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业评论家的尴尬
2011-03-20黄书泉
●文 黄书泉
只要打开时下各种与文学评论有关的报刊,你就会发现:评论文章虽然众多,作者却都是你已经熟悉的那些人。几乎每一部著名和不著名的作家新作问世,都能第一时间在报刊上看到他们写的评论,或听到他们在作品讨论会上的发言。有的甚至同时在几家报刊上发表评论和参加多场讨论会,而且他们评论、讨论的多是动辄几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他们大多供职各级文联、作协等专职机构,以及高等学校中一些已进入所谓文联、作协“圈子”的从事当代文学研究的教师。撰写各种当代文学评论,及时推介作品,已成为他们的一种日常工作,而文学体制内的各种报刊和各种研讨会又为他们的评论发表与发言交流提供了充裕的条件,所以他们才写(说)得这样多、这样快。我听到一位当今十分活跃的评论家亲口对我说:他平均三天要阅读一部长篇小说,一周要写一篇评论。这些人就是我所说的“职业评论家”。
我在敬佩“职业评论家”们的敬业精神以及他们旺盛的精力和倚马可待的才气的同时,也不免存在困惑。作为同是文学评论道中人,笔者虽然不才,但毕竟也甘苦自知了几十年。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评论一部作品,大致要经历三个阶段:首先是在一般的文学阅读欣赏中对某部作品情有独钟,有所发现,产生评论的冲动和意向;然后带着这种意向再去仔细地、有目的地去解读作品,并结合阅读有关理论文章或著作,进入到评论酝酿、构思阶段;最后开始动笔,进入到评论写作阶段。写好以后,还要修改一番。如此一来,就算你别的什么事情也不做,写一篇数千字的关于长篇小说的评论,至少也要个十天半月,更何况那种对作品的情有独钟和评论冲动并不是随时都能发生的。故此,我虽然也是研究当代文学的高校教师,虽然平时主要也在阅读当代文学作品,但一年至多也只能写个四五篇评论文章。与职业评论家们相比,我的确自叹弗如,甘拜下风,最多只能算个“业余评论家”。
不过,我倒乐于当个“业余评论家”。因为,在我看来,文学阅读的乐趣首先就在于它是一种无目的、无功利的,根据个人旨趣、爱好自由选择对象的“我要读”的活动,而不是“要我读”。在被各种泡沫信息和文化垃圾包围的今天,当一个“业余评论家”,可以果断地拒绝各种垃圾,从容地选择那些最符合自己旨趣的、与自己本性契合的,心灵能产生共鸣的作品来阅读。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描写了一个叫永泽的法学院大学生,“原则上他只读那些死后满三十年以上的作品”。我辈固然做不到如此,但也正因为是“业余评论家”,所以可以在“其中至少有不下于一半的所谓长篇是地地道道的垃圾”(吴义勤:《难度·长度·速度·限度)的当代文学作品中,沙里淘金,从容地选择那些真正优秀的、思想价值和艺术价值都为上乘的作品作为阅读欣赏对象,在阅读欣赏中自然地产生评论的冲动和意向。然而,职业评论家却很少有这种对阅读欣赏对象选择的自由和从容。他们是为评论写作而阅读,而且这种评论写作又大多是与工作安排、文化(商业?)宣传需要、人情关系等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而是有任务的、赶时间的,是被指派的。那些指定评论的对象,其中可能有一些好作品,但大量的在我看来是平庸的甚至糟糕的作品,但是他们无法拒绝,必须硬着头皮读下去。职业评论家的阅读对象始终处于“被选择”状态。文学阅读欣赏本来是一件审美愉悦的事,是一种精神情感的寄托和慰藉,是一个入乎其内,出乎其外,有所惊喜,有所发现,情动于中,探幽访胜的过程。然而,对职业评论家来说,被选择的阅读对象本身已经很难使他们产生这一切体验,更何况那种“三天读一部长篇小说”跑马式的、赶任务式的阅读,即使面对的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也使阅读的美感快感丧失殆尽,他们感觉的恐怕只是累和厌倦。而作为一个“业余评论家”,却可以悠然地、尽兴地流连忘返于文学的享受中。
问题的关键显然还不在这里。从表面上来看,是当一个职业评论家还是业余评论家,那主要是个人的事,既包括个人职业的规定性,也包括个人的价值追求。凡事有所得必有所失,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既要获取更多的酬劳,就很难有业余的从容和乐趣。但是,文学评论发表面世,作为向社会的作品推介、宣传,作为对读者的阅读引领和指导,就必须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一旦如此,不难发现,职业评论弊端大矣。首先,文学评论担负着向社会和读者推荐好作品、引领阅读趋势的任务,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代替读者挑选好作品,这在文化垃圾成堆,读者时间有限的今天,尤其重要。吴亮二十多年前就提出,批评是一种选择。而如前所述,职业评论很难做到这一点。许多作品他们自己都是处于种种人情关系和商业利益,为了写评论硬着头皮看下去的,却信誓旦旦地向读者推荐,这不是有违“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做人之道吗?难怪有的读者在读了他们的评论后去阅读某部作品,之后大呼“上当”。其次,文学评论要真正担负起帮助读者阅读、破解、欣赏作品,提升读者审美水准的功能,评论者首先必须对作品进行认真地细读,深入地钻研,在个人真实感受、体验基础上,运用一定的理论,好处说好,坏处说坏,挖掘出作品中那些一般读者难以觉察的价值和缺陷。如前所述,这就需要更长的时间,更从容的心态,这一点,职业评论家更是做不到。“三天看一部长篇小说,一周写一篇评论”式的评论,只能是赶任务式的、完成指标式的、应付式的、交账式的评论,只能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大而化之的评论,甚至是媒体宣传、商业广告式的评论。由此看来,当前的文学评论之所以对文学创作和阅读欣赏都难以起到真正推动作用,作家和读者之所以对文学评论都不满意,职业评论的泛滥难辞其咎。
职业评论家的产生有着特定的社会原因和文化背景,与文学体制化、商业化、批评新闻化、人情化、刊物圈子化等关系密切。正因为有着这诸多原因,我们不能指望这些评论家去职业化,也许他们所能做的就是在从事职业化的评论同时,多一点业余评论家的自由从容的心态。——如果他们真的认为评论不仅仅是一种职业,同时还担负一种责任与使命的话。——这样,我们才可以说,职业批评家也可能写出好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