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色近看是稼穑
——伍锡学诗词创作综论
2011-03-20陈仲庚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草色近看是稼穑
——伍锡学诗词创作综论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 中文系,湖南 永州 425100)
伍锡学一辈子耕作不辍——将农耕与笔耕相结合,取得了丰硕成果,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田园诗人。其诗词创作,以真实的笔墨描写“日长耕作”的农村生活、“故园风光”的别样景色、“我行我素”的独特情致。大量“隐括词”的创作体现出他在旧体诗词创作方面的独特贡献。
伍锡学;诗词创作;隐括词
一 “日长耕作”的丰硕成果
农民出身的伍锡学,在乡间田园摸爬滚打了近40年,他把自己当作“田畴草”,扎根田园又跻身艺苑,忙于农耕又勤于笔耕,经过几十年的勤奋努力,农耕的收获姑且不论,仅就笔耕的收获而言,就有了《田畴草》、《南园草》、《甘泉草》等三本诗集和一部短篇小说集《画眉鸟》,在国内外报刊发表诗词、散文、小说、剧本、曲艺、故事、评论、新闻等作品3 000多件,各类作品获省级以上奖励100多次,是一个全面开花又高产的作家。
1961年,13岁的伍锡学写下了一首《水牛晚归》:“日长耕作累,闲步晚凉天。细嚼田畴草,心头滋味鲜。”[1]1这虽然是少年时代的一首诗,但对伍锡学来说却具有决定性的意义,它既是诗人的人生写照,也是诗人创作风格的写照。在此后几十年的人生经历中,诗人将“耕作累”转化为“闲步”的惬意,将日常的劳作转化为审美的愉悦,如同鲁迅所说的“吃进去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同时伍锡学还在“细嚼田畴草”之“鲜美滋味”的过程中,着实收获了一批属于自己的丰硕成果。因此,“日长耕作累”,这既是一个预言——预示着诗人将一辈子耕作不辍,也具有双重的寓意——意味着诗人农耕与笔耕相结合的人生、相结合的成果,并由是而成就了他这一位真正意义上的“当代田园诗人”。
1963年,正在读初中的伍锡学因家境贫寒中断学业回乡务农,这对于一个15岁的孩子来说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如果要记下此时的心境,则应该是“愁苦”之类。但伍锡学似乎与众不同,他当时所写的一首《回乡》所记下的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和情感:“一囊书卷喜归来,新绿芭蕉去日栽。倒影小桥溪水涨,飘香石径野花开。大哥岭上放蜂去,小妹塘边唤鸭回。我向田翁学稼穑,肩背牛轭踏青苔”[1]1。好一幅秀美的田园风光,好一方温馨的农家乐园。我们见过陶渊明“种豆南山”的劳作之美,也见过“采菊东篱”的怡然之乐,但那是有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阅历之后所特有的情感,而且只是陶渊明个人的“美”与“乐”,不免给人一种孤寂之感。伍锡学笔下的农家景色,则显得更加朴实而温馨,这里只有童心和童趣,没有陶渊明式的沧桑感,惟其如此,才显得真实而自然。这也恰好体现了伍锡学其后几十年始终如一的创作风格:写真实的情感、真实的人生、真实的农村生活。
二 “故园风光”的别样景色
农村的自然风光与欢快的劳动场景相结合,可以说是伍锡学早期诗歌创作的共同特征。如《夏晨》:“叶著珍珠夜露繁,清晨人语鸟声喧。南风十里葵花路,旭日千家稻谷村。手指巧将田垄绣,犁铧劲把沃泥翻。炼成铁骨钢筋汉,根固家乡建乐园。”[1]2此诗作于1971年,最后两句的“表决心”,不仅是诗人当时真实情感的写照,更是当时时代背景的真实写照。在“东风吹,战鼓擂”的狂热歌声感染下,当时的诗歌创作除了“表决心”式的情感喧嚣外,很难见到田园风光的景色描绘,此诗的前四句,放在当时的创作背景下,具有特立独行的别样风景。
《割稻夕归》则更显生动:“割禾山坳里,日落晚霞藏。挑谷翻荒岭,歇肩下野塘。编歌嘲小子,掬水洒姑娘。饭后树阴下,还来话短长。”[1]2如果说《夏晨》的真实性主要体现在大的时代背景上,此诗的真实性则主要体现在劳动场景的细节描绘上,二者的结合,才真正绘出了一幅田园风光图。
在上个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中国的南方农村曾有过水稻栽培史上由“高秆品种”转向“矮秆品种”的种植,伍锡学的《密植》反映了这一情况:“今年密植不寻常,四寸距离行对行。连夜鸡鸣就爬起,背上蓑衣去扯秧。”[1]21当时的插秧,要把水全部放干,把泥整平,再用“划行器”划出方格,行距4寸,株距3寸,把稻秧插在方格的四角,这样插下来,据说每亩可达一万株。因为插得太密,所以进度很慢,得起早贪黑地干,以便赶在立秋前插完晚稻。自从“杂交品种”出来之后,这种“密植”的景象便不再有。这是水稻栽培史上出现的一种短暂现象,今后的人们要想得到这一现象的感性材料,只能到文学描写中去寻找了。从这一意义说,伍锡学的描写带有“考古学”记录的性质。
上个世纪还有一道特别的风景线,且看《收工》:“日落晚风凉,收工人更忙。竹鞭赶水鸭,草索绑园桩。投草鱼儿跃,泼污瓜菜香。浑身汗馊气,摸黑进柴房。”[1]20在当时集体化背景下,劳动果实不能直接与个人的劳动效率挂钩,出力不出力一个样,因而出集体工总是“出门一窝蜂,做事磨洋工”,收工之后干自己的私活则劲头十足,这是导致集体化道路的终结而转向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直接缘由,也是最根本的缘由。《收工》则是解释这一缘由的最好注脚。
三 “我行我素”的别样情致
“耕读传家”本是中国一个悠久的传统,大凡有一点家底、能解决温饱问题的农户,就总要将“耕”与“读”结合起来;有了一定的文化功底,还要将“耕”与“写”结合起来。应该说,伍锡学继承了“耕读”传统,但在“文化大革命”时期,读书不仅无用而且成为罪名,读书不是美谈而是笑柄。且看他的《遣怀》(二首):“漫道农村苦,情随岁月移。荷锄迎日出,挑桶戴星归。静觉秧苗长,闲看菜叶肥。我行适我素,任令别人非。盘桓晚餐后,风淡柳依依。池静蛙蹦水,月明萤扑衣。读书邻妇笑,写信故人稀。漫步园庭里,榴花着满枝。”[1]8用今天的眼光来看,他这种“我行我素”的个性,正是获得创作成功的基础;但在当时,却很有可能招来灭顶之灾,因为在当时任何文字都有可能被解释成罪证。在这样的环境下,他还能孜孜不倦地笔耕不止,并能写出如此淡定的诗句,足见其个性的与众不同、情致的特立不群、风范的泱泱大气。
无欲则刚,无私所以无畏,真实自然方能大气。从《小园》中,我们可以找到伍锡学这样的心路踪迹:“小园曲径任优游,换尽心肠减尽愁。臭水池边清水注,枯枝节下嫩枝抽。泥巢依旧檐栖燕,蹄印分明娃失牛。远避名缰兼利锁,只将汗水滴田畴。”[1]8伍锡学作为回乡知青,在当时的招工、招干和推荐上大学的名利场中应该是有优先权的,但其前提是紧跟政治形势,成为“革命闯将”。伍锡学显然不愿这样做,他把自己当作了“臭水池边”的一注清水,只想踏踏实实地“汗滴田畴”,有这样的心境和情致,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当时对知识分子的处分,最常见的不就是“劳动改造”吗?他正在踏踏实实地劳动,所以不怕“改造”。
正因为不怕“劳动改造”,所以对“文革”期间的一些虔诚而可笑的事情可以给予辛辣的讽刺。例如作于1969年的《垒忠字》:“清晨乡村哨声起,社员都来早请示。个个手举红宝书,主席像前站成队。首先虔诚三鞠躬,然后相互咧开嘴。最高指示念三条,谁个迟到扣工分。接着回家拿锄头,拖拖拉拉上荒丘。……依样掘坑两尺深,石头密密嵌列满。挑来石灰十箩筐,和浆灌满白如练。公社主任心喜爱,徒步赶来忙表态:忠与不忠看行动,九队社员行动快。放学学生如蜜蜂,隔塘观望闹哄哄。一个孩子忽然道:不是红忠是白忠。”[1]47-481969年正是“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的时候,一方面要“摧毁一切封建主义的黑货”,另一方面又把封建主义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推向极端,“早请示、晚汇报”,人人表“忠”心,家家门上写“忠”字,村村山坡垒“忠”字——好一派“忠心耿耿”的热闹场面,但却不是真心实意的“红忠”,而是闹剧式的“白忠”。这种做派比“皇帝的新装”之自欺欺人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最后那孩子的一句话,也恰是一记惊雷似的棒喝。此诗在当时肯定是不能发表的,但能够记下这样的事、写下这样的诗、表达这样的情感,在全民狂热、失去理性的背景下,已是十分清醒和难能可贵了。
把劳动当作一种惩罚,这是“文革”时期对劳动的歪曲和污蔑,这也恰好证明那些以“劳动人民代表”自居的人,其实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劳动。劳动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是一种伟大的创造,也是一种审美。伍锡学正是从劳动中发现美、创造美,从而成就了自己的审美人生。且看《鹧鸪天·送货进城,归途中作》:“挑担箩筐好自由,草鞋箬帽挂前头。风中稻谷黄将熟,雨后秧苗翠欲流。公路上,信天游,谁家妹子好歌喉。新诗又得两三句,一阵欢欣忘却愁。”[1]15劳动过程的自由与舒畅,稻谷、秧苗等劳动成果的赏心悦目、润人心田,再加上歌与诗的艺术创造,使我们看到了一幅劳动创造美、享受美的审美人生画卷。
四 “隐括古今”的独特贡献
毋庸讳言,当下的诗词创作已经步入了低谷,从事诗歌创作的人很少,从事旧体诗词创作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伍锡学属于“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人,旧体诗词的创作功底本就先天不足,他通过自学,不仅创作了大量的旧体诗词,而且取得了骄人的成绩,这本身就是对中国诗歌的独特贡献。
在旧体诗词的创作中,伍锡学也是全面开花,对各种体裁进行了尝试而且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他的创作除大量的律诗、绝句之外,还有大量的词作,他几乎填遍了所有常见的词牌,即便是很少见的回文体、回环体之类的体裁,也有上好佳作。譬如回文诗《舟行》:“思乡起见朗星明,激浪催舟一叶轻。菲草江边两岸阔,淡岚天极四山横。飞飞燕雨梅笼李,嫩嫩秧田麦映橙。吹笛玉娘新槛倚,桅船上水下篙撑。”[1]2此诗不管是顺着读还是倒着读,都是一首意境高远、耐人寻味的思乡曲。再看回环体《牧童》:“牧童吹笛过桥东,吹笛过桥东岭红。过桥东岭红霞罩,东岭红霞罩牧童。”这首七绝中除去重复的仅有11字,词语的回环反复与景色的自然转换融为一体,给读者展现了一幅色彩艳丽、美妙欢快、童趣盎然的乡村牧歌长卷。与中国诗歌史上经典的回环诗《赏花归去马如飞》相比较,《牧童》一诗更具空间感,画面更宽广,境界更高远。
当然,伍锡学在体裁尝试上的最大贡献还是“隐括词”。隐括词是旧体诗词创作上一种独特的、也是极为少见的形式,它是将别人的诗文在保持基本内容不变的情况下浓缩为一首词。闻一多说中国的格律诗词是戴着脚镣跳舞,而隐括词则是在脚镣之上又加上了手铐。格律诗词在形式上束缚思想内容,要创作优秀作品已经很难;隐括词不仅形式被束缚,内容也被限制,同时还得写出自己的新意来,这就难上加难。正因为太难,所以从宋代林正大、黄庭坚等人进行了一定的尝试后,这一体裁的创作就鲜有继承者。到了现代社会,生活的快节奏已经使人们失去了精雕细刻地去创作格律诗词的耐心,写隐括词就更少有人问津。然而,伍锡学就是与众不同,他不仅写,而且数量多,质量高。
首先,从数量上看,宋人林正大一生致力于隐括词的创作,《全宋词》收他的词作41首,其中隐括词39首。自林正大之后,数百年来再无人能从数量上超越他。而伍锡学近年来将主要精力集中于隐括词的创作,已有近百首作品面世,数量上已经超过前贤。其次,从质量上看,伍锡学成规模、有计划地进行创作,将古今中外的散文名作和诗歌名作一百余篇全都纳入“选括”范围,将散文、诗歌转化为内容相同、体裁相异的新词作,给人别开生面之感,使原作与新词相互影响,共同增进了艺术魅力。且看他的《锦堂春·朱自清〈荷塘月色〉》:“满月升高,淡云来去,今宵独享风光。荷叶田田,袅娜舞女裙裳。莲白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有一丝颤动,凝作波浪,传遍荷塘。月光泻如流水,伴漂浮轻雾,恬静迷茫。笼上云纱轻梦,冉冉飞翔。一片蝉鸣蛙叫,任他们热闹非常。轻吟采莲歌赋,忆起江南、美好家乡。”[2]一篇1 000多字的现代散文,浓缩为一首120余字的古词,字数减少了90%以上,原作的主要内容反而更为突出,风貌特征也更为鲜明,还增添了几分古韵,如果将原文与新词合在一起读,同样的意境却又具有不同的风味,如同两位高明的厨师,用同一原料做出了两道不同口味的佳肴,让读者在比照和品味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增添了审美趣味。因此,伍锡学的隐括词不仅给原文增添了一种新的读法,更增添了一层艺术魅力,这是艺术创造和再创造上的“双赢”。
[1]伍锡学.田畴草[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
[2]伍锡学.锦堂春·朱自清《荷塘月色》[J].中华诗词,2007(11).
I206.7
A
1674-9014(2011)06-0114-03
2011-07-02
陈仲庚(1959-),男,湖南祁阳人,湖南科技学院中文系教授,湖南省舜文化研究基地首席专家,研究方向为中国传统文化、文艺学。
(责任编辑:田 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