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里克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后社会主义”解读*
2011-02-19许峰
许 峰
30多年来,伴随着我国改革开放事业取得一个又一个辉煌成就,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作为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伟大事业、开辟的发展道路和形成的理论体系,也逐渐从中国走向世界,展现出非凡的魅力。从国外学术界看,有关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议题已然成为学者们关注和研究的热点。阿里夫·德里克(Arif Dirlik)是西方历史文化问题专家、后殖民理论批评的代表人物,也是中国问题研究专家,他一直对中国现代史以及当代中国社会发展问题给予相当密切的关注。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着自己独特的思考和研究,并提出了带有“中国印记”的“后社会主义”理论。他用“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行的分析,对于我们今天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
一、缘起与流变:“后社会主义”的多维视角
从一般意义上说,“后社会主义”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学者对原先具有苏联模式特征的社会主义国家和地区在社会、经济、政治等方面的改革进行反思而提出的一个概念。后来被西方以及其他国家学者所使用,且被赋予多重含义。“后社会主义”也被部分学者和政要称为“后共产主义”,最为著名的是美国前国务卿布热津斯基在其《大失败——20世纪共产主义的兴亡》一书中所提出的“后共产主义”理论。就“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本身而言,它是由法国著名左翼社会学家阿兰·杜汉纳1980年首次提出的。他在《后社会主义》一书中认为,人类社会分“前工业社会”、“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三个阶段,而“后工业社会”即“后社会主义”社会,它意味着社会主义的消亡。在“后社会主义”社会,革命的主体不再是传统的工人阶级,而变成了由熟练技术人员组成的“新工人阶级”。它的目标则是发展人的个性、民主和文化伦理,废除物对人的奴役,使每个人成为自由的人。①参见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2007年,第1页。
自“后社会主义”概念提出后,关于它的使用也出现了多种版本。虽然国外学者在这一概念的使用上有一定的共识,但它也具有歧义性,尤其在进行某些学术研究时,学者们又赋予其特定的内涵。大体可分以下几个维度。(1)空间或地域维度。一是泛指苏东地区。如法国学者切文斯和马格宁就明确把中欧指为“后社会主义阶段”的地区②〔法〕切文斯、马格宁著、崔宏伟译:《后社会主义中欧——各种从属道路的混合经济的出现》,《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5年第12期。。再如俄罗斯联邦前共和党主席李森科则把瓦解后的前苏联地区的国家称为“后社会主义地区”①〔俄〕李森科著、丁泉译:《后共产主义诸组织的演变》,《现代外国哲学社会科学文摘》1996年第3期。。二是除了原苏东地区以外,还包括中国、越南等国。如波兰改革的总设计师、前第一副总理格·科勒德克就把“后社会主义”定义为国家控制产权的社会主义从集中的计划经济转向自由市场经济的国家和地区②参见〔波〕格泽戈尔滋.W.科勒德克著,刘晓勇、应春子译:《从休克到治疗:后社会主义转轨的政治经济转轨国家》,上海远东出版社,2000年。。他把“转轨”的核心确定为自由化和私有化,而只有自由化没有私有化,充其量只是“改革”而不是“转轨”。但他又认为“转轨”和“改革”的国家都属于“后社会主义”。也就是说,“后社会主义”除了原苏东地区以外,还包括中国、越南等这些只进行“改革”但未“转轨”的国家。(2)时间或历史维度。“后社会主义”在一定意义上也表明某一社会阶段的特征或境遇。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从社会变迁的角度对这种“后”表达方式作出解释。他认为这种命题将“……之后”提前作为前置词,反映了一种矛盾心理,即表达了“一个时代终了”,而新的时代又不知走向何方的“时代间歇期之感”③〔美〕丹尼尔·贝尔著、高銛等译:《后工业社会的来临》,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9页。。美国学者曼德尔鲍姆则把“后社会主义”概念作为一种历史分期的标志。他认为“后社会主义”一词本身具有回溯性。“它意味着这个词过去曾经被用来界定一种世界而现在不再如此,这种世界分享着共同的历史经验,具有共同的愿景和计划。”“后社会主义共同的经验开始于1917年的十月革命,终结于1989年中欧共产主义的垮台和1991年苏联的解体。”在他看来,“后社会主义”既意味着过去,又指向未来。④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第7页。而美国学者莱斯利·霍尔姆斯则认为,1989年至2001年是“后社会主义”的10年。(3)制度或体制维度。有的学者把“后社会主义”理解成一种制度安排。如切文斯把当代世界社会结构划分为三种模式(制度)和相应的国家或地区,即“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主义和后社会主义”,有些学者则主张按“前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和后社会主义”进行分类。也有学者认为“后社会主义”就是那些既非传统社会主义,也非西方资本主义;既非完全市场经济,也非集中的计划经济的一种混杂状态;还有一些国家在政治体制上已经完全采纳了西式民主,但经济体制上还属于后社会主义阶段。(4)发展方向的维度。西方学者用“后”这个字眼,除了有贝尔所说的“时代间歇期之感”外,还意味着从某一模式向新的模式方向转变,并呈现多种可能性与发展多样性趋势的特征,但最终走向何方却不得而知,如有的国家和地区仍有走向封闭的可能性,有的可能从社会主义倒退回资本主义,有的则可能创造出一个新的模式或走出一条新路。美国学者阿里夫·德里克就认为“后社会主义”中的“后”包含两种意义,指的是历史形势的“两可性”⑤〔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吕增奎译:《重访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5期。,“后社会主义”具有“试图避免回到资本主义”、“竭力保持未来的社会主义是人类的共同目标的模糊信念”,以及“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要绕过过去,通向可以选择的未来”等特征。下文将介绍和归纳德里克的“后社会主义”理论,在此不再赘述。
此外,有一些学者对“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持质疑态度,如托马斯·卡罗瑟斯认为“后共产主义国家内的大量不同情况促使人们质疑‘后共产主义’的概念”⑥Alison Stenning and Kathrin Horschelman,“History,Geography and Difference in the Post-socialist World:Or,Do We Still Need Post-Socialism?”Antipode,Volume 40,Number 2,March 2008.。还有不少学者从历史地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角度对“后社会主义”展开进一步研究。
二、创新性解读:德里克的“后社会主义”及其“中国印记”
虽然德里克并非第一个提出“后社会主义”概念的学者,但他赋予这一概念以独特的内涵和理论深度。他在论证“后社会主义”时,对当代社会主义在实践中出现的一些新特点以及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复杂关系中的一些难点问题作了比较深入的分析。
德里克所说的“后社会主义”是指一个独特的历史阶段,即:在这个阶段,社会主义是替代资本主义制度的必然选择,但社会主义不会有整齐划一的理论,而是各个国家有自身的特色。这种“后社会主义”,一方面是要融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同时又不会放弃社会主义的本质特性,既要同当前的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秩序相结合,又要确保自己不被资本主义所吞噬,也就是既要利用资本主义国家的一切先进经验,同时又要克服资本主义制度的种种弊端。他认为:“(1)社会主义作为一种政治元理论失去了自身的统一性,这是因为社会主义信念在其历史发展中逐渐被削弱,也因为社会主义国家觉得有必要把‘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世界秩序的要求结合起来,还因为社会主义在实践中因国情不同而带有各国的特色;(2)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结合受到各国‘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结构的制约,这种结构是所有此类结合的一个历史前提;(3)这个前提是要对结合的过程保持警惕,确保不会导致资本主义的复辟。后社会主义也必然是后资本主义的,这并不是在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社会主义是一个后于资本主义的历史发展阶段意义上说的,而是在社会主义代表一种对资本主义经验的反应和一种克服资本主义发展缺陷的尝试的意义上说的。这种对资本主义在历史上的缺陷的意识不仅决定了后社会主义自身的缺陷,也制约了它诉诸资本主义方法来消除这些缺陷的努力。因此,无论在多大程度上利用资本主义来提高‘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的表现,后社会主义都试图避免回到资本主义。由于这个原因,也是为了把‘现实存在的社会主义’结构合法化,后社会主义竭力保持未来的社会主义是人类的共同目标的模糊信念,同时又否认它在当前的社会政策中具有任何内在的决定作用。”①转引自〔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吕增奎译:《重访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5期。
德里克强调,提出“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并非预示社会主义的终结,而是在世界社会主义陷入困境时,使人们能够“以新的、更具有创造性的方式反思社会主义的可能性”,这就是德里克提出这一概念的根本出发点,也是他关于“后社会主义”的理解与众不同之处。之所以说德里克的“后社会主义”概念具有很深的中国印记,主要在于两方面原因,一方面是德里克的“后社会主义”理论的提出与他的学术背景是分不开的。德里克与中国有深厚的学术渊源。他通晓中国文化和历史,和中国学术界有长期而密切的交往。确切地说,德里克对中国现代史有精深的研究,在研究中国革命以及社会主义建设方面有很深的造诣,在国际学术界也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德里克的理论研究有个特点,就是常常将中国作为具体的研究对象,并同他关注的理论问题结合起来,由此找到他学术研究的现实立足点。这些学术研究上浓厚的“中国特色”是其他“后社会主义”理论的提出者和研究者所不具备的。更重要的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后社会主义”理论的研究对象主要是针对中国,是对中国现代革命史与改革开放的现实的一种解读和反思。他认为,就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而言,“无论用哪个范畴来表述今日中国的社会主义,都不可避免地陷入空想,从而无法回答由于中国社会的巨大变化而向目前的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理论提出的最基本的问题”②〔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会主义?——反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第26页。,而原来的那套话语已无法解释中国所处的“历史环境的特征及其模糊不清”。所以,他认为,“就中国的社会主义提出‘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主要是为了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问题上,跳出概念上的死框框”,③庄俊举:《全球化境遇下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若干问题研究——专访著名左翼学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7年第5期。“表明中国(及其他社会主义国家)对他们与资本主义世界关系的某种看法”①〔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会主义?——反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第41页。。他在1989年发表的《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以及为纪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周年而撰写的专稿《重访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中都谈到他提出“后社会主义”概念的这一初衷。
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中国在全球资本主义格局中的坚守与超越
第一,德里克反对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定性为“资本主义”。在相当一部分西方学者看来,中国采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即意味着中国已经走资本主义道路,并成为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德里克认为,西方在“国家主导的公共媒体上否定中国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或直接或间接地认为资本主义适用于中国)、否定中国社会主义的学术价值已经习以为常”②〔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会主义?——反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第31页。。在这种背景下,德里克要求学术界摆脱在这个问题上的纯粹意识形态看法,而把中国的独特性放在“实存的社会主义”之“两可性”矛盾之中来看待。他认为中国是在走“中国特色资本主义”道路这种说法不仅错误,而且还隐含某种不良政治企图。西方一些人把“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错误地理解为“资本主义和不加约束的自由企业”,这不是简单的理解失误问题,而是要以资本主义的理想为“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导向。现在人们往往认为,中国社会主义的淡化不可避免地会导致资本主义复辟,其根据是,严格意义上的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任何妥协,都必然会导致社会主义为资本主义所同化。这实际上是一种武断的推论。“换句话说,这种说法是在试图塑造现实,但却幼稚地假装是在描述事实”③〔美〕阿里夫·德里克:《后社会主义?——反思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苑洁编译:《后社会主义》,第25页。。德里克指出,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中国拒绝放弃社会主义选择,因为社会主义在中国仍然有很大吸引力,“是维护民族独立、从而避免被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瓦解所必需的”,“社会主义已经成为民族形象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任何认为中国当前是在走资本主义发展道路的说法,都是主观臆断的。
第二,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利用资本主义经验而又力图克服资本主义发展中弊端的社会主义。在否定了“中国特色资本主义”论调的基础上,德里克认为,“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是利用资本主义经验而又力图克服资本主义发展中种种弊端的社会主义,属于“后社会主义”范畴。之所以这样说,主要是为了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问题上,跳出传统概念上的旧框框和传统思维方式。如果简单地套用社会主义或资本主义这两个概念来论述中国当前的情况,都无法真正解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核心的内容,而使用“后社会主义”一词,就可以使人们既认真看待中国的社会主义,而又不忽视它因利用资本主义而产生的各种问题。“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一提法,能够满足使中国的社会主义具有合理性的双重需要:社会主义要在中国的环境中具有合理性,就必须带有中国色彩,符合中国社会的需要,但要做到始终是社会主义,又必须在一个并非纯属中国的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站稳脚跟。中国寻求加入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秩序以实现自己的民族目标,而资本主义世界则要求以自己的形象改造中国社会作为代价。中国将资本主义引进社会主义社会,但这是有条件的,必须有利于维护中国的民族独立和通过社会主义革命而树立起来的国家形象,资本主义不能搞颠覆。④庄俊举:《全球化境遇下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若干问题研究——专访著名左翼学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7年第5期。
第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核心部分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德里克偏爱用“弹性生产”这个概念来分析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即新技术赋予资本和生产以空前的流动性,这为资本对抗劳动力寻求最大利益的同时也摆脱了对资本活动的社会和政治干涉。而市场经济以及全球化造成的“无疆界市场”则是弹性生产资本主义时代的前提条件和生存空间。他认为中国需要一种弹性的社会主义战略,而市场经济正是这一弹性战略的核心部分。他借“用资本主义发展社会主义”这句话来表明中国“整合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努力”。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复杂社会历史背景给中国提出许多挑战,最核心的问题是能否通过移植市场经济取得超越资本主义的优势,如何在经济上利用人类发展的积极成果跨越卡夫丁峡谷?一方面,传统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社会主义实践从本质上是批判市场和资本主义的,因此从这一方面看,就要求反对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另一方面,社会主义建设还不能抛弃市场,在没有积累起人类解放所需要的物质基础之前,必须通过市场手段获得这个基础。因此,中国自觉利用市场的过程是和社会主义目标一致的。社会主义的大厦不能建立在落后的社会经济水平和物质基础之上,市场经济符合历史辩证法的客观逻辑。从根本上讲,只有“用市场手段最终获得抛弃市场的力量”,利用全球化提供的市场力量来实现自己的民族利益和社会主义目标。①参见胡大平:《后革命氛围与全球资本主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93、325—327页。中国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系、融入经济全球化浪潮的这些年所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对此,德里克也给予了很高评价:“中国经济的全球化还使社会发生了重大变化。广州、上海和北京等城市已经成为全球经济的都市中心……全体人民大大提高了他们的生活水平。经济发展造就了一个活跃于中国和世界的新企业家阶层。像其他国家的同行一样,正在壮大的城市中间阶层加入了物质和文化商品消费者的行列。相当多的农民冒险走出农业并从事其他形式的经济活动,因而他们的生活水平被提高到官方的贫困线以上。任何到访过中国的人都会对中国社会的生机和变化留下深刻的印象。相比之下,以前的资本主义中心变成了奇怪的发展停滞遗迹。”②〔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吕增奎译:《重访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5期。
第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为“第三世界”提供了全球资本主义格局下的发展典范。德里克一直在思考一种现实的并且可以在广大第三世界国家推广的社会发展替代方案。他试图通过“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激发人们对新社会主义的激情,创造新的对社会主义的憧憬。“作为一种历史状态,‘后社会主义’提供了对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是介于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的发展道路,我们甚至可以称之为‘第三条道路’,中国的‘后社会主义’将是第三世界选择的典范”③庄俊举:《全球化境遇下的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若干问题研究——专访著名左翼学者阿里夫·德里克教授》,《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7年第5期。。他认为,中国的实践直接提供了某种独特的经验,因为中国与第三世界有着遭受欧洲殖民主义压迫和剥削的共同记忆以及彼此身份的认同,这些共同点不仅提供了合作的基础,而且还为制定满足不同社会具体需要的替代发展战略提供了条件。他在2005年发表的《中国发展道路的反思:不应抛弃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遗产》一文中谈到国外学术界热议的“中国模式”、“北京共识”等问题时认为:“在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背景下意欲寻求另外一条发展道路的国家和地区,将会对‘北京共识’这一概念的含义感兴趣,特别是在第三世界。”④〔美〕阿里夫·德里克:《中国发展道路的反思:不应抛弃社会主义革命的历史遗产》,《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5年第5期。由于中国处于“全球的”、“第三世界的”和“民族的”三大具有全局性的语境中,传统的一些学术概念已无法准确解释,而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恰好为第三世界国家提供了资本主义全球化条件下难得的一个示范。
第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历史的终结”、“别无选择”等西方主流话语中的替代性意义。伴随着苏东剧变和“全球化”的到来,西方散布“历史的终结”、“别无选择”、“一切矛盾都消除了”等等言论。一些西方著名思想家纷纷附和。著名的美国左翼学者罗伯特·海尔布隆纳就在《纽约客》上宣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种体制的竞争,在其正式开始后不到75年时间内已经结束,资本主义获得了最终胜利。”①俞可平:《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西方左翼学者关于当代资本主义新变化若干理论的评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3年第1期。但德里克并不赞成苏东剧变即意味着“历史的终结”和“马克思主义终结”的观点。他认为:“后社会主义”将是复兴一国优秀传统、适合一国需要并超越资本主义秩序的一种替代方案。他从现代性的角度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行了解析,寄希望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有超越于资本主义现代化的另一种可能性,同时这种社会主义又有别于任何传统的或经典的社会主义模式,展现了一系列崭新的特征。“(它)一再被援引来建立一种可供选择的现代性主张。它不是要回到过去,而是要绕过过去,通向可以选择的未来……其使命是声援那些被资本主义现代性所压迫或抛弃的人民,并且为未来指明不同的可能性。”②Arif Dirlik,Global Modernity:Modernity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Boulder:Paradigm Publishers,2007:p.88.但是,在此应该指出,德里克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既寄予厚望,同时也怀有某种隐忧。他认为:“更重要的是为资本主义寻找一种替代的持久冲动。即使在中国的经济融入全球资本主义之后,这种替代仍然具有生命力。这种信念的持久性可以解释一些令那些期待社会主义消亡的人感到困惑——即使不是恼怒——的矛盾。当中国的领导人试图调和这种信念的要求与融入全球资本主义的现实时,这也向他们提出了种种挑战。”③〔美〕阿里夫·德里克著、吕增奎译:《重访后社会主义:反思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9年第5期。
四、关于德里克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后社会主义”解读的简评
德里克站在反对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立场上,对“后社会主义”这一概念的创新性解读以及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独特的分析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处于低潮,在“历史的终结”等论调占据西方主流媒体的时候,德里克没有人云亦云,他坚持自己的学术理念,探索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这种信念与锲而不舍的精神是十分可贵的。
第一,就分析问题的立场以及方法论而言,德里克比许多西方学者要客观得多。相当一部分西方学者在论及有关中国的问题时,想当然或未经任何论证就直接给中国冠以“资本主义”的帽子。这样的事例在西方媒体上比比皆是。德里克既没有固守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也没有从西方主流意识形态的角度来看待中国,而是独树一帜,从“后社会主义”视角认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他特别注重从历史的角度,尤其是通过对中国现代“革命的遗产”的深入研究以及对中国改革开放30多年来的观察与分析得出自己的结论。尽管我们并不赞同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后社会主义”概括,但就其立场以及方法论来说,他确实比许多西方学者要客观和高明得多。
第二,德里克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总体认识还是比较深刻的,很多观点也颇有见地。德里克一方面从全球历史的角度把握中国的特殊性,另一方面反对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霸权,主张建设具有“地方性”的社会主义。从这二者结合的角度,的确更容易理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他关于“后社会主义”概念的界定一方面是对“历史终结论”的否定,同时也是为了避免在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问题上囿于某种固定思维模式的束缚,从而在特殊历史境遇下寻求对资本主义的替代方案。因此,他密切关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的发展,并把中国作为一种独特的发展模式提了出来。他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对于第三世界的指引和典范作用评价很高,以及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在世界社会主义运动中的作用和意义认识都比较深刻。德里克在解读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同时,还批判了作为意识形态的保守主义的儒学复归论以及新自由主义改革论,在今天看来也有很强的现实针对性。在我们讨论如何认识并应对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化,如何抓住全球化机遇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建设,如何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在理论和实践形态上都获得恒久的生命力和影响力等命题时,他都呈献了许多可供借鉴的观点和材料。
第三,关于德里克提出的全球化条件下如何处理与资本主义的关系等问题值得我们认真思考。德里克认为中国在全球化条件下,既要利用资本主义经验而又力图克服资本主义发展中的弊端。但要做到这一点十分困难。全球化作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一种总体历史背景,同时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面临的最为现实的外部环境。在这种特定条件下,如何通过我们的发展模式成功地将自身融入资本主义主导的全球经济体系中,同时又保持自身的独立性,不迷失方向,做到既反对全盘西化,又不固步自封,从而探索出一条符合绝大多数人利益的发展新路,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深入探究的重要理论和现实问题。此外,他提出的必须解决的几个带有根本性的矛盾,如“中国的社会主义同其资本主义世界环境的矛盾”,“社会主义的特殊性同其普遍性的矛盾”,“中国社会主义的一个历史发展阶段同其远大理想的矛盾”等也值得我们深入研究。
德里克的后社会主义理论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研究提供一些新视角、新观点和新思路,但我们也要看到,他对中国社会主义的某些理解也存在着明显的方法论问题以及局外人的特点。德里克本人在对中国改革开放过程中出现的一些问题进行评论时,有时也笼统地将其归为中国对社会主义事业的抛弃。他在否定“中国特色资本主义”论调的同时,有时对中国继续走社会主义道路也表现出信心不足。如他曾认为,中国虽然断言它具有社会主义的前途,但已不再从固有的社会主义思想中汲取动力。还有他提出的关于“两可性”的概念,诸如“历史形势的两可性”、“共产党的自我形象仍然保持两可性”、“中国的身份中目前仍然保持这种两可性”等说法显示出他思考的模糊性和局限性。究其原因,一方面在于他的分析方法深受西方马克思主义与结构主义理论的影响,使得他“始终踟蹰于马克思主义和后结构主义之间”①王宁:《德里克的学术思想探幽》,《中华读书报》2004年5月19日。。他提出的“后社会主义”从本质上也有悖于马克思主义基本立场、观点和方法,并不是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以此为基础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分析,显然很难得出真正科学的结论。其实,他自己也承认这一点,他本人甚至意料到他的见解“无法被轻易地视为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它们反倒可能被看作反马克思主义的”②张世鹏:《全球化时代的资本主义》,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第208页。。另一方面,尽管他是当今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几位精通中国革命和建设历史的研究专家,但他对于中国的了解多半还在理论形态上,对于生动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实践还缺乏深入了解和体验。虽然马克思主义是一种普遍真理,但如何运用于本国革命和建设的实践,这一点有时是作为西方学者的德里克所不能完全理解的。所以说,在这方面,德里克和很多西方学者一样都存在着“雾里看花”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