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恩直解
2011-02-17吴以义
吴以义
(复旦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433)
库恩(T.Kuhn,1922—1996)因为提出范式理论而广为人知。“范式”有时也译作“规范”,最初是依据科学史提出来的一个朦胧的说法;因为朦胧,所以引起了广泛的讨论。参加讨论的多不是科学史研究者而是各种各样的人,有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的专家学者,也有忽发奇想的达人。三教九流,发挥经义,各逞其能,大有“作者未必然而读者何必不然”的味道,一时文献汗牛。库恩曾说这些人是在他的著作中“挖掘”([1],xi)。一晃五十年过去了,当时的热情已经消退。今年6月15日是库恩去世15年的忌日,老僧已死,面对断壁旧题,静下来用最朴素的方式重新看看他的理论,梳理其中主要概念的发展线索,或者是对他的最有意义的纪念了。
1背景
库恩出生于一个犹太知识家庭,沉静多思得自一种传统[2]。在哈佛攻读理论物理时交接了一群人文学者,特别接近的有默顿(R.Merton),科恩(I.B.Cohen)和巴伯(B.Barber)。默顿长库恩十岁,研究社会学,而巴伯当时正在他门下。科恩主修历史,并且对科学革命时代独有心得。以后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又结识了历史学家吉利斯皮(C.Gillispie)和杜普雷(H.Dupree),库恩连同这两位,再加上老朋友巴伯,被默顿戏称为“四重奏组”。([3],73页)这一物理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学家组成的学术圈,以最秘而不宣的方式预告了库恩以后一辈子的学术走向。
从社会学、历史学的角度研究科学的发展,在1940年代颇是引人注目。1931年苏联人黑森(Б.Гессен)著长文谈牛顿理论的社会历史背景并在一个国际会议上宣读,让西洋研究者着实吃了一惊([4],149—229页)。这种从马克思主义历史唯物论发展出来的讨论方法,在当时引起了广泛的兴趣。
在哈佛毕业时,库恩幸运地得到了一笔奖学金。这种专门用于提携青年学子的赞助,不要求学生做任何指定的事——不必在乎学位,也没有必修课。库恩于是乎得其所哉,自由发挥了三年。修行期满,又幸运地得到了哈佛的教职,受命开设类似我们现在的“通识教育”的科学史课。
要讲科学史,首当其冲是亚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物理学博士库恩发现亚里士多德错得离谱。按照亚里士多德,这个课真是上不下去了。库恩后来回忆他关于亚里士多德的经验时特别谈到,这是他思想的一个大的转折:亚里士多德只能按亚理士多德来理解,换言之,亚里士多德的整套术语有其特定的、由亚里士多德赋予的意义,并不是我们这些生活在现代的人可以按现代词义自由解释的([5],iii页;[6])。这就是结论。重要的不是亚里士多德告诉了我们什么是自然,而是怎么研究自然。亚里士多德一手抓住经验,一手抓住理性,对他说来,科学就是把日常纷繁的经验现象整理成理性所能理解的陈述。亚里士多德有亚里士多德的做法,跨越他的界限,就不能理解他,就会越看越糊涂。库恩第一次认识到,或者是下意识地感到,科学的发展并无一种可以一以贯之的模式;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科学有不同的约定的术语、陈述方式,以及是非的判断标准。
2 哥白尼革命
在哈佛教了几年书,库恩又幸运地得到了古根海姆(Guggenheim)奖金的赞助,可以专做研究一年。该奖金由古根海姆(John Simon Guggenheim)基金会设立,总部在纽约,特别赞助“独创性的工作”,数额也比较丰厚,例如1991年奖金平均为26469美元。当年共有3474人申请,而最终只有167人获得。和库恩同年获得此奖金的有普林斯顿大学的吉利斯皮和科学史家萨顿(G.Sarton)的女儿、诗人萨顿(M.Sarton)。库恩利用这段时间把他在哈佛的讲义改写成了一本书,是为《哥白尼革命》[7]。这本书脱胎于他给非理工科专业学生的授课笔记,而且也多少是为申请终生教职交差。1953年库恩申请古根海姆奖金时只有六篇发表的文章,其中三篇是由他的博士论文改写的、发表在数学物理杂志上的科学论文,另外三篇是关于化学史的,发表在Isis上。文章不长,但确实展现了库恩对科学史的最初考察的特点和取向。他认为,科学概念是思想史的一个主题。库恩这种对于概念的变化在科学发展中的核心作用的看法,可能来自柯瓦雷(A.Koyré)的工作:一则柯瓦雷的“文本研究”当时正流行[8,9],二则拳拳然服膺于柯瓦雷的吉利斯皮正和他一同在享受古根海姆奖金提供的种种便利。在关于哥白尼革命的研究中,库恩注意到:
对地心说的信仰先是神经正常的一个标志,后来变成僵强固执的保守主义的标志,再变为非同一般的孤陋寡闻的标志,最后成为疯狂盲目的信仰主义的标志。([7],221 页;[10],227 页)①为与拙作《库恩》(参考文献[2])保持一致,本文引文未能完全依照中译本,谨向译者致歉。
这种概念的次第变化,“标志着”科学的进展。但是这种进展是怎样实现的呢?库恩第一次提到了这样的问题:
是什么把时而显现的偏差与不合变成了无可规避的冲突的呢?被一代人怀着敬意称为精深博大、气象万千的概念体系怎么到了后代的眼里就变得含混晦涩、繁琐愚拙了呢?为什么科学家有时无视种种观察和理论的不一致而坚持一个理论,有时又转而放弃他们的理论呢?([7],74页;[10],76页)
库恩说:“这一问题,简而言之,就是科学革命的逻辑结构。”([7],73页;[10],75页)可是这种“结构”又不是像自然科学理论中常见的、那种可以判然分辨的阶段。至少在这种变化发生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库恩注意到,“哥白尼常被称为第一个现代天文学家。但是,正如《天体运行论》行文所显示的,说他是托勒玫天文学的最后一个传人也同样令人信服。”([7],176页;[10],181页)他由此发现:
要问哥白尼的工作是古代的还是近代的,就好像要问一条道路上的转弯弧段是属于转弯前的那段直路还是转弯后的那段直路。从转弯的地方看,前后两段路都可见。可是从转弯前面的那段路向转弯处看,路似乎先是平直地伸展出去然后即消失了,而转弯处正是这段直路的最后一点;如果从转弯以后的路来看,路是从转弯处开始的,并且以后一直是平直的。转弯弧段既分别属于前后两个路段,又不属于任何一段。([7],177 页;[10],182 页)
很清楚,这就叫转折点。
3 基本概念:规范和科学共同体;反常和革命
1958年,库恩意外地收到了加州伯克利行为科学高等研究中心的邀请,受其资助做一年的研究。这个中心集中了36位研究人才,均为一时之选,其注意力常在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和经济学方面。([11],405页)物理学博士库恩能被选入,也是一种奇怪的渊源。在这一群人中,库恩发现自己是个外在:他周围的人有着与他很不相同的研究模式和论说程序([12];[13];[14],4页)。对于人文学者来说,多种互不相容的理论和考察方式通常同时存在,而自然科学的理论和研究方式显然有着强烈的排他性,换言之,在自然科学的研究中有一种既定之规,从选题、术语到研究方法和成果判定,有一套大家都必须遵从的规矩。不中规中矩,就成了一个无人理睬的异类。这种对科学研究活动的隐密的约束,其作用方式和转变方式都非常奇特,在历史描述中时时可见,但在关于科学发展的理论中又晦晦不明。库恩把这种神秘的约束叫做“规范”。
库恩第一次在这个意义上用“规范”这个词,大概是在1959年犹他大学的一个讨论会上。库恩发现自然科学研究的创造性思维很大程度上是“收敛式的”——
它的基础牢固地建立在从科学教育中获得的一致意见上,这种一致意见又在以
后的专业研究的生活中得到加强。([5],223页;[15],163页)
而科学教育的最显著的特点是:他们全部是通过教科书进行的。这种教科书不鼓励学生创造,而要求他们从中“学到这个学科专业的主旨。”换言之,
教科书只是提出专业人员作为规范而接受的具体题解,……再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能产生这样的“精神定向”和“观念调节”了。
对于科学发展所表现出来的并且是所要求的这种一致性,库恩有时把它叫做“规范”。但是,他的确从来没有给出过“规范”的明确定义;规范就成为这样一种东西:就好像我们谈论“美女”一样,人人都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但是没有一个人能给美女下一个明白的定义。
在同一场合,库恩进一步以对测量的细致研究发挥他关于科学成长的理论。([5],176—221页;[16],161—193页)如所周知,测量永远带有一个误差。在和理论期望值比较的时候,这个误差有时被认为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从而理论是“得到了验证”,有时又会被认为是“太大”,从而理论是“不可接受的”或者说是“错的”。库恩发现,这儿没有始终可用的“外部判据”。([5],181,182页)换言之,如果大部分专家,即从事这一方向研究的一伙被相互认可的人,认为误差是合理的,那么它就是合理的;如果他们说不合理,那就是不合理的。而他们这种对合理性的判断,又建立在他们对现存理论的信心之上。而这种信心,又是通过他们所受的教育建立的。这一伙人,库恩称作“科学共同体”。([5],230 页;[16],234 页;[17],90 页)
同“规范”的情形一样,库恩没有正面定义过“科学共同体”。大概意思是这么一伙人,从事类似或相同的研究,常常相互交流;他们的见解未必同一,但总有共同承认的经验事实和信赖的理论基础,有共同的语言和做法。他们的共同点来自于他们所受的教育,更具体地说是他们奉为经典的教科书。这种“教条主义的”教育,“根本不需要学生考虑、作出评估判断”。([5],225—226页)但是,正是这种教育法,完成了定鼎于一尊,排斥其他方法的科学传统,在最具历史意义的革新中表现得“无比卓著”。
值得注意的是,“范式”或“规范”和“科学共同体”是两个密不可分的概念;有时甚至可以把它们当作一件事来理解:“科学共同体”是指一伙人,他们共享某些关于科学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就是“范式”。“范式”无所不包,科研课题的选用,科学术语,解答问题的方式,正确性和正当性的评定,等等;但具体的表现却不是一种像法律的条文那样的规定,而是一种类似样板或者可堪模仿的典型做法,通过教科书传递,而上述那一伙人则必须按这种做法去做,不能越雷池一步,因此这种样板做法又常常表现为一种约束,所以“范式”又常常译作“规范”,“规矩”加“典范”之谓也。
联系前面提到过的哥白尼革命的例子,天象的观测和理论的预期之间的误差是长年存在的,从来没有“密合”过。而自托勒玫以下一千年,所有的研究者,天文学家,占星术士,都安之若素,视之为无伤大雅的小瑕疵,并相信通过合适的修改调整,它们都会消失,天文学也就按部就班地发展,直到有一天大家觉得这个误差到了无法接受的地步,于是有人才想到作一彻底的改变。
库恩进一步用氧气的发现和由此而来的氧化学说取代燃素说的历史,细致地描写了他心目中科学发展的模式。([5],164—167页;[18],165—177页)燃素是17世纪化学的基础概念,是一种假定的,对可燃性质负责的东西,可能是微粒,可能是精气。但是自波义耳起,研究者越来越多地注意化学反应前后的重量变化,发现越来越多的不可理解和无法纳入已有理论并且和其他相关理论、实验相容的事实,化学就进入了一个库恩称之为“反常”的阶段。尽管做出了种种调整修改,但是反常继续存在甚至扩大,这就迫使科学家“从新的角度去考察老的问题,”“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周围的世界和他们自己的工作,”必须改弦更张。这种“消化新事物所要求的调整”非常深刻,“当这种调整越来越明显的时候,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科学革命。”这就使得“科学发现的过程必须而且必然展示一种结构,因而在时间上也是延展的。”([5],172页)
4 常规科学
一旦这种调整,或者叫做革命,获得了成功,科学就进入了一种新的稳定状态,库恩把这个阶段叫做“常规科学”:
常规科学绝非意在把新类型的现象引入视野。事实上,那些与此框架不合的现
象常常根本不会被注意到。([14],22页)这个时候,“规范”就发生了引导和制约的作用:
“规范”一词有两种不同的使用方式:一是某一特定社群的成员所共享的信仰、价值和技术等等构成的整体,一是上述整体中的一个环节,一种可以被当作典范来替代规则的“问题的具体解法,”这一解法为常规科学中尚未解决的问题提供一个解答的基础。([13],234页。)
于是科学家把一套完整的方法、术语和基础理论联系在一起,并且拒绝任何和这种做法不合的东西。科学家致力于把已有理论精细化,力图使之涵盖更多的现象,力图使理论结果和经验事实更加切近。这表现为对理论的修正和对实验的修正。整个18世纪,拉格朗日、欧拉、高斯等关于牛顿理论的工作,从本质上看,就是把牛顿简化了的高阶项重新放进天体力学中去,从而得到和观察更切近的结果([5],186页);对库仑定律的研究则更多地集中在提高实验精确度从而得到和理论更切近的结果([19],761页)。任何不在这一方向上的工作都会被认为是无意义的,都会被整个科学界,或者用库恩的术语来说是当时的科学共同体所摒弃。这时,人力物力的投入会直线上升,而产生的结果很可能是只有少数专家才能理解的微小进展。但是,科学的这种保守性,保证了科学相对的稳定,同时也杜绝了任何浅薄的狂想和没有根基的猜测。
5 再论哥白尼革命
如上所述,哥白尼革命是库恩关于科学革命的概念的发祥地。在天文学上,哥白尼骤然把太阳和地球对换了位置,整个图景为之丕变,而学说的发展在历史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先兆,这就很容易让人相信这是一种突然的事变,是一种典型的规范转换,堪当“革命”之名。几乎和库恩的书同时,肯尼迪(E.S.Kennedy)和罗伯茨(V.Roberts),稍后还有萨利巴(G.Saliba)等阿拉伯学者,发现哥白尼的理论和13、14世纪玛拉干学派,尤其是Ibn al-Shatir的工作很相似。([20],428—432;[21],492 页;[22],227 页;[23],3—18 页;[24],377页;[25])我们知道不少阿拉伯天文学家的工作有希腊文译本在意大利半岛流传,也确实知道哥白尼能阅读希腊文,([26],239—243页)还知道哥白尼确实在意大利多所大学里学习过多年。从柯瓦雷开创的文本研究的传统出发,假定哥白尼的工作和他们有联系也不是不可想象的。([27],41—48页)如果这些事可以连起来看,那么哥白尼的工作就不显得那么突然,而是更加自然地融入了当时种种对托勒玫体系的完善和修改的大潮中,更像是一种库恩描述的常规科学的“解难题”的努力。更糟的是,在哥白尼日心说形成的1510年前后,似乎也找不出库恩所谈论的“反常”:观测结果和理论预期的误差并没有突然增大,——说实在的哥白尼本人也没做过什么有实质意义的观测。据说,哥白尼的观测仪器“粗糙,比古代希腊人和阿拉伯人的东西还要不可靠”([28],122页)。据传哥白尼曾对雷提卡斯(Rheticus)说,他只要能把观测误差降到10弧分以下,就会如同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发现无理数那么高兴([29],6页)。事实上,早于哥白尼一千年,亚里山大的天文学家就做到这一精度了。换言之,细致的历史研究并没有发现哥白尼的工作源起于库恩意义上的反常,更不要说“危机”了。从最基本的层面来看,哥白尼模型甚至在数学上也未必比托勒玫的做法更简洁明了。([28],572—573页)我们还记得库恩本人最初提出的问题恰恰就是为什么科学家有时可以“无视种种的……不一致”又有时“转而放弃”他们的理论,从哥白尼的这个案例的最新研究成果看,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库恩的第一个问题,回到了我们讨论的起点。这就产生了一个真正的危机:当社会学家,心理学家和哲学家热烈地欢迎和讨论库恩的规范理论的时候,规范理论得以产生的历史依据却似乎被历史研究破坏殆尽。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当库恩造就了科学哲学的历史学派,他的理论在很多社会科学研究领域被广泛引用的时候,“规范”的概念当时在科学史的专业研究中只得到了谨慎的回应和有限的讨论了。
以现有的史料和研究看,对哥白尼为什么骤然决心把太阳和地球互换位置,我们确实还没有史学意义上的令人信服的说明。但是从后续事件的发展来考察,哥白尼的转折点地位则清晰可见。从他开始,一种新的图景,太阳居中而众星环绕,成了至少是可以想象的东西;亚里士多德和托勒玫的学说,成了至少是可以讨论的东西。而哥氏理论的真正革命内涵,则要在将近一个世纪以后才被清楚地表达出来,成为科学界的新规范。伽利略是当事人,感觉最切近。在谈到哥氏理论时,他反复强调,“依照哥白尼的方法,一个人必须否定自己的感觉。”一语中的。当亚里士多德在地中海灿烂的阳光中沉思的时候,他是跟着感觉走的,他的理性必须服从感觉;当哥白尼面对波罗的海宁静的夜空时,他所追寻的,是把现象中隐藏的理性阐发出来,而现象必须由理性来统帅。从这一意义上说,哥白尼的确颠覆了亚氏将近二千年的传统,而1543年则当之无愧地成了科学革命的里程碑。
6 旧量子论
其实,库恩的规范理论,如同任何一种历史理论一样,常有其适用的范围。简言之,对于纯概念和理论的发展,库恩描述的图景和构造的理论和历史真实常能契合,相互印证,甚至相互发明。如果一定要从科学史中找一段来图解库恩的理论,那么旧量子论的发展(1896—1912年)应当是最合适的了。
先是,1870—1880年代欧洲科学家关于电磁辐射和可见光光谱的精细的实验和麦克斯韦的电磁学理论都有长足的进步。这就使得用实验去验证理论成为可能。19世纪后半期的物理学,从任何一个角度衡量,都是很典型的库恩的常规科学,而当时实验和理论所做的,也都是常态调整。电磁辐射的研究中,辐射的频率和能量的关系是一个热门的课题。玻尔兹曼(L.Boltzmann)在1884年从理论上导出了关于辐射能量的公式,把热力学和电磁学的概念结合了起来,这在物理学上是一个辉煌的成就,([26],482页)成为诠释库恩所谓的“解难题”的绝佳例子。1896年,维恩(W.Wien)利用热力学理论和实验数据进一步得出了一个关于辐射能量和辐射频率的关系式。这个结果在频率很高时和实验符合得很好,但在频率低的时候不能尽如人意。维恩用的是很基本的公式,而数据又是设计严谨操作精密的实验结果,这就构成了一种“反常”。1900年,瑞利(L.W.Rayleigh)用纯电磁学理论推出了另外一个关系式。这个关系式表明,能量在高频率波段会迅速地趋于无穷大。这显然是荒谬的,不合于任何现存的理论和实验。而特别让物理学家们束手无策的是,瑞利的结果是从经典电磁学的基本理论导出的,其中没有任何可以腾挪调整的环节。于是德国人普朗克提出,如果要消除这种反常,只能把能量看作是一种不连续的小粒子,这种做法后来被称作“量子化”([31],127—133页)。但是,能量的连续是从科学革命起所有物理学家赖以解释自然的基本哲学假定,放弃这种连续性就是放弃整个经典物理学赖以生存的因果关系的基础,就必须以全然不同的眼光重新考察19世纪物理学家认为已经完美解释了的世界,这就形成了库恩意义上的危机。1905年爱因斯坦进一步用量子化研究了光电效应,1911年波尔以能量不连续假定为基础构造了新的原子模型,稍后他们的理论都得到了实验的支持,1921和1922年的诺贝尔物理奖肯定了他们两人的贡献。新物理学,即以能量不连续为基本假定的物理学由此产生,新规范由是建立。这一变革看起来是一场典型的科学革命。很久以后爱因斯坦回顾这段历史时说,
……一切尝试都失败了。这就像一个人脚底下的土地被抽掉了,使他看不出哪里有可以立足的巩固基地。至于这种摇晃不定、矛盾百出的基础竟足以使一个像波尔那样具有独特本领和机智的人发现光谱线和原子中电子壳层的主要定律,……即使在今天,在我看来仍然是一个奇迹。这是思想领域中最高的音乐神韵。([30],21页)
在科学发展的最富创造性的时刻,常规的逻辑过程中断了。无怪乎爱因斯坦只能用音乐来谈论物理学了。量子论的产生,如此精彩,如此典型地诠释了库恩的理论,无怪乎当库恩决定要以此为主题写一本书时,人人翘首以盼。哈佛的理论物理学博士的专业背景,他所独占的量子力学发展的宝贵的口述历史资料,普林斯顿的工作环境,这些条件在当时没有一个科学史研究者可以稍稍望其项背。1978年,《黑体辐射理论和量子不连续性1894—1912》出版[32]。让库恩的同事们大吃一惊的是:这本书没有谈科学革命的结构,没有谈科学共同体,也没有谈范式。本书对旧量子论的处理迥异于五十年来通行的解说,又让训练有素的历史学家觉得难以接受;而非常专业的物理学讨论又把历史的线索完全淹没在高度数学化的叙述之中。耶鲁大学的克莱因(Martin Klein)在第二年刊出的书评中对库恩的书采取了明白的否定态度,认为库恩过分地强调了量子理论发展史中逻辑的自洽而忽视了历史的复杂性([33],430—434页)。
7 再论“规范”
没有人知道库恩在撰写《黑体辐射理论和量子不连续性1894—1912》时为什么意趣丕变——也可能根本没有变,只不过是回归了“历史学家”的本色。库恩说过,他一生戴两顶帽子,一是历史学家,一是哲学家;言下之意他不能同时扮演这两个角色。然而,“规范”以及相关观念仍旧是他的心爱的主题。1982—1983年在西德的一个讨论班上,库恩又为他的科学发展理论作了如下说明:
……我先把我认为的科学发展的两种形态,常规的和革命的,区分清楚:……常规科学所生产的是科学经年不息地成长、加砖添瓦所需要的知识材料。这种累积性的科学发展观是人所共知的,……但是科学发展还表现为一种非累积性的形态。这种非累积性阶段提供了理解科学知识核心层面的唯一线索。[34,35]
显然,这个“非累积性阶段”就是已有规范的破坏和新规范的建立,就是库恩意义上的“革命。”这大概是库恩对他的科学发展理论的最朴素、最清晰的陈述了。值得注意的是,这段陈述距1950年代他最初考虑科学革命的结构问题大约二十五年。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的深入探讨和反复驳难,观念的表达终于达到了一种沉静清澈的境地。共同体,规范,和常规科学;反常,危机,和革命,构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阶段,各具特色。在科学史上诚然很难找到一个可以准确图解这一理论的故事;但是,在考察丰富多彩的历史变迁时,这些概念又时时隐隐然存在,精深微妙地影响着研究者的思考。库恩的功劳在于他在对科学的哲学分析中引入了历史,不仅讨论了科学家们在做什么,而且讨论了他们是怎么做的;不仅是科学理论的构造,而且是它们如何成长发展;不仅是静态的描述,而且有动态的分析;不仅是逻辑,而且是认识论,从而更深刻地揭示了“科学认识如何可能。”现在已经很少有人仍旧拘泥于库恩的某个具体概念,对号入座式地图解历史;但是我们很容易看到,在讨论科学史时,库恩的观念,做法和影响时时存在。在评论柯瓦雷的工作时,吉利斯皮引用了柯瓦雷对贝姆(J.Boehme)的评论,这段精彩的论述同样可以准确地用在评论库恩:([36],viii;[37],483 页)
我们确信,……一如他们所着意表达描述的实在世界,一如他们所为之鼓舞制约的精神直觉,大师们的哲学体系是不可穷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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