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晚清咸同时期湖南人才群体的学术思想
2011-03-31杨实生
杨实生
(湖南大学,湖南 长沙 410082)
理学和经世学分别代表儒学中两种不同的路向。通常情况下,讲求理学者,重内在心性,倡“存天理,灭人欲”,多言仁义道德,而疏于治术;讲求经世学者,重视外在事功,多言治国之道,而轻于道德的修养和芸芸众生的教化。两者在发展过程中互有偏重,很难完美地结合在一起。理学自宋元至明中叶一直是官方哲学,长盛不衰,明中叶以降,因获空谈误国的恶名,备受思想界抨击。满清入关后,为了稳定封建统治热捧程朱理学,朱熹得配祠十哲之列,《朱子全书》成为官方教科书。经世思想一直是中国古代文化的精华,是历代知识分子一以贯之的优良传统和价值取向,但其“彰”、“隐”直接关系于社会现状。清嘉、道时期,社会危机四伏,使晚明顾炎武、黄宗羲等人所提倡的经世之学勃然再兴,龚自珍、魏源等一批经世思想家猛烈地批判社会现实,针对时弊,提出了广泛的改革主张。降至咸、同时期,清王朝已陷于空前危机,内有太平天国及各地起义军燃起的遍地烽火,外有西方殖民者骎骎东来、步步紧逼。为了挽救摇摇欲坠的清王朝,一批封建卫道士挺身而出,一方面积极提倡理学,以强化封建伦理纲常,重建统治秩序;另一方面重视社会现实,以实际行动来消弥“内忧”、“外患”,这一历史背景,催生了理学经世的复兴。在湖南则出现了一个以理学相砥砺,又重视经世学的人才群体。这一群体以曾国藩为代表,包括左宗棠、胡林翼、罗泽南、郭嵩焘、刘蓉等所谓“中兴名臣”。
一、奉程朱为正宗
湖南士人自宋代湖湘学派创立后,就奉程朱理学为正宗,至清代亦未尝稍更。岳麓书院以及遍布全省的其它书院是传承理学的堡垒,这对曾就读于岳麓书院和城南书院的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罗泽南、郭嵩焘、刘蓉等人影响至深,这些人深受理学的熏陶,一生都奉程朱理学为正宗。
曾国藩早年就读于岳麓书院,在朝为官期间,结识了湘籍理学大师唐鉴。唐鉴,字栗生,号镜海,时任职太常寺卿。他“奉程朱为准的,主敬以立其体,忠恕以致其用”,[1]独宗程朱,终生讲究“居敬穷理”的涵养功夫。受唐鉴的影响,曾国藩笃信程朱理学,他拜唐鉴为师研习理学,曾言:“至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书》为宗旨。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便宜孰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之为浏览之书……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事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事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之内……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地。”[2]记述了他向唐鉴问学的情况。
左宗棠自幼便熟读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治学主张“一以朱子为归”他认为程朱之学能使“立儒者传道报国之功”,[3]对其非常推崇,虽然一生戎马倥偬,但常于军旅之余研习《四书注》等理学典籍,按程朱理学所尊奉的一套封建伦理道德来规范和要求自己。罗泽南潜心理学20余年,对历代理学大师的著作都做过深入的研究,一生奉程朱为正宗,并著书、授徒予以阐扬。他所著的《人极衍义》、《西铭讲义》、《周易本义衍言》等书,对周敦颐的《人极图说》、张载的《西铭》、以及朱熹的《周易本义》等书进行了理解性的发挥。他虽然继承了朱熹“理为气本”的观点,但同时又汲取了张载、王夫之等人的气本论思想,认为:“扬之得阳者亲上,扬之得阴者亲下。飞也,动也,阳也,潜也,植也,阳也……凡扬之生死伏见 己,皆二气之消长也,是孰非阴阳之所充周者哉!”[4]除著书阐发理学外,罗泽南还通过授徒的方式来阐释义理,其高足,如王鑫 、李续宾、杨昌濬之辈,都以程朱理学为立身处世之本,后来各有建树。刘蓉终其一生服膺程朱理学,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他认为“夫程朱不可议,议程朱者非妄则诞”。[5]郭嵩焘学问博杂,受湖湘学传统的影响,论学基本上还是以宋学为本。他极其推崇宋儒义理之学,曾言“宋儒出,而言理独精”。[6]胡林翼出身书香世家,祖、父辈都以宋学为宗,家学渊源,他自幼便笃信程朱理学,其父胡达源讲学城南书院时,就对他授以“儒先性理学之书”。[7]后来,他以一介书生典戎,几度身陷囫囵,然做苦苦支撑,完全是“尽人事听天命”的理学信条在支撑他。
这一批人因为学术路径相同,又有同乡、同学、同僚的纽带关系,彼此互相接近,无论是私人聚会,还是书信往来,学术上的交流总是以理学为主题,都致力于理学精神的弘扬,也因理学闻名于乡党。因此,晚清咸同时期,湖南出现了颇具影响的理学群体。
二、 辟汉学、斥陆王以捍卫程朱理学
有清一代,汉学的复兴是在乾、嘉时期,故有“乾嘉学派”之称。汉学推崇汉儒朴实的学风,反对理学的奢谈义理,空谈“性命”,而致力于考据训诂之类的研究。对于汉学,咸、同时期的湖南理学人才群体基本持否定态度。曾国藩在问学唐鉴的几年中,对汉学是不以为然的,他在唐鉴所著的《国朝学案小识》一书的后记中写道:“近世乾嘉之见,诸儒个为浩博。薄宋贤之空疏。夫所谓事者,非物乎?是者,非理乎?个目自高,低毁日月,亦变而蔽者也。别有颜习斋,李恕谷氏之学;忍嗜欲,苦筋骨,力勤于见迹,等于许行之并耕,病宋贤为无力,又一蔽也……矫王氏而过于正,是因噎废食之类。”[8]贬汉扬宋,多门户之见。后来他得读段玉载的《说文解字》一书,又通过与一些汉学家交流,对汉学的态度才有所改观。他说:“尝谓近世所学者,不以身心切近为务,恒视一时之风尚以为程而趋之,不数年风尚稍变,又弃其所业,以趋于新。如汉学、宋子、词章、经济、以及一枝一花之流,皆各有门户,更替有盛衰,论其原皆圣道所存,苟一念希天下之誉,校设世之名,则适以自长其守,而为害于世。”[9]承认汉学也出自于“圣道”,为务本之学。不同于曾国藩,左宗棠褒宋贬汉,态度鲜明,曾言:“近世士大夫尚考证,训诂、书数之学,以窥隙攻难为功,至标立汉学名字号召后进,于书之言身心性命者相戒为空疏辽阔之谈,弃置不顾。其甚者乃敢躬冒不韪,轻议先儒,及问以四子书义,不能答,誉以离窘细故,颓乱而无所守。”[10]刘蓉对汉学也颇有微言,曾说:“圣为汉学者,乃歧而之,阿世谐俗,漠然不知节名义之可贵。学则吾学也,行则吾不知也,世亦遂无以行谊责之者,以为彼特为各物度数之学以资考证而已,不当以道义相荷。……学术坏而人心风俗随之,其为害有甚于良知顿吾之说,猖狂而自姿者矣。”[11]观其一生,“治学以程朱为归,力排汉学之穿凿,亦不取陆王之禅语,其理学又与经世相结合”。[12]
对于陆王心学,咸同时期湖南理学群体态度不一。曾国藩和郭嵩焘汉、宋兼采,旁及心学,他们虽奉程朱为正宗,但不排斥陆王。但罗泽南和刘蓉却不一样,一生固守门户,捍卫程朱理学的正统,对陆王心学大加鞑伐。罗泽南专门撰写了《姚江学辩》一书,从学理上对阳明心学进行了批评,尤其对王阳明的“心即理”说进行了猛烈的抨击。王阳明提出“心即性,性即理”,把“心即理”作为立言宗旨,并指责朱熹分心与理为二,这难免遭到罗泽南的攻击。他认为如果“以心与理为一”,就无法依理对恶人恶行进行责难,因为“公心是理,私心亦是理”,“乌得谓行红者得乎理之自然,假仁者非其性之固有乎?”[13]他尝与友人陈广敷谈所敬之人时说:“广敷自言学孟子,兼取宋以后周程张邵朱陆王八子之长。余以为濂洛关闽实衔诛泗之,若子静、伯安窃禅旨,乱儒宗,不当在五子列”。[14]认为陆象山、王阳明篡改儒学,并非圣人,不能与程朱比肩并列。
三、由理学而入经世
程朱理学创立之初,尽管已酿成空疏之弊,但并不明显。二程和朱熹虽然从一开始就重视对宇宙本体的思考和个人道德的完善,但都积极入世,关注社会现实,只是到了理学末流,基本上抛弃了儒家中的经世传统,这样理学渐渐脱离了传统儒学关注社会现实的本义。所以,欲使理学复兴,必须以实济虚,纠偏补弊,而关心世务、重视解决实际问题的经世学恰好切合其需要。
“经世致用”也是湖湘文化传统的主要内容,湖湘学派的创始人胡宏提倡“实学自律”为宗旨的经世之学,反对脱离现实的“虚华之风”。王夫之继承和发扬了湖湘文化的经世致用传统,在知行问题上强调知行互用,但是以行为根本,他说:“知也者,固以行为功者也;利也者,不以知为功者也,行焉可以得知之效也,知焉未可得行之也。”[15]所谓“行”,也就是“实践”、“实用”。嘉道时期,陶澍 、贺长龄、汤鹏、魏源等人以“经世”相号召,对社会的具体问题进行了广泛的探讨,并做了一些切中时弊的改革,尤其是贺长龄聘请魏源所编写的《皇朝经世文编》,内容十分广泛。“此书数十年来风行海内,凡讲求经济者,无不奉此书为句榘镬,几乎家有其书”,[16]在当时社会产生巨大影响,一时主张经世致用在湖南蔚为风气。
作为湖湘文化的传承人,咸同时期的湖南“中兴”名臣们虽然以理学为根柢,但也颇具经世意识,只是时代不同,取舍倚重各异而已。承平之世,他们蹈理学之风尚,修身养性,十足谦谦君子,但自西方入侵、太平天国军兴以来,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于此时艰之际,仍然枯守理学信条,已不敷实用。在内有忧外患的强烈刺激下,这一批精英人物由理学而入经世,侧重于实际问题的解决,也因为思想立场的转变,他们才做出了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
曾国藩师从唐鉴研习理学之时,唐主张治学须以《朱子全书》为正宗,从义理、考据、文章三门入手,至于经济之学,涵于义理之中。受这种思想的影响,曾国藩治学以理学为主,兼收并蓄各家学说,对兵制、钱法、漕务、盐政、水利等关乎国计民生的大政都有研究。他曾言:“若夫读书之道,博学详说,经世之才,偏采广询。”[17]可见他广求博学的落足点是在经世致用上。左宗棠与经世思想家贺长龄有师徒之谊,并受陶澍、林则徐、贺熙龄等经世名吏影响极深,彼此之间经常切磋经世之学,所以他致力于经世学的倾向更加明显。他潜心研究的经世之学主要在舆地、兵学、农学等方面,抄录了《畿辅通志》、《西域图志》等书。他曾著《广区田图说》,多年在家躬身农事,种桑饲蚕,对兵政、荒政、吏治等问题也进行了深入探讨,为以后行军打仗、为官修政及兴办洋务打下了基础。胡林翼历官知府、按察使、巡抚等职,长期作为地方官,他十分关心实际问题,利用职权之便,在辖区内大力整饬吏治,改革财政,整顿税务。他临难受命,出任湖北巡抚,起初确实是举步维艰,但经过一番励精图治,苦心经营几年后,湖北日见起色,“足食足兵,东南大局,隐然以湖北为之极”。[18]罗泽南以一介书生典戎,历干戈而为悍将,说明他并非只是一位寻章摘句、空谈性理的书生,而是着眼实际,经世致用。罗泽南的经世思想主要表现在军事方面,他重视加强军队的思想教育,对部下灌输三钢五常一套封建伦理道德,严肃军纪,他所率湘军以善战著称。刘蓉仅诸生出身,先为曾国藩幕僚,后入川为骆秉章赞襄军务,最终出任陕西巡抚,足见其实际才干。相较而言,郭嵩焘是这批人中思想最为开通的一位,他不仅不囿于理学,广泛猎取各家之长,而且通经致用,在向西方学习这一点上,他远远超出了曾、左诸人,出使西欧期间,由于亲身感受西方社会制度优于中国,所以主张全面学习西方。他十分推崇西方的民主制度,赞誉道:“西洋立国,有君主、民主之分,而其事权一操之议院,是以民气为强,等威无辩,刑罚尤轻。”[19]极其向往西方的议会制度。
四.理学经世的影响
自清中叶“汉学专制”以来,理学本已日趋式微,而咸同年间却出现了复兴,究其原因,这与理学同经世学的结合有相当大的关系。理学因“空谈义理”备受攻击,但与经世学一结合,以实济虚,赋予它新的生命力。咸同时期的理学家并非单纯为理学而潜心理学了,他们更多地把眼光投向社会,对现实问题深切关注,并努力予以解决。曾国藩、左宗棠等一批中兴名臣都是理学家,他们镇压了太平天国,树起了洋务大旗,建立了所谓“不世勋功”,这使当时的学人士子改变了对理学的看法,理学不再是空疏之学,而是经纶天下,建功立业的不可缺少的学问。当时朝野人士莫不以讲求理学经世相为荣,一时畅谈义理,究心世务蔚然成风。
洪秀全把基督教和儒家文化杂糅,创立了拜上帝教,这虽然符合时代潮流,但违背了当时中国的传统,这就决定了太平天国在某种程度上不太适应当时的中国社会,其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不同于洪秀全,咸同时期的理学家们把理学与经世学结合起来,既突出了封建伦理纲常的“正统性”,又重视外在的事功,比较切合当时的社会历史。曾、左、林诸人不仅自己是理学的忠实信徒,而且把这一套灌输到整个湘军,对士兵进行以三钢五常为核心的思想教育,又针对当时社会弊病,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取得了一些实际效果。例如在军事上,曾国藩的湘军纠正了八旗和绿营军纪败坏、散漫不团结的弊病,形成了一种严格的隶属关系,对士兵进行严格的军事训练,使湘军的战斗力远远超过了太平军,最终结果,人数不占优势的湘军镇压了人数占极大优势的太平军。
理学与经世的结合尽管比较贴近当时的社会历史,但具有反历史潮流的一面,曾、左、林诸人在镇压太平天国和外国打交套的过程中,看到西方的军事和其它的一些科学技术远胜于中国,基于这种清醒的认识和经世精神的感召,他们掀起了学习西方的“洋务运动”,模仿西方创办军工和民用企用,这无疑具有较大的历史意义,但由于他们深受理学的影响,在思想上与传统的一套联系极深,过份强调封建伦理纲常的“正统性”,所以虽然在“用” 上迈出了较大的一步,而在“体”上却迟滞不全,很难从更深层面学习西方,这也是洋务运动失败最根本的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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