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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证学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兴衰*

2011-02-10刘卫国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1年1期
关键词:王瑶现代文学学风

刘卫国

实证学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的兴衰*

刘卫国

实证学风是中国学术研究中源远流长的传统学风,但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实证学风一直未能占据主导地位。1950—197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盛行以论带史,1980年代又强调当代性、主体性和片面性,1990年代又有学者质疑实证学风,进入21世际则追逐“理论”与“想像”,实证学风一直备受批判、质疑和冷落。实证学风未能有效建立的原因:一是现代文学的政治目的与实证学风难以相容;二是用实证学风做学问的效率较低;但更重要的是,现代文学研究界未能端正对实证学风的认识。

实证学风;现代文学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学科史

实证学风是中国学术研究中源远流长的传统学风。实证学风对有清一代和民国的学术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那么,实证学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有怎样的表现呢?其兴衰之理又何在?这是本文要考察的问题。

中国现代文学成为一门学科是在1950年代。一般认为,学科的奠基之作是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王瑶本人是受过实证学风熏陶的,正如其弟子钱理群所说:“王瑶先生所师承的鲁迅先生、朱自清先生,以及他本人的研究,与乾嘉学派的这种继承关系,也是十分明显的。”①钱理群:《王瑶先生文学史理论、方法描述》,《王瑶先生纪念集》编辑小组编:《王瑶先生纪念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41页。王瑶在1947年评价一部文学史时,反复强调该书“完全由作者的主观左右着材料的去取”,“用历史来说明了作者的主观观点”,“有许多与史实不太符合的地方”,损害了“这部书的‘史’的价值”②王瑶:《评林庚〈中国文学简史〉》,《清华学报》第14卷第1期,1947年10月。,可见王瑶反对那种以论带史、不尊重史实的治学态度,已经养成了尊重客观史实、论从史出的实证学风。王瑶的学术成名作《中古文学史论》就是以实证功力闻名学界的。有学者赞叹:“他的每一个论断,都不是凭空的臆想,而是有大量的历史的和文学的现象的史料作根据。”③孙玉石:《王瑶的中国文学史研究方法论断想——以〈中古文学史论〉为中心》,《中国文化研究》1995年第4期。还有学者肯定:“王瑶先生的《中古文学史论》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其引征史料的丰富,以致时人有‘竭泽而渔’的称誉,显示出所受传统治学方法的深刻影响和深厚功力。”④钱理群:《史家的风范——王瑶的研究个性、学术贡献与历史地位》,《返观与重构》,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55—56页。

王瑶1950年赶写《中国新文学史稿》时,仍然保留了一些实证学风。王瑶向人介绍此书的编写原则时曾说:“多以作品和史实为依据,少写空泛的议论和分析,点到为止,不多渲染,要言不繁,留有余地。”①孙玉石:《他拥有绿色的永恒》,《王瑶先生纪念集》编辑小组编:《王瑶先生纪念集》,第185页。不过,此书并非完全遵循实证学风,而是论在史先,以论带史,《中国新文学史稿》绪论部分阐述对新文学史的整体看法,几乎在所有重要问题上,都征引、套用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论》的有关观点,而不是从新文学史自身总结提炼出观点。

很快,实证学风就在1950年代遭到批判。1951年发起了批判胡适运动,运动一直持续到1955年,批判胡适本来是一场政治运动,但也殃及实证学风。因为胡适在学术上提倡“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有一分证据就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就说三分话”,而且胡适曾经是民国时期的学术领袖,民国时期的学术,受胡适这种实证学风影响很深②贺麟在1950年代批判胡适运动中曾说:“旧中国旧学术界的知识分子,在这一或那一形式下,直接间接都多少受过他的影响。甚至在解放前,自命与胡适思想不一致,曾反对过或不理睬胡适思想的人,也都不免受过他的影响。”贺麟:《两点批判,一点反省》,载1955年1月19日《人民日报》,此文又收入《胡适思想批判(论文汇编)》第2辑,北京:三联书店,1955年。。罗尔纲的《师门五年记》讲了这样两则故事:有一次,罗尔纲写了一篇《上太平军书的黄畹考》,考证故宫博物院发现的《上太平军献攻上海策》的署名作者“黄畹”即王韬。这篇考证论文的初稿送胡适看后,胡适认为证据不够叫罗尔纲补充,并嘱咐他不要急着发表。经过几次反复考证研究并加以重写,胡适才认为“证据充足,结论站得住”,送交发表。另一次,罗尔纲发表了《清代士大夫好利风气的由来》,胡适写信给罗尔纲指出文章立论不足,并写道:“你常作文字,固是好训练,但文字不可轻作,太轻易了就流为‘滑’,流为‘苟且’。”胡适接着说:“我近年教人,只有一句话‘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有一分证据只可说一分话。有三分证据,然后可以说三分话。治史者可以作大胆的假设,然而决不可作无证据的概论也。”③罗尔纲:《师门五年记·胡适琐记》,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第43、57页。这两个例子说明,胡适治学讲究实证学风,也以这种实证学风要求其门下弟子。

在批判胡适运动中,出现了一些文章,专门批判胡适的治学方法。现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王瑶也上阵批判胡适。他认为:胡适“所用的这种种方法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虚构事实和滥用材料来为他臆想的假设制造根据,而他的假设又是实验主义的引用,因此这种方法也就不能不是为反动阶级‘应付环境’用的反科学的方法;从这里是不可能得出任何科学的结论的”;还说:“胡适不过拈取了‘大胆的假设’和‘小心的求证’这两句话来利用考据,来粉饰他那‘只问效果,不顾实质’的主观唯心论,并企图以之混淆人对于假设与求证的正确理解罢了。总之,胡适派考据的特点就是企图从历史材料中来找到他所需要的为反革命效果服务的东西。”④王瑶:《论考据在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地位与作用》,《王瑶全集》第2卷,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498、505页。王瑶晚年曾试图修改此文,但因过早去世,未及完成,参见《王瑶全集》第2卷“编辑说明”。在王瑶看来,胡适的实证方法是为反动阶级服务的反科学方法。

批判了胡适的实证学风,自然造成了学术界学风的新变化。实证学风反对主观随意性,论点要求言之有据。而新的学风则强调理论的重要性,提出了“以论带史”的口号,用“理论”牵着历史的鼻子走。“以论带史”发展到极端,可以“革命需要”、“现实需要”为口实,漠视史实,蔑视证据,甚至任意改造、歪曲、捉弄历史。

这种新的学风很快渗透到现代文学研究中来。复旦大学中文系1955级编写出版的《中国现代文学史》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比如,该书这样否定胡适的《尝试集》为新文学史第一本个人新诗集这一历史事实:“解放前不少人给胡适的‘尝试集’作了种种吹捧,说这是中国的第一本新诗集;解放后也有人(如王瑶等人)把它说成是中国第一本新诗集。这是非常错误的!‘尝试集’决不是我们第一本新诗集,无产阶级有无产阶级自己的新诗集!‘尝试集’是个非驴非马的、反动的、无聊的东西。这本‘尝试集’五花八门,象杂烩一样,样样齐全,然而没有一首是诗,没有一首是新诗!”①复旦大学中文系现代文学组学生集体编著:《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59年,第66页。如果真要否定《尝试集》是第一本新诗集的话,拿出证据(也就是找到一本在《尝试集》之前出版的新诗集)就行了,根本用不着高喊口号批判《尝试集》。但是,该书根本无意去找证据,只能这样声嘶力竭地喊口号,还以为口号喊得越响就越是有理。

到了“文化大革命”,这种反实证学风发展到极其恶劣的地步,完全可以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哪里是有一分证据说一分话,没有证据也能说话。在这种恶劣学风的作用下,现代文学学科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了。

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学术界开始恢复生机,现代文学学科得以恢复。恢复之初,学科的首要任务是推翻文艺黑线专政论,为文化大革命及“十七年”期间被错误打倒的作家平反昭雪。平反昭雪需要出示证据,要用证据来说明过去的批判是错误的,还要甄别证据的真伪。时代的这种要求,带来了实证学风的恢复。

现代文学学科恢复后,为了夯实学科的基础,编辑出版了大量资料丛书。当时研究者从原始报刊查起,收集整理有关现代文学运动、思潮、社团和作家评论的资料。这种资料的收集、考订、整理工作,不仅为现代文学学科的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而且为实证学风的恢复作了精彩的示范。

因此,1980年代的学术风气与以前相比,开始有了较大转变,明目张胆地歪曲事实、颠倒黑白、用大批判式的语言搞研究的现象,虽然尚未绝迹,但确实少了很多。

但是,1980年代的学术风气,主流是强调“当代性”、“主体性”和“片面性”。樊骏提倡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他认为:“由于这段文学已经成为历史和不再变动了,这门学科的发展才更有赖于研究者的认识和观念的变革,才更需要对于当代性的自觉追求。”②樊骏:《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当代性》,《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6期。刘再复提倡“主体性”,他认为:“给人以主体性地位这一根本的变迁,要求文学研究的各个领域改变自己的某些固定化的思维模式,开拓新的思维空间,移动某种审视角度,即要求文学研究应当有新的思维方式。”③刘再复:《文学研究应以人为思维中心》,《文汇报》1985年7月8日。黄子平提倡“深刻的片面”,他认为:“一切面面俱到的持平之论只能有利于保守僵化的一面,而只有那些片面的不成熟的观点,却代表了生机勃勃的推动历史的深刻力量。”④黄子平:《深刻的片面》,《读书》1985年第8期。

应该说,这些口号在号召人们起来冲破“左”的思想束缚、开创学术研究新局面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左”的思想使人固步自封,因循守旧,确实需要更新观念与方法,加强主体性与当代性,不必顾及全面性。

不过,真理往往朝前再迈一步,就成谬误。对当代性、主体性、片面性的提倡,特别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以为做学问主要靠脑子,而不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动手动脚找资料”。只要头脑中有了新观点,那怕是非常片面的观点,把它表述出来就是搞研究。至于这些观点是否从史料中来,是否能够得到有效的证明,那是不用理会的,这就形成了1980年代学风“浮躁凌厉”的特色。

比如,丁玲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在1980年代后期的“重写文学史”活动中饱受非议,认为丁玲只注意文学的政治性,而忽略了艺术性。而香港学者司马长风注意到了这篇小说的复杂性。他认为:“这部小说一直得不到公允的品鉴,多以为是典型的政治小说,其实并不尽然。基本上虽是政治小说,主题在反映一九四七年前后中共的土地改革,但是在人物、思想、情节诸多方面,都表现了独特的个人感受,颇有立体的现实感,读来甚少难耐的枯燥,具有甚高的艺术性。同时,作者贯注了全部的生命,每字每句都显出了精雕细刻的功夫。”①司马长风:《中国新文学史》下卷,香港:昭明出版社有限公司,1978年,第120页。与司马长风的分析相比,大陆学者对这部小说的解读就显得过于粗糙和潦草了,只顾自己说得痛快,不管是否符合作品的实际。

又如,1980年代中期有研究者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这一概念。这一概念确实体现了提出者“有创造性思维,善于宏观概括”的特点,但是,提出者把“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主题概括为“改造民族的灵魂”,将其美学特征概括为“悲凉”,就得不到史料的充分支持,甚至还有不少反面的证据。这一概念提出后引起极大的轰动,不过,已有治学严谨的学者发现,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文章精彩,可太空,例证少,琢磨的工夫不够”②严家炎语。参见《关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两次座谈》一文,收入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三人谈·漫说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99页。。

总的来说,1980年代的现代文学研究,实证学风虽已恢复,但并未占据主导地位,这一时期的不少研究成果,虽然有让人眼前一亮的观点,但因为在证据和论证上的欠缺,总让人感到不那么靠得住。

进入1990年代,学术界检讨1980年代学术研究的“趋新骛奇、放言空谈”,将之归咎于学风的“浮躁”与“空疏”,于是有了提倡学术规范的呼声。有学者宣告:“现代文学研究要想成为真正的学术,必须遵循严格的古典学术规范。”③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年,作者照片及手迹页。这位学者还在一篇文章中提出了“古典化”的口号。他认为,我们要在研究中有意加强一点史学的品格、理性的节制、客观的精神和传统的学术规范,而不是一味追求批评性的激情、当代性的兴趣和主体性的发挥④解志熙:《“古典化”与“平常心”——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若干断想》,《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7年第1期。。

这一时期,学术界开始注重学术规范。学术刊物大都对学术论文提出了明确的规范化要求,比如,要求论文开头进行文献综述,回顾问题的研究状况,所有引文一律注明出处,具体到版本和页码。这些规范化措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学术上的抄袭,培养作者讲究证据的习惯,因此推动了实证学风的建立。

但是,实证学风的建立并不是一帆风顺的,1990年代不时有学者对实证学风提出质疑和批评。

如一位知名学者在一篇文章中提出要质疑实证的方法,并说这是“自己从实证研究的实践中感受到的一点体会”。这位学者举出鲁迅、沈雁冰(茅盾)、巴金研究中的三个例子来质疑实证研究方法。“鲁迅一例”指的是有学者找到了鲁迅晚年摆脱尼采思想影响的证据,但有人又找到相反的证据证明鲁迅后期思想上依然保持了尼采的影响,“从方法论上说,他们用的是一样的实证的方法”;“茅盾一例”指的是有学者从茅盾主编《小说月报》时提倡写实主义推导出文学研究会受写实主义的影响,“这在逻辑上并不错……结论便是大谬”;“巴金一例”指的是有学者想当然地认为《家》表现的是个性解放主题,但事实上,巴金在《家》中批判了小资产阶级的“个性解放”⑤陈思和:《关于20世纪中外文学关系研究中的世界性因素》,《谈虎谈兔》,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42—50页。。

梁启超曾归纳清代朴学“正统派之学风”十条,这十条就是我们所说的实证学风。其中,第二条是:“选择证据,以古为尚。以汉唐证据难宋明,不以宋明证据难汉唐;据汉魏可以难唐,据汉可以难魏晋,据先秦西汉可以难东汉。以经证经,可以难一切传记。”第四条是:“隐匿证据或曲解证据,皆认为不德。”第五条是:“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为比较的研究,而求得其公则。”①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47,47页。分析这位学者所举的三个例子,“鲁迅一例”其实是一个证据的选择与辨别问题,即梁启超所说的第二条,学术界应该对鲁迅与尼采思想联系的多种证据进行仔细的辨别,以决定采信哪条证据。“茅盾一例”其实是一个求公则的问题,即梁启超所说的第五条,一些学者并未罗列文学研究会其他批评家的思想,仅仅根据茅盾一例是不能归纳出文学研究会的公则的。“巴金一例”说明的恰恰是,之所以有学者得出错误的观点,是因为他们没有深入了解巴金思想,没有细读巴金作品,无意中曲解了证据和隐匿了证据,即梁启超所说的第四条。这三个例子都不能证明实证研究方法的无效,恰恰说明,不贯彻实证的研究方法,将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有意思的是,这位学者在收入同一著作的另一篇文章中,谈到这样一件事,并发表了自己的如下见解:“冯雪峰回忆他在1936年从陕北去上海与鲁迅见面,鲁迅第一句话就说:‘这几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尽管冯雪峰特别强调了鲁迅这句话的可靠性,我仍然有些怀疑——至少,鲁迅是绍兴人,用绍兴方言的结构怎么也说不出这句话的原汁原味,‘……得可以’的补语结构不合南方人的用语习惯。”②陈思和:《三论鲁迅的骂人》,《谈虎谈兔》,第297页。但是,翻开《鲁迅全集》书信卷,我们会发现,鲁迅在行文中多次使用“……得可以”这种句法。如1935年1月21日致萧军萧红信中说:“小伙计比先前胖一点了,但也闹得可以。”③《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9,52,109页。1935年2月9日致萧军萧红信件中又说:“海婴是好的,但捣乱得可以。”④《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9,52,109页。1935年4月12日致萧军信件中又说:“现在是连说这些话的意思,我也没有了,真是倒退得可以。”⑤《鲁迅全集》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9,52,109页。梁启超归纳的清代朴学正统派作风,第一条是:“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无证据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摈。”⑥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47,47页。这位学者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不讲“证据”,而凭“臆度”的结果,如果遵循实证学风去翻一翻《鲁迅全集》书信卷,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失误的。

还有一名知名学者这样批判实证学风——他说,实证本身从一开始就暴露出它的弊端:它只能验证科学的过去性和现在性,而不能验证科学的预见性;又说,如果人们都搞实证去了,又由谁来提出科学的假设?又由谁来证明那些暂时不能被证明的假说?⑦吴炫:《中国当代思想批判》,上海:学林出版社,2001年,第50页。

做学问,思想不能受束缚,应该什么都敢想,敢于提出各种“假说”;思想一旦受到束缚,学问必然趋于僵化,但是提倡实证并不与提出“假说”相矛盾。“假说”是与“定说”相对的一个概念。“假说”之所以不能成为“定说”,是因为证据还不充分。梁启超所归纳的清代朴学正统派学风,第三条是:“孤证不为定说。其无反证者姑存之,得有续证则渐信之,遇有力之反证则弃之。”⑧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47,47页。可见,实证学风并不阻碍研究者提出各种“假说”,只是强调如果得不到充分证明,“假说”只能是“假说”,如果遇到了有力的反证,“假说”就得被抛弃,如果能得到充分证明,“假说”是可以称为“定说”的。这位学者对实证学风阻碍研究者提出“假说”的指控显然是难以成立的。

但是,由于这两位知名学者都是学术权威,他们对实证学风的质疑自然能在学术界造成一定的影响。现代文学研究界本来就建立在一个个师门(也就是“家族式”的学术共同体)的基础之上,每个学术共同体都以导师为尊,既然导师都质疑实证学风,他们的学生又哪敢为实证学风辩护?自然会在有意无意中疏离实证学风。

进入21世纪,现代文学研究受到了海外汉学的深刻影响。应该说,海外汉学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影响,从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就开始了,但真正形成铺天盖地的影响,还是在进入21世纪之后。正如有学者所说的:“我了解的我的学生啊还有其他的一些现代文学研究生啊,他们几乎不大读大陆学者写的著作,那么一读就是李欧梵、王德威、刘禾,再加个竹内好,大抵是这样。”①吴晓东语。引自王德威、刘东、吴晓东、陈平原等:《海外中国学的视野——以普实克、夏志清为中心》,《现代中国》第9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92页。

在海外汉学家中,王德威尤其得到现代文学研究新生代的推崇。王德威之所以得到青睐,一是因为他的理论修养较好;而现代文学研究的新生代受到后现代理论的洗礼,认为以前的研究成果不是“前现代”的,就是“现代”的,不大瞧得起以前的研究成果了,而王德威是在后现代视野中研究文学的,因此能得到新生代的推崇。二是因为王德威重视“想像”的能力。1998年大陆出版了王德威的一本著作《想像中国的方法》。这本著作在现代文学研究界很是流行,“想像”一词也迅速走红,得到了大面积推广,甚至已经泛滥成灾。进入21世纪之后,不少学者都在感叹现代文学研究的课题已经做完了,要想开辟新的学术生长点,自然需要“想像”的能力。

现代文学研究确实需要理论修养,也需要“想像”的能力。但是有理论修养还要熟悉史实,“想像”之后还要能“证明”。王德威的专业和专长是中外比较文学。比较文学需要把没有事实联系、又无因果逻辑的不同时空中的文本放置在一起进行比较,进行跨越文化、国族、时空的对话,这样的学术研究确实需要理论修养和“想像”的能力②张松建曾有《历史暴力与文学记忆:评介王德威〈历史与怪兽〉》(《读书》2006年第2期)一文谈及王德威的学术特色,该文评论十分准确,但无一字谈到王德威的学术研究具有实证主义特色。。但是,王德威的论文并不以实证见长,甚至可以说在实证方面存在漏洞。这一点学术界已经有人发现。如王彬彬批评王德威的论文《从“头”谈起》,认为其“无所顾忌地捕风捉影,穿凿附会,堪称一绝”③王彬彬:《从“尾”谈起——驳王德威〈从“头”谈起〉》,《一嘘三叹论文学》,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337页。。而模仿王德威的新生代,在理论修养和想像能力上均输一筹,好处没有学到,又加上同样不重视实证,因此显得毛病更加突出了。

现在流行的学术论文走的大都是“以论带史”的路子,不是从材料里面提炼观点,观点早就摆在那里了(当然是西方某位理论家而不是自己的观点),要做的工作不过是找到一些能够证明这一观点的材料。用观点加例子的办法,重点解读几个作家或者几个文本,就大功告成了。

比如,报刊研究在今天相当热闹,此类论文不少都是先介绍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提出的观点“小说与报纸为重现民族这种想象的共同体提供了技术的手段”④[美]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著,吴叡人译:《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年,第23页。,接着又从中国现代报刊中找到一些材料(当然是有限的材料),再证明这一观点。

这样的论文虽然也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些材料,但走的并非实证学风“由史出论”的道路:其一,西方理论家的观点在这些论文中,既是论证的出发点,又是论证的结论,并非作为论文自己论点的分论点或辅助论点而出现,换言之,这些论文并没有提炼出自己的论点;其二,这些论文的证据并不充分,这些论文只摆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证据,文学史中可能还存在着大量的反证,即不能证明这种观点的例证,但这些均被“遮蔽”或者“压抑”了;其三,在论证方法上,这些论文使用最多的是类比法,论证的句式通常是“(中国的)这一文学现象接近于(西方的)某某理论”,或者是“(中国的)这一文学现象让我们想起了(西方某个人的)某某理论”,这种类比论证的方法显然还不够坚实,不能够一锤定音,其结论总是让人将信将疑。

还有的论文干脆“以论带史”。这种论文的套路一般是这样的:作者宣称要研究某一课题,提出了一系列“追问”。然后作者调集西方各路理论大军,把这一课题像城池一样团团围住,但是,作者并未制定详细的进攻计划,而是花了很大工夫介绍各路理论大军,炫耀并且比较他们的武艺,一番理论的操练之后,就鸣金收兵,得胜回朝。这种论文给人的印象是,作者把西方文论课的笔记全部搬过来了。这位理论家如何说,那一位又如何说,作者的介绍如数家珍,但是,论文所要解决的问题,并没有被作者对各路理论大军武艺的介绍而吓得不战而降。围绕着问题进行的理论的演示,并没有也不可能解决问题;也有的论文能更进一步,用西方的理论来分析中国现代文学史中的问题,但大都也是浅尝辄止,有如两军交战,仅仅只是侵入了一些前沿阵地,就号称得胜,其实并未能深入敌阵核心,斩将夺帅,所谓胜利不过是“精神胜利”想像中的胜利。

现代文学研究不能拒绝理论,也不能排斥想像,但理论应与材料结合,想像应与证明结合。不过,现在的情况是,理论与想像结合在一起了。这样的学术研究,虽然看得人眼花缭乱,但难免“空对空”之讥。很难说取得了实质性的学术进展,也很难经得起严格的检验①考虑到学界的各种规则,这里就不举出具体的例子了。但这里可以举正面的例子,日本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大都遵行实证学风,用大量的材料来考察问题,从有力的证据中提取论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有人瞧不起日本同行的研究,认为其研究理论性不强,但日本同行的论文,质量相当扎实,几乎是论文一出,一锤定音。这一点是很值得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借鉴和反思的。。

通过以上的历史回顾,可以说,在60年来的现代文学研究中,实证学风一直未能有效地建立。为什么会这样呢?应该说,各个时期有各个时期的具体原因,但还有贯穿各个时期的总的原因。

首先,是因为现代文学研究一直受到政治目的的制约。

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建立,本来就有着政治目的,就是要用现代文学发展的历史来证明中共夺取政权的政治合法性。为了达到这一政治目的,研究者往往是观念先行,先有了论点,然后再去找材料,如果材料不符合这一先在的论点,不是纠正论点,而是忽视甚至扭曲材料。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现代文学研究依然有着政治目的,即为中国的拨乱反正、改革开放寻找合法性,在中国推进新启蒙运动,当然也有学者是为了配合当时的清污运动和反自由化运动。进入1990年代,现代文学研究表面上似乎告别了政治,但实际上仍然别有政治怀抱。新儒家、自由主义和新左派为了推广各自的思想,不少都从现代文学史中寻找材料。现代文学研究界的一些学者也积极主动地用现代文学的材料来证明和传播新儒家、自由主义或新左派的观点②关于这个问题,可参阅笔者《当代中国的五四论述与现代文学研究》,《中山大学学报》2009年第2期。。

没有纯正的学术目的,是很难树立实证学风的。为了政治目的研究现代文学,最容易有选择性地使用证据,甚至隐匿证据或者曲解证据,即使面对铁板钉钉的事实,也试图用政治的大道理来压迫这些事实。比如,在1980年代初期,许志英等人提出,五四文学革命的领导思想与其说是无产阶级思想不如说是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更切合实际③许志英:《五四文学革命指导思想的再探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3年第1期。,结果在1984年的清污运动中,这一观点遭到批判。但是对于许志英等人的文章摆出的事实,批判者难以辩驳,就只好“讲道理”,试图用政治上的大道理来压服许志英等人。有的学者本来以前与许志英持同样的观点,但在这场政治运动中,也上台批判许志英④比如严家炎在1950年代末曾撰写《五四文学革命的性质问题》,认为1917年发生的文学革命不是在无产阶级思想领导下发生的。但在1984年,严家炎也撰文批判许志英。。这个例子证明,在政治目的面前,实证学风最容易遭到抛弃。

其次,是因为用实证学风来做学问实在太慢了。

过去,人们多用“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半句空”要求学者。但是,现代文学学科建立以来的60年,可以说是求快的时代。王瑶在1940年代写作《中古文学史论》时,曾有学者感叹:“那样能够胸有成竹,那样有计划,不急不忙、一篇一篇地去写,我不知还有什么人。”⑤季镇淮:《回忆四十年代的王瑶学长》,《王瑶先生纪念集》编辑小组编:《王瑶先生纪念集》,第18页。王瑶这本书约30万字,写了差不多6年,而1950年代王瑶赶写《中国新文学史稿》,全书约60万字,写作时间只有2年多,《史稿》的写作速度远远高于《史论》。之后,现代文学研究中又大兴“拔白旗树红旗”之风,谁先发表论文和著作,谁就是拔旗英雄。在1980年代和1990年代,早发论文可以早成名,早评职称。在这种时代氛围中,不容磨绣花针式的慢工细活,而要求快速地出成果,以应社会的急需。而如果一篇文章要精敲细打,仔细琢磨,要花多少工夫?要像胡适要求罗尔纲那样文章写出后不要急于发表,而是等补充了证据再发表,这样做学问效率是多么低下!

其实,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属于人文学科,人文学科并非应用学科,无关国计民生,不像航空母舰、高速铁路、超级水稻等等,早一天研究出来对国家就早一天发挥作用,也不像经济学、政治学和社会学等学科,政府需要你随时提供各种对策。人文学科由于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没有必要快出成果。林毓生曾经提出,学术研究应该“比慢”①林毓生:《中国人文的重建》,《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北京:三联书店,1988年,第21—22页。。在其他学科是否应该提倡,笔者不敢妄言,但在现代文学研究中确实是可以尝试一下的。但是,现在学校的科研体制将人文学科与其他应用学科相提并论,事先有了预设的指标,实行量化管理,研究者被要求在一定时间内发表一定数量的论文和著作,争取一定级别的课题,否则就不能获得学位和职称。如果研究者像王瑶1940年代那样用6年时间写一本书,可能当年的考核就通过不了,严格一点的学校甚至会让你卷铺盖走人。

以上两点,属于时代原因,也可以说是客观原因,是制约研究者而研究者自身不能左右的。处在这样的时代,实证学风自然得不到兴盛发展。不过,笔者觉得,学术形势目前正在发生变化,制约实证学风的时代原因可能将退居次席,不再具有决定性。已经有越来越多的人认为,现在已经不需要用现代文学研究来满足某种政治目的了,现代文学研究也不用急着出成果了。

在这种情况下,主观原因,即研究者对实证学风的批判、质疑与冷落,则有可能上升为制约实证学风兴盛的主要原因。现代文学学科建立以来,应该说,学术界在主观上一直未能端正对实证学风的正确认识。1950年代有学者批判实证学风有所谓“阶级性”,1980年代学术界对“当代性”、“主体性”、“片面性”过度推崇,1990年代有学者对实证学风提出质疑,21世纪研究界新生代对“理论”和“想像”的追逐,都说明实证学风未能在现代文学研究界生根。而实证学风能否在现代文学研究中兴盛发展,还得看学术界什么时候端正对实证学风的认识。

【责任编辑:李青果;责任校对:李青果,赵洪艳】

I206.6

A

1000-9639(2011)01-0063-08

2010—04—0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中国新文学研究学术谱系论”(10BZW077);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项目“中国新文学研究学术谱系论”(10WKPY49)

刘卫国(1970—),男,湖北荆门人,文学博士,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广州5102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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