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与邵丽小说的互文性
2011-02-09任动
任 动
(周口师范学院中文系,河南周口466001)
作为后现代与后结构批评的文本理论,“互文性”(Intertexuality)也被译作“文本间性”,“通常被用来指示两个或两个以上文本间发生的互文关系”。依照这种批评理论,“对文学的解读终将是一种互文性解读”,因为根本“不存在独立的文本,而只有文本之间的关系,这就是说只有互文本”[1]211-220。刘庆邦和邵丽,都是中原作家群的优秀代表,皆以小说创作驰名当代文坛,并都曾荣膺“鲁迅文学奖”,而他们的小说在形成鲜明个性的同时,也在多方面构成了明显的“互文本”关系。
一、表现丰富的人性
刘庆邦与邵丽小说创作的“互文关系”,首先在于都注重表现丰富的人性,具有人性的深度。刘庆邦认为,“文学总是要表现丰富的人性”[2],“文学的精神是劝善的”,他写作的终极目的就是“使人们得到美的享受,心灵得到慰藉,对改善人心起到一点促进作用”[3]361-362。怀着这样的创作诉求,刘庆邦小说的着力点就放在了挖掘普通人美好的人性上面。
他的短篇小说《梅妞放羊》,借助于诗化的情节,展示了乡村少女梅妞人性中“性”意识的萌动,细腻的笔触中深藏着尖锐的艺术冲击力,让读者不由得产生震撼。故事的背景是贫穷闭塞的豫东农村,恶劣的生存环境迫使梅妞很小就开始从事体力劳动,她的主要工作是放羊。放羊时,梅妞和大自然融为一体,成为“自然的女儿”,自然界万物的生长、繁衍催发了梅妞“性”意识的早熟与萌动。
梅妞看见一只胖青蛙背上驮着一只精干的瘦青蛙,两只青蛙的尾部紧紧贴在一起。她知道青蛙在干什么,觉得这样不太好,大白天的,干什么呀!她弯腰捡起一块土坷垃,朝那对青蛙投去。她没投中青蛙,只激起一些水花。水花落在那对青蛙身上,它们竟然不受影响,只把鼓着的眼睛稍稍闭了一下,继续做它们的事。梅妞又抓了一把散土,向那两个旁若无人的家伙撒去,散土撒开一大片,把那对青蛙打中了,它们腿一弹,往水里潜去。潜去时,它们一驮一,仍不分开……
青蛙交媾的场景让乡村少女梅妞感到了羞涩,也使她有了朦胧的“性”意识。后来,小羊羔无意中吮了一下梅妞的指头,“这下可不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通过指头掠过全身”。梅妞于是产生了一个重大念头:小羊羔吮一下她的指头尚且如此,倘是小羊羔的热嘴把她的奶头吮一下又该如何呢?“这个念头一出现,她的脸忽地红透,心口也怦怦乱跳”。尽管这个念头让她脸红心跳,梅妞还是付诸实践了,果然,小羊羔噙住她的奶头只吃了一下,梅妞立即有了奇怪的感觉:“说疼有点痒,说痒有点麻,说麻有点酥,连指甲盖儿都痒酥酥的、麻酥酥的,直让人有点受不了”,再试试,“奇怪的感觉传遍全身”。小羊羔吮吸她极为敏感的部位,其实已经使梅妞体验到了最初的“性”快感,虽然她还对此并不自觉,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性快感”,但梅妞确实从中获得了一种强烈的生命体验。这种强烈的生命体验无形中也加快了梅妞由“少女”向“女人”的蜕变,暗示了她逐步走向成熟。
评论家何弘曾说过:“始终关注人物的内心生活,努力去探索人内心深处最微妙的地方,揭示人性的复杂性,这应该说是邵丽小说的一个重要特点。”[4]邵丽小说的一个显著特征,就是善于揭示人性的复杂性,她的短篇小说《故园中的现代女人》写了两个“现代女人”:“我”和安然对真挚爱情的追求及其失落,而“故园”——北京地坛公园则是她们爱情破碎的见证。“我”发现和我爱得难解难分的男友有一天又去约会另一个女孩儿,于是“我”心底关于人类美好情感的丰碑一日之间轰然坍塌。只好徜徉于地坛公园,来排遣与抚慰“我被一场无望的爱情撕扯着”的痛苦与忧伤。在这里“我”遇到了另一个被情感问题折磨的女人安然。安然曾经为了爱情和她的父母决裂,婚后她和丈夫尚天的婚姻生活一度是非常美好的,但尚天后来的一次“婚外情”给了安然精神上巨大的一击。“她因为太单纯,因为把生活看得过于美好,一下子受到太大的刺激,又加之性格忧郁,最终导致了幻想症”,最后在地坛公园自杀。“我”和安然都是感情细腻、把真挚而专一的爱情看得高于一切的现代女性,“在要命的爱情面前”,“竟然自私到可以舍弃父母的地步”。但在当下包括爱情在内快速多变的社会,她们得到的却是失落和伤害。《故园中的现代女人》正是通过书写“现代”女性对“传统”爱情的依恋与追求,男性在爱情婚姻中道德感、责任感的滑落与缺失,揭示出人性的复杂性,传达了作者对珍贵而又难觅的真爱的思考与希冀。
二、出色的心理描写
刘庆邦与邵丽小说的“互文性”,还表现在具有心理小说的意味。谢有顺认为:“真正有价值的写作,是那种不断地靠近心灵、靠近心灵中神圣的部分的写作。”[5]368刘庆邦与邵丽的小说毫无疑问都属于“真正有价值的写作”,因为在他们的作品中,都有着极为出色的心理描写。他们在创作时,总是贴着人物写,直抵人的心灵深处,着力挖掘人物丰富的内心世界,特别是人“心灵中神圣的部分”。
刘庆邦写人时最擅长刻画少女的心理,徐坤认为,刘庆邦讲述的“故事本身不让我们惊异,我们惊异的却是作家对于女性心理的细腻把握和逼真描绘”,“真不知道他对女人的全身心的深刻理解是从哪里来的”[6]。《鞋》里的女主人公守明做鞋时,每一针都慎重斟酌,每一线都一丝不苟。而且,“老是产生错觉,觉得捧着的不是鞋,而是那个人的脚。”有一天晚上,“她把‘那个人的脚’搂到怀里去了,搂得紧贴自己的胸口。不料针还在鞋底上别着,针鼻儿把她的胸口高处扎了一下,几乎扎破了,她说:‘哟,你的指甲盖这么长也不剪剪,扎得人家怪痒痒的,来,我给你剪剪!’她把针鼻儿顺倒,把‘脚’重新搂到怀里,说:‘好了,剪完了,睡吧!’她眯缝着眼,怎么也睡不着,心跳,眼皮儿也弹弹地跳。点上灯,拿着小镜子照照脸,她吓了一跳,脸红得像发高烧……她自我惩罚似的把自己的脸拍打了一下。”这些细腻的心理描写,极为准确地把握住了对美好爱情充满期待的乡村少女的心理状态,把处在恋爱中的少女丰富婉曲的内心世界十分逼真地描绘了出来。
邵丽的小说则注重揭示人物的病态心理。如《人民政府爱人民》,对于女性病态心理的把握与开掘相当精准与到位。老驴的女儿李童在小说中虽然着墨不多,但其病态的心理还是纤毫毕现的。李童心理的病态主要体现在以强烈的自尊掩饰浓重的自卑,以及由此产生的对社会与他人的仇视,“李童的自尊是打小就在心里扎根的,这是一粒坚韧的种子,也是一粒仇恨的种子,没有被谁刻意浇灌,但生命力极强。”
由于家庭困难,李童上学时除了买学习用具,从不乱花一分钱。她的同桌是县干部的孩子,过生日时,她的爸爸竟然给她买了一件一百多块的衣服。一百多块对于像李童这样贫穷家庭的孩子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这件事对她刺激很大,再想到父亲“每天的劳动还不能保证我们吃饱穿暖”,她有了强烈的自卑和仇视一切的心理。李童“看着大家都在快乐地吃她的生日蛋糕,也走过去拿了一块,却没吃,用废报纸包了,趁人不注意扔在便池里。回家的路上,眼泪止不住流了一脸”。此后,她不顾一切地拼命学习,走向内心的封闭与孤独,“如果哪个老师对她不好,她嘴里不说什么,可她会把这事牢记在心里,暗暗骂人家一百句狗眼看人低。有对她好的老师她也会在心里记下,她知道老师对她好只是因为她学习好,能给老师挣面子和奖金。李童小小的心灵里,被这粒种子膨胀着鼓舞着,像一句戏文说的那样,仇恨的种子会发芽。”一个十几岁的花季少女,竟然全身心都膨胀着仇恨的力量,实在让人感到可怕。在这种病态心理的驱使下,李童的人生其实是非常危险的,极有可能走向极端而毁掉自己的未来。小说虽然没有明确交待李童失踪的原因及其最后的结局,但她的病态心理绝对是造成其悲剧的一个重要因素。
三、注重细节的力量
“构成对命运、对故事、对人物最强有力说服的是细节,细节是我们洞察人物与事件的根本所在。”[7]236因为情节是人物性格成长和发展的历史,而情节由众多的细节构成。所以,刘庆邦与邵丽的小说都十分注重细节的力量。而这一特点也构成了他们小说创作鲜明的“互文性”。
刘庆邦说:“世界的存在,主要是以细节的形式存在,抹去了细节,世界就会变成空洞无物,好的小说主要是由细节组成的,我们写小说,功夫也在于写细节。”[8]所以,细节是刘庆邦小说中运用得最为成功和娴熟的叙述手段,在他的小说中,生动鲜活的细节俯拾皆是。
《鞋》中的姑娘守明,按照豫东乡村的习俗,定亲之后要给“那个人”做一双鞋子。守明的婚姻虽说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谈不上自由恋爱,但“那个人”是很有才华的乡村知识分子,“不光会拉二胡,吹笛子,还会演小歌剧和活报剧”,守明早就知道,是她心仪已久的。所以守明对自己的婚姻和“那个人”都很满意,于是她把自己对“那个人”全部的爱意都灌注在了为他所做的这双鞋上。拿到鞋样子,守明吃了一惊,原来“那个人”脚很大,俗话说脚大走四方,“要是他四处乱走,剩下她一个人在家可怎么办?”为了留住他,守明就想把鞋做的小一点,让他的脚疼,走不成四方,但“瞎想归瞎想,在动剪子剪袼褙时,她还是照原样儿一丝不差地剪下来了。男人靠一双脚立地,脚是最受不得委屈的”。那时生产队里天天有活儿,守明只好把鞋底带到地上,趁工间休息时纳上几针。她怕地里的土会沾到白鞋底上,先用拆口罩的细纱布把鞋底包一层,再用手绢包一层,像宝贝一样“金贵”。有天干活儿是给棉花打疯杈子,刚打一会儿,守明的手就被棉花的嫩枝嫩叶染绿了,工间休息时,她来到河边,团一块黄泥作皂,把手洗了一遍又一遍。这还不算,拿起鞋底时,她先把手可能握到的部分用纱布缠上,捏针线的那只手也用手绢缠上,直到确信自己的手不会把鞋底弄脏,才开始纳了一针。有一次,守明的妹妹趁她一错眼神,拿起鞋底纳了几针,守明一眼就发现了,一发现就恼了,她质问妹妹:“谁让你动我的东西,你的手怎么这么贱!”并把鞋底往床上一扔,说她不要了,要妹妹赔她。因为当地的规矩是,“给未婚夫的第一双鞋,必须由未婚妻亲手来做,任何人不得代替,一针一线都不能动。让别人代做是犯忌的,它暗示着对男人的不贞,对今后日子的预兆是不祥的”,所以守明才生这么大的气。《鞋》通过守明给未婚夫做鞋这一件生活中的小事,运用一系列生动的细节,展示了她的美好情感及对幸福未来的憧憬,一个纯朴而又柔美的少女形象就这样矗立了起来。
邵丽的《水星与凰》是一篇探讨合理婚姻生活的短篇小说。作品以第一人称“我”的叙述视角介绍了水星与凰的情感故事。文本中有大量生动的细节描写,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我妈急匆匆地去找凰。凰那会儿正和女儿吃晚饭,饭桌上只有豆芽和一盘青菜炒肉丝,肉丝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我妈说,凰,你看看给孩子过的什么日子!”凰与水星离婚后,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日子相当拮据窘迫。“肉丝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这个细节,读后不由得让人对凰的遭遇心生同情。“细节的好处在于它仍是形象化艺术化的东西,到头来还是很含蓄,很混沌,给人许多联想,使短篇小说纸短情长,开拓出辽阔的空间。”[9]“纸短情长”,正是《水星与凰》艺术上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原因。
四、富有个性的语言表达
汪曾祺说:“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附加的,可有可无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10]1刘庆邦与邵丽驾驭语言的能力都很强,他们的小说语言既能出色承担叙事的功能,也形成了各自的独特个性,从而成为他们小说创作取得突出成绩的标志之一。而富有个性的语言表达同时也就成了刘庆邦与邵丽小说“互文性”的一个重要标志。
刘庆邦的小说语言富有豫东农村的地方色彩,自然而本色。赫姆林·加兰说:“应当为地方色彩而地方色彩,地方色彩一定要出现在作品中,而且必然出现,因为作家通常是不自觉地把它捎带出来的;他只知道一点:这种色彩对他是非常重要的和有趣的。”[11]89刘庆邦创作时非常自觉地“为地方色彩而地方色彩”,善于提炼豫东农村的方言土语,这些散发着泥土气味的语言让人感到亲切,增强了作品的地方色彩,而“地方色彩浓厚了,民族风格、民族气魄就容易形成”[12]87。
请看刘庆邦小说《美满家庭》中“光棍儿”耿文心的一段话:“这闺女满嘴都是外国话,打个手机,不是恼,就是爷死,再不就是噢开。天凤最看不惯她二哥,认为她二哥有几个钱就烧包儿烧得不行了。”耿文心是“胎里带来的”盲人,“两个眼窝儿都瘪瘪的,连一颗眼珠子都没有”,无法目睹精彩的世界,又一直住在偏僻的乡村,他对社会的认识主要来自于“听”电视。他把有钱人耍派头叫做“烧包儿”,把英文单词“No”、“Yes”、“Ok”,念成“恼”、“爷死”、“噢开”,就非常恰切地表现了他的身份与性格,个性鲜明,呼之欲出。
邵丽的小说语言有典雅含蓄与幽默调侃两种风格。《马兰花的等待》里的马兰花是一个“打工妹”,但她到城市打工并不像其他“打工妹”仅仅是为了挣钱,马兰花渴望的是作为城市人的身份,一种精神上的优越感。因此,马兰花每个月都要上一次茶馆,要一杯果汁或者一杯柠檬茶,“让那杯饮料陪她坐上两个小时,神情安然笃定”。即使“用她全部的收入来维持这杯茶,和这个喝茶的姿态”,马兰花也要通过“喝茶”的行为,期待人们把她当成一个有钱的女人,或者有闲的女人,实质上也就是希望人们把她当成一个城市女人。只有这样,她才会感到踏实和欣慰,甚至“会恍惚感到幸福”。作者以典雅含蓄的语言,反映了普通农村妇女的无助和抗争,但在某种意义上,这种抗争又是绝望的抗争,马兰花的等待是一种没有结果的等待,而马兰花在遥遥无期的漫长等待中“其实已经很满足现在的情景”,无疑加重了作品的悲剧意味,引发读者对马兰花这样的农村妇女命运的思考。
邵丽始终有两幅笔墨,她的小说语言时而优美典雅、诗意浓郁,时而俏皮生动,富有调侃的意味。长篇小说《我的生活质量》中,县长潘明军不满意妻子马秀秀的相貌丑陋,但又考虑到自己的政治前途而不想离婚,后来马秀秀生孩子,妹妹马清清来伺候姐姐,清秀漂亮的马清清让潘明军难以把持,找个机会与马清清“做在了一处”,“潘明军搂了清清,才知道这女人和女人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他以极大的政治热情,完成了干群之间的融合。”用“政治热情”说明潘明军膨胀的性欲,用“干群之间的融合”指涉男女的交媾,以“社论”式的“主旋律”语言描写人性的龌龊,表达的是邵丽对某些领导干部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不道德行为的鞭挞与痛斥。
2010年11 月,在郑州举行了“坚守与突破——2010中原作家群论坛”,与会代表达成共识,认为中原作家群是指以河南作家为主体,包括国内河南籍作家在内的一个重要作家群体。中共河南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李庚香说:“出大作,出大家,出效益,出影响,是中原作家的重要使命。”[13]作为中原作家群的优秀代表,刘庆邦和邵丽的小说所取得的突出成绩、社会效益和广泛影响,体现了中原作家的使命感和担当精神。
[1]陈永国.互文性[M]//西方文论关键词.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2]刘庆邦.得地独厚:谈煤矿生活与文学的联系[J].作家,1994(1).
[3]刘庆邦.民间[M].乌鲁木齐:新疆人民出版社,2002.
[4]何弘.因为理解所以悲悯:邵丽小说简评[N].文艺报,2007-11-13(2).
[5]谢有顺.活在真实中[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2001.
[6]徐坤.刘庆邦的眯眯笑与文学与酒的关系[N].中华读书报,2005-02-16(10).
[7]刘恪.先锋小说技巧讲堂[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7.
[8]刘庆邦.哪儿美往哪儿走[N].解放日报,2008-11-09(11).
[9]刘庆邦.短篇小说的种子[J].北京文学,1997(9).
[10]汪曾祺.汪曾祺文集·文论卷[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3.
[11]赫姆林·加兰.破碎的偶像[M]//美国作家论文学.北京:三联书店,1984.
[12]梁斌.漫谈《红旗谱》的创作[M]//中国当代文学:第2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
[13]李庚香.中原作家群与时代使命[J].作家,20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