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中对长安特定景观的抒写
2011-03-20王舒涵
王舒涵
(浙江师范大学,浙江 金华 321004)
唐代是我国历史上强盛的时期,长安作为帝国的心脏,几乎凝聚了唐王朝的所有文化的精华。在大气恢宏的长安文化的影响之下,诗歌作为唐代文化的一种主流文化,表现出一种强大的向心力。从唐代诗歌中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唐代文人的积极用世情怀,走向长安意味着人生的成功和价值的实现,离开长安则意味着仕途失意、人生落寞。唐代诗人刘驾的《青门路》:“青门有归路,坦坦高槐下。贫贱自耻归,此地谁留我。”从街槐、青门这两种帝京极具代表性的不同景观反映出唐代文人的生存状态,也折射出了一种特定的唐代社会文化。
一、街槐——奔赴京师,求取功名
在唐人诗歌中,柳树应该是最常见的树木,槐树与柳树并称“槐柳”。唐代京城长安,整齐茂盛的槐树与长安纵横交错的街道相配合,成为帝都威严与秩序中不可缺少的象征性景观,而那些将相贵戚的深宅大院更是古槐参天,翁洮诗云:“侯门处处槐花口,献赋何时遇至公。”随着唐代文化的繁荣,槐树也进入了文人的视野,成为唐代诗歌关照的对象。随着唐代科举制度的逐步成熟,大量知识分子进京寻求政治出路。在这种社会背景下,作为帝京自然景观的槐树也被赋予了新的内容和象征意义,表现出鲜明的科举文化特征。每年春天各地士子汇集长安城。对于初次来到长安的他们,槐阴笼罩下的帝京对他们产生极大的诱惑。荆冬倩诗曰:“……草浓河畔色,槐结路边阴。未映君王史,先标胄子襟。经明如可拾,自有致云心。”这虽是一首很平常的诗歌,却从应试者的角度以槐树为托物言志的对象,语带双关的表达了诗人想融入长安社会的愿望。
考试揭榜的时间正是槐树开花的时候。郑谷的《槐花》:“毵毵金蕊扑晴空,举子魂惊落照中。今日老郎犹有恨,昔年相虐十秋风。”再现了举子看榜时惊心动魄的情境。翁承赞《擢探花使三首·之一》之一诗曰:“九重烟暖折槐芽,自是升平好物华。今日始知春气味,长安虚过四年花。”讲到为中第者负责采集宴庆所用花卉的擢花使,首选之花当然是具有象征意义的槐花。京城宴庆之后,中第者又在一路槐花的辉映下荣归省亲,郑古有诗:“苦辛垂二纪,擢第却沾裳。春榜到春晩,一家荣一乡。题名登塔喜,醵宴为花忙。好是东归日,高槐蕊半黄。”这时候写槐又表现了中第者何等的心情与荣耀。
对于考试落第者来说,归途中的槐树只能延续他们失利的痛苦,李中诗曰:“影未沈山水面红,遥天雨过促征鸿。魂销举子不回首,闲照槐花驿路中。”杜荀鹤诗曰:“槐柳路长愁杀我,一枝蝉到一枝蝉。”这里被驿槐无限延续的痛苦就如被夕阳无限延伸的身影一样回避不了也挥之不去。更多的落第者选择留京,他们多借宿于静坊庙院及闲宅居住,成为“京漂族”,准备来年的考试。但无论是待试还是待选,漂流京城绝非易事。处处可见的槐树成为寒士们形影相吊的清客。钱起有句曰:“高槐暗苦雨,长剑生秋寒。旅食还为客,饥年亦尽欢。”罗隐有句曰:“清镜流年急,高槐旅舍寒。侏儒亦何有,饱食向长安。”这种情形下的槐树不但不能让他们感到帝都的亲切与亲近,反而引发了无尽的乡愁与乡思。韦庄诗:“长安十二槐花陌,曾负秋风多少秋。”包含了多少的人生悲苦。大约在中唐以后,槐花开落被与举子应试联系在一起,“槐花黄,举人忙。”槐花黄已成为大考在即的讯号和代称。齐己诗曰:“月月便车奔帝阙,年年贡士过荆台。如何三度槐花落,未见故人携卷来。”甚至经过这次考试的人,一到槐树开花的季节就会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以此可以看出唐代帝京的街槐已经成为了科举文化的代称。
在唐代诗人中,白居易的个人经历正是大多知识分子奔赴京城、求取功名的典型代表。在他的诗歌中,出现槐树的有三十余首。初入长安的白居易生活并不如意,被谑之曰:“长安百物贵,居大不易。”《永崇里观居》:“永崇里巷静,华阳观院幽。轩车不到处,满地槐花秋。”寂寥的槐树衬托出诗人初入京城时郁郁不得志的心境。后来白居易的仕宦生涯虽有沉浮,但官途还算顺畅,在他的诗中槐树形象也慢慢发生了转变。《七言十二句赠驾部吴郎中七兄》曰:“四月天气和且清,绿槐阴合沙堤平。独骑善马衔镫稳,初著单衣肢体轻。”白居易早年眼中的“槐阴沙堤”这种滥用民力的腐败行为在此时却与“轻衣”、“稳马”、“槐阴”共同构成了诗人长安惬意生活的象征,这就是景物观照在个人经历中的转变。“轻衣稳马槐阴路”正是当时知识分子尤其是下层士子所期望达到的人生目标。孟郊有云:“长安车马道,高槐结浮阴。下有名利人,一人千万心。”“高槐结浮阴”的长安路就是奔往名利场的功利路,谁能走好这条路,就意味着可以挤进等级森严的上层社会,真正地融入到长安世界。
二、青门——仕途落寞,怅然离京
唐代科举制度虽然进一步完善,为下层士子提供了入仕的机会,但是唐代最重要的进士科每次录取人数却非常少,多则二三十人,少则二三人。科举有限的取士数量远不能满足为数众多的各阶层士人的进身要求,因此,通过中进士而“立登要路津”的机会很小。在激烈的竞争中,一部分人只有黯然离京,当然离京的还有许多是仕途不顺的贬谪者,这些人大都怀着落寞的心情黯然离京,因此青门这一京城重要的送别之地也频频出现于唐代诗人的诗歌中,成为文人对京城情怀的另一种抒写。
青门是唐诗中经常出现的地名,青门应为长安城外的廓城门。出青门斜向东北,其间与通化门外的大道相合,可至浐水西岸。这里有长乐坡,下长乐坡,至浐水西岸,就是出城的第一驿长乐驿。王维《奉和圣制上巳于望春亭观禊饮应制》:“长乐青门外,宜春小苑东。楼开万井上,辇过百花中。”青门大约是出城的第一站,此地是送行分手的开始。白居易诗:“终日坡前恨离别,谩名长乐是长愁。”讲的是长乐驿,长乐驿西即浐桥。温庭筠《早春浐水送友人》:“青门烟野处,渡浐送行人。”过了浐桥,东北向可到灞桥,由于浐灞二桥位于青门道上,所以也被称为青门桥,刘禹锡的诗:“前时送君去,挥手青门桥。路转不相见,犹闻马萧萧。”也有关于青门的描写,这些证实灞桥是青门道的终点,也是送客的最后一站。
青门路是青门外至灞桥这一段路,在唐诗中几乎就是一条送别之路。东出长安去山东和江左两地,必走青门。举凡宦游、下第、访友、返乡等,大都会把酒相送,青门内外的酒肆也给饯别的人提供了场所,白居易诗云:“何处难忘酒,青门送别多。”因而青门送别成为长安帝都的一大景观。王维《送从弟蕃游淮南》:“江城下枫叶,淮上闻秋砧。送归青门外,车马去骎骎。”为送亲。王昌龄《留别岑参兄弟》:“岑家双琼树,腾光难为俦。谁言青门悲,俯期吴山幽。”白居易《长安送柳大东归》:“白社羁游伴,青门远别离。浮名相引住,归路不同归。”则是送友。流水、柳色、酒旗、斜阳组成一幅生动的青门送别图。
岑参的几首青门送别诗则几乎篇篇把酒相送,如《送李翥游江外》:“便获赏心趣,岂歌行路难。青门须醉别,少为解征鞍。”这是在送宦游之人。《送胡象落第归王屋别业》:“野花迎短褐,河柳拂长鞭。置酒聊相送,青门一醉眠。”这是对仕途失意者的慰藉。还有《送张升卿宰新滏》:“官柳叶尚小,长安春未浓。送君浔阳宰,把酒青门钟。”《送陈子归陆浑别业》、《送羽林长孙将军赴歙州》、《饯王岑判官赴襄阳道》等诗作中都有对青门把酒相送的描写。因而在岺参笔下,青门酒被赋予了多重的涵义,劝勉或者安慰、也有祝福,当然也包含了一种怅然若失的无奈。
踏上青门就意味着离开帝都,离开了唐王朝的政治中心,对有着强烈入世之心的人来说,无论是归乡,还是外放为官,都是心怀落寞和失意。离开帝都的心情是复杂的,甚或夹杂着几多酸楚和依恋。因而在诗人所写的青门诗中,这种恋京的心态表现得很是鲜明。司空曙《登秦岭》:“南登秦岭头,回首始堪忧。汉阙青门远,商山蓝水流。”在这首诗中,蓝水无语北流,诗人则黯然南往,南望帝都,仿佛抛弃诗人而去,更增添了一份忧伤。刘沧《下第后怀旧居》:“几到青门未立名,芳时多负故乡情。雨馀秦苑绿芜合,春尽灞原白发生。”此诗充满着凄凉怅惘,青门在这里被用做帝都长安的象征。薛能《太原使院晚出》:“青门无路入清朝,滥作将军最下僚。同舍尽归身独在,晚风开印叶萧萧。”这里,青门路是一条通向显达的希望之路,可是对于潦倒的诗人来说,有的却只是感叹。
长安作为唐帝国的国都,是唐帝国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是最有人生机遇的地方,因而长安的一草一木、一物一地在唐诗中都被赋予太多浓厚的审美意境,为长安文化的厚重和丰富沉积了太多的底蕴,留给人们永恒难忘的记忆。街槐和青门这两种看似简单的长安特有景观,却以独有地理地位而成文唐代文人挥之不去的情结,被频频抒写。这种历时性和共时性的特定景物的观照聚合成唐代社会政治文化的独特层面。无论是奔赴京师,求取功名,还是怅然离京、岐路揖别,都是唐王朝京城文化的一种重要表现,它们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们再现了唐代帝京的风貌,也为我们揭示了唐代下层士人入世之艰,出世之悲的社会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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