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风节
2011-03-20李国文
●文 李国文
何谓“软美”?说白了就是一个媚字。一媚,放下身段媚世,二媚,低下脑袋媚俗,三媚,弯下腰杆媚上,此乃中国文人最经不起考验的致命伤。有的人媚其一,有的人媚其二,有的人媚其三,有的人一二三皆媚,那可真是一个完蛋货了。为了巴结,为了攀附,为了欲望,为了野心,很多文人那情不自禁的媚,才教人丧气败兴。有什么办法呢?文人之强项,是文章写得好,但文人之弱项,是骨头相当软。惟其文章写得好,名利之心重,惟其骨头软,弯腰屈背,卑躬折膝,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便无所不用其极……在当右派的二十多年里,我对那些非要在你脑袋上撒尿的人,那些狗屁不是却有权力踢你一脚的人,也曾磕头如捣蒜地礼拜过的。
·作 者·
去年,嘉德秋拍,傅山草书《为毓青词丈作诗》手卷,以近五千万元拍出,创他书画作品在拍卖市场的最高价。
近两年社会游资颇多,连大蒜,生姜,都可以囤积居奇,古人书画的收藏,自然更是生财之道。但傅山拍品较之其他名家,价格落差之大,颇出乎意外。一位行家笑我,藏家敢掏半个亿,这是相当相当不错的出手了。他告诉我,再早两年,张学良收藏过的《傅山各体书册》,只售四百万,日本藏家的《傅山草书杜甫五律一首》,才售三百万。此公无奈地耸肩,并非大家不识货,而是市场不认。他还打趣地解释,就譬如你们作家,说自己写得多么多么好,读者不买账,最后送到造纸厂化浆,道理是同样的。
看来,市场这支手着实厉害,你认为好的,卖不出好的价钱;你认为差的,却成藏家的香饽饽。此公不禁感慨,市场之上下其手,操纵涨落,其中之猫腻、内幕、搞鬼、圈套,妈妈的,简直就是一个黑社会。然后他又诡秘地说,有时,拍卖师一锤定音,性价比的背离,荒腔走板到惨不忍睹的地步,也是近年来见怪不怪的事情。因为这是一个炒作的年代,既然金可以炒,股可以炒,汇可以炒,房可以炒,那么作家、作品为什么不能炒?艺术家、艺术品为什么不能炒?炒不炒由我,信不信由你,你愿意上当受骗,我有什么办法?
所以,在文学创作这个领域里,没名者想出名,得炒;有名者想出大名,更得炒。炒,压倒一切;炒,决定一切。于是,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半真半假,似真似假,文坛成了一锅糊涂糨子。在这锅杂碎汤里,那些炒得甚嚣尘上的文学大师,未必就是大师,说不定有赝品、伪币之嫌疑;那些炒得即将永恒的不朽杰作,未必就是杰作,说不定有山寨、水货之可能。
他认为,当下文学市场的超度萎缩,说到根子上,就是炒得过头,而失去了最起码的诚信而造成的。
一番交谈以后,我与这位其实也是炒家的朋友,分手道别。但是,想来想去,无论怎么炒,炒到天翻地覆,炒到乌烟瘴气,与艺术品本身的价值无关,与艺术家本人的资质更无关。因为物理学的物质不灭定律,是炒不掉的。到最后,尘埃落定,东西还是那东西,物件还是那物件,该什么还是什么,该多少还是多少。最近,齐白石的最大尺幅作品《松柏高立图·篆书四言联》,拍到四亿巨价;随之,元代王蒙的《稚川移居图》,也是以四亿多成交,成为新闻。大概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四亿的齐白石,四亿多的王蒙,在艺术成就上要高出五千万的傅山十倍。因为,哄抬、造势、吹捧、鼓惑;弄虚、作假、包装、抛光,这些在文学界屡试不爽的营销手段,在书画界,在收藏界,也是行之有效的。因为那个领域里一手数钱,一手验货,直接交易,赤裸买卖,容易滋生更多的骗子,其伎俩,其把戏,其阴谋,其花招,说不定更加王八蛋呢!
然而,市场行情的走高走低,人心世态的忽冷忽热,都无法影响中国书法史对傅山“清初第一写家”的评价。
我对于这位山西名贤,十分敬仰,一直视他为中国最有风节的文人。像这样高节苦行的大师,过去就不多,现在则尤其地少,所以弥足珍重。第一,他在明朝活了三十八年,在清朝活了四十年,到七十八岁他仙逝的那天,始终认为自己是大明王朝之民。硬挺着熬四十年政治高压岁月而不变节,即使被抬着进了北京,就是不进平则门,宁死也不为爱新觉罗的满清效劳。第二,作为医生,作为书画家,他应该很有钱,当下中国,除奸商外,这两个职业最是金不换,肥得流油的好工作。可是他老人家心存悲悯,为人看病,多不收费,再加之清高,卖字鬻画,极不肯干,放着钱不要,为此,他无法不穷。可他萧然物外,安贫乐道,拒绝金钱社会,宁愿在乡下住窑洞,日出而作,日入而歇,过一辈子拮据日子,着实令人钦服。第三,他二十七岁,妻室去世,给他留下一个儿子。白天推辆车子,带着孩子,走州过县,看病卖药,晚间秉烛夜读,钻研求知,课儿读书,琅琅不绝。数十年间,孑然一身,养儿抚孙,再未娶妇,其坚守不渝的贞一感情,难能可贵,父代母职,尤为感人。据秦瀛《己未词科录》载:“傅山,字青主,亦字公之佗。太原高士,能为古赋,尝卖药四方,其子眉挽车,晚憇逆旅,辄课读史、汉、庄、骚诸书,诘旦成诵乃行。祁县戴枫仲选《晋四家诗》,父子居其二。”
这样完整的人格,这样高尚的境界,这样澄峻的品德,这样坚贞的风节,能不令人为之高山仰止吗?
应该说,一时的坚持,容易,一生的坚持,就难之又难了。因为坚持的对面,为动摇,古往今来,所有的知识分子,无一不在这两者之间徘徊,而颇费周章。像傅山这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始终不变坚持,从未动摇分毫,真是何其了得?对于今天活着的那些“名利现实主义”者,那些“权势现实主义”者来说,也许并不以为傅山的坚持,具有多大意义。然而,中国历史上那些“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光辉篇章,正是由这些敢于坚持,并且坚持到底的人写出来的。假如大家都贼尖贼滑地求名利,谋权势,置国家,民族,社稷,江山于不顾,视理想,远景,奋斗,追求为虚无,那么中国早就成为人间鬼域了。
傅山(1607-1684),初名鼎臣,字青竹,改字青主。他的两句诗,“既是为山平不得,我来添尔一峰青”,也寓示出他的抱负。辞书上称他为忻州人,但丁宝铨为其《霜红龛集》的书序中,则说:“傅青主先生别字啬庐,学者称之为啬庐先生,山西太原人。”这位山西名儒,国学大师,赡博多才,造诣精深,凡书法、诗赋、金石、绘画、经史、音韵、佛道、医术,无所不涉,有“学海”之誉。梁启超将他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顒、颜元并称为“清初六大师”,在《清代学术概论》中,特别指出傅山“其学大河以北莫能及者”。所以,清朝顺、康年间,作为明末遗民的代表人物傅山,其声誉,其影响,超出山西,直逼京畿,远及江南,辐射全国。人望之高,堪称一时之盛。
他还是一个奇人,习文,习医,还习武,慷慨任侠,仗义直行。其师袁继咸为阉党陷害,傅山振臂一呼,全省生员,联袂随之赴京,散发传单,伏阙抗诉,时年三十一岁的傅山,曾经是一位意气风发的学生运动领袖。明亡,参加抗清武装起义,被捕入狱,坐牢数年,“抗词不屈,绝粒九日”。经营救出狱,遂隐居不出,以居士自称。“归谢人事,坐一室,左右图书,徜徉其中。终年不出,亦不事生产,家素饶以此中落。四方贤大夫足相错于门,或遣之钱,则怫然怒,必力绝之。虽疏水不继,而啸咏自如。”(刘绍攽)
西方哲人说过,鸡飞得再高,翻不出院墙,鹰飞得再低,志远在蓝天。真正的大师,自得人心,那些伪大师,不过装腔作势,故作高深而已,只要一跷辫子,撒手人寰,那些招摇撞骗的徒子徒孙,不是作鸟兽散,就是作鸡鸭斗,这都是近年来历历在目的闹剧。傅山虽身居土窑,但名士臻集,从与大师来往的精英人物看,他是当时公认的思想文化界重磅人物,自无疑问。与他同声共气的顾炎武、孙奇逢、阎尔梅、李中馥都专程来到山西,与他探讨学问;与他学问相当的李因笃、阎若璩、屈大均、朱彝尊也与他友情笃密,时有往还;而朝夕奉教,切磋学艺的戴廷栻、王显祚、张天斗等辈,俱是一时人俊。他像具有强大吸力的磁场,无论他在祁县、汾阳、平定,还是太原,喜欢喝苦酒,饮苦茶的青主先生,总是不寂寞,“谈笑皆鸿儒”,是肯定的;“往来无白丁”,则未必了,因为四乡八邻登门求医者,则是些普通老百姓了。他拒绝大清王朝,拒绝官绅世界,但并不是拘泥于一个狭隘圈子里的小我文人,相当地平民化,大众化,或许这就是傅山大师的魅力了,
傅山的这幅草书手卷,虽然只拍出五千万,自是十分遗憾。然而,大家并不十分了然他在中国书法史上的学术地位,刘绍攽《傅先生山传》里,称他“书法宗王右军,得其神似。赵秋谷推为当代第一。时人宝贵,得片纸争相购。先生亦自爱惜,不易为人写,不得已多为狂草,非所好也,惟太原段帖乃其得意之笔。母丧,贵官致赙,作数行谢,贵者曰:‘此一字千金也,吾求之三年矣!’其宝重如此。”郭鈜《征君傅先生传》中说得更为给力,认为他“奇才绝世,酷嗜学,博极群书,时称学海。为文豪放,与时眼多不合,诗词皆慷慨苍凉之调,不作软媚语。最善临池,草楷篆隶,俱造绝顶。笔如铁画,不摹古,不逢时,随笔所至,或正或侧,或巨或细,或断或续,无不苍劲自异,画更古雅绝伦。”他的书法,在当时视为珍品,“盈尺绵两,片字溢金”,士林名流咸以能家藏一纸傅书为荣。因为他的书法成就,并不局限于纵笔挥洒之中,而是砚池凹墨之外。他主张字如其人,字中见人,人直字正,写字即是做人的书法哲学,这种书法即人的精神,使他在书坛傲立数百年,为人宗奉。
他的一首《作字示儿孙》五言古诗,其后之附言,可以视为他书法理论的总枢。
“贫道二十岁左右,于先世所传晋唐楷书法,无所不临,而不能略肖。得赵孟頫《香光诗》真迹,爱其圆转流丽,遂临之,不数过而遂欲乱真。此无他,即如人学正人君子,只觉觚棱难近。降而与匪人游,神情不觉其日亲日密而无尔我者,然也,行大薄其为人,痛恶其书,浅俗如徐偃王之无骨,始复宗先人四五世所学之鲁公,而苦为之,然腕杂矣,不能劲瘦挺拗如先人矣。比之匪人,不亦伤乎!不知董太史何所见,而遂称孟頫为五百年中所无,贫道乃今大解,乃今大不解,写此诗仍用赵态,令儿孙辈知之,勿复犯此,是作人一着。然又须知,赵却是用心于王右军者,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心手之不可欺也。如此危哉危哉,尔辈慎之毫厘,千里何莫非然。”(《霜红龛集》第四卷)
赵松雪,即赵孟頫,大书画家,大文学家,但也是历史上一个有争议的人物。
作为宋太祖赵匡胤十一世孙的皇裔身份的他,居然经受不了诱惑,坚持不了节操,至正年间北上降元,为集贤直学士,官至翰林院学士承旨,遂成为历史所不齿的一个变节文人。全祖望在《阳曲傅先生事略》中,也谈到这个话题:“先生工书,自大小隶以下,无不精。兼工画,尝自论其书曰,弱冠学晋唐人楷法,皆不能肖。一得赵松雪香光墨迹,爱其流转圆丽,稍临之遂乱真矣!既乃愧之曰,是如学正人君子,每觉觚稜难近,降与匪人游,不觉其日亲。”
董其昌称赵孟頫的书法,“五百年中所无”,一位数百年难得一现的书法家,为什么却不能被傅山所认同呢?
这就是中国人的文化烙印了,在中国全部历史上,凡正朔的汉民族王朝,被非汉民族武力政权推翻,在改朝换代的拉锯过程中,中国人所流的鲜血,所砍的头颅,总是最为骇人的,所付出的代价,所付出的牺牲,总是最为惨重的,人民所受的痛苦,百姓所遭的磨难,也总是最为熬煎的。明清鼎革,宋元易代,是具有同样性质的时代背景。在这样一个血腥岁月里,做人之难,可想而知,而坚持不变,则为尤其的难。所以,傅山特别反感赵孟頫,由“大薄其为人”,到“痛恶其书”,是可以理解的。
在讲究民族气节的中国社会里,在主张忠孝节义的儒学环境中,中国人所以特别痛恨汉奸、走狗、叛徒、卖国贼,以及二鬼子、皇协军、新民会、翻译官等败类,由于他们仗侵略者的淫威,所施加于同胞的恶行,其残忍,其歹毒,往往超过其主子。这也是当下那些为周作人抬轿子的先生们,嘴上花言巧语,心里不住打鼓的缘故,究竟,民意是不可违的,民心是不可逆的。其实,汪精卫的旧诗,写得不弱于周作人的散文,好像至今还没有一位冒大不韪者,敢于出版汪的《双照楼诗集》。这种文化烙印,在中国人心目中,像基因一样不能磨灭。甚至连赵孟頫自己,背叛国族,为元朝效劳,也认为是大不耻,而后悔不已。可周作人,却是甘心为虎作伥的丑类,这也是那些涂脂抹粉者,难于自圆其说,不敢明目张胆的缘故。
倡人格即字格说的傅山,始终不宽恕赵的失节行为。古稀之年作《秉烛》诗,仍以“赵厮”称赵孟頫,以“管卑”称赵孟頫之妻管仲姬。在他看来,赵是不该降元,也不能降元的。公元1279年,陆秀夫背负宋朝最后一个皇帝跳海以后,宋虽然灭亡,但被俘关押在北京的文天祥,仍坚决不降,到公元1283年(宋亡后4年)惨遭杀害;拒绝降元被拘在北京的谢枋得,矢志不仕,到公元1289年(宋亡后10年)绝食而死,那么,公元1286年(宋亡后7年)赵孟頫就来不及地变节,跑到北京来屈身事虏。做着元朝的官,拿着元朝的饷,向忽必烈摇尾乞怜,傅山不禁要问,对你祖先的赵宋王朝,对刚被杀头的文天祥,和犹在绝食的谢枋得,情何以堪?
其实,写字即作人的道理,唐人柳公权也曾有过类似的说法。“穆宗政僻,尝问公权笔何尽善,对曰:‘用笔在心,心正则笔正。’”见诸《旧唐书》的这段记载,为什么不如从傅山嘴里说出来产生强烈的震撼呢?就是因为改朝换代大屠杀的背景,唤起了人们心灵中的这种节文化烙印,《清史稿》称:“甲申后,山改黄冠装,衣朱衣,居土穴,以养母。”自号朱衣道人,这个朱,即是朱明王朝的朱,四十年,独立特行的他,始终坚持明末遗民的身份,铁骨铮铮。至死,也遗嘱殓以道装,不改衣冠。这个始终视自己为朱明王朝之人,对满清政权,当他能够进行抵制着,抵抗着的时候,则坚决抑制之,抵抗之。当无法抑制,抵抗以后,也采取不合作、不对话的态度。哪怕坐大牢,濒死境,也不变初衷。
这位在精神上绝不媚世的大师,在书法上也倡导:“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足以回临池既倒之狂澜矣。”这“四宁四毋”,一直到今天,仍旧是书法界奉为圭臬的戒律。
有人这样铨释:
“宁可追求古拙,而不能在意华巧,力臻骨格遒劲,而不必软美宜人,达到大巧若拙、含而不露的艺术境界;
宁可写得丑些,甚或粗头陋服,也不能存有取悦于人的奴颜婢膝之态,努力寻求的应该是内在的精神之美;
宁可松散参差、崩崖老树,不可轻佻油滑、邀好世俗。自然萧疏之趣,远胜浅薄浮浪。朴实无华,最是天然本色;
宁可信笔而下,直抒胸臆,无需畏首畏尾,顾虑重重。更不要描眉画鬓,装点修饰,有搔首弄姿,俗不可耐之嫌。”
《清史稿》以为傅山书法之“四宁四毋”,并不局限于写字,“人谓此言非止言书也”,此语诚然,然而推展延伸来讲,作文,也应该是同样的道理。按傅山的原意,作事,作人,作天下大小一切生计,何尝不是如此呢?赵孟頫的书法,在有过同样身经两朝而坚贞不变的傅山眼里,好是自然的了,但“只缘学问不正,遂流软美一途”。
何谓“软美”?说白了就是一个媚字。一媚,放下身段媚世,二媚,低下脑袋媚俗,三媚,弯下腰杆媚上,此乃中国文人最经不起考验的致命伤。有的人媚其一,有的人媚其二,有的人媚其三,有的人一二三皆媚,那可真是一个完蛋货了。为了巴结,为了攀附,为了欲望,为了野心,很多文人那情不自禁的媚,才教人丧气败兴。有什么办法呢?文人之强项,是文章写得好,但文人之弱项,是骨头相当软。惟其文章写得好,名利之心重,惟其骨头软,弯腰屈背,卑躬折膝,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便无所不用其极。所以像傅山这样从无一丝一毫媚气的硬骨头,还真是难寻难觅。试想,当康熙皇帝将一纸敦请为内阁中书的任命状,塞到这位老先生手中,他居然掉头不顾,敬谢不敏而去,你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第二个吗?要换一个人,譬若你我,面对如此宠遇,还不赶快三跪九叩,五体投地,山呼万岁,皇恩浩荡啊!也许你不会,但我会。在当右派的二十多年里,我对那些非要在你脑袋上撒尿的人,那些狗屁不是却有权力踢你一脚的人,也曾磕头如捣蒜地礼拜过的,那么,我有多大胆量,敢不感激康熙皇帝这大面子?居然不尿他,难道我想找死吗?
现在已经弄不清楚玄烨心血来潮,搞这次博学鸿词,其背后的真实意图是什么了。但可以肯定,那几年里,因撤藩而引发与吴三桂的军事较量,正处于胜负未定之时,焦头烂额之际,前线吃力,后方空虚,上层意见分歧,下民谣诼纷纭。康熙不傻,文人中的明末遗民,未必是他公开的反对派,但体制外的生存方式,决定了他们很容易成为持异议的不同政见分子。虽然满清政府以异族入侵,统治偌大中国,患有很严重的意识形态恐惧症,是自然而然的。但为了巩固政权,不得不对这些与大清王朝基本上离心离德的汉族文人采取退让政策。
读《清通鉴》,当吴三桂一下子占领了半壁河山,在湖南衡州称帝时,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恐怕是玄烨突发奇想的起因。吴三桂既然登基称帝,总得做做样子,必须有人劝进才是。而这篇劝进的文章,按历来规矩,执笔者必为当代大儒。而大文人王夫之鼎革以后,不愿改明代衣冠,正好躲在湘西蛮峒避难。现在吴举起反清大旗,理应与王是同一条壕堑里的战友,遂将撰写《劝进表》的任务委托于他。没想到,船山先生断然拒绝,拂袖而去。康熙的特务系统肯定会将此情报,如实报告,康熙恍然大悟,这些中国文人固然眷恋前朝,但还是知道什么叫“大势所趋”。于是,压根儿还是为了防着这班仍有号召力的遗民捣乱,硬的一手,文字狱大开杀戒,软的一手,就是赎买政策登场,要给老哥儿们一把甜枣吃了。遂有这次博学鸿词的“超女式”的海选,以及不咎既往,一律纳入体制内,一律拿饷吃公粮的科举直通车。
由此可见,中国养作家,可是有着很久远的历史呢!
据《清实录》,康熙十七年(公元1678年)三月乙未(二十三日),“谕吏部:自古一代之兴,必有博学鸿儒,振起文运,阐发经史,润色词章,以备顾问著作之选……”这也就是次年,即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三月丙申(初一日)在体仁殿开考的博学宏词科,又称己未科的大开方便之门。科举,是中国选拔文官的制度,一般分乡试、省试、京试,最后才是殿试的层层把关。这一次,康熙谕旨,“在京三品以上及科道官员,在外督抚、布按,各举所知,朕将亲试录用”。只要各部提名,地方举荐,直接就到北京参加殿试。于是,将近二百位在当时中国算得上出类拔萃的顶尖文人,一网打尽,统统被康熙纳入彀中。这其中百分之八九十,媚字当头,屁颠屁颠地上京赶考来了,但也有那么不多的七八个人,硬是不买账,抬着不来打着来,小鞭子赶着抽着,不得不来,不敢不来的。这其中,为首的就是山西傅山。
这年,他七十二岁,他说,我老了,地方官员说,不死就得去。他又说,我病了,地方官员说,抬着也得去。
因为点着名举荐他的,为给事中李宗孔、刘沛先,这两位京城官员,职务不高,权力很大,胳膊拧不过大腿,只好上路。老先生这把老骨头,从太原到北京,居然没有颠零碎了,有三种说法,地方官员说,我是用软轿抬其进京的,公安人员说,我是派“役夫舁其床而行”的,但我宁愿相信其子傅眉所述,他赶着一头毛驴,驮着干粮,他的儿子和他的侄子抬着老爷子,当然就呵护备至了。翻山越岭,出娘子关,然后,一马平川,来到京都。远远望见平子门(山西文献都如此写,想系口音之讹,其实就是平则门,即崇文门),老爷子发话,再也不能往前走了,若再前进一步,我就死给他们看。
这年的三月初一,紫禁城里,各路文士齐聚,好不得意,中国人其实好哄,中国文人尤其容易满足,天子门生,多荣耀,多体面的四个字,就把他们统统拿下,无不服服帖帖,从大明一百八十度转向大清。考前的预备会,主考官传达康熙的原话,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地洗耳恭听:“汝等俱系荐举人员,有才学的,原不应考试。但是考试愈显你们才学,所以皇上十分敬重,特赐汝宴。凡是会试殿试馆试,状元庶吉士俱没有的,汝等要晓皇上德意。”然后,“宣讫,命起赴体仁阁,开设高桌五十张,每张设四高椅,光禄寺设馔十二色,皆大碗高攒,相传给值四百金。先赐茶二通,时果四色,后用馒首卷子红绫饼汤各二套,白米饭各一大盂,又赐茶讫复就试。”(秦瀛《己未词科录》)
大家一边品尝御宴,一边私下议论,这顿馒头花卷烙饼的饭,是否值四百金时,才发现绝对应该坐在主桌上的傅山,文坛大佬,经学宗师,书画名流,医界高手,竟然不见踪影。在座的官方人士,当然知道已经在崇文门外圆教寺落脚多时的傅山,其绝无转寰余地的三不政策:一是决不进城,二是决不赴宴,三是决不参考,要杀要剐,悉听君便。为此,他绝食七日,粒米不进,以示其断然不肯从命的强硬。
时年二十多岁的玄烨,雄才大略说不上,年轻有为是肯定的,听人汇报了老西子傅山的“三不”之后,这位总操盘手莞尔一笑,我原本就认为大可不必考试的吗,既然如此,不考就不考吧,功名还是可以给的,甚至还可以给得高些,那就为中书舍人吧!话声一落,聆此圣音的大臣冯溥,魏象枢之流,也都喊万岁了。中书舍人,虽无实权,名位却不低,相当于国务院的副秘书长,是享受部级或副部级待遇的高干,冯、魏二人也都艳羡不已。退朝以后,连忙坐轿来到崇文门外圆教寺,向躺在榻上病得够呛的傅山贺喜,同时要挟着这位老爷子起驾进宫,叩谢皇上的大恩大德。
来者可是宰执之类的朝廷高官,驺从甚众,那班张龙赵虎之辈,一看主子眼色,不由分说,立刻架起傅山,直奔紫禁城。进得午门,才将他放下,这位大师定睛一看,登时傻了,这不是当年为学生运动领袖时,率一众生员,在这里伏阙申诉,击鼓鸣冤之地吗?城,还是当年的城,门,还是那时的门,但江山易色,物是人非,风景依旧,衣冠不同,睹此伤心地,往事涌心头,人老了,泪少了,可傅山却禁不住簌然热泪,滚滚而下。他想起他的崇祯皇帝,想起他的大明王朝,想起他的家园故国,想起他的文章盛世,老迈体弱的他,哪经得住如此触景生情的巨大刺激,双腿一软,竟坐倒在丹墀之下。
冯溥还伸出手去拉他起来,要到午门里的体仁殿磕头致意。魏象枢止住了他,连声说道:行了,行了,意思到了,意思到了。你没看老先生已经倒在地下,就等于谢主龙恩了。好吧好吧,将傅山交给他儿孙,两人径直到宫里,向康熙邀功买好去了。
据《年谱》:“次日遽归,大学士以下皆出城送之,先生叹曰:‘自今以还,其脱然无累哉?’既而又曰:‘使后世妄以刘因辈贤我,且死不瞑目矣!’闻者咋舌。”刘因,文人,与赵孟頫同样,仕于元朝,而后退隐,忽必烈二次征召,疾辞不就,但却得到受封翰林的恩典。但傅山自始至终认为自己,生为大明之人,死为大明之鬼,与刘因、赵孟頫两截失节之人,有着本质上的区隔,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因此,他的这番话,很让那些由明而清的新贵们,觉得相当刺耳。可是想到连当今圣上都由他三分,也就不敢发作了。
“自京师归,大中丞以下,咸造庐请谒,先生自称曰民。或曰,君非舍人乎?不应也。阳曲令奉部文,与悬‘凤阁蒲轮’匾,却之。”
虽然,他的书法作品未能在拍卖会上得到赏识,然而,这样一位坚持到逝世,整整七十八年来分毫不变,一身正气,毫无媚颜,挺直身子做他自己的傅山,你要是有机会到山西,到太原,尤其到晋祠,你会确确实实感觉到他随时随地的存在。
人们如此记住这位有风节的文人,或许就是所谓的不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