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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派小说中的生命意识

2011-03-31

关键词:京派小说家林徽因

温 泉

(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河南洛阳471023)

京派小说中的生命意识

温 泉

(洛阳理工学院中文系,河南洛阳471023)

京派小说家们自觉从生命视角认识和阐释人生,其创作中浸染着对都市异化人生和生命形式的揭露与批判,在表现扭曲的人性和丑恶的都市现实的同时,展现他们理想中的崇高的生命尊严。

京派小说;生命意识;异化;自为

京派小说家们自觉从生命视角认识和解释人生,以感悟方式执著地探索生命意义与价值,在他们的小说中浸透着作者的血肉与终极关怀,奔涌着滚滚的生命意识。他们在追求和反省中,更加猛烈地抨击那些窒息生命力、压抑人性的封建伦理道德、习惯制度、迷信风俗等,在表现两性爱、亲子爱的强烈生命意识以及人性在灵与肉、情与理、个体与群体相冲突中所迸发出的生命墙里,使个性获得全面解放,生命创造力得到生气勃勃的发展。

一、生命的自我窥视

人类社会的发展并不以京派小说家的情感和意志为转移,当先进强大的现代文明猛烈冲击现代中国时,他们已隐约地感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氛,而人性作为人类一定阶段的属性也必然会改变自己的方式。对此,京派小说家深为不安。他们一方面深深担忧人性美的异化和失落,一方面又从一些人身上看到了人性复归和振兴的希望。于是,京派小说家们对生命进行着理性的窥视,以个体生命的本来面目去表现生命的本质,表现人性的复杂性与深刻性。这不仅包含着他们对生命的尊重与重视,更凸显出其在这种自我审视中所表现出的强烈的生命意识。在文本中,他们一方面揭露异化的生命形式,另一方面又展现着他们崇高的生命尊严。

(一)揭示生命形式的异化

随着整个社会进程的急剧变化,物资文明对自然状态的社会结构的渗透与瓦解,已成为不可逆转的事实,在都市社会的功利主义、技术主义、制度主义土壤中,人性迅速的扭曲、委琐、异化,人的灵魂与个性正在被都市蛀蚀着,生命被虚空为庸俗平凡的躯壳。京派小说家们在创作中便自觉地站在二元对立的状态下,对城里/乡下、虚伪/自然中的人物、现象进行着解剖、审视,他们不遗余力地揭露着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带来的人的异化现象。

沈从文以自我生命直觉感悟到都市文化与人性发展之间产生了悖论,他笔下的都市小说以人性剖析的观点构筑了现代文明世界。他主要专注于现代文明的“贵族性”对人的异化,他大量都市题材的作品十分鲜明地表现了他对于现代都市文明的批判立场。《八骏图》集中了沈从文对知识分子的道德、人性的心理学分析,通过八个所谓的教授的种种丑陋的内心活动和虚伪的外在表现,他对现代文明下被阉寺的病态的知识分子进行了无情的解剖和嘲讽。这些知识分子道貌岸然的外表掩饰不住心底的躁动,他们都害着现代都市人普遍的病症:对性与美的欲望在“道德”和“文明”的幌子下被压抑,只能用种种变态、畸形的方式表现出来。沈从文就是从这个立场上出发,揭示出了现代城市中人性异化中的情与欲的扭曲。

而城市在萧乾的眼中,则更“像一个疲倦的舞客,在午夜酒意阑珊时,由窗口伸出一只胳膊,想探试一下微凉的太空。这路便是都市的一只胳膊”[1](P348)。《落日》中外部城市世界的漠然和孩子心中的焦灼构成了强烈的对比:洋人的高傲不屑,师傅们的强蛮和孩子急于想拿到工钱回家去看望垂死母亲的渴望,形成了一种尖锐的对抗关系。终于母亲没能吃上孩子用自己的工钱给她买的水果,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落日”对于一个丧母孤儿而言,无异于是将处于不见太阳的冰冷中。同时,“落日”也是乡村世界中人与人之间温情丧失的象征,城市的冷漠让世界从此冰凉。

最能深刻解剖现代都市这种异化人性的就是师陀。当师陀从北京来到上海时,他发现“这个纯粹的商业城市是靠着掠取和攘夺维持生命”,而充斥在其中的各种摩登人物如“洋鬼子,工业家,金融家,投机家,商人,流氓,强盗,娼妓,各种帮口……这里的居民都有一种‘实事求是’精神”[2](P250)。这种“精神”就是金钱至上,人们可以为了金钱不择手段,买卖一切。《结婚》中对都市异化人性的剖析最深入和深刻。小说通过对两个主人公黄美洲、胡去恶在摩登上海的相反经历的沉浮,极具反讽地揭示了“结婚”这一原本浪漫而且庄严的人生行为在摩登上海是如何演变成一出出令人匪夷所思的荒诞剧的。

京派小说家们批判现代文明,并非否定工业化带来的现代文明,而是揭露拜金主义对人性的扭曲,这是出于对生命的极其尊重,是一种地道的现代思想。但从中国现代思想史的角度看,京派小说家们对中国社会变迁的估计明显不足,整个社会进程的迅急变化超出了他们预设的轨迹。面对混乱的社会现实,京派小说家们把目光引向原始淳朴的宁静乡村,去寻找自己精神的安栖之所,从而实现超逸的和谐自如的艺术人生。但具有几千年宗法制的自然家园,在社会大变动的冲击下正深蕴着深刻的危机,这种对现实人生苦难的关注与体认都出自于作家们无法逃避的良知和责任。

沈从文在写《边城》时,就曾设想在另一部作品中写一些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质朴、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的新东西;他们受横征暴敛以及鸦片烟的毒害,变成了如何的穷困与懒惰!”[3](P234)当他蓦然回首,发现所迷恋的安宁、秀丽、淳朴的“一角小隅”却岌岌可危时,不能不感到惶恐和一种无言的悲伤。他继而在许多作品中怀着不可言说的心绪描写了理性王国的轰然倒塌和人性的深度沉沦。《长河》出自对于“愚蠢自私极端憎恶”,写出在现代湘西风云激荡的背景上生存的失落与抗争,写出时代的锣鼓,人性的变迁、生存的喜悦、毁灭的哀愁,从而映现历史命运。显然,在《长河》中,作者撕去了理想的面纱,将笔触指向现实的丑恶、人性的扭曲、政治的污浊。

(二)展现崇高的生命尊严

人的生存就是生的力量的具象化,个个独立生活的背后都隐存着一种生的力量。京派小说家把现实世界中的这种力量通过创作主体的自由审美意识转化为艺术世界中活生生的个性。当看到现实世界中生命力受到压抑、扭曲甚至异化时,他们就在艺术世界中使个体生命力及其生命尊严得到充分的展现和解放。

林徽因用“出走”这个中国现代文学的经典意象表达着她对崇高生命的尊重与反思。林徽因的小说很少,只有六篇,但就是在六篇里,除了《九十九度中》外,其他五篇都有一个共同的设置指向——出走模式。林徽因的出走模式可以分为两个层次。第一个层次是在《窘》、《吉公》、《文珍》中表现出来的,这些作品的主人公为了摆脱束缚自己的家庭,解决自己与身边环境的冲突,为了生命应有的美好,期盼一个光明的未来而出走,这是展现崇高生命尊严的一种积极的方式。在这个层次上,林徽因的主人公的出走类似于五四以来的主流文学中所表现的,比如田文秀,比如觉慧、方达生,比如愫方。在林徽因看来,出走只是一种暂时的解放,然而更高意义上的解放——个性和环境的协调以及个性的自由发展,却不是出走所能做到的,那需要社会的根本变革。由此可见,林徽因小说创作中第一种类型的出走与主流文学中以出走来完成对封建大家庭的批判和解构不同,她似乎更加偏重于个体生命的自由成长和自我完善。林徽因小说创作中出走的第二个层次是《模影零篇——钟绿》和《模影零篇——绣绣》中表现的出走,即生命的消逝,从纷纷攘攘、变幻莫测的人世间出走。这可以看做林徽因对生命尊严的一种较为消极的追求。如果说在第一个层次的出走中,林徽因是从个体生命完善的角度来进行社会批判,那么在第二个层次的出走中,林徽因则更多地寄予了她自己的生命体验,委婉地呈现出她对人生的理解以及她复杂幽微的内心世界。绣绣和钟绿的出走体现了林徽因身上似乎源于生命本体的忧郁情绪和宿命般的解脱情结,她不惜在文本中设置生命的放逐,来维护这一切,来反衬命运的冷酷与无常。

汪曾祺的作品始终关注个体生命的价值,注重个体生命的自足。他对于笔下的每一个人物的生命感受都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和理解。在他的作品中,每一个个体的存在都是为着心灵的自由和解放,为着一种不可抛弃或缺少的精神需求,从而他的作品里充满了生命意义上的平等和自由精神。这种精神来自于他对于自由生命体验的追求,寄寓了作家对于生命和文学的独特理解和感悟。在小说《王四海的黄昏》中,主人公王四海有着辉煌的演艺生涯,他的草台班子遍走五湖四海,精湛的表演、优美的仪表、不同寻常的舞台作风为他带来了巨大的荣誉,他处于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业的巅峰。然而,当另一种来自生命内部的欲求——爱情渴望——对他的事业提出挑战的时候,他选择了后者。王四海对于生命自身的感性体验的追求,使他获得了巨大的生命自足。当他将生命本体之外的一切,诸如金钱、名声、地位、荣誉都抛诸脑后,而尽情自由地体验感性生命所带来的愉悦时,不但建构了他自身的价值体系,创造了一种诗意人生,同时也颠覆了几千年来上层文化所认可和颂赞的“好男儿志在四方”的人生模式。他所理解的具有至高无上地位的是心灵深处的情感体验,是生命本身,这是对生命的极大尊重。

京派小说家们就在这种以自由体验为本位的生命流程中,在自我和他人的交往中,实现了交往的自由和平等,也展现了崇高的生命尊严。

二、抒写生命的自为状态

生命作为人之为人的根本特征,其形态又并非等同一律,而是表现为不同的等级层次。生命的初级形态表现为人与自然的契合,即人不受社会现存秩序和观念的束缚,做出人之为人的应对。这是一种自在的生命形态,是生命的第一个层次。第二个层次是生命由自在走向自为,即个体既不在生活中迷失自我,又能摆脱对环境的依附,取得人生的独立与自由,并进而实现自我存在的价值。但这依然不是生命存在的最高形式,只有“时时刻刻都把自己一点力量,粘附到整个民族向上的努力中”,“为人类远景凝眸”[4](P16),即将自我与民族乃至人类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为民族乃至人类的独立、自由与完善而努力,才是生命最完美的形式。

京派小说家在关注生命中的异化状态,展示生命尊严的同时,通过追求自然状态的人性,建构理想的生命形式,将他们对生命意识的独特领悟进行了更加深入全面的诠释。

(一)追求自然状态的人性

罗成琰在《现代中国的浪漫文学思潮》中对自然人性有这样一种解释:“所谓自然人性,原是浪漫主义所津津乐道的一个概念,它指的是未经文明社会浸染和玷污的人的自然本能与自然情感,是一种先验存在的人性完满的自然状态。在浪漫主义者的心目中,自然人性不外乎三种表现方式,一是野性未泯的生命强力,一是淳厚质朴的风俗人情,一是天真未凿的童真童心。”[5](P104)这对京派小说中对自然人性的追求有了更加具体可感的概括。

废名的小说蕴含着现世人生的生命体验,是生命的沉思,是禅世界覆盖下的乡村的孤独行吟者的生命体悟。这种生命体悟不仅是对于人生的认识,而且是对于宇宙奥秘的灵觉,其对象构成是一个意象化的人与自然的生命系统。无论《竹林的故事》、《菱荡》还是《桥》、《桃园》,都是在禅境中追求着一种自然状态的人性。他的小说中有质朴的风俗人情,也有天真未凿的童心。《竹林的故事》中老程夫妇和三姑娘在清新秀美的环境中生活,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敬长怀幼,勤力谨田,怡然地享受着家庭、人生的一切。这是一种宗法制社会中乐天知命、自然随缘的人生方式。多年以后,“我”走入竹林看见三姑娘时,她真纯依旧。还有《桃园》中善良的王老大和病中孤寂的阿毛姑娘,《浣衣母》中勤快周全的李妈。这些人物在青山绿水的熏染和惠风旭日的沐照下自然形成了一种天真、纯洁、真实、自然的人性,或像一株野花,或像一头灵兽,保持着人类童心的完好状态,虽历经似水流年,但基于美好、淳朴人性的和谐圆融经久不变。

汪曾祺则是在日益走向喧嚣的时代与社会中,致力于营造一种风致平和、简洁质朴的氛围,在虚静中增强生命的韧性和旷达,在宁静中再现自然的人性。《钓鱼的医生》里,王淡人替人看病之余,面河垂钓,生活如“一庭春雨,满架秋风”,闲适安宁;《打鱼的》中的打鱼人每天张帆出船,面对浩淼的水面,心情如湖水般不起波澜。这种宁静的心境,是一种生命的态度,其中搏动着生命的血脉,洋溢着向上的欢乐的精神力量。由于心态和环境的改变,汪曾祺所表现的自然人性更侧重于品性的乐观与坚韧,在一贯与自然相融洽的描写中,更突出了人格的坚强与担当。

生命,对于人来说,无非是人的肉体和精神的力量,人的本性也蕴含于肉体和精神之中。生命圣洁性的最大敌人就是来自世俗的物质欲望,生命的本性只有在其最初家园即自然中才能得到真实而充分的体现。京派小说家们追求自然人性的目的,就是揭示生命本然的文化内涵,以文本的形式对原始生命进行热情的放歌。这种追求可以看做是一种生命冲动,是在追求个人内心的活生生、多变、连绵不断的力量,这是一种最真实的存在。

(二)建构理想的生命形式

在追求自然状态的人性的同时,京派小说家们也在建构着他们理想中的生命形式。

废名以文人的视角去观照他孩提时代的故乡生活和记忆,在作品中呈现出一种文人的悲悯情怀,但随着作品中人物无知无觉的生、老、病、死,在外观照的这个文人却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至多是一种淡淡的哀愁,甚至于是一种对伤残美的审视。这些人物的自然的生命形式就是废名所执著构建的理想的形式。废名表现田园的小说,从《柚子》到《桥》有一个明显的发展轨迹,即哀愁越来越少,人物也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小林一个人眼中的某种东西,那就是一种不悲不喜、拈花微笑的玄思与禅境。这是废名眼中的理想的生命形式,就像《桥》中的程小林,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优美田园中,携两个女孩子琴子和细竹,三月三望鬼火,头发林披发,清明节打杨柳,花红山摘映山红,八丈亭看牡丹……古朴的田园和纯朴的人情共同汇聚于玄思禅悟的喜悦中。废名在宗教的精神疗救和超越中将他对生命形式的建构推向了另外的向度。

沈从文在他那片郁勃壮盛的生命原野里恣意追求着他热望着的生命形式。他笔下的边城人性情粗犷豪放,直爽豁达,重感情,轻钱财,讲义气,爱憎分明。他们见义勇为,江水暴涨时,不拘救人救物却同样在一种愉快冒险行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使人见之不能为之喝采。他们仗义行侠,人到八十,也还是认为助人是一种不可逃避的责任。他们表里如一,言行一致,“选定了又后悔,同茶峒人平素品德不相称”。他通过对边城乡民的厚道、血性、善良、热诚的品质的刻画,描画了一种“自然、健康”的人生形式,表达出中华民族应该如此而非别样。沈从文的这种追求并不是某些人所说的“超越了现实,远离了政治”,而是以他的小说昭示出人物涌动于内心深处的生命意识。这种意识使读者相信,即使在黑暗的地狱里,也有闪光明亮的阳光,能使人们重新燃起自尊心和自信心。沈从文注目于他们的生命本身,而不是凝目于他们的生活状态。在他看来,这些人物身上根源于古老民族的纯朴气质与优秀品德,并未随时代变化而消失,而是在民族的生命与血脉中延续下来,在这些人物身上放光,与仅仅有生活而无生命的阉寺性人物相比,这些平凡人物才真正代表了民族生命的生机与活力。

无论是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说,或者尼采的强力意志说,或者柏格森的生命强力说,都是由宇宙本体论转向人类学本体论。他们所关注的都是以个体为本位的生命、生存、人生诸问题,发现自我、创造自我是其中心主旨。正是这种以个人为本位的生命哲学思潮影响了京派小说家的创作追求,使他们在不断的变化和寻求中对自己的生存负责,做生命的主人,真诚地追寻着人生的意义,抒写着生命的自为状态。

[1]萧乾.道旁[A].萧乾.萧乾选集[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 1983.

[2]师陀.上海手札·住了[A].师陀.师陀全集(第5册)[C].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

[3]沈从文.《边城》题记[A].刘洪涛.沈从文批评文集[C].珠海:珠海出版社,1998.

[4]沈从文.白话文问题——过去当前和未来检视[A].沈从文.抽象的抒情[C].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4.

[5]罗成琰.现代中国的浪漫文学思潮[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 1992.

责任编辑韩玺吾 E2mail:shekeban@163.com

I207.42

A

1673-1395(2011)06-0009-04

2011203211

温泉(1979-),女,湖北荆州人,助教,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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