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边疆”时代的“西部民主”传统
——特纳在1893年之后对美国社会发展形势的认识
2011-03-31王邵励
王邵励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后边疆”时代的“西部民主”传统
——特纳在1893年之后对美国社会发展形势的认识
王邵励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
以1890年官方宣布“边疆消失”为象征性的转折点,美国社会步入了“后边疆”时代。作为一名现时主义史学家,特纳密切关注时局发展,对“西部民主”这一重要“边疆遗产”的现实处境和未来命运进行了及时反思,力主兼具有原始个人主义和国家主义双重倾向的“西部民主”传统,应该并且能够在“后边疆”时代发扬光大。这种带有很强的保守倾向的“进步主义”主张,实质上是在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时代的发展经验,来应对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难题。以边疆拓殖时代的“西部民主”来再造“后边疆”时代的美国繁荣,无异于政治空想。
特纳;边疆假说;“后边疆”时代;西部民主
1893年,美国历史学家弗雷德里克·杰克逊·特纳发表了《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提出了边疆假说。应当这样讲,该文的论证主要是基于历史的回顾,即旨在强调“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然而,早在1890的时候,美国官方就宣布了“边疆的消失”。以此为象征性的转折点,美国社会可以说是步入了“后边疆”时代。在“无主土地”不复存在的情况下,美国的发展正面临着新的机遇与挑战。作为一名具有强烈的现时主义意识的史学家,特纳对美国“边疆”问题的思考,并没有随着“边疆的消失”而止步。恰如他自己所言:“边疆将一如既往地是一个重要的研究课题,已经度过了边疆时代的西部,仍然是非常重要的。那里有如此之多的西部移民,社会和经济结构变革仍在继续。”[1]135若如此,一个由时代和社会发展所提出且又必须认真回答的问题便是:诞生于边疆拓殖经历之中,并且为美国社会发展立下汗马功劳的“边疆传统”,能否继续发扬光大?尤其是,特纳曾经特别强调并最为首肯的“西部民主”传统,在“后边疆”时代将何去何从?自由竞争年代所产生的民主体制,能否立足于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大发展的新社会?这些问题的回答,关涉到“边疆假说”内涵的延伸与解释效力的进一步提升。
一、特纳提出新认识的客观背景与理论前提
从客观背景上讲,特纳之所以重新思考“西部民主”传统的现实效用,主要是源于19世纪末期之后的美国社会发展出现了急速而巨大的变化。按照《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这篇名文的说法,1890年国家统计局所宣布的“边疆消失”,具有特殊的象征意义。尽管拓荒者的殖民运动并未在1890年终结,但是,这一宣称却意味着“美国历史的第一个时期已告结束”[2]38。1931年,也就是特纳在他逝世前一年的时候这样总结道:“作为美国史上一个根本性的因素(尽管为非决定性因素),以边疆线消失为标志的1890年前后的一段时期,是一个真正的转折点。”[3]171若如此,则可以将1890年“边疆消失”之后到1930年代的经济和社会危机爆发之间的时段,相对地称为美国历史上的“后边疆”时代。
特纳对时局动向一直保持着高度的关注,从1893年一举成名直至其逝世前夕,几乎每隔10年,他都要对社会发展的最新变化作一次总结,内容涵盖美国西部及其他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具体变革,以及美国国内及国际宏观形势的发展。总体上讲,这些对时局变化的总结和分析,是比较及时、全面而实事求是的。特纳对“后边疆”时代美国社会巨变的认识,本身就逼真地描绘出了他重新探讨“西部民主”问题的现实客观背景。
在“边疆假说”提出10年后的1903年,特纳这样写道:“10年间,我们国家的发展经历了四大变化,它们共同构成一场革命。”这四大变化分别是:曾经培育和强化美国民主力量的无主土地已经耗尽;资本和社会生产日益集中,煤、铁等大工业和铁路、水运等交通运输业受控于超大型公司;美国在政治和商业上向海外地区的扩展,势力范围已遍布波多黎各、菲律宾、夏威夷群岛、古巴、地峡运河区和中国内陆,并由此对欧洲强国的既有利益构成冲击;人民党运动兴起,并对美国的政党政治产生影响,一种新型的大众民主政治理念已经诞生。特纳最后总结道:“不知道是否在历史上还有哪个十年会发生如此重大的社会变革。”[4]244-247
到了1910年,特纳对当时社会巨变的感慨不亚于10年以前。他写道:“美国在我们这个年代里经历着的变革是如此广泛深远,因而可以毫不夸大地说,我们亲眼目睹了一个崭新的国家正在美洲诞生。”此时,特纳特别敏锐地认识到由蒸汽化生产和大规模工业的兴起所引发的一系列社会变革:工农业产量提高、企业规模扩大、资源消耗严重、海外扩张加剧、阶级斗争尖锐、外来移民增多和城市日益发展。在诸多的社会变革中,特纳最为关注的仍是垄断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所导致的后果,如贫富差距拉大、工人有组织的反抗运动,以及罗斯福总统试图控制垄断集团恶性膨胀并加强联邦政府权力的举措[5]317-319。
特纳对时局变化更为全面的认识,形成于“边疆假说”提出30年后。30年时间所形成的历史纵深感,有助于一位思想家更为全面透彻地看清社会发展的来龙去脉。1924年,特纳在克拉克大学发表演说,系统回顾了自1889年这所大学建立以来的美国历史进程。这篇演说既自豪地总结了美国人在“后边疆”时代所取得的骄人成就[6]212-224,也严肃地点明了这个国家所面临的深层次的生存危机。特纳认为,究其根源,这种危机既来自人口过剩与资源耗竭的矛盾,也跟社会财富的垄断有关[6]209,218-223,227。生存危机导致了民众的反抗和社会改革运动。与此同时,国家上层建筑领域也逐步酝酿社会改革,特纳最为支持罗斯福和威尔逊两位总统施政,他们也是公认的“进步主义”运动的倡导者[6]227,223-224,228-230。
美国西部地区一直是特纳特别感兴趣的地方。1926年,特纳撰文《1876年和1926年的西部》,回顾该地区数十年来的社会巨变。其中,又尤其以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变革最为引人注目,其经济和社会生活变革之表现可归纳为如下几点:一是乡村生活向城市生活的发展,西部城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荒野地带和印第安人的保留地的面积不断缩减,城市人口大大超过了乡村人口,拓荒者的生活方式也随之发生巨大改变[7]238-239,[6]210;二是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的过渡,1923年时,西部地区的制造业产值升到全国总产值的1/6,密西西比河以东的老西部和东部的中北部地区(边疆拓殖进程之初的“西部”地区)的制造业产值已经占全国总产值的2/3,落基山区的工业也有了长足发展[7]246-247;三是粗放生产向科学生产的进步,先进的农业机具取代了手工劳动,农业生产和经营都能寻求到专业技术支持[7]240,246,251;四是资源浪费向资源保护的转变,其中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西部农民对林地的有意识保护[7]244;五是生产过程中的集体合作逐渐取代了个人独立单干,旱作农业就是在联邦政府的支持下才发展起来的,农业商贩、牧业工人和粮食果蔬种植者都成立了合作组织[7]240,245,254;六是西部地区的孤立局面被逐渐打破,通过接受东部地区的资本和向东部地区乃至欧洲输出农产品,西部获得了与外界的紧密联系[7]245,240;七是西部地区在国家政治生活中发挥了越来越大的作用[7]248-251。此外,在1926年发表的另外一篇文章中,特纳还提到,西部地区在思想文化建设和个人文明素质的养成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新一代西部人并没有在半荒野的环境中退化,相反,他们通过自身的努力发展了西部地区的文化,促使“蛮荒之地”更彻底地摆脱落后状态,其个人素质和社会价值一点也不低于素以“文明者”自居的东部人[8]260-283。
从主观条件上来说,特纳力主一种“现时主义”和“相对主义”的史学认识论,因此,他总是力求对于现实生活中的变化给予新的解释。早在1891年发表的《历史的重要性》中,特纳就明确表态:
每个时代都试图形成它自己对于过去的观念。每个时代都根据它那个时代最重要的问题而重新书写过去的历史。……历史,包括客观的和主观的历史,总是正在生成中的,而从不会终结。向前推进的时代展示给我们越来越多的关于过去的涵义。……学习历史的学生要首先必须学的一课就是抛掉这样的观点:存在一种标准的终极的史学。实际上这也是不可能的。历史是过去传于我们的所有遗留物,是带着全部批判力和解释力去追问当下的学问。……我们认为每一个人都受他所生活的时代的局限,都一定是带着这些局限和前提假设来书写历史,我们都应当同意,没有一个历史学家的言论能一锤定音。[9]17-19
这说明,特纳已经明确认识到: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是历史认识活动中的两个基本要素,这两者都在随时间的推移而不断地发生变化;历史认识因为受到主观和客观条件的限制而不可避免地带有某些局限性;更为重要的是,历史认识具有功利性的价值取向,历史认识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有益于现实生活。因此,特纳自然十分关注身边那些“正在发生的历史”,对“后边疆”时代美国社会发展趋势,充满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后边疆”时代的社会发展特征,在特纳于1893年提出“边疆假说”的时候,并没有充分地显现出来。特纳通过详尽的实证研究揭示了美国社会发展的全方位新变化,并由此分析“西部民主”传统这一重要“边疆遗产”在“后边疆”时代的发展前景,充分表明了这位思想家那一以贯之的时代意识和探索精神。
二、特纳对“西部民主”传统的具体认识
顾名思义,“西部民主”是一种特殊类型的民主观念与行为方式,它源于西进运动,反过来也推动了美国社会进程。在《边疆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性》一文中,特纳曾对“西部民主”的起源、特征、价值和局限做出过言简意赅的论述:“边疆产生的最重要影响是它促进了美国和欧洲民主的发展。边疆是出产个人主义的地方。复杂社会由于身陷荒野而突然沦至以家庭为基础的原始组织,其趋势是反社会的。这种社会组织厌恶受控于他人,特别是任何直接的受控。”西部新建各州带着民主理念加入联邦,从而促进了整个美国平民选举权的扩大,但这种民主同时也表现出强烈的自私自利,“致使个人自由常常大大超过了它应有的限度。”[2]30-321893年之后,特纳通过西部史研究继续不断重申:是边疆推进造就了美国的民主,西部无主土地的拓殖经历培育了拓荒者珍视自由、提倡平等、开拓进取和不畏权贵的精神品质[10]154,[11]269,[12]293,[13]341-343。另一方面,在看到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经济急剧发展的情况下,特纳也逐渐意识到:“中西部地区现在的任务是使自身的民主适应于当前巨大的经济组织。”[10]155
特纳对“西部民主”传统这一问题的系统阐释,始见于他发表于1903年的《西部对美国民主的贡献》。文章系统回顾了民主在西部地区的发展历程及其在不同阶段的主要特征:早在拓殖新英格兰边疆时,“西部民主”即已产生,杰弗逊是美国民主的第一个代言人,这是一种“有教养的人”所运作的民主;随着边疆拓殖运动的初步开展,杰克逊民主盛极一时,其主要特征是“个人主义不加限制的发展”;接下来,边疆深入到老西北森林区,林肯式民主的时代到来,此时的民主已经倾向于集体主义和国家主义;最后,拓荒者征服了新西部地区,新兴的工业民主倡导社会合作和政府管理,“新的社会环境促使边疆社会变成了社会性的而非个人性的”[4]248-259。
特纳进而指出,西部一直推动着美国民主事业的发展。他尤其意识到,在工业和垄断资本发达的“后边疆”时代,无主土地等孕育西部民主的物质力量消失了,工业巨头取代过去的军事统帅成为社会的新领袖,但是,新时代的西部将继续为美国民主作出贡献。在他看来,“那些曾经建构了现代工业垄断组织的伟大天才,都受过民主社会的训练。”洛克菲勒、卡内基等“通过征服西部的资源而掌握了权力的人”,对“西部民主”传统观念深信不疑,“与其说这些人是最初的贵族,倒不如说是民主的探路人,他们将工业社会压缩成一个成体系的稳定的社会以适应民主控制。”[4]260-266。特纳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本质的认识,显然缺乏足够的信心,在文章中,他不时地强调:“是否这些垄断巨头会有继承者来剥削大众,谁将能够在对这些丰富资源进行有效控制的形势下还能保持传统,是我们将要必须回答的问题。……(美国未来的发展)还取决于这些人是构成了民主制度的威胁,还是充当了使民主控制适应于新形势的积极推动者。”[4]266,267这表明,特纳尽管主观希望边疆拓殖时代的民主传统能够在“后边疆”时代发扬光大,但他也同时感觉到社会动荡、局势不定,“西部民主”传统的未来命运因而存在着变数。
到了1910年左右的时候,特纳对“西部民主”传统的历史价值和现实处境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再一次强调这一传统的丰富内涵,简言之即,由拓荒经历中孕育了两种截然相悖的理念:一种是支持无限制地自由占取自然资源,另一种则强调“民有、民治和民享的政府”。前者那种 “擅自占地”的理念对拓荒者政府来说是“有害”的,但只因当时存在丰富的生存资源和机会而使其尚能盛行。如今无主土地不复存在,故而,“目前所从事的调整任务正是使这些旧的理想适应新的条件。”政府服务力度加大、联邦力量增强的新趋势表明,“人们正在努力寻找从前民主的保卫者——日渐消失之无主土地——的代替物,它们是边疆消失的结果。”[5]320-321对于那些仍然以“新时代的拓荒者”自居的垄断寡头们,特纳虽然赞许其奋斗和进取精神,但实际上也借着批判“擅自占地”观念向他们委婉地发出了一种呼吁[5]319。其言外之意还是担心“西部民主”遗产中某些不合时宜的因素会贻误美国社会的新发展。
在“边疆假说”提出20年之际,美国国内外局势的剧烈变动促使特纳重新审视美国的命运,再一次关注“西部民主”传统及其所蕴含的“美国精神”问题。1914年6月,也就是欧洲战火刚刚燃起的时候,特纳撰文肯定“西部民主”的历史价值和现实意义。在重新回顾了“西部民主”于边疆拓殖中产生和发展的历程后,特纳认为处在社会变革中的美国人应当十分珍视并努力继承这笔宝贵的精神遗产,尤其是其中所蕴含的发明创造精神和个人竞争精神,“它们十分重要且称得上是美国对于人类历史和进步所做出的最大贡献。如果我们的国家想对自己的过去负责,想实现自己的最高使命,这两种精神就必须坚守。”[12]306-307
特纳重点指出,尽管自由占取国家资源的时代已经结束,政府扩大权力的做法也能够让人理解,但是却不能因此而否定和抛弃这两种精神。“如果我们放弃对独特个性的敬意和对个性多样化的认同,美国生活中所有这些轻快的、创造性的东西就将消失,并且陷入普遍一致的僵死局面。”从这个意义上讲,特纳支持“为强者创造新的进取空间”,并且顺理成章地夸赞工业垄断巨头的“进取心”[12]309-310。上述表态可谓是用心良苦。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使欧洲的民主制度经受严峻考验。特纳正是想借抬高“西部民主”的价值来捍卫美国文明的尊严,激励国人发扬优良传统以渡难关。
此种用心在特纳于战后所作的一次演讲中有更明显的体现。1918年11月,他在明尼苏达州立历史协会慷慨陈词:“正是为了一种历史性的理想,……一种在不同于任何其他时代或国家的情形下发展起来的民主理想,我们在战斗。”[13]335此时,“西方民主世界”又重现曙光,各项社会事业正百废待兴。于是,特纳在这篇演说中强调最多的,就是如何继承“西部民主”传统中的合作精神以建设新的美国。与一战以前的言论侧重点不同,特纳此时着重指出,拓荒者民主的历史遗产中不光有自立意识与竞争精神,还包含着睦邻友好和自愿协作的品质[13]343-344。
特纳进而声明:“之所以强调美国人的这种自愿的集体协作品质,是因为这种品质已经通过一种合适的方式转化为当今美国最具典型性和最为重要的特征。”现今的美国人至少能够从拓荒者民主经验中学到如下两点精华内容:一是以自由民主为原则的政府可以完成19世纪拓荒者所认为不能完成的好多事情;二是由献身联邦的利益而获得的声望,比在单纯的经济竞争中取得成功要更有意义[13]343-344,357-358。最后,特纳全面总结了“西部民主”传统的内涵,认为这种民主能够保证每个人都能自由地施展才华,值得大家为其奉献力量乃至是牺牲生命[13]358-359。特纳此时对“西部民主”内涵的认识,显然要比1893年提出的“边疆假说”中的相关判断更为全面和辩证——拓荒者在西进运动中所形成的个人主义精神和国家主义品质是相符相承的,二者共同构成了边疆拓殖时代的传统。
基于自己的社会进化观念,对于包括“西部民主”传统在内的“美国文明”优越性的自信,以及对于国家调控能力的信任,特纳在1924年的时候集中表达了对美国未来前程的乐观展望,相信这个国家一定能够渡过因为“边疆消失”所造成的生存危机[7]256。相信“通过坚守其民主信仰与革新其保守的自我意识,边疆理想将为美国做出新的贡献”[6]233-234。20世纪20年代中后期的美国,正处于一战以后的新的高速发展时期,经济欣欣向荣、社会安定和平。在这种形势下,特纳一方面号召拓荒者的后裔们继承边疆拓殖时代的“一起来”的精神,另一方面更有意提醒人们不要在社会一体化趋势日益加强的新环境中丧失个性和创造力,以避免社会发展出现呆板僵化的局面[14]156。他自认为看到了“西部民主”遗产已经在美国现实生活中发挥了积极作用: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在西部还是东部,在社会生产还是科学文化领域,受到边疆精神熏陶的“拓荒者的孩子们”都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而这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西部民主”传统在新时代的发扬光大[8]266-286。
三、特纳对“西部民主”传统认识的局限
毋庸讳言,特纳在1893年之后对“西部民主”传统的认识,具有一定的积极现实意义。史学研究要关注现实生活,这是特纳一贯坚持并身体力行的研究态度。正如他在1920年谈及结集出版《美国历史上的边疆》一书的意义时所总结的那样:“研究美国边疆,就是为了在过去四分之一个世纪里我国社会发展接连变化转折的背景下,解释当今与过去的关系。……这种解释能够揭示出勇敢而富于创造的美国精神在何种程度上被带到了一个新的时代。”[15]xix以此而论,特纳持续关注“西部民主”传统问题是有着明确的现实指向的。这位具有很强的社会责任感的史学家,是在有意识地随着社会形势的变动而选取美国边疆运动丰富遗产中的不同内容,来适时地教育国民、服务国家。这种以史为鉴的现时主义历史认识主张是值得肯定的。这也正是“边疆假说”在1893年之后继续受到美国社会各界关注,特纳得以长久享誉美国思想界的重要原因。
然而,若从客观效果而言,特纳的政治理想是无法实现的,因为,以“西部民主”这种边疆拓殖时代的历史遗产,无法再造“后边疆时代”的美国辉煌。特纳借助“西部民主”传统问题而进行的对“后边疆”时代美国社会特征的认识,存在着本质上的局限——他始终没有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20世纪之交的美国社会转型的性质和方向[2]32,[6]220,222-223①由于缺乏对垄断资本主义社会发展本质的认识和科学的阶级分析法,特纳将人民党运动看成是边疆社会中的财政制度不健全和投机倒把的产物,将格兰奇运动的主要原因归结为“通货问题及国家工农业生产的失衡”。见F.J.Turner,“The Significance of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in 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32;“Since the Foundation(of Clark University 1889)”,in The Significance of Sections in American History,220,222-223.。特纳所言的“西部民主”,产生于美国西进运动及其所带动的国家工、农业初步发展的时期,带有典型的自由资本主义竞争时代的性质。而“后边疆”时代的美国,显然已经过渡到了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以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经验,根本无法解决国家垄断资本主义时代的社会难题。
纵观特纳发表于1893年之后各个时期的作品,他总是随着时局的变化而小心翼翼地在“个人主义的西部民主”传统和“国家主义的西部民主”传统之间来回徘徊。随着社会发展形势的日趋明朗,特纳渐渐认识到以个人主义为特征的“西部民主”的局限性,开始否定“擅自占地”的边疆传统,并有意强调拓荒传统中的集体合作精神,号召民众服从“民主、民享和民治的政府”[5]320-321,[13]343-344②特纳首肯“进步主义”运动的态度,最明显地反映在他发表于1924年的演说,见“Since the Foundation(of Clark University 1889)”,in The Significance of Sections in American History,228-231.;但是,他也时刻不忘提醒拓荒者的后裔们千万不能丢掉“自由向上的个性”、不忘激励民众以洛克菲勒这种“最机敏、最强壮的人”为榜样[12]309-310,[8]262-263,[11]271-272。一句话,特纳相信,原先的美国民主赖以存在的无主土地虽然消失了,但那里所孕育的“西部民主”仍将长存不朽。正如有学者所评论的那样:“在一个急速变化的时代,特纳仍坚持认为过去的边疆遗产将起到永恒的的作用,其势不可抗拒,直到未来。”[16]16
带着浓重的怀旧心态,他以自己钟爱的边疆拓殖运动的“伟大传统”来应对“后边疆”时代的社会危机,而根本不问前后两个时代的社会性质的本质差异。在《西部对美国民主的贡献》一文中,特纳这样表达以个人主义为特征的“西部民主”遗产是如何相契合于“后边疆”时代的社会现实的。他认为,像洛克菲勒和卡内基这样的新时期的垄断资本家都发扬了“原始边疆精神”[4]264-265。如果仅在私人精神意志层面讲,夸赞某些垄断巨头的开拓进取品质确实无可厚非。但是问题在于,正是这种“开拓进取”造成了当时社会经济发展的无序竞争和资本与生产的畸形垄断,而特纳竟将这种超越了个人品行范围的社会行为也视为合理。他笼统地将新出现的兼并风潮等同于“西部民主”遗产中的“合作”,并且认为“兼并的自由,……给予美国民主制度以强有力的支持。……因为,兼并一直是一种小规模的财产得以融入有效的运行体制当中的一种方式。”但是,他却未曾意识到,这种依靠“自由兼并”而形成的“运行体制”,其有效性只是一时的,随着生产社会化程度的提高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制之间矛盾的日益激化,资本主义社会的经济和社会危机终将爆发。
特纳对时局这样判断道:“政治发展的趋向是,无论我们将政治运动称为民主、人民党或共和主义,都趋向于更多的社会控制和对旧民主思想的保留。”[4]267然而,“旧民主思想”与“更多的社会控制”在“后边疆”时代却根本不可能兼容。“资本主义最典型的特点之一,就是工业蓬勃发展,生产集中愈来愈大的企业的过程进行得非常迅速。……集中发展到一定阶段,可以说,就自然而然地走向垄断。”[17]12-13也就是说,以国家垄断资本主义为特征的“更多的社会控制”,正是要最大程度地限制以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为特征的“旧民主思想”再继续发挥效力。这是20世纪美国社会的大势所趋,是迅速发展中的资本主义国家为了尽力避免经济危机而选择的必由之路。早在19世纪80年代后期,由自由竞争和国家放任政策所导致的私人兼并与垄断就已初步显现出消极影响。1890年,美国国会通过了谢尔曼反托拉斯法,宣布一切以托拉斯等形式组织的企业合并或营业的行为均属违法。这表明,美国政府早已意识到了自由放任政策的弊端。
但是,特纳在20世纪之初的时候仍然没有认识到由“西部民主”传统所主导的资本主义自由竞争已经不合潮流,更没有明确提出限制私人垄断与兼并的具体方案,以真正支持政府干预社会经济运行,而是将这具有不同性质的两种社会建设方案主观地调和在一起,这就反映出他对于当时社会发展趋势之认识的不成熟性。①美国史学家霍夫斯塔德称特纳为“进步主义史学家”并使其声名远播,意即肯定他为推动20世纪之初美国社会改革所起到的作用。然而,就他对“个人主义的西部民主”与“国家主义的西部民主”相调和的理论论调而言,他为当时的社会改革与进步事业所提供的,似是一份保守倾向较强的纲领。见R.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8:xii-xiii.[18]xii-xiii实际上,随着自由竞争资本主义时代的结束,原有的社会生产条件已不复存在,由此,以“自由竞争”为特征的“个人主义民主”,也就应该渐渐地退出历史舞台。如果不顾条件地坚持发扬“西部民主”传统,那只能是逆潮流而动,只能加剧社会发展的无序与不公。在严峻的新的社会形势下,其“自由”、“平等”和“民主”的原始“边疆理想”,无异于乌托邦式的空想。
[1]F J Turner.The Letter to Carl Becker,Jan.21,1911[A].W.R.Jacobs.The Historical World of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with Selections from his Correspondence[C].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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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F J Turner.The Lettter to I.Bowman,Dec.24,1931[A].W.R.Jacobs.The Historical World of Frederick Jackson Turner,with Selections from his Correspondence [C].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68.
[4]F J Turner.Contributions of the West to American Democracy[A].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C].New York:Robert E.Krieger Publishing Company,1976.
[5]F J Turner.Social Forces in American History[A].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 [C].New York:Robert E.Krieger Publishing Company,19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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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列宁.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
Western Democracy Legacy in the Post-frontier Time:Turner’s Analysis to the Social Changes in America since 1893
WANG Shao-l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To some extent,the official announcement of the end of the frontier in 1890could be seen that a post-frontier time have approached in American history.As a prensentism historian,Frederick J.Turner concentrated on the new developments in all social spheres,and gave a timely description and future prediction of the American western democracy.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urner,this kind of institutional legacy which was inherited from the past frontier time and combined with primitive individualism and collectivism could and should find its place in the new post-frontier time.By constructing the above progressivism plan with obvious conservatism style,Turner demonstrated to use the experiences from laisser-faire capitalism to solve the problems of the national monopolistic capitalism.While,in essence,it is impossible to resume the post-frontier-time American flourish by the political practice of this past-frontier-time western democracy.
Frederick J.Turner;frontier thesis;post-frontier time;western democracy
K7
A
1001-6201(2011)05-0067-07
2011-03-10
王邵励(1978-),男,吉林白城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赵 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