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决策失误探析
2011-02-19肖剑忠
□ 肖剑忠
1949年10月中国共产党确立其全国执政地位后,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第一代中央领导集体,凝心聚力,奋发有为,励精图治,带领全党和全国各族人民先后取得抗美援朝战争、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运动和社会主义改造的伟大胜利。然而,1956年我国社会主义改造基本完成不久,我国的社会主义建设便接连出现若干重大决策失误,遭受严重挫折,直至最后发生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其中,以1958至1959年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最为重要、最为典型,影响最为深远,后果最为严重①具体地说,“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包括了大幅提高工农业生产指标、大放农业高产“卫星”、大搞工业、大炼钢铁、大办食堂、扩大人民公社规模、大刮人民公社“共产风”等此伏彼起、环环相扣的重大事件和内容。。作为党的主要领导人,毛泽东同志对这些重大决策失误无疑负有主要责任,特别是基于当时党政不分这一特殊时代背景,以及毛泽东同志不满于被“封锁”、“签字画押”,在1958年初南宁会议上严厉批评周恩来主管下的国务院经济部门搞分散主义后,便开始充当经济建设的统帅这一历史事实,更使其主要领导责任无法旁贷。对此,他在1962年初召开的“七千人大会”上也予以了承认,说“我们这几年工作中的缺点和错误,第一笔账,首先是中央负责,中央又首先是我负责”②《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11页。;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通过的《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也明确指出:1956至1966年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十年期间工作中的错误,“毛泽东同志负有主要责任”③转引自朵生春:《中国改革开放史》上卷,红旗出版社1998年版,第427页。。回顾历史是为了警示当前、启迪未来。对今天的人们而言,面对这些重大决策失误的现象,慨叹固然难免,但更重要的是探析其背后的根源,从而为当今的改革开放和全面小康社会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提供经验和借鉴。对于建国后毛泽东同志的重大决策失误的原因探析,诸多学者和论者进行了研究:或从党内民主不健全的角度,或从社会主义建设理论准备不足的角度,或从毛泽东同志的知识和性格缺陷的角度,凡此种种,不一而足。笔者以为,正如毛泽东同志自己深刻揭示的那样:“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①《毛泽东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109页。;“正确的策略只能从实践经验中产生,只能来源于调查研究”②《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2页。;“我们的领导机关,就制定路线、方针、政策和方法这一方面来说,只是一个加工工厂……工厂没有原料就不可能进行加工。没有数量上充分的和质量上适当的原料,就不可能制造出好的成品来。”③《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94页。概言之,调查是决策的先导和基础,没有广泛深入的调查,也就没有科学的决策。如果说思想政治、意识形态领域的重大决策或许更多地受到决策者的价值观、个人爱好等因素的影响,那么,属于经济建设领域、与民生问题紧密相关的重大决策的科学程度则主要与调查研究的充分程度密切相关。准确地说,建国后毛泽东同志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等重大决策中出现的失误,其最直接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毛泽东同志在决策过程中缺乏深入的调查研究。但从更深层次上看,由于党取得执政地位,并效仿苏联模式,建立了高度集权的全能政府,作为党和国家最高领导人的毛泽东同志,缺乏深入调查研究,有其深刻的制度原因和社会根源,甚至可以说有着一定的必然性,而非简单的主观认识和个人作风问题。
一、官僚主义的逻辑:领导干部不愿深入基层调研
1949年10月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党领导的人民民主政权迅速在各地相继确立。总体说来,这一政权体系纵向包括中央到城乡基层五级政府(中央、省、地、县、社),如果加上特定时期存在的管理区一级,则有六级;连同行使管理权力、承担经济和社会事务管理职能的生产队和生产小队,则纵向管理层级多达八级。在横向上,这一政权体系则有着党委和政府两大系列所属多个职能部门的区分,特别是由于中国效仿苏联模式,实行了计划经济制度,建立了全能政府,从而使得各级党委政府呈现出权力大、部门多、事务杂的特征。由于这一庞大政权体系的存在,兼之这一政权体系党政不分的体制特征,使得各级党委和政府中相当多的领导干部养成了依靠下级行政组织(包括下级党委)、秘书班子或者毛泽东所谓的“二排议员”开展工作、做事情的意识和习惯,而很少亲自出马、亲自动手;又由于上级党委、政府掌握着强大的行政权力和众多的公共资源,许多领导干部有意或无意地形成了唯上级命令是从、察上级领导之颜、投上级领导所好、悦上级领导之心的唯上主义行为倾向,而不是像过去革命时期一样,因为敌人的统治和压迫,自觉地深入群众、贴近群众、走进群众,与群众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同一条战壕里。所有这些都是官僚主义的内容和表现。在一定意义上讲,对许多领导干部来说,官僚主义是一种理性的选择,因为官僚主义不仅可以使他们省却许多工作,减少许多麻烦,免除许多负累,而且有助于展示他们的权威,满足他们的虚荣心。借用经济学的术语说,官僚主义具有成本低、效率高、收益大(针对个人的收益)的特点和优势。面对官僚主义的这些优势,必然有许多领导干部难以抵挡官僚主义的浸染,最终成为官僚主义者。从这个角度说,建国后,由于官僚体系的建立和党政不分的体制特征,许多领导干部染上官僚主义作风,蜕变为官僚主义者具有一定的逻辑必然。
具体到调查研究这一领导干部的中心工作、领导决策的基础环节和先决条件而言,建国后尤其是1958至1959年期间,各级党委政府不少领导干部身受官僚主义逻辑的制约支配,不愿深入基层调研,从而作出了许多错误的决策。例如,作为那段时期中央许多重要决策的重要参与者和见证人,薄一波同志就曾指出:“1958年影响最大的失误,是农业的浮夸,由于农业的浮夸,导致了一系列决策的错误,而浮夸是从所谓‘放卫星’开始的。这一年通过报纸、广播放了那么多‘高产卫星’,可是,当时省以上领导机关却没有任何一位负责干部对任何一颗‘卫星’的真实性作过认真的调查。其实,那些天方夜谭式的神话,当地群众是一清二楚的,只要跑到当地去看看,住上一两天,神话就不难揭穿。”④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的回顾与思考》,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1页。山东历城县委在1960年3月14日上报山东省委的一份材料中说,他们那里存在“五多五少”的消极现象,即:会议多,联系群众少;文件、报表多,经验总结少;人们蹲在机关多,认真调查研究少;事务多,学习少;一般号召多,细致地组织群众少。①转引自《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67页。类似山东历城县委“五多五少”的官僚主义逻辑表现在当时全国各地可谓普遍存在。毛泽东同志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遭受严重挫折、出现严重问题后,多次对许多领导干部官僚主义突出、调查研究不够的现象作了批评和反思,这些批评和反思正表明当时各级党委政府领导干部不深入调查研究、盲目作决策的现象是何其普遍,问题是何其严重。例如,在1961年1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同志讲话指出,“这些年来,我们的同志调查研究工作不做了。要是不做调查研究工作,只凭想象和估计办事,我们的工作就没有基础。”②《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3页。“但是建国以来,特别是最近几年,我们对实际情况不大摸底了,大概是官做大了。”③《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7页。在1961年3月于广州召开的南三区会议上,毛泽东同志又一次指出“最近几年吃情况不明的亏很大,付出的代价很大。大家都做官了,不做调查研究了。”④《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3页。在1961年3月13日写给刘少奇、周恩来、陈云、邓小平、彭真等同志的信中,他批评包括中央同志和省、地、县、社第一书记在内的各级领导干部“忙于事务工作,不作亲身的典型调查,满足于在会议上听地、县两级的报告,满足于看地、县两级书面报告,或者满足于走马看花的调查。”⑤《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1页。在1961年3月召开的广州中央工作会议上,毛泽东同志告诫各级领导干部“一定要亲身从事社会经济的实际调查,不能单靠书面报告,因为二者是两回事。”⑥《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1页。在1961年5月14日给湖南省委第一书记张平化的信中,毛泽东同志辛辣、严厉地批评指出:“各级党委,不许不作调查研究工作。绝对禁止党委少数人不作调查,不同群众商量,关在房子里,作出害死人的主观主义的所谓政策。”⑦《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582页。
毛泽东同志上述频繁的严厉批评和深刻反省,显然是针对全党的,尤其是针对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同志而讲的。作为当时中央的主要领导人和“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等重大决策的主要决策者,毛泽东同志本人同样未能摆脱党执政后随之而来的官僚主义逻辑的支配和影响,同样存在不能深入调查研究从而盲目决策的问题。他也多次就此作自我检讨,说:“我这个人就是官做大了,我从前在江西那样的调查研究,现在做得很少了。”⑧《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7页。说最近几年“我做了一些调查研究,但大多是浮在上面看报告。”⑨《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53页。“我们大部分人,包括我自己在内,都是调查研究不够。”⑩《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0页。“我自己也没有下去,搞一个公社、一个工厂的调查。”⑪《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62页。毛泽东同志讲的都是实话,他作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等重大决策,的确同样主要是因为听了中央、省、地乃至县、社各级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同志的报告,看了他们的书面材料,并且相信了。例如,1958年3月冶金部部长王鹤寿向党中央和毛主席提交的《钢铁工业的发展速度能否设想得更快一些》报告,提出了我国钢铁工业超过党的八大规定指标以及十年赶上英国的时间可以缩短的见解。毛泽东同志对此报告高度重视,此后他一再建议或同意提高提高钢产量指标。1958年6月,上海市委第一书记和华东协作区主任柯庆施在北京召开的协作区会议上,向毛泽东同志报告,吹嘘华东五省市(不含山东)1959年钢的生产能力可达到800万吨。所有这些来自各种渠道和各色人等的报告和材料,都使得毛泽东同志乐观地相信钢铁生产大跃进是可以实现的,从而促使中央和毛主席作出了大炼钢铁的重大错误决策。
即便毛泽东同志走出中南海,离开北京,到各地调查研究,其过程同样免不了官僚主义的影响和干扰,其调查研究的结果也是大打折扣,难保质量。薄一波同志就曾对此表达自己的质疑,他说:“我想到一个问题,就是沿途向毛主席汇报的材料,无疑大多数会是真实的,但是不是其中也可能有不那么真实的,或者包含汇报者某种主观成分,或者以偏概全,或者可能属于虚夸的东西。看来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性……在我们党内生活中,还常常有这么一种很不好的现象,就是喜欢人云亦云,你说这个事很好,就到处都是报喜的;你说这个事有问题,就到处问题了,而且越讲越严重。”①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的回顾与思考》,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264页。薄一波同志说得何其委婉,实际上,投领导所好、作假汇报、提供假材料、看假典型的现象在那段特殊的时期比比皆是。毛泽东同志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遭受严重挫折后,也对各级党委政府存在的只唯上、不唯实的官僚主义现象看得更清,认识更透。在1958年11月召开的武昌会议上,毛泽东同志对各级党委政府存在的作假问题给予了严厉批评和深刻揭露,说:“现在横竖要放‘卫星’,争名誉,就造假。有一个公社,自己只有一百头猪,为了应付参观,借来了二百头大猪,参观后又送回去。”②《毛泽东文集》(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46页。在1963年12月13日为中共中央起草的党内指示中,他又一次对党内存在的只唯上、不唯实的官僚主义现象做了深刻的揭露,说一些地区、部门“对外国人、外地人以及中央派下去的人,只让看好的,不让看坏的。只向他们谈成绩,不向他们谈缺点及错误,要谈也是谈得不深刻,敷衍几句了事。”③《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8页。毛泽东同志本人同样不自觉地被只唯上、不唯实的官僚主义者蒙骗,从而无法作出科学正确的决策。他在1958年和1959年期间所作的“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等重大决策,其最初念头、想法、依据、素材相当一部分来自于河南、四川和湖北所谓的三个先进地区,这三个地区的省级及以下领导干部为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央领导集体作出错误决策提供了相当多的不合格、有水分乃至无中生有的“原料”和“半成品”。陈云同志后来在《中共中央关于建国以来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起草小组征询其意见时说了一番意味深长的话,“毛主席的错误,地方有些人,有相当大的责任……他(指毛主席——笔者注)愿意见的首先是华东的柯庆施,其次是西南,再其次是中南。”④《胡乔木传》编写组:《胡乔木谈中共党史》,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38页。有论者也指出,“毛泽东听取汇报的对象一般是各中央局、省、市、大区的负责人,基层干部和群众较少。”“建国后尤其是六十年代初以后,听汇报,看材料占据了毛泽东日常生活的大部分时间,成为他了解社会实际情况的主要方式。实践证明,由于这些间接调查方式本身存在的局限性,使毛泽东往往难以全面准确把握形势,了解实情,因而往往难以作出正确的决策。”⑤张丽明:《建国后毛泽东调查研究与决策关系探析》,《甘肃社会科学》2009年第2期。
可见,即便毛泽东同志本人抱着实事求是和深入实际的初衷,但因为党处于执政地位且党政不分所带来的官僚主义逻辑,作为中央主要领导人和主要决策者的毛泽东同志,一方面本人无法摆脱既有的科层制行政组织体系,难以经常性地、直接地深入基层做认真细致的调查研究工作,另一方面担负着为他决策提供素材、信息和依据责任的各级党委政府的领导干部本身存在只喜欢下行政命令、不喜欢深入调查研究、只唯上、不唯实、不唯群众的官僚主义意识和行为倾向,不能及时、准确地为毛泽东同志输送合格的“加工原料”和“半成品”,由此也就使得毛泽东同志在经济建设领域或涉及基本民生领域出现重大决策失误很难避免。
二、总体性社会的困境:干部和群众不敢反映真实情况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尤其是社会主义改造胜利完成后,中国不仅效仿苏联模式,实行计划经济和建立了高度集权的全能政府,而且依托城市地区的单位制度和农村地区的工农商学兵合一、政社合一、高度集权的人民公社制度,形成了社会学家所谓的“总体性社会”。有论者指出,“总体性社会的三个基本构成要素是:第一,国家对大部分社会资源,包括生产资料、生活资料、机会资源等直接垄断;第二,社会政治结构的横向分化程度很低,政治中心、经济中心、意识形态中心高度重叠;第三,消灭了统治阶级,过去的“国家——民间精英——民众”的三层结构变为“国家——民众”的二层结构,整个社会没有中介组织,国家直接面对民众。”⑥贾西津:《历史上的民间组织与中国“社会”分析》,《甘肃行政学院学报》2005年第3期。因为国家掌握绝大部分社会资源,当时国人除了某段时期允许存在的自留地、家具、衣物、炊具、被子等少量资源和物品之外,很少有自己的生产资料和生活资料;同时,因为我国单位制度和人民公社制度的建立,城市居民和农村居民的生产生活也处于各级党委政府的严格计划和严密管理之中,生产和劳动听从单位和人民公社(包括生产大队、生产小队)的安排,经济收入来自单位的工资和人民公社的工分。
生活于“总体性社会”的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缺乏源于自身利益保护和发展的主动性利益诉求,从而使得广大群众缺乏参与中央和地方各级党委政府的重大决策的动力,进而使得这些重大决策无法获得充分的信息“原材料”或“半成品”,形成重大决策过程的输入环节的缺失。更重要的是,即便一些基层干部和群众因为上级党委政府制定了一些错误政策并给他们的切身利益造成了直接或间接的损害,或者虽然不关他们的利益,但让他们倍感纠结和痛心,他们也往往不敢挺身而出,通过各种渠道向上如实反映真实情况,以求得政策执行的中止或决策的修正。其主要原因正在于“总体性社会”给他们的此类政治参与行为带来了极大的风险,常常使得他们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具体言之,就是一旦有基层干部和群众敢发牢骚、敢发议论、敢表达不满和怀疑、敢批评上面政策,则难免尝到大会批判,扣上右倾机会主义、右派乃至反革命的帽子,撤职,开除党籍和公职,停发工资和口粮等各种轻重程度不一的苦果。试想,面对如此严重后果、沉重代价、极高风险的预期,又有几人能敢于向上直言,从而促进决策的科学化?
薄一波同志在回顾总结“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的教训时,就曾深刻地指出,“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政社合一后人民公社的行政命令,较之原来行政机关的行政命令要严厉得多,也方便得多,因为社员的吃饭在食堂,吃饭权操纵在干部手上,如果碰上了不正派的干部,你违抗命令,或执行命令不很合意,他就可以剥夺你的吃饭权,叫你以至全家挨饿。”①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的回顾与思考》,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535—536页。可见,作为“总体性社会”重要组成部分的人民公社制度对广大基层干部和农民群众的行为形成了强大的支配力量,进而导致他们不敢不执行上面的命令和政策,不敢提出与上面命令和政策不同的意见和主张,如此必然使得各级党委政府容易作出错误的决策,或错误的决策难以很快及时地纠正。
毛泽东、刘少奇和彭德怀等中央领导同志同样发现了基层干部和群众在压力、威胁之下不得不说假话、传递假信号、提供决策假“原料”和“半成品”的事实。刘少奇在庐山会议头几天的小组会议上指出:“要有一个办法,不使人说假话。原因是现在有一股风,一直在批右倾,批保守思想,而且又提了拔白旗的口号,所以总是在右倾帽子的威胁之下,说老实话的反而挨批,日子不好过。”②陈明显:《晚年毛泽东》,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58页。彭德怀同志经过深入调查,也察觉出基层的不正常现象,说:“什么算账派、观潮派等帽子都有了,对于广开言路有影响,有些人不说真话,摸领导人的心理。”③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的回顾与思考》,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601页。毛泽东同志在1959年4月29日的一封党内通信中也承认:“应当说,有许多假话是上面压出来的。上面‘一吹二压三许愿’,使下面很难办。”④《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页。
尽管毛泽东同志一再倡导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多次告诫各级领导干部不要“帽子满天飞,吓得人不敢讲话”⑤《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09页。。可是作为党的最高领导人的毛泽东的指示,同样会因为地方和基层各级党委政府中总有部分素质不高、官僚主义严重的领导干部,因为有悖于他们摆官架子、耍官威、简单粗暴、专制集权的官僚主义行为逻辑,从而被封锁,出现效用递减、说话不管用的现象。尽管毛泽东同志经常鼓励开展党内批评,而且是尖锐的批评,要求领导干部顶着头皮听不同的意见,哪怕是自己不喜欢的话,大不了错了改正,天又不会塌下来。可是在现实生活中,一方面,许多基层干部和群众难有像毛泽东同志一样的胸怀和心理素质;另一方面,许多干部和群众挨批后,往往还承担着撤职、降职、会上批判等代价和成本。如此一来,指望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冒着挨批的风险说老实话,显然不现实。就连作为党的老干部和重要领导人的薄一波同志,也承认在八大二次会议上因为反冒进问题作过检讨后,即使有不同意见也不便坚持,因而在“大跃进”等重大决策过程中,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表了一些不适当的态,而不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和思考,据理力争,斗胆直言。①薄一波:《若干重大决策的回顾与思考》,中共党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91页。当然,在我们党内,总是不乏对党的事业高度忠诚、高风亮节、不计个人利益得失的优秀党员,彭德怀同志可谓其中的杰出代表。可是,彭德怀同志在庐山会议的犯颜直谏却换来了严厉批判、撤职罢官的结果,张闻天、黄克诚等一批对党忠诚、敢于直言的党和国家领导人也受到了错误批判和错误处理,随后开展的反右倾斗争导致“一大批干部、党员遭到错误的批判,不少人被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受到不应有的组织处分。”②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35页。包括彭德怀在内的大批敢于实事求是地向党反映实际情况、提出批评意见的同志受到打击,其带来的影响极为严重,其中之一就是“助长了不敢坚持原则,不敢讲出真话,明哲保身,但求远祸的不正之风,甚至给一些投机取巧、阿谀奉承之徒以可乘之机。”③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中共党史出版社1991年版,第435页。毛泽东同志后来自己也承认,庐山会议后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反右倾斗争“现在看是犯了错误,把好人、说老实话的人整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甚至整成了‘反革命分子’”④《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页。。
所有这些都说明,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说老实话、实事求是地向党反映真实情况、提出批评意见,是并不容易的,是存在很大风险、成本和代价的,而这正是“总体性社会”必然带来的结果,是“总体性社会”必然导致的困境。正因为在过去那段全能政府和“总体性社会”时期,许多基层干部和群众不敢向上反映真实情况,从而导致以毛泽东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不能从基层实际出发,不能全面准确了解和把握广大基层干部和群众的利益和需要,最终导致在1958年和1959年期间,连续作出错误的重大决策,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根据群众迅速有效的信息反馈,对这些错误予以纠正和补救。
三、结 语
自中国共产党建国执政后,毛泽东同志便很快敏锐地感受到了他深入基层调研、获取基层大量准确信息的痛苦和困惑。早在1953年的夏季财经工作会议上,他就讲:“我在北京,差不多听不到什么,以后还要出外走走。中央领导机关是一个制造思想产品的工厂,如果不了解下情,没有原料,也没有半成品,怎么能够制造出产品?”⑤《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91页。在1957年1月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毛泽东同志抱怨“中央机关苦得很,在这个地方一点知识也捞不到。你要找什么知识,蹲在机关里是找不到的。真正出知识的地方是工厂、合作社、商店。工厂怎么办,合作社怎么办,商店怎么办,在机关里是搞不清楚的。越是上层越没有东西。”⑥《毛泽东选集》(第五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358页。由此处及上述多处所引毛泽东同志的讲话,可知毛泽东同志并非一个不喜欢深入基层作调查研究的人,相反,总的说来,他很喜欢,很乐意,也很有自己的经验。只不过,由于当时建立的庞大政权体系不仅存在所有科层制组织的官僚主义弊端,而且因为党政不分的体制特征,以及高度集权和全能政府所导致的“总体性社会”结构,从而使得毛泽东同志深入基层调查的夙愿难以实现,或使得其偶尔有之的调查行为难以保证质量。毛泽东同志虽然对官僚体系阻碍其深入基层调查有所察觉,有所认识,但还是无法从根本上采取有效对策,克服深入基层调查难的困境,实现重大决策的科学化。
对比毛泽东同志及中国共产党在建国之前的长期民主革命时期的做法及成功经验,我们或许可以对此认识得更加深刻。毛泽东同志在1961年1月召开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就曾总结道:“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我们做调查研究比较认真一些,注意从实际出发,实事求是。通过调查研究,情况明了来下决心,决心就对,方法也就对。”⑦《毛泽东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35页。建国前革命斗争时期因为认真调查研究从而相继取得系列重大革命战争胜利的成功经验、建国后1958—1959年期间缺乏认真的调查研究从而导致出现“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这样的重大决策失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期全党大兴调查研究之风从而很快走出三年严重经济困难时期,这历史坐标上的一正一反又一正的经验和教训,有力揭示了调查研究决定着决策的成败好坏这一社会主义建设基本规律,充分表明了缺乏深入认真的调查研究正是建国后尤其是1958—1959年期间我国若干重大决策失误的主要原因。最重要的是,毛泽东同志始终对人民群众充满着深深的热爱之情,对人民群众有着高度的信任。可以预见,假若毛泽东同志因为认真深入的调查研究,而发现上面政策所给人民群众带来的主要是减产、浪费、低效、破坏等危害、弊端和痛苦,而非增产、高效、群众拥护之类的假情报和假“原料”,那么,毛泽东同志必将如他在过去革命战争时期曾经多次践行的那样,坚决地纠正自己的错误,而不是囿于自己的成见和偏好,屡屡失误。因而,可以认定,缺乏认真深入的调查研究正是建国后毛泽东同志作出“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等重大决策失误的直接且主要的原因。
而当我们对毛泽东同志在建国前领导民主革命时期的调查研究与建国之后领导社会主义建设时期的调查研究继续做深入比较时,又可发现调查研究是否深入和质量好坏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社会结构和组织体系等非个人因素。拿毛泽东同志一直引以为豪、十分怀念且历史和实践证明确实卓有成效的江西井冈山、寻乌等几次调查来说,在国民党统治中国、党领导建立的革命根据地尚是星星之火、党与人民群众处于同一条战壕的特殊时期和社会背景下,毛泽东同志在根据地作调查,不仅不会出现下属随从前呼后拥的阵势,也不会存在调查对象担心害怕、有意作假的现象,因为毛泽东同志的调查与其本人利益几乎没有直接的关联,至少不会给他们带来什么代价和风险,甚至可以说,这些调查对象连毛泽东同志本人都不认识,何惧之有?何忧之有?因而,可以肯定,在这样的调查中,群众必然会一一如实道来,可以尽情大胆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这样的调查也必然是有质量和有成效的。相反,党确立全国执政地位后,毛泽东同志下基层调查研究,不仅会因为国务繁忙、要事缠身而经常难以成行,即使他真的离京调查,也同样免不了逐级安排布置、层层陪同、处处精心准备,纵使毛泽东同志深入田间地头和工厂车间调查,吃饭和收入等切身利益全部仰仗自家单位和本地公社的调查对象,又有多少人能置各类潜在的风险和代价不顾,而据实陈情、实事求是地提出意见和建议呢?因而,进一步的历史比较告诉我们:建国之后党领导建立的庞大政权体系所具有的官僚主义逻辑,以及党领导建立的全能政府所衍生的“总体性社会”,在相当程度上抵消了毛泽东同志深入调查研究的主观努力,而使得其最终未能深入调查研究,进而极大地影响其科学决策。
然而,面对这些历史的经验和启示,当今时代的我们丝毫不必为党和政府的科学决策感到悲观。这是因为,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化和科技的进步,在我们当今时代,已经出现了许多遏制和消除官僚主义逻辑的利器,我们所置身的社会的结构已经显著地发生变化、得到优化。具体说来,一方面,随着改革开放的持续深入,尤其是随着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建立和发展,国家权力触角从多个领域后退,社会结构日益分化,社会成员和各类非政府组织的自有资源大量增加、利益独立性大大增强,从而导致了“总体性社会”在今日的终结,相应地,社会成员和社会组织的主动利益诉求大量增加,利益表达的风险和代价也大大降低,这可从改革开放后许多城乡基层人民群众敢对基层政府的违法违纪工作人员说“不”、敢向基层政府和地方政府的违法行政行为叫板,以及经济发达地区的民营企业家群体敢于发出自己的声音、表达自己的利益诉求等一系列比比皆是的事实得到验证。另一方面,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和广泛应用,越来越多的可以打破信息垄断、畅通信息输送渠道的现代信息传播手段不断出现,其中最重要、最具威力的是互联网。在互联网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可以借助网络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和利益诉求,可以使群众的呼声和信号达于各级党委政府及其领导干部的视听,特别是随着三网融合建设的推进,从理论上讲,人们几乎可以随时随地向各级党委政府传递各类信息和信号,进行政治表达和政治监督。再加上改革开放之后,随着我国社会主义政治文明建设的推进,法制建设、人权保障、信访制度、重大决策专家论证会听证会制度等多项事业和制度得到了推进和完善,这些同样在不同程度上为基层群众自由地向各级党委政府表达诉求、传递信息提供了保障,扫除了障碍,减少了成本。无疑,上述三个方面的成就和进展,都使得当今时代各级党委政府的重大决策科学化更有保障,更可能实现。当然,在有赖于上述社会结构优化、技术进步、制度改进等因素的同时,各级党委政府及其领导干部仍不能放松同官僚主义的斗争,仍然需要不断培养和始终增强自己的宗旨意识、群众观念和党性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