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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赋辨说

2011-02-28刘凤泉

中国韵文学刊 2011年1期
关键词:文体

刘凤泉

(韩山师范学院 中文系,广东 潮州 521041)

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没有哪种文体像汉赋一样纠结了许多难以梳解的问题。对于赋的称名、赋的体裁、赋的渊源等问题,因学界说法颇多,所以尚有进一步辨说的必要。本文不揣浅陋,在时贤认识基础上,再提出一些思考。

一 赋称辨义

辨说汉赋,有必要寻根溯源,先对“赋”字之词义系统作出梳理。

上古汉语多动、名同字,“赋”字亦然。作为动词,它有“敛取”之义;作为名词,指称敛取的成果,便有“赋敛”之义。《尚书·禹贡》云:“厥赋:惟上上,错。”《孔疏》:“赋者,赋敛之名。……谓税谷以供天子。”[3](P537)“赋”由动词转化为名词,典籍也有蛛丝马迹。《公羊传·哀公十二年》云:“讥始用田赋也。”注云:“赋者,敛取其财物也。”[4](P350)由此可见“敛取”到“田赋”的词义转化。

“赋”作为名词,浑而言之,义为“赋敛”;析而言之,“赋敛”有不同内容。有的指称田税,如《论语·公冶长》:“可使治其赋也”[5](P40);有的指称兵税,如《国语·鲁语》:“帅赋以从诸侯”,注曰:“赋,国中出兵车甲士,以从大国诸侯也。”[6](P188)

“赋”之“赋敛”义,都是指向别人敛取财物。按照词义相反为训的引申规律,“赋”又具有了“赐授”的词义。如:《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芧”[7](P25),《韩非子·外储说右上》:“于是为十玉珥而美其一而献之,王以赋十孺子”[8](P454)。

上面所言“赋”之词义转化引申,仅限于物质经济领域,自然与精神文化没有发生直接关系。

“赋”之词义沿着抽象化方向引申,当“赐授”对象超越具体物质,而用来指称王命、政令,“赋”便具有了“颁布”的词义。如《诗经·大雅·烝民》云:“古训是式,威仪是力。天子是若,明命使赋”、“出纳王命,王之喉舌,赋政于外,四方爰发。”[9](P1220)这里“赋政”、“赋命”,便是颁布周王朝的政令。

当“赋”之“颁布”义进一步泛化,不限于指称王朝政令,“赋”便具有“口诵”的词义。如《国语·周语》云:“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师箴,瞍赋,矇诵,百工谏,庶人传语,近臣尽规,亲戚补察,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6](P9)三国东吴韦昭《国语解》释“瞍赋”云:“无眸子曰瞍,赋公卿列士所献诗。”

这种口诵诗章的形式,在春秋时代蔚然成风,形成外交政治场合“赋诗言志”的特定文化行为。《汉书·艺文志》云:“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10](P1755)关于“赋诗言志”,据统计《左传》记载赋诗有 58首达 69次之多。在春秋时代,“赋诗言志”是起码的文化水平和基本的政治能力,如果缺乏这种水平和能力,那是非常尴尬的事情。所以,孔子教导学生说:“不学《诗》,无以言。”足见“赋诗言志”的重要性。

“赋”之“口诵”义被运用在“赋诗言志”的特定文化行为上,其词义便发生了从泛指到专指的转化。“赋”之“口诵”对象是以《诗》为主的作品,《左传》记载所赋之诗章,绝大多数见于《诗经》。当然,其中也有逸诗,如“宋公享昭子,赋《新宫》”[11](P1455);也有自作诗,如“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泄泄。’”[11](P15)按词义引申的一般规律,指称特定行为的动词很容易转化为指称特定行为对象的名词。但是,遗憾的是,“赋诗言志”流行那么长时间,始终没有出现用“赋”指称《诗》篇的现象。“赋”作为名词指称语言作品,从开始便好像有意识要与诗严格区别。

据现有资料,最早以“赋”命名的作品,应该是宋玉的《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与荀子的《赋篇》等。过去,有人怀疑宋玉赋的真伪,随着《唐勒赋》的出土,这种怀疑也便消释了;有人怀疑荀子《赋篇》可能是刘向所加,而《战国策》、《韩诗外传》都有荀子遗春申君书,“因为赋曰:……”[12](P583)的记载,刘向改篡断不会如此细密。所以,在战国末期,出现以“赋”名篇现象,乃是不争的事实。

关于以“赋”名篇的由来,历来有不同的认识。

一是取义“诗六义”。班固曰:“赋者,古诗之流也。”[13](P144)这只是说诗赋在社会功用上之继承关系,与“赋”之得名问题原本无关。而晋左思《三都赋序》论赋而特别提到:“盖诗有六义焉,其二曰赋。”再经过皇甫谧的发挥:“子夏序诗曰:‘一曰风,二曰赋’,故知赋者古诗之流也。”[14](P123)这种理解被刘勰所采纳,便有:“《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15](P65)这种意见相沿至今,如瞿蜕园所言:“《诗大序》说《诗》有风、赋、比、兴、雅、颂六义,赋即其中之一。到了后来,它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体制……”[16](P2)

这种观点既没有诗赋演变的具体线索,也不符合词义引申的一般规律,很有些望文生义的嫌疑。禇斌杰先生明确指出:“赋,作为一种文体,它与《诗经》‘六义’的所谓‘赋’,并没有什么源流、演化关系。……与《诗经》表现手法之一的所谓‘赋者,铺也’,含义也是不一样的。”[17]

二是取义“不歌而诵”。刘向、刘歆校群书而奏《七略》,其中《诗赋略》从诗、赋的分野来确定“赋”之内涵。诗为歌诗,其特点是入乐可歌;赋不入乐,所谓“不歌而诵为之赋”。范文澜说:“春秋列国朝聘,宾主多赋诗言志,盖随时口诵,不待乐奏也。《周语》析言之,故以‘瞍赋矇诵’并称;刘向统言之,故云‘不歌而诵为之赋’。”[18](P137)这种意见继续深入,便有骆玉明先生明确提出的主张:赋是“从诵读方式演为文体之名”的[19]。

这种观点也存疑窦。曹明刚指出:“如果赋字仅取诵读之义而成为文体的一种名称,或像骆文所说‘从诵读方式’演变而来,那么也很难对为什么不径取‘诵’字来作为文体的名称,而要借助于‘赋’字作出合理的解释。另外对同具‘不歌而诵’的其他体裁如徒歌、颂、铭、箴等,为什么不能以‘赋’为名?”[20](P6)不能明确回答这些疑问,说明这个观点也是不完善的。

以“赋”名篇,“赋”字由动词转化为名词,其词义引申的线索应该是探寻“赋”得名由来的正确方向。一般说来,动词转化为名词,多由指称行为方式而转化为指称行为对象。在精神文化领域,“赋”指称的行为方式最突出的就是“赋诗”,而它的行为对象是诗,而从来没有被称为“赋”。那么,除了诗之外,在“赋”的行为对象中,是否还存在着其他的语言作品?

《韩诗外传》云: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

子路曰:“由愿奋长戟,荡三军,乳虎在后,仇敌在前,蠡跃蛟奋,进救两国之患。”

孔子曰:“勇士哉!”

子贡曰:“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

孔子曰:“辩士哉!”

颜回不愿。孔子曰:“回何不愿?”

颜渊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

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愿,丘将启汝。”

颜渊曰:“愿得小国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向风。壮者趋而进,老者扶而至。教行百姓,德施乎四蛮。莫不释兵,辐辏乎四门。天下咸获永宁,虫宣飞蠕动,各乐其性。进贤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绥于上,臣和于下,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言仁义者赏,言战斗者死。则由何进而救,赐何难之解?”

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贤者伏。回与执政,则由赐焉施其能哉!”[21](P268-269)

这里孔子令诸弟子登高作赋,所赋对象突破了诗体的语言局限,呈现出参差不齐的语言特征。而这个特征与最早以“赋”名篇的宋玉四赋,荀子《赋篇》的语言特征是基本一致的。然而,这段材料的真实性似乎存在一些问题,它与《论语》“侍坐”章相似,因此颇有拟作的嫌疑。尽管如此,它还是透露出人们对赋体的看法。而这个拟作者应该是秦汉时人,因而它仍不失为认识赋体的重要证据。诚如章太炎《六诗说》所言:“《韩诗外传》说孔子游景山上曰:‘君子登高必赋’。子路、子贡、颜渊各为谐语,其句读参差不齐。次有屈原、荀卿诸赋,篇章闳肆,此则赋之为名,文繁而不可被管弦也。”[22](P391)

由此而言,以“赋”名篇,竟不是在与诗的联系中得名,倒是在与诗的区别中得名。《汉书·艺文志》云:“传曰:‘不歌而诵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故可以为列大夫也。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谕其志,盖以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序》诗、赋为五种。”[10](P1755-1756)这段材料正透露出以“赋”名篇的原由。

首先,“登高能赋”。作为动词,“赋”之行为并非随便的“口诵”,而是在特定条件下的“口诵”。《鄘风·定之方中》“毛传”注:“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升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9](P199)“登高”、“升高”作为“赋”之必要条件,乃是汉代学者的共识。章炳麟《辨诗》云:“《毛诗传》曰:‘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登高孰谓?谓坛堂之上,揖让之时”[23](P87),就是指邦国外交活动中的“赋诗言志”。如“公子赋《河水》,公赋《六月》,……公降一级而辞也”[11](P411),便是登高而赋诗的。由此可见,“赋”之行为需要特定条件,并且具有表演展示的特征。

其次,“不歌而诵谓之赋”。诗为歌诗,入乐可歌;赋不入乐,不歌而诵。诗、赋区别在于入乐与否。当然,春秋时代“赋诗言志”,不带音乐伴奏,也是不歌而诵;可那是不待歌,而非不能歌。诗语整齐协律而宜歌唱,赋语参差不齐而宜诵读。“不歌而诵”不简单是表演方式的选择,而是它们内在的语言特征决定了它们的外在表演方式。“赋诗言志”可以不歌而诵,但并不能因此而改变诗之协律可歌的本质。所以,“不歌而诵谓之赋”的判断,应该是:赋的特征是不歌而诵的,而不歌而诵并非都是赋。如“不歌而诵”的诗、颂、铭、箴等,便都不能称之为“赋”。

再次,“春秋之后……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春秋时代,邻国交接,赋诗言志,把“赋”的特定行为发挥到了极至;而春秋之后,“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赋诗言志便消歇了。然而,那种登台口诵的表演方式——赋,并没有随之消歇,它只是变换了行为的对象,不再是整齐协律的诗,而参差不齐的语言作品。在春秋之后,战国期间,作为指称特定行为的“赋”,终于转化为指称这种行为的特定对象,“赋”便作为文学作品的名称诞生了。

由此可见,作为登高演示行为的“赋”,肇始于春秋的“赋诗言志”;春秋之后“赋诗言志”消歇,这种演示行为被保留下来,而它的演示对象发生了变化;“赋”作为指称行为最终转化为指称这个行为的新对象,以“赋”名篇便正式诞生了。

二 赋类辨体

汉人称“赋”,自然包含着一定的文体意识,但是,在整个文体意识尚没有完全自觉之时,“赋”称的文体意义也是含混不清的。甚至可以说,终汉之世,人们对“赋”的认识,主要不是从文体立论,而是从文献分类立论的。

《汉志》论述便显示了这一点。《汉志》删述《七略》而成,其云:“大凡书六略三十八种”,其中“诗赋略”分为屈原赋之属二十家、陆贾赋之属二十一家、孙卿赋之属二十五家、杂赋之属十二家,歌诗之属二十八家。[10](P1747-1755)它最大的特点是“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是一种文献分类,而非文体分类。正是如此,也就不难理解汉代人在辞、赋称呼上的杂糅混乱了。

司马迁最早提到“楚辞”之名,而其实他是辞、赋不分的。他称屈原“乃作《怀沙》之赋”;又称贾谊“为赋以吊屈原”、“为赋以自广”;甚至干脆“辞赋”连称,如《司马相如列传》:“景帝不好辞赋”[24](P2486、2492、2999)。扬雄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13](P91)这似乎察觉到辞、赋差别,但他终究还是以赋统辞的。至于班固,诗、赋区别俨然,而辞、赋却混为一谈。“屈原赋”赫然列于《诗赋略》之首。到东汉末年的王逸,才将屈原辞作校订整理,又加上汉人拟作中与屈原有关的作品,撰成《楚辞章句》。其《九辨序》称:“至于汉兴,刘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词,故号为楚词。”[25](P182)而这样做并不是出于明确的文体认识。

人们尽管辞、赋不分,其实也察觉到二者的不同。扬雄“丽则”、“丽淫”之论,开辞、赋区别的先河。西晋挚虞《文章流别志论》称:“《楚辞》之赋,赋之善者也……以情义为主,以事类为佐。今之赋,以事形为本,以义正为助。”[14](P121)所论辞、赋特征判然有别。到了刘勰《文心雕龙》,《辨骚》、《诠赋》分门别类,辞、赋之纠结亦戛然而止。

今日研究汉赋,不能沿袭古人辞、赋不分的旧习,更不能对古人称谓照单全收,如果那样做也就不必对汉赋进行科学研究了。研究汉赋,首先要对传统赋类作品辨明文体,进而在科学认识基础上,才有可能辨析汉赋渊源,辨清汉赋功用。如果文体尚且不清,那么对汉赋渊源与汉赋功用的论述,就可能要南辕北辙而指鹿为马了。

何谓文体?这里的文体是指文学作品的体裁,它是文学作品话语系统的结构形态[26](P185),它是在文学发展过程中形成的作品形态,这种作品形态表现了文学作品内容和形式的稳定特征[27](P524-526)。汉赋作为一种文体,其作品形态当然也具有稳定的特征。对于古人称“赋”一类作品,用汉赋文体特征去衡量,那些基本符合汉赋文体特征的作品,便属于汉赋范围;那些基本不具有汉赋文体特征的作品,自然应该从汉赋中清理出去。

关于汉赋的文体特征,前人论之甚详。归纳起来,主要有四:

一是语言特征。郭绍虞指出:“赋之为体,非诗非文,亦诗亦文。”[28](P1)其语言突破了诗整齐协韵的制约,表现出参差不齐、韵散兼行的特征。

二是结构特征。刘勰指出:“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述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15](P65)虚设主客,问对骋辞,成为汉赋结构的基本特征。

三是内容特征。陆机指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13](P171)在他看来,诗、赋内容判然有别,诗以抒情为主,而赋以体物为要。汉赋体物事形,大赋描写京都宫苑、山川湖海、地形物产,小赋描写昆虫鸟兽、草木器械、鼓琴剑戏等等。

四是表现特征。刘勰所谓:“赋者,铺也,铺采摛文。”[15](P65)铺陈尽管不为汉赋所专有,而也确实是汉赋艺术表现的重要特征。

以上四个方面的特征,是构成汉赋文体的基本要素,离开这些特征而谈论汉赋文体,岂不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必然有人会说,你谈的只是散体赋的特征,而汉赋还有骚体赋和诗体赋呢?是的。散体赋与骚体赋、诗体赋具有不同的文体特征,既然它们具有不同文体特征,又怎么可以是同一种文体呢?事实上,这是因为人们缺乏科学的文体分类观念,往往只沿袭了古人辞、赋不分的旧习,所以才造成了众多诸如此类的问题。所谓“辞赋虽可视为一体,也不能不视为一体,但其内部却有不同的分体。”[29](P1)这个判断本身存在着明显的逻辑错误。既是一体,又不一体,违反了矛盾律;此体彼体,原不一体,违反了同一律。在汉赋文体问题上,之所以让人们陷入尴尬的逻辑困境,原因乃是沿袭古人辞、赋不分旧习,缺乏科学文体分类观念。

楚辞与汉赋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文体。古人混淆辞、赋,那是文体意识不清的表现。这两种作品文体特征根本不同:就语言特征言,楚辞是诗,而汉赋非诗非文;就结构特征言,楚辞以情感线索结构,而汉赋以主客问对结构;就内容特征言,楚辞重在抒情言志,而汉赋重在咏物说理。将所谓“骚体赋”揆之于二者,它是接近于楚辞呢?还是接近于汉赋呢?其实,根本不需要多么深入的理论思辨,只凭感性认识便可以得出结论了。只是人们囿于旧习,不敢将这层窗户纸捅破而已。

郭建勋先生在辞赋研究中虽然还在使用“骚体赋”概念,却已经明白提出了“骚体文学”的概念。他在列举了贾谊《悼屈原赋》、《鵩鸟赋》,汉武帝《秋风辞》、《悼李夫人》,司马相如《长门赋》、刘歆《遂初赋》,班彪《北征赋》,冯衍《显志赋》,张衡《思玄赋》,蔡邕《述行赋》等作品之后,明确指出:“这些作品都具有屈宋辞作的特点,其内容亦多为忧愁悲愤、慷慨激烈之感情的抒发。尽管处于对习惯的顺从,不仅后人,便是作者们自己有时也称其为‘赋’或‘骚赋’,但严格地说,它们应当是‘楚辞体’,而非‘赋体’。”[30](P333)郭先生的论断真是掷地有声,痛快淋漓。

诗体赋问题则相对简单一些。所谓“诗体赋”,乃是着眼于赋作为四言句式而提出的。马积高先生认为,诗体赋由《诗经》演变而来,《左传》“隐公元年”所载郑庄公“大隧”为较早篇目,屈原《天问》,荀况《赋篇》之《佹诗》、《楚申君赋》之类,进而发展至扬雄《酒赋》、《逐贫赋》之类[31](P6)。

其实,郑庄公赋“大隧”,与“赋诗言志”同例,并非以赋名篇;屈原《天问》无疑受到《诗经》影响,从未被单独称赋。将二者纳入赋体范围很是牵强。汉人对诗、赋区别倒不特别在于语言形式,而是在于是否合乐可歌。在固有《诗三百》已经诗乐分离的背景下,即便四言称赋也不必意外。从汉赋语言特征来看,只要突破协韵可歌的诗语制约,原不排斥四言、楚语。所以,汉赋用四言也好,用楚语也罢,并不能因此而单独形成一种文体,与汉赋相提并论。而且四言诗体赋并非都是纯粹的四言。如荀子《箴赋》云:“王曰:此夫始生钜,其成功小者邪?长其尾而锐其剽者邪?头铦达而尾赵缭者邪?一往一来,结尾以为事。”[32](P479)四言中明显夹有杂言。汉初梁苑作家的四言赋作也不纯粹是四言,其中常夹有散文句式。这些作品如果它们符合汉赋的文体特征,自然应该属于汉赋之范围;如果它们不符合汉赋的文体特征,那就是《诗经》的余响了。所以,诗体赋是一个虚构出来的问题,事实上并没有一种与散体赋(汉赋)并列的“诗体赋”文体的存在。

以科学的文体认识来衡量,散体赋自然是汉赋文体的正宗,所以本文径以汉赋概念来指称“散体赋”。而习惯所谓的“骚体赋”大多与汉赋文体特征不符,应该归之于“楚辞体”。如董运庭所言:“《楚辞》中的《卜居》、《渔夫》、《招魂》、《大招》更近于汉赋,而王粲《登楼赋》更近于楚辞。”[33](P12-13)所谓“诗体赋”,则根本不具有独立的文体特征,一部分应该属于汉赋,如孙晶所言:“称四言赋为汉赋的一个类别,也只是一种划分上的方便而已,实际上,这些四言赋可以归入散体赋的范围来讨论。”[34](P123)。其余则是《诗经》的余响。这样一来,渠归渠,路归路,汉代文学面貌也就变得清晰起来。

文体认识的混乱,往往掩盖了文学的真相。我们常说“诗”、“骚”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两座高峰,光照千秋,泽被后世。可是,在文体意识混乱的条件下,“诗”、“骚”却被认为身后绝响,子孙不昌。吕正惠说:“《诗经》之后没有四言诗,《楚辞》之后没有骚体。”[35](P26)现在看来,这个观点显然是武断的,完全不符合文学史实际。《楚辞》之后不惟有骚体,而且繁盛一时,余音不绝;过去认为的“骚体赋”便大多是骚体之正脉。《诗经》之后没有四言诗的论断也不能成立,《焦氏易林》的四言诗不必说,过去认为“诗体赋”的,也有些属于《诗经》的余响。其实,汉代文坛并不是汉赋一花独秀,而是赋、骚、诗并芳争艳!

当然,在厘清文体界限的同时,也要认识到文体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在汉赋文体的发展过程中,它不可避免地与“骚体”、“诗体”发生融合。譬如,汉赋与“骚体”结合而形成“骚赋”,汉赋与“诗体”结合而形成“诗赋”。这里的“骚赋”、“诗赋”的概念并不是指与散体赋并列的“骚体赋”、“诗体赋”,而是指在汉赋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汉赋之变体。它们既符合汉赋文体的特征,而又具有“骚体”、“诗体”的语言特点。

郭建勋先生指出:“许多学者将《楚辞章句》以外的‘楚辞体’作品称为‘骚赋’,似乎有些不妥,若将这个称谓给予《洞箫赋》、《甘泉赋》一类作品,就名副其实了。”[30](P339)同样,将郑庄公“大隧”,屈原《天问》,荀况《赋篇》称为“诗体赋”不妥,若将这个称谓给予羊胜《屏风赋》、扬雄《酒赋》、刘歆《灯赋》一类作品,也就名副其实了。所谓“骚赋”、“诗赋”,完全没有改变汉赋的文体性质,它们是汉赋吸收“骚体”、“诗体”营养而衍生出来的汉赋变体。它们进一步丰富了汉赋文体,而不是背离汉赋而自成一种文体。

厘清汉赋文体的内涵,认识汉赋文体的发展,才能够科学认识汉赋的渊源、汉赋的功用,正确评价汉赋的成就。如果把不同文学体裁,不同文学类型都纳入汉赋范围,那么汉赋就成了一个杂物筐,许多问题就永远弄不清楚了。

三 赋源辨证

体制不同,渊源各异。消除了汉赋文体的困惑,再来辨析汉赋文体之渊源,便不会治丝益棼了。

汉赋虽然兴盛于汉代,而其实诞生于楚国。汉赋的前身乃是楚赋,楚赋已经具备了汉赋文体的基本特征。所以,探寻汉赋渊源,便首先归结为探寻楚赋的渊源。赋体诞生于楚国,了无疑义。司马迁称:“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24](P2491)宋玉、唐勒、景差一班人,都是战国末期楚国宫廷文人。《汉书·艺文志》就记有唐勒赋四篇,宋玉赋十六篇。唐勒赋今已不存,而宋玉赋却有流传,如《风赋》、《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大言赋》、《小言赋》、《讽赋》、《钓赋》等等。

过去,人们对宋玉赋多有怀疑,如陆侃如就认为,战国时代不可能产生散体赋作品[36](P494)。而1972年山东临沂银雀山汉墓出土了 20馀枚赋作残简,内容以论御为主题。其文曰:“唐革与宋玉言御襄王前,唐革先称曰:‘人谓造夫登车揽辔,马协敛整齐调均,不挚步趋……’”[37](P236)古代革、勒相通,唐革即是唐勒。李学勤先生将残简与宋玉《小言赋》比较,发现它们在主客辩难形式、韵散兼用句式、伸主抑客套路等方面都很相似,从而断定赋作者为宋玉,并拟题为《御赋》[38]。这样一来,认为战国时代不可能产生散体赋的观点便不攻自破了,而宋玉名下的大多数赋作是真实可靠的。

宋玉赋之外,尚有荀赋。荀子作赋只是偶尔为之,他是赵国人,却也做过楚国兰陵令。他在给楚国相春申君的信件中,便有“因为赋曰:‘宝珍隋珠,不知佩兮。杂布与锦,不知异兮。……’”[12](P583)而这段文字很少改动地被收入荀子《赋篇》之《佹诗》中。完全可以设想,《赋篇》最有可能作于荀子在楚国期间,而且是在楚国作赋风气影响之下,很有些入乡随俗的味道。

既然宋玉赋、荀卿赋都落地于楚国,那么从楚国的文化环境去寻绎赋体的渊源,应该是一条切实的路径。尽管宋玉赋、荀卿赋风格各异,可它们已经具备汉赋文体的基本特征,除此之外,它们还表现出一些共同的文化倾向。这些文体特征和文化倾向是探寻赋体渊源的基点和方向。

楚赋之共同文化倾向有两个方面:

一是游戏性。

宋玉赋具体展示了语言游戏的情形。如《小言赋》云:“楚襄王既登阳云之台,命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赋》,赋毕而宋玉受赏……”[39](P217)之后便是襄王与文学侍从们运用韵语,或极夸人之大,或极言物之小,最后宋玉受赏,被“赐以云梦之田”。荀子尽管在学问上坐而论道,严肃深邃,而他的《赋篇》却采用了文字游戏的方式。五篇赋都是对所赋物体曲尽其致描述之后,设为问答。如《礼赋》云:“臣愚不识,敢请之王。”然后,“王曰:‘此夫文而不采者与?简然易知而致有理者与?……致明而约,甚顺而体,请归之礼。’”[32](P472)点出所赋之物,进而揭示谜底。这种形式便是所谓“隐语”,战国时期在楚国颇为流行。宋玉赋、荀卿赋不约而同采用语言游戏形式不是偶然的,它所透露的正是赋体渊源的信息。

语言游戏由来已久,最为突出的便是“谐隐”。它运用隐晦语言,诱使对方猜测,一旦揭示谜底,便有豁然欣喜之享受。《周易》爻辞便保存有殷周之际的隐语,如“女承筐,无实;士刲羊,无血”[40](P219)。这种语言游戏由民间传入宫廷,成为宫廷重要的文娱活动。在春秋战国时期,各国大都流行谐隐,如《史记·滑稽列传》便记有齐之淳于髡、楚之优孟、秦之优旃。似乎谐隐在楚国尤为盛行,史载“楚庄王莅政三年,不治而好隐戏,社稷危,国将亡”[41](P66)。人们劝他改弦更辙,也不得已要采用借隐喻意的方法:大臣士庆以“有大鸟来止南山之阳,三年不飞不鸣”来劝谏[41](P66);而楚昭襄王也好隐,其夫人曾以“大鱼失水,有龙无尾,墙欲内崩,而王不视”来规劝他[42](P245)。楚国谐隐之盛,于此可见一斑。

在这样的文化氛围之中,楚赋采用语言游戏方式,岂能弃谐隐而不顾?许多学者看到了赋体形成与谐隐的关系。有的认为,赋体源于隐语,如朱光潜《诗论》说:“隐语为描写诗的雏形,描写诗以赋规模最大,赋即源于隐。”[43](P36)有的认为,赋体出于俳词,如冯沅君说:“汉赋乃是‘优语’的支流,经过天才作家发扬光大过的支流。”[44](P75)在此基础上,曹明刚进一步得出“赋在战国末期由俳词演变而成”的结论[20](P43)。这些将赋体渊源的探索方向引向民间语言游戏是很有价值的。

从赋体特征而言,谐隐与之多有类似。譬如:赋体物而浏亮,而隐巧言以状物,刘勰《谐隐》称:“讠隐者,隐也;遯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15](P132)赋多主客问对,而隐亦设辞问答,先秦隐语多为一问一答的形式。赋言韵散兼行,而隐语也有诵唱结合,如《新序》所载介之推“龙蛇隐”便被编入《乐府诗集》之“琴曲歌辞”,足见其可诵可唱的特点。[45](P834)赋体在形成过程中汲取谐隐营养当无可疑,如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颇近于谐言,而荀卿《赋篇》更直接采用隐语体制。刘勰《谐隐》云:“楚襄讠燕集,而宋玉赋好色”;“荀卿《蚕赋》,已兆其体”[15](P129、132)。尽管刘勰颠倒了谐隐与赋体的顺序,可也认识到二者之间的关系。战国时代,谐隐盛行,宫廷里配有隐官,藏有《隐书》,如《说苑》记晋平公“召隐士十二人”,而《新序》载齐宣王“发《隐书》而读之”。《汉书·艺文志》就直接将《隐书》十八篇列入杂赋之属,这更明示了赋体与谐隐的紧密联系。

当然,径言赋体源于隐语,理由似乎并不充分。马积高指出:“从现存《左传》、《国语》所引隐语来看,其构意虽巧,而语殊简质,大抵仅一二语,或二三字,后世且有只一字者,与赋为韵语,尚铺陈殊相远。……窃以为,以隐语为赋之源,反不如说谐言曾对赋体的形成发展有过某种影响。”[29](P8)这个认识很有道理,赋的形成除了谐隐的影响之外,尚有其他因素的影响。

二是讽喻性。

宋玉、荀卿作赋虽有游戏倾向,却不是全为游戏而作。宋玉作赋多是设譬寓意而有所讽谏,如《风赋》之雌雄之论,揭示百姓悲惨愁冤的处境,表现了对民间疾苦的同情,对楚王豪华享乐的讥讽。荀子借隐语推销自己的政治思想,如《礼赋》、《知赋》将思想观念譬成具体事物,意在宣传隆礼、重智的主张。作赋而重讽谏,体现了士人干预社会政治的精神,而这种精神与战国士人的思想价值取向密切相关。

战国时代,百家争鸣,赋家身当其世受到最大影响,便是来自诸子的文章和思想,他们存在于此取资的充分社会文化条件。章学诚指出:“古之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类辑之义也。”[46](P1064)章氏突破传统视角,注意到诸子对赋体形成的影响,可谓独具慧眼。诚然如是,宋玉为楚国文人,楚国的文化思想氛围是他成长的温床,像道家的庄子,思想玄远,文章瑰伟,他不可能熟视无睹。从宋玉赋与庄子文章比较之中,便可发现二者的关联。至于荀子为儒学巨擘,孔子之辞达,孟子之好辩,也不能不影响于他。

《庄子》文章,寓言十九,“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便“藉外论之”,“以寓言为广”[7](P508、420)。所谓寓言,往往虚设人物,问对骋辩,象征寓意。这与赋体之主客问答的结构特征和铺采摛文的表现特征可谓不谋而合;至于语言之韵散兼行、参差不齐和内容之体物事形、精细描绘,那在《庄子》中也是俯拾皆是。所以,《庄子》寓言对于赋体形成有着重要影响。

具体言之,刘刚先生曾比较宋玉《钓赋》与《庄子·说剑》,发现相同之处有很多:一是立意相同,《钓赋》以“钓”为喻,《说剑》以“剑”为喻;二是结构相同,《钓赋》是楚王提问,宋玉作答,《说剑》是赵王提问,庄子作答;三是铺陈相同,《钓赋》从竿、纶、钩、饵、池、鱼等方面铺写“钓”,《说剑》从锋、锷、脊、镡、夹等方面铺写“剑”;四是语句相同,二者多用散句,喜用排比。[47]这些相同方面正符合赋体的特征,说明赋体形成与庄子寓言有关。当然,《说剑》属《庄子》“外篇”,非庄子自著,乃庄子后学所为。可是,庄子后学师承庄学,其思想文章一脉相传,自无妨于赋体与《庄子》寓言关系之成立。

其实,即便庄子自著之“内篇”,与赋体相同之处也多有所在。如庄子文章多虚设人物,遍布问对。《齐物论》之齧缺与王倪、瞿鹊与长梧子、罔两与景,这与司马相如之子虚、乌有、亡是公何其相似。又如《德充符》假设常季与仲尼的问答,常季为客,仲尼为主,主客问答,伸主黜客,这与宋玉赋伸主抑客的套路也如出一辙。再如庄子精于小大之辩,有“大言炎炎,小言詹詹”之论[7](P18),而宋玉正有《大言赋》、《小言赋》;庄子写风,有“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木开,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讠高者、叱者、吸者、叫者、讠豪者、宎者,咬者……”[7](P16),而宋玉正有《风赋》,宋玉借鉴庄子之处颇多,这绝不是偶然的巧合。

这些现象说明《庄子》对赋体形成产生影响,可以肯定,《庄子》寓言是赋体特征形成的重要渊源。

可见,赋体形成既受到民间隐语的启发,也得到《庄子》寓言的滋养,它是在民间艺术与诸子文章的交融中诞生的崭新文学体裁。从民间隐语中,它继承了游戏性基因;从诸子文章中,它接受了讽喻的使命。诚如朱晓海先生所言:“赋乃是游戏 (艺术)与法度 (道德)的结晶,倡优与圣贤的混血儿。”[48](P4)

楚赋已经具备了汉赋文体的基本特征,可以说它是汉赋的初级形态。从楚赋到汉赋,赋体形式更加成熟,赋体特征更加鲜明。在赋体走向成熟过程中,对赋体产生巨大影响的是纵横说辞。受纵横说辞之影响,赋体突出体现出了夸饰性的文化倾向。刘勰《夸饰》言:“自宋玉、景差,夸饰始盛;相如凭风,诡滥愈甚。故上林之馆,奔星与宛虹入轩;从禽之盛,飞廉与鹪鹩俱获。”[15](P373)司马相如描写多喜铺饰夸张,《子虚》、《上林》对地域景观的分类铺排,造成一种恢弘的气势;而子虚、乌有、亡是公夸言争胜,更令人瞠目结舌。这种夸饰性倾向与纵横说辞的影响是分不开的。

战国之世,游说成风。纵横家饰言成理,敷张扬厉,都以言辩而著称。汉世之初,战国遗风犹在。如汉初诸侯养士,楚元王刘交、吴王刘濞、梁孝王刘武、淮南王刘安、河间献王刘德,他们招致宾客动辄上千人,这与战国四公子风格如出一辙。这些宾客被人目之为“辩博”、“文辩”,与战国游说之士被人称为“辩博”、“辩丽”、“辩知之士”、“弘辩之士”也颇相同。这说明汉初诸侯宾客尚有战国游说之士的流风余韵,他们本身具有游说之士的素质,每当聚会为赋,应诏献赋,自然要以纵横之辞而文之。

汉赋之夸饰性倾向得之纵横说辞的雄辩逞才。如苏秦游说秦惠王:“大王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12](P74)这与《天子游猎赋》之“其东则有蕙圃:蘅兰芷若,昌蒲,江蓠蘼芜,诸柘巴苴。其南侧有平原广泽:登降陁靡,案衍坛曼,缘以大江,限以巫山。其高燥则生葴菥苞荔,薛莎青薠;其埤湿则生藏茛蒹葭,东蘠雕胡。莲藕觚卢,庵闾轩于。众物居之,不可胜图”云云[49](P123),真有异曲同工之妙。战国说辞本属于实践操作,而发展到后来竟有向壁虚构者。如《秦王使人谓安陵君章》:“唐且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且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慧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12](P959)其实,历史本无其事,情节纯属虚构。此等说辞超越历史事实,而进入艺术创作领域,姑可名之为“拟说辞”。它们虚设人事,夸饰骋辞,与汉赋的作风更加接近了。

对于汉赋与纵横家之关系,前人多有论及。姚鼐编《古文辞类纂》便将《战国策》之“楚人以弋说顷襄王”、“庄辛说襄王”收入“辞赋”类,说明他已发现说辞与赋体的关系。章太炎《国故论衡》言:“纵横者,赋之本。……纵横既黜,然后退而为赋家。”[23](P91)刘师培亦言:“欲考诗赋之流别者,盍溯源于纵横家哉?”[50](P129)这些认识都有道理,而揆之于实际,纵横说辞影响于汉代赋家尤多。这是因为楚赋与纵横说辞几乎同时,而在竹简传播的年代里,资料如果没有得到整理汇集,那传播范围便受到制约。而到了汉初,记录纵横家事迹的材料广为流传,如《国策》、《国事》、《短长》、《事语》、《长书》、《修书》之类,这就为赋家从中受到影响提供了便利。正是纵横说辞的影响,促使赋体进一步走向成熟,完成了楚赋向汉赋的历史蜕变。

综上所述,汉赋前身乃是楚赋,楚赋已经具备了赋体的基本特征,而楚赋的形成有赖于民间隐语和《庄子》寓言的影响;赋体从楚赋走向汉赋,战国纵横说辞发挥了重要作用,它促使赋体进一步走向成熟。赋体是一种新的文学体裁,它在各种因素影响下而创造出来。所以,不必去寻找赋体形成之前的具体形态,那样其实贬低了赋体的创新价值,仿佛它是个借尸还魂的幽灵似的!

汉赋需要论说的问题还有很多,如关于汉赋功用问题。限于篇幅,本文只就上面三个问题略呈己见,以求教于方家巨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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