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鲁迅曾在《病后杂谈之余》中写道,“自有历史以来,中国一向是被同族和异族屠戳、奴役、敲掠、刑辱、压迫下来的,非人类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过,每一考察,真教人觉得不像活在人间”。封建社会的权力运作左右了正史的记载,“很不容易查出底细来”,[7]3·148粉饰的太平盛世之下隐藏着血腥的政局。
二、扑朔迷离的道德体系
福柯认为,规训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可以被各种机构或体制接过来使用,如“专门”机构(19世纪的罪犯教养院或“改造所”)、为达到某种特殊目的采取基本手段的机构(学校、医院)、用来加强或改组自己内部权力机制(如家庭内部关系)的旧权威机构、把纪律作为内部运作原则的机构(行政机构实行的纪律)、以确保纪律对整个社会的统治而行使主要职能的国家机构(警察)。[8]242长期以来道德体系统治着人类的心灵,规训着人们的行为。弗洛伊德提出,由于长期生活经验的磨练,成人的心灵内部产生了一种精神力量(有些类似于道德力量)。这种力量和意识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并对心理冲动施加了持久的支配和约束,人类从儿童时期开始积累的一部分冲动被这种力量所压抑。[9]158杰出的文学作品展现全人类的愿望,而这种愿望往往由于文明的进程被压制,因为政治权力决定了道德体系的阐释权。乔伊斯和鲁迅在当时社会震荡和家族衰败的形势下,受当时惊世骇俗的尼采哲学的影响,骨子里透着非理性主义的世界观和颠覆神圣信仰(即传统道德体系)的叛逆,肩负时代的使命和对人生进行睿智的思考是他们的共同选择。
在欧洲,基督教已经在道德领域深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社会上广泛使用行政措施进行基督教道德训诫,基督教道德在中世纪以来已经成为统治西方人心灵的理性。教会学校除教儿童读写、计算以外,还负责教导符合基督教的道德和义务,并让学童井然有序地参加基督教仪式。爱尔兰历史悠久,都柏林这座在乔伊斯眼中堪称欧洲典范的城市具有厚重的基督教传统。与很多儿童一样,史蒂芬自幼进入都柏林著名的克朗戈斯·伍德教会学校学习,迎接他的却是同学的欺凌、神父的训斥和无辜的受罚。有一次史蒂芬眼镜打碎了,阿纳尔神父免除了他的作文,但教导主任多兰神父却不分青红皂白将他当众鞭打。沉闷刻板的生活使他感到一事无成,每天耳濡目染的宗教让他非常疑惑。神父的脸似乎没有眼睛,脸色阴沉而虔诚,上课时总是没有激情,而表里不一的形象和虚假的仪式难以阻止神智人员僵化的思想、受尽折磨的意志和自身的堕落。通过出卖精神上的追求去换取尘世间的东西犯下“渎职罪”的神职人员不时超越神职领域参与政治,将教堂变成投票站,甚至伙同英国殖民势力将帕奈尔逼进坟墓;也有的像《都柏林人·记念日,在委员会办公室》中范宁神父那样在大选时受雇于投机政客,替他们拉选票;还有的像《都柏林人·圣恩》中珀登神父那样擅自修改布道词,利用《圣经》上的话迎合世俗的拜金主义。基督教道德俨然已成为殖民统治、政客争斗和新兴阶级崛起的权力运作工具。史蒂芬在偷窥中日渐感悟,教会学校的生活使他处于难以名状的地位,他“骄傲、敏感、多疑,不停地对自己卑下的生活和狂乱的思想进行着斗争”。[6]82史蒂芬在堕入街头妓女怀抱后在忏悔间的大段内心独白并没有真正让他臣服于基督教的规训,相反,海边一个不知名的涉水少女打开了他的心结。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神父要他服从教职召唤的时候,“他却服从一个更带有野性的本能,逃避开了”。[6]153因为他“自己从此一尘不染的明确信念”“越来越模糊,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模糊的恐惧”,[6]141经过多日的混沌思维后,史蒂芬的无意识终于跃上了意识层面,天主教不外乎是“一个合乎逻辑、合情合理的荒唐信念”,而耶稣教则是“一个不合逻辑、不合情理的荒唐信念”,[6]235教堂不过是“基督教下贱的厨娘”,[6]209他意识到只有摆脱权力运作下的宗教,才能在灵魂领域飞升。
继《人之历史》等五篇慷慨激昂的杂文发表后,鲁迅陷入了“隐默”的十年,他认识到辛亥革命虽然在形式上推翻了封建社会,在思想上却是失败的,民主、共和、科学的理念并未在群众中遍地开花,作为政治权力的附属品,推行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礼教是仍然在思想领域统治着大众,才是真正阻碍社会进步的绊脚石。满口“仁义道德”的封建礼教统治并束缚群众的实际上是“三纲五常”的伦理观念,会“吃人”。封建礼教的家族制度事实上最缺乏“诚”和“爱”。封建族长的权力被无限提高,父亲走后,长兄为父,其权威不容颠覆。敢于质疑并颠覆既成的权力话语,有着“个性”和“精神”的“狂人”,哪怕是他弟弟,也必然遭到扼杀。封建女性在“三纲五常”“三从四德”的伦理观念下臣服于男尊女卑的男权体制,天经地义地处于受人奴役的状态,幼女任人宰割,嫁为人妇的女性也没有生活的主动权。长兄管着家务时,母亲再不情愿也不能违背他的意愿。封建礼教还吞噬了祥林嫂似的良家妇女,剥夺了单四嫂子生存的希望,甚至抑制着像爱姑这种出生相对名望的已婚妇女的话语权。这样的道德要求远远超过了人所能承受的能力,当道德成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时,生命原则势必战胜道德原则。“礼教吃人”是封建道德虚伪的形象说法。封建势力为维持自己的王权统治,手段极其残酷,对待反抗者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掉一个的传统历来司空见惯。夺权者一旦成功,仍会继续推行这中服从于政治权力的道德体系,所以辛亥革命后出现了一股试图恢复封建专制的潮流,引起了政局的波动。狂人也曾有三十多年的“发昏”经历,但他与史蒂芬一样,思想非常敏锐,在痛苦中完成了精神的蜕变,写下了获得新生的记录——日记。在旁人眼中,患“迫害狂”的他就是疯子,但他在认清了束缚中国几千年的黑暗封建道德体系时,像《长明灯》中的疯子一样,满怀“普罗米修斯”情结呼唤毁灭封建礼教的“火种”。他明白这样的“火种”一旦发展为在地下运行、奔突的“地火”,“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7]2·163
三、丧失斗志的中下层民众
历史是人创造的,人类是历史的主体。人类只有同心同德才能传承文明,才能使历史更具活力,否则文明只会中断甚至毁灭。有学者认为,在文化转型时期“探寻人生真谛”,“反映异化对人的压迫”“是乔伊斯和鲁迅的创作关注点”。[10]45的确,正如约瑟夫·康拉德所述,“小说是历史,人类的历史,否则它什么都不是”,[11]7乔伊斯和鲁迅创作在追溯过去、面向未来时,始终“守望父亲的家园”,[12]6,积极谱写权力话语下边缘化人物“他者”的历史,为祖国人民展现他们的面貌,以求在精神风貌上改造国民。乔伊斯将他与《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同期创作的小说《都柏林人》喻为“一面细心擦拭的镜子”,以便都柏林人年仔细照照自己,实现爱尔兰“民族解放的第一步”。[13]64鲁迅在日本经历“幻灯片事件”后意识到“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所以“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7]1·439显然,他们都很注重历史的主体,即中下层民众在人类文明进程中的作用。
乔伊斯在《都柏林人》中的刻画的各式人物在生活的循环和常规的重复中都有难以名状的挫败感,都柏林造就了各个年龄段和各种阶层没有灵魂的人(the living dead)。同是故乡人物,斯蒂芬却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里摆脱了陈规的束缚,因为他更具敏锐的洞察力和顽强的叛逆精神,但也是孤独的。他后来继续出现在乔伊斯的巨著《尤利西斯》里,整天思考着深邃的人生哲理,但他的思想犹如“黑暗在光中照耀,而光却不能理解它”。[14]69。在都柏林这座半身不遂或瘫痪病病源的城市里,大多数中下层人在权力话语面前完全没有话语权,甚至已经失语。儿童进入严肃、有秩序和毫无热情的教会学校学习,摇摆于沉闷的常规和各种诱惑之间,在求学的过程中经常遭遇自尊心的伤害和希望的破灭,欲望总是被破坏,在一事无成中最终屈服于伪善。除了上文提到的犯渎职罪的神职人员以外,更多的神父“长时间为主操劳”,意志受尽折磨。像丹特大婶那样的虔诚教民也只会盲从于宗教的教导,而大多数女性在基督教父权制度下,普遍呈现的是“一个在黑暗、机密和孤独中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是一个像蝙蝠一样的灵魂”。[6]210父亲和众多帕奈尔的追随者经历了偶像逝去后的失落,整天在酒精的麻醉下生活。乔伊斯曾写到,“都柏林人是我在不列颠岛和欧洲大陆遇到过的最没有希望、最无用、最善变的无赖民族。……都柏林人的时间都花在酒吧、酒馆或妓院的空谈和聚饮上,却从未因双倍的威士忌和民族的自治运动而发胖”,[15]225-226斯蒂芬甚至对克兰利这种参与爱尔兰文艺领域的民族独立运动分子也嗤之以鼻,觉得他们仅靠爱尔兰本土没有任何活力、创意和权力话语的神话、民间传说和土著语言复兴爱尔兰文艺是狭隘的,这样的“乌合之众”不少还是新教徒,缺乏真正的战斗力,他们试图通过文艺干预政治以摆脱英国殖民统治恐难实现。丧失斗志的中下层民众如一团散纱,难以在爱尔兰文艺复兴运动的影响下取得爱尔兰的独立。
郁达夫在《怀鲁迅》一文中指出,“在鲁迅的死的彼岸,还照耀着一道更伟大、更猛烈的寂光”,“因鲁迅之一死,使人家看出了中国还是奴隶性很浓厚的半绝望的国家。”鲁迅考察历史,尤其是野史,主要目的就是诊察社会的痼疾,寻找针砭国民性的药方。奴性是鲁迅对中国人特性的概括,反映了中下层民众在政治权力话语下的生存状况和精神风貌。他在《灯下漫笔》中写到,“中国人从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封建专制主宰权力话语,自古以来给民众定下的就是“奴隶规则”,而社会中下层人又分为“想做奴隶的”和“暂时做稳了”的奴隶,在残暴的政治权力下既可怜又可憎,因为他们仍然参与了“人肉筵席”。“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在推翻封建社会的过程中,晚清势力疯狂屠杀新生力量,“通红斩新”“从来如此”,而“狼子村”愚昧而麻木的“奴才”村民居然合伙挖出“大恶人”徐锡林的心肝炒来吃,夏三爷这个“乖角儿”为了保全自家,附带获取一点物质利益竟然告发亲戚夏瑜,群众在他就义时居然争相伸长了颈项观看,毫无同情关爱之心,甚至用馒头蘸着他的血做治病的药。中下层民众在“奴隶规则”面前成天想的是如何做上奴隶和做稳奴隶,有意无意地充当了残暴腐朽势力的帮凶。因物质匮乏荒年吃人可能在古代发生,但众人设围,扼杀敢于质疑并颠覆封建权力话语的“几个凶猛的闯将”居然还发生在“文明”的现代,未来不免有些无望。所以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诗句“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7]2·182引起了鲁迅的共鸣,被他在《希望》一文中两次引用。少数的闯将虽然凶猛,但在奴性很强、冷漠无情的中下层民众中是非常寂寞的,他们的英勇牺牲并不被多数人理解。“仁义道德”的权力话语培育出来的实际上是缺乏明确的是非观、没有鲜明的爱憎、缺少斗争精神、得过且过的国民性,这样的痼疾单凭一次推翻政权的革命是不能根除的。
四、结语
《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和《狂人日记》虽然不算典型的现实主义小说,但作者的经历显然在很大程度上介入了小说人物的心理活动,相应地影响了小说的长度。乔伊斯在都柏林教会学校长达十余年的感悟和他尝试改变传统写作手法的理念使这部小说篇幅更长,更偏重现代主义,而鲁迅在创作这部小说前经历的挫折和在朋友的劝导下做点文章的际遇使他的这部小说处女作篇幅更短,更偏重现实主义。但这两部小说都采用意识流手法,实现了无意识与意识在瞬间情景中的沟通,通过“幻觉”模式,揭示了本民族集体的梦,也展现了无意识向意识的冲击。在新历史主义的视角下它们的共同点更加清晰明朗:两部作品都对传统单一话语的历史进行了反拨,小说的主人公敢于挑战传统道德体系、颠覆所在历史语境的权力话语,无疑是向旧世界挑战的先锋。在认识到活着的人应该能够打破陈规的束缚,并解放自我时,小说的主人公以积极的心态把目光瞄向了未来。斯蒂芬的灵魂最终从他儿童时期的坟墓中重新站了起来,决意以“沉默、流亡和机智”的方式保全自己,以艺术为翅膀,从社会陈规的罗网中飞脱,潜心在“心灵的作坊中”铸造出他的“民族还没有被创造出来的良心”。[2]245而狂人在面临死亡时最终战胜了内心的孤独和虚妄,冷静地面对现实,尝试改造死守陈规的人,小说最后“救救孩子”的呐喊无异于《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开阔光明的地方去”[3]1·145的境界。东西方这两位勇于颠覆大叙事历史的文学大师在二十世纪初社会极度震荡、传统道德体系崩溃和呼唤价值重估的全球语境下,肩负历史使命写下相似主题和风格的小说既有巧合也存在必然。挣脱精神的镣铐对于强调创新能力的今天仍然具有重要意义,乔伊斯和鲁迅两位大师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对人类精神生活的关怀是跨越时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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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InA Portrait of the A rtist as a Young ManandThe Madman’s Diary,James Joyce and Lu Xun analyze the human nature with stream of consciousness,a technique which prevailed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1st century.Moreover,the two writers subvert History by blurring the boundaries of literature,history,politics and ethnics,display the historical context in the heroes’unconsciousness,and anticipate the bright future through profound concern of the human spirit.
Key words:stream of consciousness;subvert;History;historical context;anticipate
责任编辑:许瑶丽
Searching for Reality in the Unconscious: A New Historic Study of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andThe Madman’s Diary
ZHOU Ke-ge,ZHANG Dong-mei,XIAO Kai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Chengdu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Chengdu 610059,China)
I109.4/I210.6
A
1672-0539(2011)02-065-06
2010-06-20
成都理工大学2008年度研究基金资助项目“新历史主义视角下乔伊斯与鲁迅小说人物的比较研究”(2008Y1213)
周可戈(1972-)女,四川成都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英语文学与文化;张冬梅(1971-),女,四川德阳人,硕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英语言学;肖凯(1982-),男,四川南充人,讲师,硕士,研究方向:英美文学与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