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璋其人其事考略
2011-02-18钱明苏畅
钱明苏畅
(中国计量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3)
大凡治王学者都知道许璋其人,他在王阳明与陈白沙之间是个重要连接点,耿定向等人甚至以他为例,来指证阳明尝私淑白沙。然学术界对许璋其人其事所述甚略,其与阳明真实关系之考论更是阙如。本文即拟对许璋与阳明之关系以及与许璋其人其事相关的明清史料作番详考与梳理,以求证于方家。
一
浙江图书馆古籍部藏有王阳明为处士许璋题写的碑文拓片,内容如下:
门人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王守仁题
处士许璋之墓
太明嘉靖四年上虞知县杨绍芳立
关于此拓片的来源,浙图未明记,求教馆内专家,皆曰不详,故此碑立于何时、何地、何人被发现,至今存疑。仅从拓片内容看,与最早记述许璋墓碑的耿定向之《先进遗风》大致吻合,这似可作为碑刻真实性的佐证。然《先进遗风》中无拓片开头的“门人”二字。此二字不仅字号小于其它字,而且字体也与其它字明显不一,疑为后人所加,所以我们又不能不对此碑及拓片的真实性产生怀疑。
对于许璋其人,王阳明在书札中曾多次提及。比如正德七年(1512)《寄希渊》书曰:
向得林苏州书,知希颜在苏州,其时守忠在山阴矣。近张山阴来,知希颜已还山阴矣,而守忠又有金华之出。往岁希颜居乡而守忠客祁,今兹复尔,二友之每每相违,岂亦有数存焉邪?为仁由己,固非他人所能与。而相观砥砺之益,则友诚不可一日无者。外是子雍、明德辈相去数十里,决不能朝夕继见,希颜无亦有独立无与之叹欤?曩评半圭,诚然诚然。方今山林枯槁之士,要亦未可多得,去之奔走声利之场者则远矣。人品不齐,圣贤亦因材成就。孔门之教,言人人殊,后世儒者始有归一之论,然而成德达材者鲜,又何居乎?希颜试于此思之,定以为何如也?
半圭为许璋字,阳明称他是“未可多得”的“山林枯槁之士”,意近隐士,这与后述引文中的“隐儒”之称大致吻合。
又比如正德九年(1514)《寄梁郡伯》书曰:
治郡侍生守仁顿首郡伯梁先生大人执事。家君每书来,亟道执事宽雅之度、镇静之德、子惠之政,越民脱陷阱而得父母,其受庇岂有量乎?庆幸庆幸!守仁窃禄如昨,无足道者。舍弟还,略奉起居,言所不尽,伏惟亮察。守仁顿首再拜。外香帕奉将远敬。越民有王文辕、王琥、许璋者,皆贫良之士,有庠生孙吴、魏廷霖者,门生也,[未]审曾有进谒者否?幸与进之。
此处称许璋等三人是与阳明门生孙吴、魏廷霖有所区别的“越民”中的“贫良之士”,属于草根阶层。
再比如正德十二年(1517)《与曰仁诸弟书》曰:
黄舆、阿暏近如何?似此世界真是开眼,不得此老却已省,却此一分烦恼矣!世瑞、允辉、商佐勉之,半珪凡越中诸友皆不及作书。宗贤、原忠已会面否?阶甫田事能胁力否?湛原明家人始自赣往留都,又自留都返赣,遣之还不可,今复来入越,须早遣发庶全好。两弟进修近何如?去冬会讲之说甚善,闻人弟已来否?朋友群居,惟彼此谦虚相下乃为有益。诗所谓:“温温人,惟德之基也。”趁曰仁在家,二弟正好日夜求益,二弟勉之,有此好资质,当此好地步。乘此好光阴,遇此好师友。若又虚度过日,却是真虚度也。二弟勉之,正宪读书极拙,今亦不以此相望,得渠稍知孝弟,不汲汲为书,仅守门户足矣。章世杰在此,亦平安,日处一室中,他无可住,颇觉太拘束,得渠性本安静,殊不以此为闷,甚可爱耳。克彰叔公教守章极得体,想已如饮醇酒,不觉自醉矣。亦不及作书,书至可道意。
“半珪”即“半圭”,“珪”与“圭”为通假字。这封家书所涉及的人物较多,这些人不是阳明门生,就是他的家人,惟有许璋被阳明称作“越中诸友”,是其家乡的挚友。
如果说“山林枯槁之士”、“贫良之士”为身份、德行之定位,那么“越中诸友”便是双方关系之定位。也就是说,在阳明眼里,许璋是个无钱财、有德行、隐居于绍兴山林(主要指会稽山)的隐者。王阳明对隐居阳明洞一直比较向往,曾分别于弘治十五年和正德十六年隐居其间,故视许璋为自己的道友是很自然的。换言之,此时的许璋仅为阳明之道友(这个“道”,乃近于道教道家之“道”,而非道学之“道”),其“儒者”形象尚未被世人所认同。
明代浙南著名学者项乔尝曰:
然先生(指王激)素有希圣之志,又得与阳明高第徐公曰仁、朱公守忠、蔡公希颜、高公汝白、应公邦升,及与王定斋、许杞山诸公素相友善切磨,宜其弸诸中而彪诸外,自有不可掩之实也。
王激为阳明的私淑弟子,尝“因徐公曰仁、朱公守忠问学于阳明先生”,自称“平生师友皆在越”。引文中所说的阳明高第亦大都为越中士人,是故《项乔集》的编校者释“王定斋、许杞山疑即王琥字世瑞及许璋字半圭者,均系山阴人”,是有一定根据的。王激是浙南地区最早师从阳明的代表人物,项乔是他的门生,所以项乔的记载应该比后述的耿定向等人的记述更具可信度。而根据项乔的记载,王定斋、许杞山在当时并未被世人归入“阳明高第”之列,这与阳明的“越中诸友”之定位正好相符。古时志同道合者,必以游学论道为志趣,是故两人与阳明的关系,又像如今的“驴友”。徐爱的《游雪窦因得龙溪诸山记》即记叙了阳明与许璋、王琥等人同游雪窦之事;黄宗羲的《永乐寺碑记》中也记录过正德八年阳明与许璋、王琥等人“流连信宿,赋诗于此”的一段遗事。这说明,作为阳明在弘治年间就已相识的早期道友,两人一直到正德中后期还曾一起在浙东各地游学论道。
笔者曾经指出:“不知何故,阳明对先于自己辞世的这三位道友(即许璋、王思舆、王琥),似未写过任何纪念性文字。莫非阳明是另有隐情?阳明的浙中高足季本尝以标题式的语气指出:‘阳明之学由王司舆发端!’从阳明早年尝与三人相互取益、共同修炼来看,说阳明在思想创设初期曾得到过三人的帮助和启迪,应该是没有问题的。阳明之所以很少提及三人,或许是出于思想垄断、门户纯洁(因三人皆属隐儒,近于二氏)之考量。其实,三人虽地位低下,但对浙中王门思想性格的形成还是产生过一定作用的。从他们身上,我们能多少找到一些初创时期浙中王门的影子。”
然其实,至少许璋“年七十余岁卒”时,阳明尝“以文哭之”,并为其墓碑题写了碑名;反倒是阳明门人,几乎无人述及许璋,尤其是钱德洪所撰的《阳明年谱》,不提许璋,更是令人费解。《年谱》中惟有一条史料后被证实稍稍涉及许璋,此即弘治十五年壬戌八月条:
是年先生渐悟仙、释二氏之非。……遂告病归越,筑室阳明洞中,行导引术。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舆等四人来访,方出五云门,先生即命仆迎之,且历语其来迹。仆遇诸途,与语,良合。众惊异,以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
其中的王思舆等四位“友人”,据《明儒学案》紫筠斋本的“阳明养病洞中,惟先生(指许璋)与司舆数人,相对危坐,忘言冥契”之句分析,应包括许璋。这四人其实都是阳明早期的“越中道友”。《明儒学案》贾润序中所谓“其他崛起而无师承者”,就是指的这几位当时出入于官民之中、游离于儒道之间的“处士”或“隐儒”。
在阳明早期,像许璋这样的“越中道友”还可举出数例。如《两浙名贤录》中的朱纯:“字克粹,山阴人,博雅有儒行,以明经教授乡里,能诗,风格高古,与邑人罗欣、张暠辈结鉴湖吟社。太守戴琥深敬礼焉。所著有《陶铅》、《驴背》、《自怡》等集。其孙节起家进士,官监察御史,按山东,振举宪纲,统兵剿贼,卒于师。朝廷悯其死事,赠光禄寺少卿。”再比如阳明佚诗《若耶溪送友诗并序》中提到的“越山农邹鲁英”,还有在该诗中提到的只知其名(或小名)不知其姓的阿睹、允辉、商佐等“越中诸友”。通过对这些道友(或诸友)与阳明之交往经历的考察,可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到阳明早期思想的形成过程。遗憾的是,这样的资料被保存下来的实在太少,这不能不说与钱德洪整理阳明文献的指导思想有莫大关系。
二
比较而言,在王阳明的早期“越中道友”中,有关许璋的史料可谓最为丰富,这无疑与许璋尝赴岭南问学于陈白沙有着密切关系,凡转引或评述过许璋的有关史料,大都离不开白沙学、隐儒、道教这些关键词。其中最直接的史料,据笔者考知,共有七处。这些史料实际上皆出自阳明的再传弟子耿定向,所不同的是,有的只是“转引”,而有的则作了“补充”和“改动”。兹将这七处史料及笔者之释文全录于下:
(1)耿定向《先进遗风》(明万历十八年刊刻):
先生(指王阳明)养疴阳明洞时,与一布衣许璋者相朝夕,取其资益云。璋,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其于世味泊如也。尝蹑屩走岭南,访白沙陈先生,其友王司舆以诗送之,曰“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云。璋故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门九遁之学。先生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归,赠以金帛不受。先生每乘筍舆访之山中,菜羹麦饭,信宿不厌。没后,先生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属知县杨绍芳立石焉。往谓先生学无师承,据璋曾经事白沙,而先生与之深交,谅亦有私淑之者。夫先生天授之资,犹然取于人者如此,吾侪顾独学而不藉师友,望其有成也难哉!
释文:此则史料的关键是许璋“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又“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门九遁之学”,阳明“取其资益”,“后擒逆濠,多得其力”;“往谓先生学无师承,据璋曾经事白沙,而先生与之深交,谅亦有私淑之者”。说明许璋不仅潜心于儒家性命之学,而且在兵法、道教预测学等方面亦颇有造诣。阳明养病阳明洞时,曾与其“相朝夕”,受到很大影响。而许璋则通过与白沙的交往,而使阳明学与白沙学相链接。
(2)《上虞县志》卷八《人物》(明万历三十三年刊刻):
许璋,字半圭,家贫,潜心性命之学,不求仕进,凡天文地理及孙吴韬略、奇门九遁,靡不精晓。尝蹑屩走岭南,访陈献章,至楚,见白沙门人李承箕,留大崖山中者三时,质疑问难,亦不至岭南而返。尝为王文成塾师,教以奇遁诸书及武侯陈(阵)法。文成抚江右,璋指乾象谓曰:“帝星今在楚矣。”已而世宗起于兴邸,其占之奇中,类如此。宸濠将叛,璋遣子遗文成枣、梨、江豆、西瓜。文成惊悟,出查乱兵,遂不及难。后得诛叛捦王,皆璋力也。岑孟为梗,文成奉命督师,走璋问计。璋曰:“抚之便卒。”用其言,得孟。遗之金帛,不受;欲荐之于朝,曰:“爵赏非吾愿,何以相强?”自谓所居当大发祥顾子孙无当之者。比邻陈氏兄弟不凡,足当此归之去。已而陈述、陈逑果相继登第。人呼为神仙,云山阴范瓘常师事之。年七十余岁卒,文成以文哭之,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邑令杨绍芳为立石,时嘉靖四年。
释文:这则史料的关键在于许璋至楚向白沙弟子“质疑问难,亦不至岭南而返。尝为王文成塾师,教以奇遁诸书及武侯陈法”;“人呼为神仙,云山阴范瓘常师事之。年七十余岁卒,文成以文哭之”。说明许璋尝为阳明“塾师”,教以道教奇遁诸书,故被人称为“神仙”,阳明弟子范瓘亦尝师事于他,但他并未直接抵岭南问学于白沙,只是与白沙门人李承箕有接触,许璋归越,李特撰《送许生还上虞序》为之送行;黄宗羲对该序的评语是:“璋字半圭,与阳明为友。”遗憾的是,阳明为许璋所撰之祭文今已佚,使我们失去了研究许璋的第一手资料。而所谓“岑孟为梗,文成奉命督师,走璋问计”,当指嘉靖六年五月阳明奉召出征广西,平定田州逆贼岑猛之事,然许璋死于嘉靖四年,故这段史料明显有误。
(3)徐象梅《两浙名贤录》卷四十四《高隐》(明天启三年刊刻):
许璋,字半圭,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尝蹑屩走岭南,访陈白沙先生。其友王(按:阙“文”字,下同)辕以诗送之曰: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王文成初养疴阳明洞,唯与璋及王辕辈一二山人,兀坐终日,共参道妙,互有资益。其后擒逆濠成功归,每乘筍舆访璋山中,菜羹麦饭,信宿不厌。璋殁,文成为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璋於天文、地理及孙吴韬略、奇门九遁之术,靡不精究。正德中与文成游,尝西指曰:“帝星今在楚,数年后,君当事之。”已而世庙龙飞,典邸其占多奇中,类如此。
释文:这则史料的重点是“王文成初养疴阳明洞……共参道妙,互有资益”这句话。从耿定向的阳明与许璋“相朝夕,取其资益”,到徐象梅的阳明与许璋等“共参道妙,互有资益”,是一关键改动。耿氏强调的是阳明取益于许璋,而徐象梅强调的则是阳明与许璋相互取益。徐还用“靡不精究”来定位许璋的道教造诣,并具体描述了许璋神奇的占星预测术,进而将其归入“高隐”之列。阳明与这样的神奇道人“互有资益”,正好反映了他本人所固有的道教情结。而徐象梅编纂的《两浙名贤录》,其实就是一部弘扬两浙尤其是浙西理学而纠正王学之佛道心结的名人录。
(4)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九十《国朝》(明万历年间刊刻):
王文成养疴阳明洞时,与一布衣许璋者相朝夕,取其资益。璋,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尝蹑屩走岭南访陈白沙,其友王司舆以诗送之曰:“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璋故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门九遁之学,文成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归赠以金帛,不受。文成每乘笋舆访之中山,菜羹麦饭,信宿不厌。殁后,文成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
(5)张岱《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清康熙十九年成书):
(璋)为王文成塾师,教以奇门遁甲诸书及武侯阵法。文成抚江右,嘱曰:‘勿错认帝星。’及宸濠将叛,遣子贻以枣、梨、江荳、西瓜(按:即“早离江西”之隐语)。文成惊悟,出查乱兵,遂不及难。后得诛,反擒王,皆先生力也。
(6)张履祥《杨园先生全集》卷四十五《先进遗风》(清康熙年间成书):
王文成公守仁养疴阳明洞时,与一布衣许璋者相朝夕,取其资益云。璋,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其于世味泊如也。尝蹑屩走岭南,访白沙陈先生,其友王司舆以诗送之,曰:“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璋故精于天文、地理、兵法、奇门九遁之学。先生后擒逆濠,多得其力。成功归,赠以金帛不受。先生每乘筍舆访之山中,菜羹麦饭,信宿不厌。没后,先生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属知县杨绍芳立石焉。
释文:以上三则史料,无任何“新意”,只能说是耿氏《先进遗风》之转录。
(7)黄宗羲《明儒学案》紫筠斋本(清康熙年间成书):
许璋,字半圭,越之上虞人。淳质苦行,潜心性命之学。白袍草屦,挟一衾而出,欲访白沙于岭南。王司舆送之诗云:“去岁逢黄石,今年访白沙。”至楚,见白沙之门人李承箕,留大山中者三时,质疑问难。大语之以静坐观心。(许璋)曰:“拘拘陈编,曰居敬穷理者,予不然;嘐嘐虚迹,曰傍花随柳者,予不然;罔象无形,求长生不死之根者,予不然。”先生亦不至岭南而返。阳明养病洞中,惟先生与司舆数人,相对危坐,忘言冥契。阳明自江右归越,每访先生,菜羹麦饭,合宿不厌。先生殁,阳明题其墓曰:处士许璋之墓。先生于天文、地理、壬遁、孙吴之术,靡不究心。正德中,尝指乾象谓阳明曰:“帝星今在楚矣。”已而世宗起于兴邸。其占之奇中如此。
释文:康熙三十二年至四十六年由贾朴刊刻并请黄宗羲口授序言的《明儒学案》紫筠斋(贾朴斋名)本,增加了二老阁本中未见的许璋、王文辕(《姚江学案》)和胡瀚(《浙中王门学案》)三人的叙传。紫筠斋本所载的许璋等人的叙传,虽有可能为贾氏所增,但也不排除被黄宗羲遗漏的可能性。据贾润序云:“其它崛起而无师承者,亦皆广为网罗,靡所遗失。论不主于一家,要使人人尽见其生平而后已。”汤斌亦曰:“《学案》宗旨杂越,苟善读之,未始非一贯也。”说明黄宗羲在搜集资料时,是不带任何偏见的,可以说是越杂越好,“广为网罗,靡所遗失”。况且,即使为贾氏增入的推测能够成立,那也是符合黄宗羲心愿的。因黄氏尝谓:“是书搜罗颇广,然一人之闻见有限,尚容陆续访求。即羲所见而复失去者,如朱布衣语录,韩苑洛、南瑞泉、穆玄庵、范栗斋诸公集,皆不曾采入。海内有斯文之责者,其不吝教我,此非末学一人之事也。”贾氏的增补,无疑是对黄宗羲这一心愿的满足。而较之其它史料,贾氏所增补的许璋小传中,多了一段许璋对李承箕所阐发的自己的观点。这段话很重要,它反映了许璋的道教立场已有所转变,并且与白沙弟子发生了分歧,从而为许璋放弃去岭南拜访白沙之行动作了说明,更主要的还在于为黄宗羲的“不知阳明后来从不说起(白沙),其故何也”的质疑作了较好的注脚。
三
通过以上的史料梳理和文理透析,我们可大致得出以下五点结论:
第一,被“人呼为神仙”的许璋,在当时的绍兴地区是位精通预测学的占星术高手,属于道家道教型的阳明之道友,称其为阳明“门人”,实为后人似是而非之推测。
第二,许璋与王阳明交往的时间较长,从弘治十五年修炼阳明洞始,到正德十六年回乡讲学止,阳明在关键时刻的一些关键问题上,常常求教于他,实质上是请他为自己的命运作预测,这显然与阳明早年的道家道教情结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第三,王阳明在早年的思想形成阶段,曾从许璋那里“取其资益”,故曾有人将许璋称为阳明“塾师”。但实际上,阳明与许璋是“共参道妙,互有资益”的互补关系,所以阳明本人一直视许璋为“越中诸友”,而包括许璋在内的“越中诸友”,乃是一批对阳明学的思想创设和行为方式产生过一定影响的志同道合者。也就是说,早期的阳明学,乃是以王阳明命名的,由当时的一批颇具批判意识的思想家群体,尤其是早期的越中道友所共同创立的思想学说。因此,当我们把许璋归入早期阳明学派的时候,切不可将其与阳明的越中高足同等齐观。正因为此,清初贾朴刊刻的《明儒学案》紫筠斋本才从阳明的“越中诸友”中,仅仅选择许璋补入《姚江学案》,但又不称其为阳明门人。
第四,耿定向撰《先进遗风》之许璋传,主要目的是想通过许璋而把王阳明与陈白沙甚至道家道教链接起来。耿氏虽亦被视为阳明后学,被归入泰州学派之系列,但他的立场却与阳明学派的二王(王畿、王艮)等人有明显不同。在他身上,已表现出游离于阳明学与朱子学之间或者从王学回归朱学的某些迹象。由于白沙学很早就被定性为近于二氏之学,所以耿氏把阳明纳入白沙之系统的真实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证明阳明学说有修正和改造之必要,这就如同必须矫正和修补白沙学一样。这是明代学术螺旋式发展的必然轨迹。
第五,许璋虽然只是位精通道教“奇门九遁之学”的“处士”,而未被时人直接称为“道士”。但这样的“处士”,在道教盛行的明代中叶,大都是不拘于儒释道三教之畛域而能够出入于道释两家的“隐儒”,他们尤其与民间道士、居士难分你我。这也是为什么《两浙名贤录》要把许璋等人归入《高隐》传的重要原因。众所周知,明代以后,道教世俗化的步伐进一步加快,道教“地仙”说实际上就是对传统的脱离人世的神仙说的否定。“地仙”观念的意义,就在于它认为:道教的宗教追求完全可以在世俗社会中实现,神仙也可以具有和凡人一样的生活方式。而道教修仙观念社会化的真正实现和真正普及,又是通过宋元明时期广为流行的“劝善书”来实现的。劝善书把在世俗社会中的行道立功、积累善行视为长生之必务,于是“入世”便被演化为修仙的必要条件。在这一时期的劝善书和别的道教经典中,“入世修仙”成为道教修仙思想的主流和社会各阶层的共识。这可以说是王阳明之所以能与这些世俗化的隐儒道人结为知交,以及其门人后学大都与劝善、自省式的功过格运动有密切关系的重要背景。所以除了许璋,在阳明早年结交的诸友中,还有不少像王思舆、王琥、吕素庵这样的隐儒或准道士。阳明与这些人结交,既是身心修炼、治病养生之需要,更为心理调节、思想创设之必需。
总之,在王阳明的早期活动中,许璋的“角色”虽然是“配角”,但却很难抹去。少了这样的“配角”,“主角”王阳明的登场就会逊色不少,而明代思想文化这场大剧也会显得不够丰满。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