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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巴金书信中的精神世界

2011-03-19杨理沛

关键词:巴金思想

杨理沛

(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大多数学者认为,小说是文学的正宗,长篇小说才是主要的考察对象,而作家的书信难以入眼。事实上,作家的书信蕴藏了大量珍贵的文学史信息,勾勒了作家创作、生活与思考的精神历程。巴金是与二十世纪风雨同步前行的著名作家,他擅长通过书信交流来表达见解、展示心灵。

一、“我有一个信仰,我愿意人知道它;我有一颗心,我愿意人了解它”

巴金从15岁开始接触无政府主义,17岁就以“安那其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自称,并决心为自己的信仰献出生命,而且特别崇拜为信仰而牺牲的人。巴金无政府主义思想生成的社会基础是旧的封建制度,思想基础是人道主义。少年巴金虽然生活在封建官僚家庭中,但母亲教他“爱一切的人,不管他们贫或富”,“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仆,怜恤他们,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们高,动辄对他们打骂”[1]。母亲的教育是巴金人格形成的土壤与根基,一直影响到他后来的生活与创作。巴金呼唤人人幸福自由的新社会,他认为人间大爱就是在平等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互爱,而不是封建传统的等级差别。可以看出由母亲的教诲到倾向于无政府主义,由人道主义到基督教精神,贯穿其中的红线即是人类大同的意识。

“五四”后期直至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初,随着日本帝国主义大举入侵中国,民族觉醒和国家想象成为中国人反抗压迫和寻求现代化的精神动力,而此时巴金的无政府主义思想却以另一种价值维度观照人类的生存与发展。巴金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复仇》中多篇小说体现出反对战争和国家、倡导人类大同等思想。施蛰存曾批评《复仇》里所表现的“人类共有的悲哀”却偏偏是中国人万万不会有的悲哀。对此,1932年9月13日巴金致信施蛰存:“我明白地说过人类所追求的都是同样的东西——青春,生命,活动,爱情,不仅为他们自己,而且也为别的人……失去了这一切以后所产生的悲哀乃是人类共有的悲哀。这对于中国人无论如何决不会是例外的……并且你如果离开编辑室到租界上去走走,或者最好能到这里的租界上来看看,你就会明白在目前的中国确实有不少人感到坡格隆①坡格隆是Pogrom的音译,是Po(渐渐)和Gromit(毁灭)合成的。历史背景是指1905~1906年间,俄国开始出现严重的国内矛盾,有权位的人想转移国民的注意力,便煽动他们攻击犹太人或别的民族,也译作“犹太人虐杀”。这种暴举,在那时各地时有发生,非常残酷。时代犹太人所感到过的悲哀了……”[2]338可以看出,施蛰存认为中国人不可能体会到外国或外族人民的悲哀和苦难,主要是深受当时日益强盛的“民族主义”思想的影响。显然,巴金在小说创作中渗透的思想与当时的主流思想有所不同,其中折射了作家内心情感的焦灼和价值判断的裂变,正因此,他以其独特的信仰显示了现代文学创作别样的姿态。同一封信中,他又谈道:“我虽然是某一主义的信徒,但我并不是个说教者,我常常不愿意在文章的结尾加上一些口号”,“我只是把一个垂死的制度的牺牲者摆在人的面前指给他们看:‘这儿是伤痕,这儿是血,你们看!’”[2]339由此可见,巴金主张通过客观描写来评判现实,启蒙民众。《复仇》等小说不是某种主义的简单说教,而是融合了作家的信仰与感受,表现了知识分子面对现实的心灵诉求与救亡召唤。

巴金在年轻时,并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文学家,而更愿意做一个社会活动家,但是他重视文学的社会功用,试图用文学书写信仰,探寻大众的自由与幸福。1942年4月16日,巴金致信挚友沈从文:“我们纵使不能点一盏灯给那些迷路人指点前途,却不妨在山道上放一缸水、一把瓢,让那班口渴的行路人歇歇脚,饮口凉水,再往前走。文学是团结人群的,是一件使人头脑清醒的工作,而且是需要理性和智慧来完成的。”[2]331他希望文学可以唤起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作家应该用高尚的人格力量去打动读者、感染读者,从而净化他们的心灵。他不是简单地把文学作为政治的传声筒,而是要用文学引导民众追求光明和真善美,为生活带来希望和力量。巴金同时认识到,文学可以凝聚民心,激发民族的潜在力量,成为争取人类解放的精神支撑。1942年6月4日,他再次与沈从文交谈道:“在目前,每个人应该站在自己的岗位努力。……自己走自己的路,不必管别人讲什么。……你那埋头做事的主张,我极赞成,也盼你认真做去。”[2]333巴金的思想虽然与“五四”时代潮流不同,但狂飙突进的乐观主义精神还是深深感染了他,使他对生活怀抱憧憬,并引领他以笔为武器投入到民族解放的洪流中去。他注重个人的努力,相信个体的奋斗能够汇聚成强大的民族爆发力。因此,巴金认同沈从文的处事态度,也就是在暗示和肯定自己的思维方式,为其日后的生活和创作规约了隐性的心理参照。

巴金早年信仰无政府主义,也受到基督教的影响以及中国传统文化的熏陶,但它们之间都不是简单的线性链接关系,而是逐渐扬弃并同质合一。巴金在接受过程中已经按照自己的理解对其加以改造,并以主体化后的价值符码植入文学创作和社会实践中,更多体现的是民主主义思想及人道主义思想。这些思想交汇在一起就集中呈现出反抗黑暗社会和落后制度的鲜明主题,从而为建构人类的希望找到切实的精神依据。

二、“爱”是“全生活,全思想,全作品的基石”

随着巴金的成长以及大家族的变故和衰败,他对传统家庭逐渐产生了厌恶和憎恨。特别是他十岁时,无比疼爱他的母亲去世了,这对他的打击相当沉重,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不久,二姐又患病而死。在他的亲属中,许多青年女子的不幸遭遇接连发生,也都不断刺伤着他[3]。这些使得巴金在对待情感和家庭上曾一度处于茫然和矛盾。但在1935年,巴金第一次收到读者陈蕴珍(萧珊)的来信后,心理产生了微妙的变化。那时的巴金已经年过三十,萧珊是个高中生,他们在通信一年后相约见面,巴金的爱情由此开始。遗憾的是,两人早年的通信大都失散,现在仅存1937年春天巴金写给萧珊的一封,这也是巴金保留下来的1949年之前写给萧珊的惟一的一封信:“蕴珍:信收到。……你关心我,劝告我,你说要我好好保养身体,你说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点,你说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点安慰。……其实这些话我都知道,但我不能做。我的环境是很复杂的,性格也是很矛盾的。你从我的文章里也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不惯的就是一个有秩序的安定的家,……我宁愿一个人孤独地去从历人世的风波去尝一切生活的苦味。……这种生活不一定是愉快的,但我过得还好。我认识了几个像你这样的可爱的孩子,你们给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这虽然不一定是我所愿望的,但你们究竟给了我一些(以下缺)”[4]。看得出,虽然不能绝对地将巴金发生的变化归于某一个人的出现,但至少可以说,萧珊的出现,影响着巴金的性情,最终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和处事态度。

巴金对待爱情婚姻态度的变化,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他情感的变化,这里更多的可以理解为巴金对社会责任和使命的承担途径的演变。如他在1939年8月12日给杨静如①杨静如,即杨苡,1919年生,安徽人,我国著名翻译家、女作家,世界经典名著《呼啸山庄》译名的创译者。的信中写道:“关于你和young poet②指当时在西南联大外文系读书的同学赵瑞霟。事,我不好说话。我想,任其自然吧。……不要过分讨厌或害怕恋爱,只要不要做一个恋爱至上主义者便行了。”[2]486当年轻人处于情感的十字路口时,巴金在一种相对宽松的氛围中引导他们,让他们自己去尝试和选择。1942年6月7日,巴金致信杨静如:“有梦的人是幸福的。因此你很可以同瑞虹过得幸福,也可以制造热情的梦。两个人既然遇在一起,用一时的情感把身子系在一个共同的命运上,就应该互相帮助,互相谅解,互相改进自己。”[2]489显然,巴金并不希望恋爱中的两个人只是整日地沉溺在儿女情长中,他更多是从大爱的角度出发,鼓励年轻人承担家庭和社会的责任,为祖国的利益和千万人的幸福奋斗。这种思想在同一封信中就有反映:“人不该单靠情感生活,女人也不例外。把精神一半寄托在工作上,让生命的花开在事业上面,也是美丽的。”[2]4891945年7月7日,巴金在给杨静如的信中写道:“你要译W.H.①W uthering Heigts,英国19世纪著名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名著,梁实秋当时译为《咆哮山庄》。,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我会设法给你印。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多了一个孩子,说不定会添一些麻烦。但是一切会平稳地过去的。不必为这些小事心烦。记住你还有一管笔,你也能做一些事啊。”[2]497巴金不认为女人有了小孩就应该放弃理想和事业,他鼓励杨静如应该主动地融入现实生活,用文学创作来发挥自己的光和热。

我们可以清楚地知道,巴金的内心情感从童年直至青年初期的极端逐渐回归平和,他用这样的心态去观察社会,感染并开导周围的人,充分调动他们潜在的使命感与公共表现力,进而促使整个国家和民族在正常的轨道上发展。

三、“我现在的信条是:忠实地生活,正直地奋斗”

巴金认为个人要在群体的事业中才能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这既与他一贯的思想发展有关,也体现在他的创作与活动中。巴金不仅通过自己笔下的人物形象反映社会现实,影响人们的价值观,而且凭借编辑的特殊身份团结一大批有为的文学青年,从而实现真正的奋斗。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许多作家都重视出版发行的潜在价值,希望通过这一传播渠道实现个人理想并加大公共话语权。而编辑在很大程度上控制着作者的叙述思路与大众的阅读期待,可以说编辑的选择眼光或许会影响到一个作家的发展,以及一个阶段的文学流变。从1935年底到解放初,巴金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编辑岗位上工作了十余年,在创作以外拓宽了理想实现的视域。1940年11月19日,他在给吴天的信中写道:“《雷雨》,这本感动了千万善良心灵的戏,如今差不多成了和‘克腊西克’一样的东西,甚至在远僻的市镇里我们也会遇到它的读者和观众用赞叹的声音提起它。可是六年前……我翻读那剧本的数百页原稿时,还少有人知道这杰作的产生。我是被它深深感动了的第一个读者。……而且我还感到一种渴望,一种力量,在身内产生了,我想做一件事情,一件帮助人的事情,我想找个机会不自私地献出我的精力。”[2]420巴金在这里谈到的“一件帮助人的事情”,就是指帮助曹禺出版《雷雨》。1934年巴金将《雷雨》推荐到《文学季刊》上发表,当即轰动了整个文坛。1935年巴金在“文学丛刊”第一集中出版了《雷雨》单行本,接着又在第三集中出版了《日出》单行本。这两部话剧的出版一举奠定了曹禺在中国现代话剧史上的卓越地位。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巴金发现了曹禺,并促成了中国现代话剧的实质性进展。1947年1月巴金致信李健吾:“我不懂戏,我不配谈戏。不过几年前我读过你半部《草莽》,到现在还能记忆那些琐细情节。”[2]214这里提到的半部《草莽》是李健吾在“孤岛”时期写的一出戏的上部,后因忙于别的事,没有写下去,写出后曾托巴金将这个上半部带到内地发表。1947年8月14日巴金在给沙汀的信中这样写道:“《淘金记》上海再版本最近才印出……《还乡记》稿已从沈先生处取来。”[2]296此外,何其芳、卞之琳、刘白羽、陈荒煤、师陀等许多人都是在巴金的慧眼下逐步登上文坛并享有盛名的。

巴金对于当时文坛上充斥的附庸风雅的“文人作品”很不认同,他把写作当成同敌人战斗的方式,这种观念同样渗透到他的编辑工作。他将自己的创作理念和风格作为引导青年作家关心现实,投入战斗的同盟宣言,并以此延续写作的精神生命,直到以后的任何一个历史重要关口。这其中或许也可以找到巴金早年信仰的影子,以笔观照生活,团结更多的人已经成为他人生理想的组成部分与核心层次。这些不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有重要的一页,而且在民族文化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

巴金是一个思想丰富而独特的作家,他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部分书信中所呈现的也同样是一个丰富而独特的精神世界,这让我们从更多的侧面了解到当时的巴金,并由此把握到更加清晰的现代文学发展脉络。

[1] 巴金.我的几个翻天复地[M]//李存光.巴金研究资料.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85:78-79.

[2] 巴金.巴金书信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3] 陈丹晨.巴金评传[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2:12.

[4] 李辉.巴金的爱情与婚姻[J].晚报文萃,2006(1):1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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