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玑移民故事的演变与良溪的 “圣地化”
2011-03-21石坚平
石坚平
(五邑大学 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江门 529020)
珠玑移民故事的演变与良溪的 “圣地化”
石坚平
(五邑大学 广东侨乡文化研究中心,广东江门 529020)
明代中后期以来,在珠江三角洲地域社会变迁与珠玑移民南迁故事的演绎进程中,良溪地方精英成功运用民间社会广泛认可和实践的文化策略来建构自身的祖先记忆与社区记忆。良溪的 “圣地化”,是在充满文化竞争和文化权势博弈的过程中逐步发展、逐步为地域社会所广泛认可的文化创新的典范。
珠玑巷;移民;良溪;圣地化;文化建构
一、前 言
关于南雄珠玑巷南迁和罗贵传奇的研究,笔者在 《历史的建构与建构的历史:以良溪的 “圣地化”为例》一文中已有详细评述,在此毋庸赘述。笔者想进一步强调指出的是,如今许多学者对珠玑巷移民的研究辨析,并没有突破地方社会文人士绅对南雄珠玑巷故事辨难的学术传统,所运用的考据方法、论证思路和最终结论也如出一辙。
要跳出旧式文人士绅对珠玑移民南迁辨难的思维范式,必须做更多细致的研究工作,从考证具体个案家族文献的形成过程入手,在严格考证史料来源的基础上,还原不同时期、不同地方社会精英为了不同目的运用不同手段,不断进行乡土历史记忆建构,创造和承传民间文化的过程,才能为珠玑移民的研究开辟新的视野和研究领域。
笔者的 《历史的建构与建构的历史:以良溪的“圣地化”为例》,正是在这种学术灵感引导下进行的具体实践。笔者将良溪 “圣地化”置于不同时期具体的历史建构过程中,来探讨良溪如何一步步援引罗贵传奇,将自身宗族镶嵌入珠玑巷传说的民间宏大叙事中,以吸取社会文化资本,并通过重建大宗祠、重修罗贵墓、联宗祭祖等宗族礼仪活动,巩固和强化了自身作为珠玑移民后裔的身份认同。作为罗氏宗族长期坚持不懈进行文化建构的历史积淀,罗贵墓和罗氏大宗祠为后人凭吊和想象珠玑移民传说提供了客观实在的物化载体。因此,良溪也在珠玑移民后裔的自我想象中逐步成为其精神家园和文化圣地。[1]
如果说前文是着重从良溪内部的自我历史建构过程出发来讨论良溪的 “圣地化”问题,那么本文试图从另一角度来反思良溪 “圣地化”的历史轨迹,即从良溪自我历史建构与外部社会环境间的关系出发,将良溪的自我历史建构过程置于明代中后期以来整个珠江三角洲地区的社会变迁中、置于珠玑移民南迁故事的演绎进程中来考察,探讨良溪自我 “圣地化”的努力为何能够取得成功,“圣地化”的手段、途径和文化策略为何能够被特定时期的地方社会精英和普通民众认可,良溪地方社会精英如何在建构历史的过程中,运用各种文化策略,创造和承传民间文化。
二、明珠玑故事演绎与宗族记忆建构
关于珠玑巷移民南迁故事,陈乐素通过研究明永乐年间陈璉 《琴轩集》中收录的谱序、墓志铭,得出经历元末明初动乱之后,明前期珠江三角洲世家大族均称 “先世南雄人”,不曾有来自珠玑巷的说法。“明中叶以后,南迁人的子孙又渐有珠玑是故乡之思,对珠玑的传说渐盛。明后期诗人于是有黍离之叹。”[2]马楚坚通过对珠三角地区族谱的考察,指出珠玑移民南迁事件发生在南宋绍兴、开禧、咸淳等年间,南迁缘由可分为妃嫔事件、北方战祸、避乱、贸易、官游落籍等等。他将移民南迁与历史背景相勘互稽后得出的结论是,只有妃嫔事件缘由不能成立,这是修谱者将耳食故事与迁祖移民原因混为一谈的结果,应该将妃诸逃难等耳食传说从珠玑移民研究中分离出来,摈弃出去。[3]张国雄认为珠玑移民故事中的罗贵祖 “传奇”是一个民间没有完成的历史记忆,没有形成统一的版本,没有被珠玑巷移民家族全部接受。[4]
从总体上看,明前期珠三角地区世家大族的祖先来源传说还处于 “先世南雄人”阶段,还没有出现珠玑巷的说法;到明中后期,珠玑巷移民南迁的传说故事首先在 《齐东野语》、《咸淳遗事》等基础上由民间社会演绎建构出来,逐渐在珠三角地区广为人知。一些宗族开始将民间流传的传奇故事与自身的祖先记忆糅合起来,按照自己的需要发展、建构起珠玑移民南迁的故事。台山档案馆收藏的《(台山冲金)陈氏族谱》手抄本 (落款时间为光绪18年)便收录有以下两段文字:
“予自始祖法翁十五郎至吾辈九世矣。原籍南雄府保昌县珠玑里沙水村,为宋朝郡守,学法救民,当宋南度,咸淳间胡元侵迫,兵师南下数载,离避兵之乱方已,而胡妃之难又至。是时法祖亲兄弟四人及叔从兄弟侄二十七八人,于宋咸淳九年,即元世祖至元十年,同迁於广州府等处居焉。法祖之舟,抵於新宁之旗坦海傍驻剳,闻蛙声响闹,法祖乃曰,此必有田可居,遂登岸寻择地名冲金而棲址焉。……大明嘉靖四十五年仲冬吉旦九世孙博敷号洞野书”[5]
“见其古冈之鼻祖,讳法者,官柳州知府,因胡妃之难,而迁古冈,即今之新宁冲金村而居焉……大明万历十年壬午仲冬吉旦任广西浔洲府判邑人卢大元撰序”[6]
从以上两则谱序来看,台山县冲金村陈氏宗族已经在明中后期把咸淳年间胡妃逃难引起南迁的故事载入族谱之中,将民间口耳相传的珠玑移民南迁故事正式确立为本宗族的祖先记忆。
在祖先来源的说法上,这一时期珠三角地区世家大族多坚持从含糊笼统的 “先世南雄人”演绎出来自 “南雄珠玑巷”的祖先记忆。大多有身份的文人士大夫在严肃场合则对胡妃之难引起珠玑移民南迁传说的真实性持审慎存疑态度,只作为遗闻轶事,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并不意味着他们认可珠玑巷移民南迁故事的真实性。譬如,明中期南海人霍韬便给后裔留下这样的祖先记忆:
“我祖得姓,实自霍叔,春秋时为太原人。故今称太原郡。其迁南雄珠玑巷,或曰秦时徙中国民五十万实南粤,或曰靖康间被兵南徙,未知孰是,宋末由南雄南徙南海,或曰嬉笑皇姑被谪,或曰匿皇妃罪谪。二说亦无稽,今惟述所知祖云。”[7]
在明代中后期特殊的社会政治文化环境下,霍韬一方面为突出自身中原后裔文化血缘的正统,笼统含混地称先祖来自中原,后南雄珠玑巷,再由珠玑巷迁来;另一方面称民间社会流传因 “嬉笑皇姑被谪”、“匿皇妃罪谪”而从南雄珠玑巷迁南海的说法,实属无稽。故而以疑存疑,只能对子孙讲述自己知道的祖先事迹。
明代中后期南海的另一位士大夫梁储的祖先记忆,也只停留在来自南雄珠玑巷阶段,并没有将祖先南迁与珠玑巷南迁故事杂揉到一起。伦以训撰写的 《梁文康公形状》中称: “公姓梁氏,讳储,字叔厚,其先出宋丞相克家之后,有四库公者,始迁南雄之珠玑巷,某公这又迁南海之石碛乡。”[8]66明末黎遂球也曾对珠三角地区世家大族均称来自南雄珠玑巷的说法表示质疑:“今珠玑巷不过寥寥数十人家,姓氏俱异,何吾乡诸大姓俱云从彼至哉?”[8]15-16明末清初的屈大均在 《广东新语》中也只是称 “吾广故家望族,其先多从南雄珠玑巷而来”,而没有将民间社会建构的珠玑移民南迁故事与自身宗族祖先记忆杂揉起来。
由此可见,明中后期到明末清初,珠三角地区世家大族的祖先记忆已经从 “先世来自南雄”,具体化为祖先来自 “南雄珠玑巷”,然而,对祖先为何从珠玑巷南迁的解释则众说纷纭,多从历史背景上找缘由。尽管民间社会已经创造出一个因胡妃或苏妃逃难惹祸而引起从南雄珠玑巷南迁的叙述模式,但文人士大夫对此持慎重态度,将信将疑,以疑存疑,不曾深信、更无意将自身宗族的祖先历史附会入民间传奇故事之中。
三、清珠玑文化兴起与良溪 “圣地化”
明末清初,珠三角地区陷入长期的社会动荡之中,抗清、社变、迁海等重大事件接踵而至,直接冲击着地方社会的秩序。在兵燹战乱的洗礼下,许多谱牒遗失,民众流离失所,祖先记忆日益模糊,宗族组织也趋于瓦解。到康熙中后期,珠三角地区地方社会秩序逐渐得到恢复,地方宗族组织在新一代文人士绅的主导下进行重建。
良溪罗姓地方精英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建构自身宗族、塑造自身祖先记忆的。康熙四十四年罗氏宗族在 《创建大宗祠公约条例》中追溯称 “始祖琴轩罗公自南雄府石耆磯里,迁居於斯”,并称此前并没有祠堂,需要按丁田课捐,筹集修建大宗祠的款项。①为此,良溪罗氏在宗祠内树立了题为 “创建大宗祠碑记”的石碑记载功德,以昭示后世。该碑文仅称琴轩祖始是良溪罗氏宗族的始祖,宋朝年间因由于历际时变,而从南雄石耆磯徙居良溪。②
尽管碑文和公约中均提到良溪宗族的始迁祖是琴轩公,然而,“琴轩罗公”是否就是后来广为人熟知的 “罗贵”?范湖显冈《罗氏族谱》中一则材料直接对将 “琴轩罗公”等同于 “罗贵”的说法提出严峻挑战:
小榄罗氏:范湖显学冈 《罗氏族谱》,“琹轩,乃罗贵祖之裔孙,财禄祖也,居于南海小榄圩边长延乡东南”。[9]80
大良罗氏:范湖显学冈 《罗氏族谱》谓,“罗贵祖裔孙琹轩,居小榄圩,生四子,三子谷周迁顺德太艮村”。[9]94
按照范湖显学冈 《罗氏族谱》的说法,琴轩公是财禄祖,和始祖罗贵不是同一人,而是罗贵之孙。由于不曾获见该谱原貌,无法考证该谱的编修过程和版本年代。不过,它至少提醒我们,不加思索地将碑文中的 “琴轩罗公”直接等同于逐渐建构的珠玑移民传奇英雄 “罗贵”,是存在逻辑风险的。
由此可见,良溪罗氏宗族在康熙时期对自己祖先的记忆建构,还停留在明代中后期以来将祖先来源追溯到南雄珠玑巷的阶段上。肇基故事虽然受到珠玑巷传说的影响,但此时的肇基故事还是比较笼统含混、模糊不清的,只是提到 “琴轩罗公”来自“南雄府石耆磯里”、“南雄石耆磯”,对本宗族南迁的时间、缘由也以 “当大宋年间,历际时变”一笔带过,有别于后来耳熟能详的罗贵率领36姓大举南迁的英雄故事。因此,这一时期的良溪罗氏宗族还没有将民间珠玑巷南迁的传说与自身宗族的祖先记忆杂糅起来。
随着珠玑巷南迁故事在民间社会的进一步传播,一些地方宗族开始在文化精英的操纵下修改自身的祖先记忆,将民间流传的珠玑巷南迁故事与自身的祖先记忆揉合起来,正式记载入族谱之中。
乾嘉以来,民间社会流传的因嫔妃逃难引起珠玑移民南迁的传说越来越多地被地方社会精英采纳、认同,被逐步改造成自身宗族的祖先记忆。以郭氏原始怀江房为例,早在崇祯二年,该族进士出身的吏科都给事中郭九鼎,就在一份文件中隐约提到其 “始祖子文公初至广州大良都古蓢底村暂歇;二世慎思公迁往三水莘村旧址”[10]。这表明民间社会的珠玑移民南迁故事已经影响到其宗族的祖先记忆,只是没有明确以文字方式将该故事完整辑录入族谱之中。到乾隆年间,该宗族的士绅郭雄图正式将民间珠玑移民南迁故事移植入族谱之中,以文字将口头传说的传奇故事记录下来。据族谱记载,郭雄图是清乾隆甲午科的解元,担任过西宁县儒学、罗定州儒学、候选知县。他在族谱中称:
郭族自我始祖上古源流本系在南雄府保昌县珠畿巷,因南宋理宗苏妃私奔,以致蹂躏地方、贻害珠畿巷。居民分散各择地而居焉。吾祖逃难初之广州府大良都古蓢底村暂歇,二世迁于三水县内潜避隐居,四世由三水分支黄连堡谭义屯。户籍曰胜联户。五世有分支番禺沥滘乡,建立祠宇,自创户籍沥滘四十四图二甲传德户,六世分支屏山乡,亦建祠宇,名曰世泽堂。奉立祖朝江二祖为先,迨后各分房分支这,皆仝兄弟也。……乾隆甲午可解元 罗定州儒学候选知县,孙雄图谨识”[10]
可见,乾隆年间郭氏宗族的文人士绅不仅将民间苏妃之祸引起珠玑巷人南迁的故事正式辑录入族谱之中,而且还通过这个故事实现了三水、番禺沥滘、屏山乡、黄连堡谭义屯等地郭氏宗族的联宗。
直到光绪乙巳年郭氏宗族的士绅郭簿节还在序文中进一步强调和维护珠玑移民后裔的身份认同:
我本族惟郭子文公与仝乡九十七人赴难,至广州太良都古蓢底村开僻住址后,各分户籍,幸得皇天庇护相传历世,余族自珠畿巷牛田坊以公为始尔。当知详悉是为序焉。”[10]
此外,该族谱还刊载了开禧元年以罗贵为首率众南迁、97人一同赴官府办理迁徙文引的系列官方文书。至此,郭氏宗族不仅完成了自身宗族的肇基历史与珠玑巷南迁故事的糅合,把自身的肇基历史嵌入民间社会广为流传的罗贵率众南迁的传奇故事之中,而且利用这个故事实现了与各地郭氏宗族的联宗,巩固和强化了珠玑移民的后裔认同。
乾嘉以来,珠三角地区越来越多的地方宗族热衷于在珠玑移民认同基础上,与各地同姓进行联宗祭祖、建立合族祠。各宗族对祖先肇基的历史记忆从文字记载上,已超出了前代 “南雄珠玑巷”的简略记载,正式将珠玑移民南迁故事根据本宗族的需要,经过巧妙改造移植入族谱等家族文献,以强化共同的珠玑移民心理认同。一系列所谓用于证明迁移合法性的官方文书,也纷纷被各宗族刊载入族谱之中,成为确立珠玑移民心理认同的历史证据。
正是在这样的社会文化思潮中,良溪罗氏宗族的文人士绅参与到罗贵英雄传奇的建构之中。良溪至今保留下来的一本题为 《豫章罗氏》的族谱手抄本,不仅直接将传说中的罗贵率众从珠玑巷南迁古冈蓢底的故事引入族谱,作为良溪罗氏宗族祖先肇基故事,而且将 《珠玑迁徙因由》等一整套证明迁徙合法性的官方文书载入族谱之中。在这一过程中,良溪地方精英巧妙地将 “良溪”认同为前列官方文书中的 “冈州蓢底”,使 “新会良溪”取得“冈州蓢底”的身份,从而为良溪的 “圣地化”奠定了正统性的合法来源。[1]
道光年间,良溪的 “圣地化”进入新的发展阶段,在罗龙胜等一批文人士绅的主持下,良溪罗氏开始编修统一的全谱,消除此前不同房支族谱中的歧义,并不断删减原先的历史记忆,抹去了直接移植民间流传的珠玑移民南迁故事的痕迹,建立起良溪罗氏宗族关于祖先肇基故事的统一叙述。
罗龙胜编修的全谱彻底删除了手抄本 《豫章罗氏》中关于入粤始祖之前罗氏古谱的内容,就连以罗贵的名义撰写的用来叙述罗贵之前远祖祖先谱系的 《豫章罗族源流序》也一并删除,代之于罗龙胜自己编写的十分简要的 《豫章源流纪》、《南雄六代宗图》。罗龙胜还删除了前举用来证明罗贵率众从珠玑巷南迁蓢底的合法性与真实性的系列官方文书,代之以罗龙胜撰写的 《珠玑巷南迁纪略》。《珠玑巷南迁纪略》中关于罗贵南迁的故事写得十分简略扼要,也没有严密的考证和繁琐的论据。罗龙胜通过重新改写良溪罗氏宗族祖先肇基故事,进一步将 “本乡良溪”视为传说故事中的 “冈州蓢底”,从而将口头传说的英雄故事援引入本土的宗族历史,推进了良溪的 “圣地化”进程。
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珠玑巷南迁故事存在许多漏洞,与历史事实不符,尤其是证明迁移合法性的官方文书,更是漏洞百出,往往成为一些文人士绅和学者诟病、质疑的目标。南海九江 《关树德堂家谱》的编纂者就质疑旧谱中关于宋咸淳九年传言怀王胡妃逃匿南雄珠玑巷、众虑祸及而关氏始祖随众南迁的说法,指出宋度宗从未立过怀王、传说与宋史年号不符等问题。[11]《南海梁氏家谱》中还特意记载了族谱编纂者对珠玑移民南迁故事的质疑、辨难,进而删除的过程:
“旧谱序文有云我族从珠玑巷来者,确据甚不可考。相传宋咸淳间有胡妃逃死,珠玑乡人虑祸相率逃。罗氏天尺以为苏妃。事涉不经,殊难信。……旧谱谓珠玑巷,非也。今序文语概从删去。”[12]
由此可见,在珠三角地区地方宗族纷纷援引、附会民间南迁故事的同时,一批学术严谨、作风保守的文人士绅也对其进行了深入的辨难、质疑。良溪罗氏宗族的祖先记忆的建构和罗贵传奇的移植,同样也会受到这种反省思潮的冲击。
因此,罗龙胜之所以重修统一的良溪罗氏全谱,删除了手抄本 《豫章罗氏》中辑录的证明南迁合法的官方文书、入粤始祖之前罗氏古谱的内容以及追溯罗贵之前远祖祖先谱系的 《豫章罗族源流序》,代之以自己编写的简要 《豫章源流纪》、《南雄六代宗图》,就是要用文人士大夫的文化规范来改造良溪罗氏肇基祖的故事,使族谱中有关珠玑移民的叙述更严谨,更符合文人士大夫严格的文化规范,以消除此前罗氏传奇叙述中存在的附会与移植等人为建构的痕迹。因此,罗龙胜对族谱进行士大夫化的努力,表面上是删除了罗贵传奇赖以存在的有力证据,实质上是为了更好地传播和维护 “罗贵传奇”的 “真实性”,使良溪罗氏宗族创造出来的祖先记忆更加严密、稳固地镶嵌入 “罗贵传奇”的叙事结构之中,也使其珠玑移民后裔的心理文化认同有了更加稳固的基础。
四、结 论
珠玑移民故事是以苏妃或胡妃之祸为因由,以从珠玑巷南迁珠三角地区为主线,以请领官方文引、合法入籍定居为核心等诸要素组织起来的移民故事。尽管明代中叶许多世家大族多只将自身家世追溯到南雄,并未提及珠玑巷南迁故事。
明代中后期,随着华南社会宗族组织的逐渐形成和发展,各地的宗族组织在建构自身的祖先记忆、诠释和炫耀自身的社会文化优势和现实权势时,不惜攀缘比附珠玑南迁故事。作为民间社会口头流传的故事,珠玑移民南迁不仅通过戏曲、传唱、口头传说等形式在社会基层广为流传,而且为宗族和文人士绅提供了一个开放的叙述结构。不仅罗贵的英雄形象、官方的迁徙引文等要素逐渐被编织入故事叙述之中,以形成结构完备、逻辑严密的移民故事,增加其可信性和真实性,而且不同地区、不同宗族根据自身需要,调整和修改原有的叙述版本,发展出新的版本故事。罗贵传奇只是诸多珠玑移民南迁故事中发展的比较成熟和完善的传奇,因而广为人知。
良溪罗氏宗族在致力于良溪 “圣地化”的过程中,所采用的文化策略、技巧,顺应了明中后期以来岭南地区社会经济发展情势,能够得到广大民众的默许与认同。无论是对官方珠玑迁徙引文的援引,贵祖自述的创造,还是 “新会良溪”对 “冈州蓢底”的自我认同,均是以一种不符合士绅文化的方式,建立一个符合士绅文化品味的宗族或组织。罗龙胜对旧谱援引攀附痕迹的删除,珠玑南迁缘由的缩写,符合文化士绅的要求。良溪的 “圣地化”,不是一种文化特例,而是在文化竞争与文化权势博弈的过程中,逐步发展出来的,逐步为地域社会所广泛认可的文化创新的典范。
注释:
①参见 《罗氏族谱》(光绪乙未蓢底本原堂藏版)之 “创建大宗祠公约条例”。
②参见 “豫章家庙碑记”。该碑文保留于江门市棠下镇良溪村罗氏大宗祠内,碑文与 《罗氏族谱》(光绪乙未蓢底本原堂藏版)所录文字有细微差别。其中,碑文中的 “於”字在族谱中已简化为 “于”字。
[1]石坚平.历史的建构与建构的历史:以良溪的 “圣地化”为例 [J].五邑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4):12-16.
[2]陈乐素.珠玑巷史事 [G]//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史话.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96.
[3]马楚坚.罗贵率家迁良溪之探勘求真与辟謬 [G]//黄伟宗,周惠红.良溪—— “后珠矶巷”.北京:中国评论学术出版社,2008:60-83.
[4]张国雄.罗贵祖 “传奇”之文化意义——良溪:广府珠矶移民的文化心理中心 [G]//石坚平.良溪古村历史文化论.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25-41.
[5]陈博敷自序 [G]//(台山冲金)陈氏族谱.手抄本.光绪18年.台山档案馆宗卷目录号:1-10-18.
[6]卢大元序. [G]//(台山冲金)陈氏族谱.手抄本.光绪18年.台山档案馆宗卷目录号:1-10-18.
[7]霍渭厓.家训 [G]//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史话.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15.
[8]伦以训.梁文康公形状 [G]//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后裔联谊会筹委会.南雄珠玑巷人南迁史话.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91.
[9]曾昭璇,曾宪珊.宋代珠玑巷迁民与珠江三角洲农业发展 [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
[10]郭氏原始怀江房谱 [G].铅印本,1932年版,中山图书馆藏图书目录号:K0.189.99.2.
[11](南海九江)关树德堂家谱 [G].光绪二十三年木刻本,中山图书馆藏图书目录号:K0.189.860。
[12]我族非来自珠玑巷辨 [G]//南海梁氏家谱外集.中山图书馆藏图书目录号:K0.189.403.5。
The Evolution of the Zhuji Xiang Emigration Stories and the Sanctification of Liangxi Village
(by SHI Jian-ping)
Since the late Ming Dynasty,in the evolution of the social changes in the Pearl River Delta region and the southern emigration of Zhuji Xiang residents,the elite of Liangxi successfully took advantage of a cultural strategy widely recognized and practiced by the folk society to construct their memory of their ancestors and community.The sanctification of Liangxi is a typical example of cultural innovation amidst cultural competition.
Zhuji Xiang;migration;Liangxi;sanctification;cultural construction
K928.5
A
1009-1513(2011)04-0010-05
2011-07-04
石坚平 (1976-),男,江西都昌人,博士,副教授,主要从事社会经济史、侨乡社会文化史研究。
[责任编辑 朱 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