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文学中的“新左翼精神”
2011-02-21何言宏
何言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新世纪文学中的“新左翼精神”
何言宏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 210097)
主持人:孟繁华 张清华
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中国的社会转型和文学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的复活,出现了一股十分强劲的“新左翼文学”思潮。“新左翼文学”的最为突出的方面,便是以对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为核心的“新左翼精神”。但在同时,历史哲学的匮乏与阙如也成了“新左翼文学”的内在问题。特别是在今天这样的“后革命时代”,是否需要和应该建立怎样的历史哲学是我们整个文学界和思想文化界所面临的巨大课题。
新世纪文学;“新左翼”;“文学思潮”
一
二十一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市场化转型取得了举世瞩目的经济成就。但在同时,这一转型也导致了相当严重的贫富分化和社会不公,出现了社会学家所说的社会结构的“断裂”和这种断裂了的社会结构在新世纪以来的进一步“固化”①孙立平:《化解贫富冲突要在调整社会结构》,《南方周末》,2007年 9月 27日。。面对这样的现实,思想理论界的中国知识分子已经展开了广泛深入的讨论和论争,也因此产生了相当激烈的思想冲突。如何把握新的现实并在这样的基础上提出相应的解决方案,成了这些冲突中的焦点问题。而在文学界,众多的文学知识分子也在以自己特殊的方式不仅试图把握现实,而且还很竭力地介入现实,在这种可贵的努力中,焕发出了十分强烈的左翼精神,因此也形成了一股强劲的可以称之为“新左翼文学”的文学思潮。
新世纪以来的中国文学出现了很多新的变化。在这些变化中,一个引人注目的重要现象,便是所谓“底层写作”的兴起。在总体上对现实疏远多年后,中国文学开始重新逼近我们的现实,相当自觉地关注和书写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很多作家都加入了这样的潮流。除了陈应松、曹征路、刘庆邦、鬼子、胡学文、罗伟章和王祥夫等以“底层写作”著名的作家外,韩少功、张炜、李锐、贾平凹和迟子建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已经取得重要成就的著名作家,也都以不同的方式从事着“底层写作”。他们的加入,不仅壮大了“底层写作”的队伍,丰富了“底层写作”的基本内涵,还在某种意义上加强了“底层写作”的实力。而在另一方面,除了小说,在诗歌和散文领域中,同样涌动着这样的潮流。杨键、雷平阳、田禾、江一郎、辰水、陈先发、柳宗宣、卢卫平、王夫刚、谢湘南、郑小琼和夏榆等人,都是其中代表性的诗人与散文作家。
相应于生动有力的文学现实,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界也对“底层写作”高度关注。很多学者和文学批评家都撰写了大量的关于“底层写作”的文字。在这些文字中,也有论者曾以“新左翼文学”这样的话语来概括和讨论其中的部分作品。不过,讨论的对象往往只是锁定于曹征路的《那儿》等小说。但我认为,如果我们放大自己的文学视野,将我们的目光扩展和深入到对文学现实的广泛关注,并将我们的关注联系于更加广阔的社会现实和思想背景,那么,当代中国的“新左翼文学”就不仅体现于曹征路这里,还很突出地体现在更多的包括“底层写作”在内的其他作家的文学创作中,并已经形成了一股相当强劲的文学思潮。更为重要的是,我们甚至可以说,“新左翼文学”已经构成了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
之所以说“新左翼文学”形成了一股文学思潮,自然有着充分的理由。文学史家所说的文学思潮,往往是指“在历史发展的某一特定时期具有广泛影响、形成倾向和潮流的创作意识和批评意识。它有一定的社会思潮、哲学思潮作基础,有一定的文学理论批评思想作指导,有一批创作方法、艺术风格相近的文学作品来具体体现。这三个方面缺一不可。”①张大明等:《中国现代文学思潮史》,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 6页。毫无疑问,这样的限定相当严格。但即使按照这样的限定,“新左翼文学”之作为思潮,也足可成立。一方面,“底层写作”在新世纪以来的广泛影响毋庸置疑。具体到创作方法和艺术风格的层面上,它们的相近性则更是毫无疑问,实际上在一段时期对于“底层写作”的批评性意见很多都集中在它们之间的相近性方面(比如情节的雷同和对“苦难”的大量书写等);另一方面,新世纪以来,王晓明、蔡翔、孟繁华、韩毓海、旷新年、邵燕君、李云雷等批评家和作家曹征路、刘继明等人的具有“新左翼精神”的文学批评,已经产生了很大的影响;第三个方面,这些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实际上也相当紧密地联系于近些年来思想文化界的“新左派”思潮。“新左派”对中国的种种论述,还曾是有关作家比如曹征路和刘继明所明确承认的思想资源。实际上,韩少功、王晓明、蔡翔、韩毓海、旷新年和李云雷等人,还往往被认为是“新左派”的重要成员。在上面的意义上,“新左翼文学”之作为思潮,实际上相当典型。在新世纪中国的文学背景中,还没有哪一个文学现象或文学潮流具有如此典型的思潮性特征和如此宏大的文学阵营,更没有哪一个现象或潮流具有如此广泛和深入的社会影响。所以我说,“新左翼文学”不仅是一种相当强劲的文学思潮,它还是新世纪中国的文学主潮。通过对此思潮的精神特征即“新左翼精神”的寻绎与发掘,正可揭示出当代中国很大一部分文学知识分子的精神内核,揭示出我们这个时代知识分子精神的重要侧面。
二
我一直以为,新世纪以来“新左翼文学”中的知识分子精神最为重要的精神侧面,便是对于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新左翼文学”中的一个相当重要的现象,是很多作家都将对社会现实和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的“见证”与“记录”作为自己的追求。在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见证”的罕有、困难与珍贵使他们不无谦卑地将这样的追求看成一种并不那么容易实现的文学境界,也很清醒地将此视为自己的使命。曹征路在谈到他的《那儿》时就说过,他其实“对自己有一个定位,就是真实地记录下我能感受到的时代变迁。我是个拙人,能做到这一点就不错了。”②李云雷:《曹征路先生访谈》,《文艺理论研究》,2005年第 2期。贾平凹在谈到他的长篇小说《高兴》时也这样说过:“这个年代的写作普遍缺乏大精神和大技巧,文学作品不可能经典,那么,就不妨把自己的作品写成一份份社会记录而留给历史。我要写刘高兴和刘高兴一样的乡下进城群体,他们是如何走进城市的,他们如何在城市里安身生活,他们又是如何感受认知城市,他们有他们的命运,这个时代又赋予他们如何的命运感,能写出来让更多的人了解,我觉得我就满足了”③贾平凹:《高兴》“后记一”,《我和刘高兴》,《当代》,2007年第 5期。。出身矿工而主要以北方矿区和贫苦乡村的底层生活作为自己题材内容的散文作家夏榆,在他的《杨家营纪事》中有着这样的“引言”:“在那个黄河岸边历史悠久的村庄,我看到与城市不同的图景。看到与拥有资本与自由的中产阶级不同的另一个阶层,那是中国社会更为广大更为辽阔的另一个阶层。我看到生存在那里的现实境况。也许还有内心和精神的境况。……记录它们的意义可能只是在为一个资本主义的时代提供一个荒凉的心灵标本,为一个全球化的自由时代提供一份不自由的证据”。在夏榆这里,对于底层民间的“见证”和“记录”承担着击穿全球化或资本主义时代繁荣假象的“证据”功能。仍在东莞打工的诗人郑小琼也曾这样来理解自己的诗歌写作。她说:“我在五金厂打工五年时光,每个月我都会碰到机器轧掉半截手指或者指甲盖的事情。我的内心充满了疼痛。当我从报纸上看到在珠三角每年有超过 4万根的断指之痛时,我一直在计算着,这些断指如果摆成一条直线,它们将会有多长,而这条线还在不断地、快速地加长之中。此刻,我想得更多的是这些瘦弱的文字有什么用?它们不能接起任何一根手指。但是,我仍不断地告诉自己,我必须写下来,把自己的感受写下来,这些感受不仅仅是我的,也是我的工友们的。我们既然对现实不能改变什么,但是我们已经见证了什么,我想,我必须把它们记录下来”④郑廷鑫等:《郑小琼:记录流水线上的屈辱与呻吟》,《南方人物周刊》,2007年 6月 11日。。正是在对严酷现实触目惊心的“见证”与“记录”中,“新左翼文学”相当有力地书写了当下中国的社会现实并对这样的现实做出了自己的批判。
在“新左翼文学”对于我们这个时代的“见证”之中,最有新意的方面,还是在于对资本强权和戕害着民众的某些基层权力的批判,实际上,这已是对底层苦难的内在真相与社会原因的诘究与追问。尤为重要的是,“新左翼文学”还书写了以资本强权为主的权力压迫所导致的底层民众的个体反抗或群体斗争,而这正是“新左翼精神”的一个相当重要的方面。
“新左翼文学”中的很多作品都揭示和批判了资本强权的肆虐与罪恶所造成的底层苦难,控诉了资本强权的凶蛮、残暴与虚伪,这在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陈应松的《太平狗》、刘庆邦的《卧底》和曹征路的《那儿》等作品中,表现得都很突出。《太平狗》这样从太平狗的视角书写进城民工程大种的险恶处境:“它屏息在一个灯光模糊的大房子里,终于看见了许多人——有它的主人程大种!那刺鼻的气味就是从那里面出来的,里面热气蒸腾,毒气一团团一阵阵向屋外涌出来,里面劳动的人在大池子周围活动着,行走着,一个个像一张张薄纸。两个人看管着这些劳动的人。那两个人戴着一种突出的面罩,就像两只嘴腮突出的野兽。太平看着它的主人,主人好像病了,脚踩着浮云,在梦游一样。当他蹲下去的时候,那两个‘野兽’突然在他的头上给了狠狠一棒,主人程大种发出尖锐的惨叫。捂着头站起来的程大种,只好又开始拿起一根沉重的棒子在池子里搅拌起来,那腥黄的厚重的热气一下子吞没了他”。资本强权就是这样野兽般地对待着陷于其手的底层民工。但它的罪恶远不止此。刘庆邦的《卧底》、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和罗伟章的《我们的路》中,都有大发淫威的老板逼迫民工下跪的情节。在资本强权的压迫下,民工所承受的不仅是肉体生命的摧残或剥夺,还有人格的被侮与屈辱。“新左翼文学”相当有力地揭示出我们这个时代被侮辱与被迫害的人们令人震惊的命运与生存,揭示出资本强权令人发指的罪恶。但就是这样的强权,实际上又相当虚伪。在郑小琼的曾获《人民文学》“新浪潮散文奖”的作品《铁·塑料厂》中,有一段这样的文字:“穿过公司的荣誉室,会看到有面红色的锦旗上写着四个金黄的大字——菩萨心肠。这面锦旗是某个慈善机构赠送给这家公司老板的,他给这个慈善机构捐款若干。每次看到这些,我都会想到那些出了工伤的同事,他们得不到赔偿,被保安赶出厂们。他们眼神无助,委琐的身子在厂门外抖瑟。塑料厂老板不需要知道我们生命的感受与疼痛,他需要我们像机器一样不停地运转,像那些塑料制品一样能够给他带来利润和钞票。他用虚假的塑料植物,满足对自然绿色植物的虚拟臆想;他热衷公益,换取声名,却对他工厂里一个个活生生的员工,视而不见,铁石心肠”。我们在这里发现,“新左翼文学”不仅“见证”和“记录”了资本强权的残暴与罪恶,还很有力地戳穿和撕扯着它的伪善,它的欺世盗名的道德假面。
在我们这个时代,资本强权的嚣张已经是个不争的事实。戕害着底层民众并给他们带来苦难的,实际上还有权力体系中的败类和那些委身于资本强权的帮凶。我在北村的《愤怒》、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胡学文的《命案高悬》、李锐的《袴镰》、《樵斧》、张炜的《刺猬歌》、韩少功的《山南水北》和田禾的《乡长》等作品中多次读到对于基层警察等“执法者”形象之“正义性”的质疑,读到作家对有关“执法者”和基层官员草菅人命的愤怒指控。这里,我们不妨再读诗人田禾的一首关于一位“卖烤红薯的老人”的诗:“一整天。我站在对面的窗户/看这个人/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旧棉袄/把一个又笨又重的大烤炉/推在解放路临街的角落/满脸的皱纹写尽了他的沧桑/也许这就是他几十年风雨/与苦难的总和//风吹亮烤炉里的火苗/吹亮他的影子/老远向他走过来的人/把手揣在衣袋里取暖/他递上去一个烫手的烤红薯/向每一个人/轻轻地点头,微微地鞠躬//他那么老了。一个人站在墙角里/眼睛一直看着/那些来来往往的过路人/他哪里知道,突然开过来一辆/清障车。城管员摔烂了/他的红薯,砸了他的炉子/谁也不容他多说一句话/他痛苦的表情,我看得很清楚/他是猫着腰走出去的/步履缓慢/大北风一直追着他吹”(《卖烤红薯的老人》)。田禾所“看”到的,实际上正是生活于都市的人们所经常“看”到的场景,也是谋生于都市的底层民众所经常承受的命运。这些来自乡村的民工、商贩或手艺人,经常会遭到对他们的肉身与尊严构成了双重伤害的“野蛮执法”。他们虫豸一样卑微地活着,随时都会遭遇来自于强权的灭顶之灾。
强权的侵害必然会导致相应的反抗。实际上早在 1997年,鬼子的小说《被雨淋湿的河》就率先书写了底层民众对于资本强权的个体反抗,这也决定了它在当下中国“新左翼文学”中的先驱地位。小说中的晓雷不愿意顺从父亲陈村为其安排的做一个代课教师的命运而从师范学校中途逃学,不辞而别地踏上了打工的道路。在打工生活中,他目睹和震惊于采石场的民工所受到的残酷压榨和人格羞辱。他的为了人格尊严而绝不下跪的精神姿态,他的为了捍卫自己的经济权利而对老板的最后杀戮,以及他的为了包括其父亲在内的全县教师的利益而组织发动的集体抗争,都很突出地显示出他反抗者的精神性格。小说多次写到晓雷的眼睛。正如他的父亲所看到的,那“是一种随时都会出事的眼睛。这种眼睛看上去虽然空空洞洞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可一旦碰着什么异物,就会立即电闪雷鸣,烈火熊熊”。这是一双反抗者的眼睛。它源自底层,不容异物,既可击退老板们的淫威,亦可洞穿官员们的欺罔,而面对着那些同样处于底层的人们,却又是“异常地纯净而感人”。2001年,作家曾这样来谈论这一篇作品:“四年后,我重读这篇小说的时候,心中的某种东西依然被小说中的某种现实精神和叙述方法所点燃,时间流动的意义只是使它变得更加坚硬,变得更加有力。……我为此长长舒了一口气。一个作者如果仅仅只能点燃自己,那是一种自焚,自焚的结果可能只是留下一堆灰烬,而灰烬的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一个作品既点燃了作者,又点燃了读者,而且不因时光的流逝而熄灭,其意义也就产生了。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关系是不是就应该是这样的一层关系?应该是点燃和被点燃的关系?”①鬼子:《艰难的行走》,北京:昆仑出版社,2002年版,第 48页。
确实如鬼子所言,他的《被雨淋湿的河》至今仍能点燃我们,让我们像晓雷一样燃起激愤的怒火。引人注目的是,新世纪以来,这样一种能够点燃我们怒火的作品不断出现。晓雷一样的怒火及其所意味着的反抗与斗争在近年来的小说中已经越来越多,很多作品中像他一样的人物形象已经组成了一个反抗者的形象谱系。在这个谱系中,除了人们经常谈论的曹征路的小说《那儿》中的“小舅”外,还有北村《愤怒》中的李百义、李锐《袴镰》中的陈有来、刘庆邦《卧底》中的周水明、胡学文《命案高悬》中的吴响、《淋湿的翅膀》中的马新、曹征路《豆选事件》中的继武子和张炜《刺猬歌》中的廖麦及那个转业军人“兔子”。这些作品中的一个值得重视的动向,就是其中的底层民众和反抗者们已经越来越多地表现出他们的集体认同。在两极分化已很明显并且已经固定化为稳定的社会结构的今天,阶级话语却被我们相当刻意地谨慎回避,所以在这样的意义上,我并不敢说这些认同就是底层民众阶级意识的觉醒。但是在《被雨淋湿的河》中晓雷父子关于“你们”(晓雷一样的打工者)和“我们”(父亲一样的教师)的争论已经强烈彰显出相当明确的阶级意识。至于《卧底》中的周水明、《淋湿的翅膀》中的马新、《刺猬歌》中的“兔子”和曹征路《豆选事件》中的继武子、《霓虹》中的刘师傅等人出于共同的苦难处境及政治经济诉求而分别以“互助会”(《霓虹》)等形式带领群众集体抗争,分明已是相当典型的阶级实践。这些小说中群众之间的鼓动、串联、集会及其与资本强权的正面冲突,都是 1930年代左翼文学中的经典情节。
实际上,底层民众的集体认同和精神反抗在很多诗歌中同样有着相当突出的体现。“打工诗人”郑小琼的诗歌经常表现出她对打工者的集体认同:“我记得他们的脸,浑浊的目光,细微的颤栗/他们起茧的手指,简单而粗陋的生活/我低声说:他们是我,我是他们/我们的忧伤,疼痛,希望都是缄默而隐忍的/我们的倾诉,内心,爱情都流泪/都有着铁一样的沉默与孤苦,或者疼痛//我说着,在广阔的人群中,我们都是一致的/有着爱,恨,有着呼吸,有着高贵的心灵/有着坚硬的孤独与怜悯!”(《他们》)在这样的认同基础上,郑小琼的诗歌与散文进一步表现了打工者群体的“愤怒与怨恨”和他们的反抗冲动。在她的《胃》中,“进入城市”并且“忍受着爱与恨的疼痛”的打工者们被比喻为“饥饿”的胃。这样的胃,承受着时代性的巨大痛苦——“它把时代的镜子吞进了胃/惹上不断疼痛的疾病”。诗人知道,即使“它的内心有着软弱的羞愧”,但正是在这样的胃中,毕竟又“藏”着“对现实的不悦”,醒着“一个活着的灵魂”,所以她才向它们发出了反抗的吁求:“起身吧,我们的愤怒与怨恨”。“起身吧,我们的愤怒与怨恨”,这样一种反抗的情绪,同样是雷平阳的《贫穷记》、《采访纸厂》、《暴力倾向》、王夫刚的《暴动之诗》和田禾的《路过民工食堂》等诗作所表现出的愤激与冲动。“新左翼文学”中的“底层写作”就是这样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见证”和“记录”着以资本强权为主体的权力压迫下底层民众的精神与生存,书写着他们阶级意识的初步觉醒和他们的勇敢反抗。
三
作为“新左翼文学”的一种非常重要的精神姿态,对于现实的见证与批判意味着当代中国文学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群体性的再度复活①陈思和:《中国新文学整体观》,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 264-282页。。自“伤痕”、“反思”文学以来,“文革”后中国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日趋涣散、不断衰颓。还是在“寻根文学”兴起的时候,李泽厚先生就曾指出其“战斗性”的丧失②李泽厚:《两点祝愿》,《文艺报》,1985年 7月 27日。,经过后来的“先锋文学”、“新写实小说”、“个人化写作”、“第三代诗歌”、“文化散文”、“晚生代小说”和“70后”、“80后”等潮流的不断冲击,中国当代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元气大伤,一直没有构成文学界的精神主流。其间虽有“现实主义冲击波”的一度中兴,但由于其“分享艰难”的精神立场消解了其本应具有的直面现实的精神勇气,所以令人失望地并没有能够真正恢复知识分子的战斗精神。正是在这样的意义上,“新左翼文学”中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的再度复活,意味着中国知识分子又一次以新的姿态直面现实。“新左翼精神”,实际上就是知识分子直面现实、直面时代的战斗精神。“新左翼文学”,也就是继承和秉持着中国知识分子现实战斗精神这一精神传统直面现实的文学。所以我以为,我们应该充分珍视这样一种相当难得的精神复活,不断通过艰苦深入的反思和勇敢的精神实践,使这种精神牢固确立并走向成熟。
实际上,从“新左翼文学”的现有实践来看,它并不是那么幼稚。它的创作方法、主题话语、叙事模式和人物修辞,固然存在着种种问题,但却不再像 1930年代的左翼文学那样呈现出过于简单化的倾向。“新左翼文学”总体上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在主题话语方面,它在对资本强权的批判之外,还包含着城市文明批判、国民性批判和知识分子批判的丰富主题。像陈应松的《太平狗》、鬼子的《被雨淋湿的河》、《瓦城上空的麦田》、贾平凹的《高兴》、夏榆的《失踪的生活》、《我目睹了美感从一个村庄消失》及郑小琼等的很多诗歌,城市批判的主题相当突出。而在罗伟章的《我们的路》、陈应松的《归来》、刘庆邦的《卧底》、胡学文的《命案高悬》、《淋湿的翅膀》、曹征路的《豆选事件》、王祥夫的《愤怒的苹果》、迟子建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和夏榆的很多散文中,底层民众的自私、麻木、冷漠和不争,则更是令人震惊。这样一种对于底层民众的精神批判,不仅是对五四传统的自觉继承,更是规避了左翼文学所极易出现的简单化的民粹倾向。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新左翼文学”还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性格进行了有力的批判和反省。比如《那儿》中的叙事人“我”、《霓虹》中的那位嫖客“教授”、《卧底》中的记者周水明和《被雨淋湿的河》中时常“像烂鱼网似地蹲缩在地上”的父亲陈村,都曾被作家予以不同程度的批判。这都意味着,“新左翼文学”对当代中国社会现实和精神现实的复杂性实际上有着一定的自觉。正是因为这样的自觉,我们才有足够的理由对它的尽快成熟充满信心。
如果要说当下中国的“新左翼文学”还存在着什么问题,我以为最根本的,并不是很多人所通常认为的现实主义深化等“文学性”方面的问题。因为在世界范围内比如像马尔克斯和格拉斯等左翼作家的创作,实际上远远超越了现实主义的基本原则。在我看来,“新左翼文学”的根本问题,还是其所初步彰显的“新左翼精神”如何才能在广泛汲取包括人道主义和正义原则等人类历史上优秀的思想传统和精神资源的基础上,走向进一步的丰富与深刻。但在其中,我以为最关键的,应该是目前的“新左翼文学”最为匮乏的历史意识问题。“新左翼文学”特别是其中属于“底层写作”的大部分作品,要么缺乏深刻和充分的历史感,要么过于匆忙、不加反思和简单化地“征用”早已失魅的意识形态。在对社会现实的见证与批判中,“新左翼文学”并未表现出充分明确和足够深刻的新的历史意识。而在实际上,独特的历史意识正是左翼精神最为核心的方面。在据说“历史已经终结”,革命早已退潮,人类历史上的左翼实践饱受重创的“后革命时代”,是否需要和应该以怎样的新的历史意识在历史发展中深刻书写当下中国异常复杂的社会现实与精神现实,并将这种书写紧密联系于现代以来包括中国在内的人类历史上波澜壮阔充满悲怆的左翼实践(包括左翼文学实践),将是“新左翼文学”所要面临的最为重要、最为艰巨的课题。只有很好地解决这样的问题,“新左翼文学”的现实战斗精神,才会具有相当坚实的思想基础。当下中国的“新左翼文学”,也才会拥有更加广阔的未来。
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1003-8353(2011)04-0005-05
何言宏,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曹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