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诗意——朱德群其人其画
2011-02-15朱小明
文/朱小明
图1 朱德群作品之一
图2 朱德群作品之二
1920年的巴黎画坛发生了许多事情,其中最令人扼腕的,是才气横溢的意大利画家莫迪格里阿尼离开了人世,时年三十六岁。一颗还未升顶的巨星过早陨落了。
在同一年,在世界的另一端,一个中国人在中国徐州萧县白土镇的一个中医世家呱呱坠地,这就是日后跨洋越海来到巴黎,经历整整四十二年的奋斗,幸运地看见了自己的成功,荣获尊贵的法兰西学院院士称号的朱德群。
朱德群的成功成为了东西方世界共同的骄傲。两个热爱艺术的外国人,都喜欢巴黎,同把这座城市看作自己心中的麦加,在这里不懈地努力,尽管各有所获,但命运毕竟大有不同。巴黎,真是一个让艺术家既憧憬,又无奈的地方。
朱德群的祖父和父亲都是当地受人尊敬的中医。除了行医,他们喜欢舞文弄墨,并有大量的书画收藏,有董其昌的水墨山水,陈洪绶、唐伯虎的工笔人物,仇英等名家的扇面字画等。这些墨宝为家人百般珍视,装在几个沉甸甸的樟木箱里,平时深藏不露,只在每年夏天晒霉的时候,才让人一饱眼福。
图3 朱德群作品之三
朱德群就生长在这样一个古风浓郁,传统文化气息环抱的家庭里。他幼年受到很好的私塾教育,长大进入县立小学后,反而觉得那里学得东西太浅。他一直跟着堂哥练书法,堂哥要他按部就班从楷书学起,但背着堂哥,他擅自写起草书来,尤爱王羲之的书体,这喻示着他内在所具有的激越奔放的性格。每当大人们打开樟木箱,把画一张张拿出来晒的时候,他是最兴奋的,总是东瞧瞧,西看看,很是专心。耳濡目染,渐渐地,他跟着父亲画起国画来。到了初中毕业前夕,学校老师看他长得体格高大强壮,喜欢打球,建议他考体专。可他父亲认为搞体育是吃青春饭,不如画画可以画到老,鼓励他考美专。于是,他和徐州中学的同学、后来成为著名画家的颜涵结伴,去考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结果双双被录取。
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坐落在西子湖畔,苏堤垂柳,断桥残雪,浓妆淡抹的西湖,古往今来养育了多少文人墨客。国立艺专是当时国内为数不多的艺术学校之一,由著名教育家、当时的教育部长蔡元培先生创建于1928年,并聘请留法回国的林风眠先生担任校长。学校师资阵容强大,拥有吴大羽、刘开渠、雷圭元等几乎清一色的留法教授,还有潘天寿、郑午昌等一批学养深厚的中国画教授。林风眠带给学校最重要的东西,是开放的学术气氛,他向学生传播前卫的西方现代艺术,鼓励学生积极思考,建立自己的艺术思想和独立精神。学校的学风很好,师生们创作学习的目的非常单纯,只是为了画好画,没有其它的杂念。在这样的环境里,朱德群似乎找到了天然的归宿,他的性格外冷内热,不善言辞,不熟悉的人觉得他不易靠近,但是和他交上朋友的人都知道,他是一个赤诚相待、肝胆相照的北方汉子,为人单纯朴实,淡迫名利,对自己想干的事孜孜以求,不言放弃。
在学校里有两位老师是他最喜欢的:一位是潘天寿,另一位是吴大羽。潘老师学贯古今,功底深厚,诗书画俱通,在中国画的推陈出新上有非常独特的见解。他的魅力深深吸引了朱德群,使他曾一度想成为一个国画家。他说:“他(指潘天寿)颇有文人画家的气度和修养,有文才,在绘画上有自己的风格,而且富有时代性,现在看来,他在中国近代绘画史上应该有一席相当重要的作用。我原本希望念国画系,但是当初杭州艺专没有国画系,只有绘画系,以素描、油画为主,不过,每星期仍有几堂国画课。”(《朱德群》廖琼芳)潘老师“须有高尚之品质,宏远之抱负,超越之见识,渊博之学问,广阔深入之生活,然后能有所成就”的教诲,成为了朱德群日后做人做事的座右铭。
吴大羽是另一位他艺术发展道路上的引路人。吴大羽是中国最早接受西方现代艺术的艺术家之一,思想开放,具有非凡的艺术天赋。他1922年来到巴黎,两年后与林风眠、林文铮、李金发等人发起组织了霍普斯画会。林风眠对吴大羽的作品和才能赞赏有加,欣赏他的色彩天赋和创造力。吴大羽画风狂放,喜欢野兽派的浓烈色彩,对巴黎画坛的前卫潮流非常敏感,同时也是一个极其单纯、正直,具有民族责任感的知识分子。他在巴黎呆了五年,学成回国后受林风眠之邀,到杭州艺专教授油画,并担任西画系主任。朱德群在谈起这位恩师时每每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每当与朋友和同学提到吴大羽先生名字的时候,我心中即产生无限的兴奋和激动,几不能自持,感恩之心油然而生。吴大羽先生是我的老师,更真切地说是我的恩师,我万分幸运的是我在艺专遇到了几位非常好的老师,大羽老师是我最尊敬的一位,也是我受益最多的老师,所以饮水思源,说他是我的恩师并没有一点言过其实。”吴大羽先生因其天赋有时会给人以恃才傲物的感觉。其实,对待那些热爱艺术,求知欲望强烈的学生,吴先生一直是循循善诱,耳提面命,显得十分的有耐心和竭尽保护之能事。学生们在他的鼓励下对艺术的热情与日俱增,中国现代美术史上许多有影响的大家都受到过他的指导和激励。因为有这样一批德才兼备的老师,杭州艺专无论从学术的前卫性,还是学校的学习风气,在当时国内都是首屈一指的。
受老师的影响,巴黎一直是朱德群心中的圣地,他冀望能够像老师们那样,在这个世界艺术中心接受熏陶和洗礼。如同一个信徒,似乎不到麦加就无以证明自己的虔诚。他来到了巴黎。对于艺术家,巴黎是一块特殊的土壤,很宽松,很包容,很少有城市对艺术如此尊重,对艺术家如此充满善意。艺术家们喜欢聚集在这里,享受它浓浓的艺术气息,和波西米亚式的浪漫自由。
朱德群到巴黎后,一切顺风顺水,两幅以妻子为模特的油画肖像作品,分别获得两届沙龙奖。之后,不断有作品参加各种画廊组织的展览,甚至有幸和他心仪的大师毕加索、米罗、马克思·恩斯特、弗拉芒克等同处一室展出。朱德群的名字也有资格与这些大师的名字印在一起。这样的开局看来不错。但是,那年(1956年)在巴黎市立美术馆看了尼古拉·德·斯塔埃尔作品展后,他受到的冲击是难以名状的。他曾对人说:“我看了之后很感动,顿时给了我很大的刺激。我以前是画具象的东西,而这位画家的画是从有形到无形,后期作品表现得自由奔放,这一刺激下,使我感觉到有一种感情和思想的大解脱,他那自由奔放的作画态度对我有很大的启示,我冀望能摆脱有形画的束缚,从那时起我便开始尝试画抽象画了,尼古拉·德·斯塔埃尔给我的影响是重大的,因为抽象画给我一种自由感,使我可以尽情地发泄,画后感觉非常痛快,自此才觉得具象画太拘束,太受形象限制。”这是朱德群的真情吐露,日后他朝着这个方向,进入了抽象画的圈子,加入了巴黎画派。
但是,在这个心目中的圣地奋斗了数十年之后,朱德群发现,在巴黎,他真正的收获是发现了中国。巴黎给了他一个视点,这个视点让他跳出“庐山”而观其全貌,使他看到了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整体的中国。这一发现成了他艺术的支柱和灵魂,他所有的灵感都从这个源头喷薄而出。就像一个找到家的孩子,在那一刻,他感到了平静,他已经无所顾虑,纵使他仍在外面游荡,但没有恐惧,因为他知道家在哪里,他找到了自己艺术的灵魂——中国文化:他在中国绘画中找到了写意的表达方式;在中国山水画中找到了气韵、空灵、诗意;在中国书法中找到了用笔的书写性和线条感。这些中国传统艺术的审美理念与表达方式,成了他取之不竭的创作源泉。这些东西是他与生俱来的,已经融入了他的血脉,不管他走到哪里都将永远伴随着他。
朱德群的绘画有很强的形式感,加之色彩绚烂,光影迷离,往往给人一种非常抽象、非常唯美、非常现代、非常国际化的感觉。朱德群确实在色彩的运用上和形式的把握上达到了令人难以企及的程度。但是,朱德群之所以为朱德群,显然不单单是由于他在形式和色彩方面超强的掌控能力,而是由于他在绘画中巧妙植入的中国意境、中国情愫、中国趣味、中国表情,一种在文化的涵化中被提纯和升华的中国艺术精神。
在作品二至四(图2、图3、图4)中,我们难道不能隐隐约约体验到中国大写意的某种内在性吗?如此空灵、冲淡,又如此浓烈、绚烂;气韵流转,诗意盎然,这是多么的中国!又是多么的西方!
图4 朱德群作品之四
朱德群的绘画,可以称之为艺术上的“八面玲珑”:西方人从他的绘画中找到了西方人想要的充满了绚烂的宁静之美;中国人则从他的绘画中找到了含蓄的隐逸之趣。
吴冠中先生在看了他的作品后有如下评述:“……在巴黎画家朱德群的工作室中,我遇到了乡亲、知音。在他大量的大幅油画作品前,我感受到的是中国山水画中气韵生动的美感,而全未意识到自己正面对着抽象绘画。作者一幅又一幅翻出他的作品,我时而如登上云南玉龙山,眼看白云吞噬黑石,搏斗难分难解,引来助阵的喜鹊和乌鸦;时而如进入家乡善卷洞的水洞里,潺潺流水拍击千层岩嶂,水里荡漾着灯光渔火,倏忽明灭;忽而跌入深潭数千寻,草藻沉浮,卵石隐隐,鱼跃水溅,一团被卷入了漩涡……知音,故国之音,乡土之色,这些道是抽象却具象的画境立即在我同去访问的中国画家间引起了共鸣,大家感到一样亲切。”诚哉斯言!
朱德群在寻求艺术的向外发展和突破的过程中,悄悄地完成了向母文化——中国文化的回归。这个世界有这样一个不变的定律:任何一种力量,在它向正方发力前,会先回归,向反方寻求力量,然后为它的正向发力提供能量和积蓄。文化也是如此,它有一种向心力,只要你属于它,不管你走到哪里,有多远,她都会像母亲一样每时每刻地关照你。中国文化更是如此,它博大精深,源远流长,几千年的沉淀积累,形成了它固有的、独特的价值观和审美取向。它善于包容,懂得吸收,既能够与其它文化和谐相处,又具有鲜明个性和无限活力。与西方艺术追求极端的思维方式相反,中国传统的审美取向追求综合平衡的思想哲学,这决定了中国艺术的表现形式一定不会是非常写实,当然也不会是“无形象”的抽象。于是,“写意”就成了一种必然的选择。朱德群虽然身处巴黎,但是他知道自己艺术的灵魂在中国。他赋予他的艺术神韵、空灵和诗意,甚至,我们还能从他激越的画面中听到天籁般的声响和音乐。朱德群艺术的视觉感观是如此的美好和丰富,使浪漫和品味高尚的法国艺术界无法拒绝他。他们为他的作品所倾倒,他们站出来捧场,把他送上法兰西学院院士的宝座。朱德群在巴黎堪称完美,这位时刻知道感恩的谦虚的中国人,不知道在他获得巨大的成功之后,首先在心底里念叨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