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杨争光匪类小说的多重文化意蕴
2011-03-20罗维
罗维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论杨争光匪类小说的多重文化意蕴
罗维
(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875)
20世纪90年代的秦地小说家都偏好匪类题材,匪类文学的盛行与地域文化有关。杨争光的匪类小说是一个异数,他走国民性批判的路子,对乡村暴力文化及其后面的民众文化心理给予了细腻的描画和深刻的批判,揭示了民间精神世界偏执、匮乏和荒芜的一面。
杨争光;匪类小说;暴力文化;国民性批判
1990年代的文坛,陕军突起,而这些陕西作家的成名作品中无一例外地写到了土匪或是具有匪性色彩的人物,例如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大顺店》,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逛山”系列小说,杨争光的《黑风景》、《棺材铺》等。这些作品反映了有着早年乡村生活经历、受农业文明熏陶的秦地作家们对于匪盗想象的亲近,他们借匪色世界来表达对政治、文化、人性等多层面的审思。
“匪徒”本身就意味着另一个特殊的社会和行为空间,而且这里有着一套与世俗道德相对立的生存状态、行为规范和人格标准,它张扬的是一种自由不拘的精神,让我们备受压制的生命活力在“戏拟”的历史状态下得到宣泄和满足,尽管其中多少潜隐了尼采的超人哲学思想,但莫言们慨叹不已的“种的退化”的呼唤,以及主体强健的愿望,对于我们现代人来说,还是具有警醒意义的。[1]
最重要的是,土匪本身并不是创作者要表现的终极目标,而是借此以观照当下社会现实的一种身份媒介和文化载体。匪类人物形象为人性和民族性(即国民性)的探讨提供了一种重要的维度——“匪性之维”。脱离了匪的现实存在而根据匪性的文化内涵来构筑故事,表达对人性、历史、文化等宏大主题的思考,这是新时期以来匪类文学作品的一个重要特点。正如有评论者所说:
作为具体的活动着的个人或群体,土匪早已成为历史旧事,这反而更有利于人们通过匪性来考察当下的世态人情和社会状态。而八、九十年代的土匪题材小说也正是沿着这样的思路和目的,来完成对社会现实和人性精神的冷峻和理智的考察。[2]
其中最能从匪性维度来思考和探讨人性和国民性的陕西作家是杨争光,虽然在当前他作为著名编剧的身份几乎掩盖了他作为一个当代优秀小说家的事实。杨争光的匪类小说充满了对于人的生存处境和存在意义的探询,对人性的思考和对中国乡村社会民众文化心理的关注。本文对杨争光的匪类小说进行分析阐释,试图揭示他借匪色想象审美地思考人性与国民性所达到的文化深度。
一 揭示另一种农民文化的本相
很多人将杨争光的小说归为“地域文化小说”,这充分说明他的小说和乡土文化的关系。杨争光称自己小说中的人和事,“都和我生存过的那一方水土有关,不管写它们的本意在不在水土,但人事中总带有那一方水土的气味。原因就在于我无法和那一方水土脱开干系,至少,我在写这些作品的时候没有脱开”[3]。可以说杨争光匪类题材的作品从内容到形式无不打上了地域的烙印,秦地农村的贫瘠和沧桑在他的小说中成为了一个没有时代更迭的永恒布景,干涸龟裂如黄土地般的不仅是农民们的额前深深的皱纹,更是他们的心灵。事实上,匪类题材与地域文化的关系并不仅仅局限于秦地。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对于湘西土匪的描写,东北作家群对于东北“胡子”的表现以及艾芜《南行记》中对于西南边地匪盗的刻画,都具有强烈的地域色彩,匪类人物形象面目各个不同。秦地文化对于杨争光的匪色文学想象又有什么独特影响呢?
所谓“地域文化”,其核心是某一地域的人类群落在其生存过程中积淀并显示出来的有别于其他人类群落的生命气质。陕西古为秦地,大部地处黄土高原,自古以来,干旱少雨,土瘠民贫,多山多丘陵,交通不便。在这种艰难的生存状况下,人们忙于生计,无暇照顾心灵。“他们(农民)的负担太重,他们的心情太复杂,在他们看来坚强的双肩下面,多半是藏着一个软弱、暧昧的灵魂,在苦痛中他们变成了麻木的和冷酷的……”[4]65内陆农耕文明具有的保守性限制了他们的生命力,这里的人们容易具有偏执、暴烈、极端的性格。纵观历史,陕北自古出英雄,出农民领袖,也出劫匪大盗。在这片土地上,先秦文明和汉唐文化的厚重、苍凉、豪迈、雄强所积淀下来的文化记忆始终在历史中被保留和延续,在特殊的环境土壤中,它们便迅速生长成茂盛的具有时代气息的文化现象,也体现在对于匪类人物的文学想象之中。陈忠实《白鹿原》中的黑娃,贾平凹“逛山”系列作品中的那些匪类人物,大都具有地域文化个性,体现着秦地的粗犷、雄强、彪悍之气,他们的故事也充满了绿林、草莽的浪漫传奇色彩。
但杨争光相比其他秦地作家,他所创作的匪类题材小说有其特别之处。他对于笔下的匪类人物并没有其他作家常有的那种浪漫主义的褒扬,也不塑造英雄和枭雄,他以人为本体,探索的是人性深处的问题,在小说中进行的是一种被誉为“后寻根主义”[5]21的对农民精神中黑暗内在根性的思考。这种思考看似与地域无关,却恰恰来自于作者对于孕育自身的地域进行的思考。
杨争光生于陕西乾县的一个村庄,在他29岁时,又在陕北的一个村庄住了整整一年,并因这一年与小说结下了不解之缘,所以他的前期小说始终都是围绕这块生他养他的黄土地进行的思考。生长在农村的杨争光早年还经历了甚为坎坷的人生冷暖,“青少年时当干部的父亲为尽孝悌而入狱,而他入狱后受他恩惠的家族成员的冷酷、薄情,村社环境中炎凉的世态,殷实户出身的祖母性格的乖戾,她对争光父母的仇恨与无端的折磨,都在杨争光心灵上造成了永难平复的伤痕。正是这种伤痛不仅使他对源于血缘关系的乡村社会家族伦理文化持彻底的批判态度,而且对村社文化的痼弊与缺乏人性的方面有着深刻的认识和反省”[6]。
乡村文化的浸淫,一方面使他对民间世事具有了先天的亲和与认同,另一方面来自少年时代心理上的严重伤害,更使他对民间文化中的“藏污纳垢”有着铭心刻骨的感受。在小说中他执着地探究着草根阶层的生命力与腐败性。他笔下的人物在苦难贫瘠的生活环境中缺少温情,偏执顽固,容易滋生仇恨和暴力,而这正是匪性得以滋生的温床。有评论者将杨争光的作品和贾平凹的《匪事》并称为“土匪文学”。事实上他的小说中涉及到土匪的主要只有两篇:《黑风景》和《棺材铺》,但他后来转向影视编剧发展时,剧本《双旗镇刀客》、《五魁》(改编)也都和匪色人物有关。因此杨争光的小说被称为土匪文学,并非指他的小说都写土匪题材,而是指他的小说人物个性中所弥漫的匪性①。
朱大可称其笔下“农民的无聊、自私、愚昧、褊狭、争斗与暴力、受虐与施虐,瓦解了那个所谓‘健康民间’的幻象,揭发了它的内在的黑暗根性”[5]251。这种内在的黑暗根性就是源于基本生存诉求、带着小生产者局限性和保守性的匪性。杨争光对于匪性的深刻认识始终是和农民乡土联系在一起的,反过来说他对于农民的理解也是从对匪性的揭示入手的,可以说匪性之维是打开杨争光小说的关键钥匙。需要强调的是,这里所谓农民,并非全是以种田为职业的人群,而是泛指相对于城市文化而言,生活在乡村社会、受到乡土文化浸润的民众,包括乡土社会形形色色的底层人物。在对这些底层人物的故事讲述中,杨争光向我们展示了对于农民文化本相的另一种理解。
正如学者赵园所说:“‘农民’,在某种程度上是被作为‘民族’的形象刻绘的。”[4]55只不过,在20世纪90年代崭露头角的作家杨争光笔下的农民,不再是十七年文学叙述中被国家意识形态所改造成的“现代化”了的、昂扬向上的新农民形象,也不是80年代铁凝、王蒙等作家笔下朴素、厚重、诗意化的大地形象。在他的笔下延续了鲁迅对于农民性中的深层劣根性的探讨,但又不止于此,他还表达了农民在生存之外精神上的困境和挣扎突围失败的痛苦无奈。之所以以此为出发点的原因,他解释说:“我迄今为止的小说,多以农村为背景。我这样做是基于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熟悉他们;其次,我以为,中国是一个农业国家,中国的城市是都市村庄。中国农民最原始最顽固的品性和方式,渗透在我们的各个方面。愚昧还是文明?低劣还是优秀?这只是一种简单的概括。它是靠不住的。”[7]
对于乡村社会的农民来说,生存是首要的,面对严酷的生存现实,所有的意识形态都显得虚无缥缈。活着,既是生命的奋进和呐喊,也是民间坚守的基本信念,“从文学对于农民形象的通常处理看,‘农民’意味着最基本、单纯的生存形态。‘食、色,性也’。‘农民’,是‘生存’的简化,是基本生命需求与生命活动。这里包含有‘农民的真理’,农民的生存实践。在传统的农民,土地与娘们近于全部生活。然而这同时又是知识者对‘基本生存’、对‘农民’的理解,诠释”[4]50。但这种源于生存诉求的文化本相并没有被杨争光神圣化,他笔下的人物可以为了饥饿和生存出卖身体交换粮食,为了得到吃的去偷窃甚至不惜杀人。但作者在小说中却并不让叙述人干预文本,进行道德评价,他将在生存匮乏中农民们的精神匮乏和挣扎冷静地解剖给读者看,令人联想起鲁迅作品中所开创的对国民劣根性批判。不同的是,那时是从建设现代中国、现代人的角度出发批判传统乡土意识造成的国民性,而杨争光对于农民劣根性的反思批判,是对此前革命历史主义对于农民形象塑造的一种矫正,其目的是为了打破国家政治美学对世界表现的垄断,从而给这个世界提供另一种审美表达的方式和看法。
杨争光笔下的农民是原生态农民形象的一种回归,这些乡村生死场的挣扎者与贫瘠沧桑的土地融为一体,“食”与“色”成为他们最根本的人生目的。当然不能说真实的农民就是杨争光笔下的那个样子,事实上到底什么是真实的农民形象——历史的真相本身就是让人怀疑的。因为按照海登·怀特的观点,无论是历史还是文学的叙述都存在着别具意图的虚构[8]。也许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防止自己被自己所赋予的意识框架所欺骗,杨争光有意和小说中的人物保持距离,不予置评,甚至不带感情色彩。从叙述技巧上看,他小说的人物刻画重语言和行动,少有对于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他认为小说应该有画面感,要简洁,不要有废话。最好作家不要跳出来说,应该让人物自己去说。他笔下的故事无一不是在最简单最原始的生活欲求中展开情节、发生冲突的,但简单的故事情节里峥嵘奇崛的匪性却在貌似平淡单调的生活里用暴力制造着高潮。那些最原始最顽固的农民心性、最简单最真实的生活欲求被作家刻画得非常真实,真实到你会产生某种错觉,这些看似荒唐的事情极有可能明天就在我们的身边发生,因为这些人物的思想逻辑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尽管它跨越了理性的边界飞向了疯狂。因此从这种所揭示的人性的普泛性来说,他的小说又具有对于地域文化小说这样的界定的超越。正如鲁迅的小说写的是江浙一带的农村,但没有人仅仅从地域小说的角度来看待他的作品一样。
二 对乡村暴力文化的批判
“长期以来,中国意识形态批判掩盖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即所谓‘东方专制主义’不过是农民的‘多数人暴政’的一种政治表述而已。或者说,暴力并不是国家的发明,恰恰相反,他不过是中国民间的一种基本属性而已。国家仅仅复制了这种话语模式,并把它转换成了一种严酷的律法”[5]251。朱大可强调暴力是中国民间的一种基本属性,毋宁说暴力是人的一种基本属性,只是在中国有其体现的特殊性。陈思和认识到在中国长期的专制社会中,“被压迫被奴役的群众表面上是沉默的,但就像一头沉默的巨大的野兽,其内在的世界里始终隐藏着一种极其盲目的破坏力量,也可以说是一种暴力倾向……”[9]
在对乡村生存现实氛围表现中,杨争光浓墨重彩地表现了仇恨和暴力。《鬼地上的月光》中只因被莽莽偷看了下身就被迫嫁给这个莽汉的女人窦瓜,不堪忍受丈夫的性摧残和乡邻的偏见,在鬼地的月光下用石头砸死了丈夫。《干旱的日子》里,“他”的情人来米因为有孕被迫嫁给别人,“他”在来米结婚的那天晚上,出于愤怒和无奈,把正在交配的一只公羊活活掐死。有评论者说,“根据杨争光的观察和叙述我们不难发现,根植于中国乡村的仇恨意识形态,散布在每一个细微的生活细节里,它并没有受到政治制度的直接鼓励,却为历史上悠久的流氓暴力传统提供了深厚而广阔的基础”[5]251。在小说中,杨争光将笔触深入到了这种乡村暴力和仇恨的深层构成,揭示了民族心理中的匪性根源。出于报复和复仇性质的暴力,这种暴力甚至不是个人的,在他的笔下有很多群体漠然施暴的描写。
自80年代后期开始,精英作家们都热衷于书写暴力,有人称之为“草根暴力叙事”。草根世界中人与人之间的暴力与仇恨的存在开始被书写,这是写作者民间立场的一种姿态,事实上有了这两种要素就一定有匪性意识的存在,比如90年代中期朱文写的《把穷人统统打昏》,小说中的主人公穷人小丁,被粗鄙无耻的无赖纠缠勒索,最后忍无可忍,抡起大棒以命相搏。小说表现的其实正是在绝望境地下爆发的匪性。需要说明的是,最引人注目的莫言和余华的暴力叙事由于过于注重对于暴力本身的美学渲染,将暴力诗意化,将悲情狂欢化,已经形成了草根暴力自身的消解[10]。
杨争光既不像莫言那样充满激情地将暴力之美的壮烈和灿烂渲染到极致,也不像余华那样以近似冷酷的语言叙述让人毛骨悚然的暴力,相比莫言的“炽热暴力”叙述和余华的“冰冷暴力”叙述,杨争光的暴力叙述是冷静客观而充满批判和审视意味的:
马道里哗啦啦一片铁器戳穿肉体的声音。一个光棍汉举起砍刀朝一个长工砍过去,“噗”一声,砍刀深深切人了头骨。光棍汉乐了。他感到砍刀砍透头骨的声音和砍透水葫芦差不多。他张开嘴,想笑一声,一柄梭标从他的后背心戳了进来,他很快又有了另一种感受。他感到梭标戳进肉里和把冰块吃进喉咙里一样,都有一种凉嗖嗖的感觉。他没笑出声,他吭了一声,摇晃着歪在了地上,他感到马道里的打斗声离他越来越遥远了。(《棺材铺》)
小说中叙述者与人物之间是一种审视和被审视、批判和被批判的关系。作者把暴力撕开来看,要表达的是小说中人物人性中的残忍和对生命的漠视,但又不仅仅停留于此,在作者对人物命运发展的叙述逻辑中,我们还会被引导着进一步去思考造成这种残忍和漠视的根源,仇恨滋生的根源。在这一点上他更像冷静地写下《药》中的人血馒头交易的鲁迅。
《黑风景》中村上的种瓜人杀了一群过路的贩牲口的土匪中的一个,土匪们由此限令村子七日内交出一个姑娘,否则要血洗全村。鳖娃护送姑娘来米去土匪窝,他成功地杀了匪首老眼。然而回到村子后,村子里的村民们不仅没有感激鳖娃,反而因为怕土匪怪罪,合伙把鳖娃杀了。
那伙人离开鳖娃睡觉的那间屋的时候,门没有合严。他们看见一股血水从门坎底下爬出来,顺着门缝里射出的那道光亮爬着,像游蛇一样。他们才知道人身上的血能像箭一样往外射,还能像蛇一样在地上往前爬。
他们在鳖娃家院子里和了一堆泥。他们挽着裤腿,在泥堆里踩着。他们想把泥和得匀一些。他们看着那股血水。
“年轻人的血旺。”他们说。
(《黑风景》)
但村民们最终仍然逃脱不了被土匪们血洗的命运。
这个故事里的主角既不是土匪,也不是杀了匪首老眼的青年鳖娃,而是村民。村民们在巫气十足的老女人六姥的带领下,合谋了一次卑鄙残忍的群体性背叛和谋杀。他们不仅忘恩负义地杀了鳖娃,在此之前,还找外乡人杀了把女儿献出来换得了村民捐出的粮食的来米爹。来米爹为外乡人所杀,和本村人没关系,这样村民们就可以不担当背信弃义的罪名而又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粮食。可见匪性心理中的暴力并不具有道德性和正义性,它可以指向任何被认为有损自身利益的对象。人们因为匮乏和痛苦,感情上不断地推波助澜,将一连串的暴力释放出来,可是这种暴力具有兽性的潜质,如无引导,它只会指向那些更为弱小的个体和群体。尤其在一种极为混乱的群体模式之中,“孤立的个人当加入一个不负责任的群体时,因为很清楚不会受到惩罚,他便会彻底放纵这种野蛮和破坏性的本能”[11]。
粮食如此重要,人的生命反而显得轻贱漂浮。这样的生存状态让人想到萧红笔下《生死场》中那一群忙着生、忙着死的农民。只不过在萧红那里描写的人们更多是面对外在的苦难,而不是面对内心的枯萎和阴暗。来米爹和来米成为了村民自私自利的合谋的牺牲品。人们在看着来米爹死去后,关心的是从自家拿出去的那点粮食:
来米家厢房屋也有一种“啊,啊”的叫唤声。那是从来米她爹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后来,人们就看见他从门坎上爬出来半截身子,脖子上的刀口冒着一种粉红色的泡沫。
人们屏息静气地看着他。他们围在他的跟前,直到那些红色的泡沫一个一个破灭净尽。
……栓牢从布衫口袋里掏出一个麻纸本。
“还有规矩没有?”他说。
“一家装了一家装。”他说。
(《黑风景》)
这里,我们看到经常出现的“人们”、“他们”的在场,这些人既做杀人的帮凶又做冷漠的看客,可怕的已经不是暴力本身,而是在场的人们的麻木和冷酷以及他们内心的黑暗。由于生存的匮乏,仁义道德在贫瘠的乡村显得如此无力,但又不能使乡村失去秩序,这就要栓牢所说的“规矩”,最后只好道德作弊,仁义架空。杀人的罪恶人人都有份,于是罪恶也就被消解得了无踪影了。悖谬的是,小说中的土匪倒比村民们更合乎人性,讲规则。匪首老眼就是一个和气、讲理的老头。在土匪的对比下,更体现出被束缚于土地的农民的狭隘、愚昧、自私和阴暗。
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将批判矛头对准的是狭隘自私的小农意识,一旦危及自身利益时,农民显得比土匪更堕落和可怕。“如果说土匪是靠非法的团伙规矩(权威)震慑了农民索要着‘价码’的话,那么农民则是以非法的无赖精神盘算同伙、嫁祸于人,根本无价码可言。比起土匪的明火执仗,农民对于自己人的阴险狠毒更让人寒心。土匪似一道‘法绳,度量出农民心中的人性善恶’”[12]。
三 对“偏执”与“匮乏”的文化反思与批判
杨争光早期小说中的主人公几乎有一个模式化的性格特征——偏执,并总是以这种性格做为故事人物命运发展的逻辑起点。固执或者说偏执是故事人物对待困境的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方式,这种偏执中包含着无奈,也蕴含着充满变数的愤怒和仇恨。
小说《赌徒》中每一个人都有着非理性的执拗和顽固,这种原始性的执拗在一片黄沙的戈壁上以血腥和暴力的方式悲剧性地呈现出来。八墩是个刀客,更是一个狂热的赌徒。甘草爱着八墩,而骆驼爱着甘草。他们三个人对自己的所爱都是爱而不得,却又别无选择,因为这是他们在戈壁贫穷而绝望的生活中的一点“想头”。《棺材铺》中棺材铺老板杨明远因为还没亲眼看见过用自己做的棺材装死人,为了实现这个偏执的梦想,点燃村民内心的仇恨之火,导致了一场黎明时分阳光下同村人的惨烈厮杀。
“杨争光是个喜欢执著的人,因为执著才能产生形而上的意义”[13]。即便是一个为了错误目的而执著的人,为了这个错误错到底,错到死,它同样具有一种形而上的意义,这就是偏执。我们需要内在地理解杨争光小说中所表达的偏执。人性的偏执中包含一种极端的激情,否定性的激情,具有强烈的非理性。为什么杨争光的笔下人物有如此强烈的偏执呢?这是一群从物质到心灵都极为匮乏的人,他们离自由和自主的命运很远,他们想反抗束缚自己命运的这种物质和精神匮乏,反抗客观世界的严酷秩序,但他们在自然和社会中都太卑微弱小,尤其是他们的精神,荒瘠如黄土,因此只好以偏执作为叛逆和拒绝现实的表现方法,至少以一种极端的方式向自己证明自我的存在。偏执就是人对于自由渴望的非理性表达,虽然它引导人走入人性深处的黑暗,走向暴力和死亡,但联想到中国文化传统中所看重的“变”和“通”,则农民的偏执中所蕴藏的匪性明显具有形而上的叛逆和反抗意义。杨争光曾写到:
如果一个人指着一堵水泥墙说:我要把它碰倒,你可能不以为然;如果他说:我要用头碰倒它,你可能会怀疑他什么地方出了毛病;如果他真的去碰几下,你会以为他是疯子,你会发笑。可是,如果他一下一下去碰,无休止地碰,碰得认真而顽强,碰得头破血流,直到碰死在墙根底下,你可能就笑不出来了。[3]510
对偏执个性的关注,体现了杨争光对人的生存与命运的理性关注和思考,具有启蒙意义和理性精神。
所以,杨争光的匪类题材小说最为可贵的地方,在于向我们揭示了民族文化心理中这样一种黑暗人性的存在,它源自于匮乏,开始于偏执,不断滋生出仇恨,最后往往导致暴力继而死亡。杨争光的长篇《老旦是一棵树》中孜孜不倦地实施复仇计划的老旦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匪性人物。这种匪性阴暗而具有浓烈的流氓气息,是一无所有下的绝地抗争,当它以群体的面目出现时,尤其显得可怕。
匪性的极致就是曾当过土匪的棺材铺老板杨明远的嗜血性,他仅仅因为暴力和死亡可以给作为看客的他带来乐趣,就精心制造了一场全村乡民的互相屠杀。他的仇恨并不针对某个人,只是因为内心深处人性的匮乏和被压抑的暴力欲望。长久以来的土匪职业在他内心已然形成一种匪性心理,对暴力的欲望压迫着他,使他像一只嗜血的野兽。为了挑起镇上居民的仇恨,他甚至不惜亲手闷死一个小男孩。
贵贵剜土的声音很大。杨明远咽了一口唾沫。他感到贵贵剜士的声音正压迫着他。
“唰——”
他感到胸口憋得慌。贵贵剜土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唰——”
他又一次想起了那几口白木棺材。他的手朝贵贵的脖子伸过去。
“我先把这小狗日的装进去。”他说。
(《棺材铺》)
小说《赌徒》则表现了赌徒的赌性中所蕴含的非理性的疯狂,而这疯狂的根源既来自于戈壁滩上的贫瘠,也源自精神的匮乏。事实上,杨争光匪类叙事的特点在于他勇于揭示和表现乡村社会民众从物质到精神的“匮乏”。表面上看,杨争光的小说表现的只是食与色,其实他的主题指向是食与色的匮乏。因为匮乏而有了精神上的焦虑和挣扎,于是悲剧性在命运中显露,小说的意义也从匮乏中呈现出来。因此偏执与匮乏在没有意义的乡村底层日常生活中显示出它的形而上意义来。匪性对于匮乏的抗拒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体现了黄土地农民桀骜不屈的生命力量,但这种抗拒缺乏理性观照,也缺乏终极关怀。杨争光并没有给这种匪性涂抹轻浮绚丽的传奇和浪漫色彩,而是以格外厚重的黄土地颜色冷峻而悲悯地描画出匪性没有希望的未来以及悲剧性的必然结局。
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言,杨争光的小说“在繁芜的具象描写中,指向了人类难以摆脱的生存困境,在不无悲怆的情感格调中,蕴涵了作家对人类命运的忧虑与关切,最终出色完成了对民间世界的全新守望”[14]。在对农民的生存本相的揭示中,杨争光越过政治的层面,描画农村文化场中的人性,发掘出民间精神世界的匮乏和荒芜。他的小说揭示出匪性心理意识是扎根于民间精神深处的黑暗根性,是中国草根民众的一种普泛性的思维定势,对于今天我们民族文化的发展与建设无疑有着启示性的作用。
注释:
①本文所指的“匪性”是匪由现实层面上升到文化意识层面的一种民间文化心理和意识的归纳,经由匮乏—仇恨—暴力的产生机制而形成的文化个性。它从最基本的生存诉求中产生,带着小生产者的局限性,体现了对生存压迫和等级秩序的反抗,具有叛逆性和反抗性特征。但因它源于对外部世界的否定,最终只能导向暴力性思维,不能指望它能有更进一步的自我完善和进步,成为更新民族气质、推动民族发展的文化品格。详细论述参见拙作《百年文学匪类叙事研究》,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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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Multi-cultural Implication in Yang Zhengguang's Bandit Literary Works
LUO Wei
(College of Literature,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In the 1990s,the Qin writers favored bandit theme in their literary works.The popularity of bandit literature is related to the regional culture.Yang Zhengguang is different from other writers in his bandit literary works.He criticizes the national character in his works.He depicts exquisitely and criticizes profoundly the rural violence culture and the rural people's psychology and exposes the bigoted,deficient and bleak sides of the rural people's spirit world.
Yang Zhengguang;bandit literature;violence culture;criticism of national character
I206.7
A
1674-9014(2011)04-0112-06
2011-05-09
罗维(1974-),女,湖南长沙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站博士后,湖南警察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责任编辑:田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