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珍珠》中的生态思想
2011-02-09夏燕
夏 燕
一
现代西方生态思潮在二次大战后,特别是在20世纪60年代后达到了空前的活跃。这一思潮中出现的生态思想主要包括生态整体观、生态有机观及对欲望动力论、征服自然观等反生态文化价值观的批判等内容。西方生态学界存在两大思想派别,即人类中心主义(egocentrism)和生态中心主义(ecocentrism)。人类中心主义视人类自身具有终极价值,自然只是人类的工具,为人类的需要服务。生态中心主义则认为自然有其内在的价值,人类只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类对自然具有直接的义务。在此基础上,挪威哲学家阿恩·纳斯(Arne Naess)进一步创立了关于深刻生态学(deep ecology)和肤浅生态学(shallow ecology)的全新生态哲学思想。相对于肤浅生态观局限于人类本位的环境和资源保护,深刻生态学吸收了生态中心主义的主要精髓,把自然环境视为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相互平等、具有各自内在价值的有机共同体。一些生态学者把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升为伦理问题,如美国生态伦理学家阿尔多·李奥帕德(Aldo Leopold)在其作品中表述了土地的生态伦理功能。他认为土地不光是土壤,它还包括气候、水、植物和动物。李奥帕德首次提出土地共同体这一概念,强调人们维护这个共同体健全的道德责任,认为人类应从土地征服者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中平等的一员和公民,“任何保护这个有机共同体的完整、稳定和美丽的行为都是正确的,否则就是错误的。”[1]环境伦理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Holmes Rolston)继承了李奥帕德的大地伦理观,认为自然具有内在价值、工具价值及生态价值等多重价值,人类应该把道德对象的范围扩展到整个生态系统和自然界,维护生态系统的整体利益。
20世纪的生态思潮也催生了不少生态文学家,曾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自然主义作家斯坦贝克就是其中一位。正如美国海洋学家兼地质学家詹姆斯·凯利(James C.Kelly)在《斯坦贝克与环境》一书中指出,斯坦贝克早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生态思潮形成的半个世纪之前就已表现出生态中心主义和深刻生态学的某些生态观。目前已有一些文献探讨斯坦贝克《科特斯的海航海日记》《鼠与人》《愤怒的葡萄》等作品所蕴含的生态思想,尚无作者对其《珍珠》作过类似的系统分析,本文旨在对此作一初步的探析。
二
《珍珠》是由作者在加利福尼亚海湾(旧称科特斯的海)进行生物考察的途中听到的一则墨西哥民间传说改编而成的。小说讲述的是印第安渔民奇诺捞到一颗硕大无比的珍珠,它给奇诺一家带来无尽的灾难,最后被奇诺扔回了大海。
1.生态链和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
生态链是自然界生物体相互提供食物而形成的一种普遍的相互依存关系。小说中对饿狗和饿猪寻觅死鱼和死海马、山猫撕咬禽鸟、猫头鹰追捕夜耗子等捕食行为的描写表明自然界食物链无处不在。正如斯坦贝克所说:“每一个物种仅仅是一个句子的逗点,每一个物种既是金字塔的顶,也是金字塔的基。”[2]生态链的形成是通过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自然法则建立起来的。小说这样描写大鱼屠杀小鱼的血腥场面:“在外面的港湾里有一群密集的小点闪闪地发光,浮到水面来逃避一群闯进来吃它们的大鱼。在屋子里面人们可以听到屠杀进行时小鱼的咻咻声和大鱼跳跃的溅拍声,”[3]15而小鱼则靠吃采珠人扔回来的珠母过活。杀戮与被杀戮,看似无情的法则却是整个生态系统得以维系、获得平衡的关键,反映了生态系统的自我调节功能。
斯坦贝克还用他观察到的自然界生态链来类比人类社会的生态链,用自然竞争来反映人类的生存竞争。斯坦贝克曾说:“人类在自然中必然要为生存而相互竞争,而且部分人的毁灭是人类进步不可避免的伴侣。”[3]8小说故事发生的地点拉帕兹当时是西班牙殖民地,殖民者靠掠夺当地印第安渔民采集的珍珠发财致富,“这个养贝场曾在过去的年代使西班牙国王一跃而为欧洲一霸,帮他支付了战费,并且为赎救他的灵魂修饰了教堂。”[3]35在小说自然界生物链背后有一个由殖民者和印第安土著人组成的社会生态链,它属于一种掠夺性文明的社会生态链,在这条生态链中,印第安渔民处于被殖民者掠食的地位。小说中奇诺为了保护来之不易的稀世宝珠,成了被白人追踪的猎物,“追踪者们轻轻地哼着鼻子,像是追踪着新鲜的嗅迹的兴奋的猎狗一样。”[3]35这正是自然界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在人类社会中的生动写照,如同大鱼追小鱼、大鱼吃小鱼一样。
斯坦贝克经常用动物意象来描写人类,小说中的人物被比喻成猫、狗、蛇、猫头鹰、甲虫、蚂蚁等,或者直接说“他(奇诺)现在成了一只动物,要躲藏,要袭击”[3]29,甚至没有生命的云朵也像“一堆青鱼似的”[3]28。在斯坦贝克擅长的文献式表现手法所用的镜头或摄像机前,俨然就是个包括人类在内的“动物世界。” 但这并不像某些评论家所认为的把人物的描写降低到动物的水平,而是作家通过细致的观察,善于将人类性格中的动物性自然本能表现出来。这说明斯坦贝克深受达尔文进化论思想的影响,认为人类与动物有着密不可分的亲缘关系。人类像自然界其他动植物一样,都是自然生态圈的一部分。有时斯坦贝克甚至颠倒人与动物的角色,以动物的眼光来观察人类,“小狗没有走进屋子,可是它带着狂热的兴趣望着奇诺从小瓦盘里吃豆子,又望着他用一块玉米饼把盘子擦干净”[3]16,充分反映了作者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观。
2.生态整体论思想
斯坦贝克生态观的哲学基础是整体论和非目的论。整体论将包括人类社会在内的世界看作一个宏大而相互交织的整体,整体的任何组成部分都是相互联系的,且与整体不可分割。这一整体观在《珍珠》中有多处体现,闪耀着作家具有的深刻生态学的思想光芒。在小说第三章开始,作家形容“一个城市就好像一种群栖的动物。一个城市有神经系统,也有头,也有肩,也有脚。一个城市也有一种整体的感情”[3]10。奇诺发现稀世宝珠的消息在城市这个有机整体的各部分迅速传播,每个人都突然跟奇诺的珍珠发生了联系,牧师、医生、商人甚至教堂前的乞丐都对珍珠产生了兴趣。
在自然界或人类社会,每个生物体或每个人都是自然或社会有机整体的一个器官,都处在某条纽带的某个节点上,都有自己在自然或社会中特定的位置,任何逾越自己位置的人都是对自然法则的违背。就像奇诺和哥哥谈话中所提到的:“神父讲得很清楚,每个男人和女人就好像是天主派来守卫宇宙这座城堡的某个部分的士兵。有人在城墙上,有人在城里面的黑暗深处。可是每人都必须忠于他的岗位,决不能跑来跑去,要不然这座城堡就会受到地狱的攻打陷入危险”。[3]21斯坦贝克还运用非目的论思想,认为人类的处境是找不到任何原因的,人类的命运是环境决定的结果或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安排。人类只有安于现状而不该对生活抱有幻想,否则就会受到惩罚,“天主惩罚了奇诺,因为他反抗现状。”[3]12斯坦贝克借用奇诺哥哥的话进一步表达了他的环境决定论和非目的论思想,“你反抗的不是那些收买珍珠的人,而是整个制度,整个生活方式。”[3]25但是奇诺不服输的倔强个性让他无法也不能理解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他一意孤行,结果酿成悲剧。这里也隐喻人们从海底珍珠所处的自然位置取走珍珠时,人为破坏了自然生态链和事物的自然秩序,最终招致灾难,祸害人类自身。
3.二元论文化价值观及欲望批判
生态危机往往有其社会文化根源。西方文明发展史把自然视为被征服与统治的对象,是人类开发的资源和工具。这一文化价值观可以追溯到基督教人类中心主义的文化传统。《圣经》认为,上帝创造了人,只有人才具有灵魂。上帝希望人类征服地球,统治海里的鱼、空中的飞鸟和陆地上的爬行动物。人与自然关系中的二元论,是导致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生态女性主义则进一步认为人统治自然的思想来源于人统治人的思想,女性是父权统治下人类社会的受压迫者,压迫与支配女人的社会心态,直接关联到滥用地球环境的社会心态。也就是说,男性中心主义的二元论是人类征服自然进而导致地球生态恶化的根本原因。
美国一位学者康尼·波斯特(Connie Post)的研究表明,斯坦贝克崇尚以整体论、与自然和谐共处为特征的古代东方文明,而对以征服、扩张、物欲为特征的西方文化则持否定和批评态度。《珍珠》中奇诺的灵魂在落日暮光中随珍珠沉入海底,象征了西方文明的衰落。[4]
斯坦贝克在小说中通过对动物倾注热情来表达其对人类中心主义二元论的摈弃。作者对社会的二元论文化也进行了批判:“这个大夫是另一个种族的人,那种族近四百年来打过、饿过、抢过、鄙视过奇诺的种族”,“大夫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跟奇诺的种族中所有的人讲起话来,就仿佛他们都是愚鲁的牲口似的”。[3]5这些描写充分反映了殖民者对印第安土著人的压迫、排斥及两个种族的二元对立。小说还通过女主人公胡安娜地位的微妙变化,巧妙地对男权二元论文化进行了否定。故事开始时,奇诺处于男权支配地位,胡安娜则处于从属地位,这从他们吃饭的先后顺序可以看出,“奇诺吃完之后,胡安娜回到灶旁吃她的早饭。”[3]3胡安娜曾预感珍珠是邪恶的,提出把珍珠扔回大海,但她没有话语权,奇诺没有接受妻子的提议。到故事结束的时候,“他们俩不是像往常那样奇诺在前胡安娜在后鱼贯地走着的,而是并排走着的,”[3]42而且奇诺最终听从了妻子的提议,把珍珠扔回了大海。胡安娜因而超越了男权主义的二元对立,达到了男女平等的理想状态,同时珍珠回到大海,也暗喻人与自然的二元关系得到了改善。
这篇小说对贪婪欲望的否定也是显而易见的。小说中斯坦贝克用十分厌恶的口吻,批判了因珍珠而起的贪欲,“那消息(发现大珍珠)搅动了城里的一种无比肮脏无比邪恶的东西,”[3]11正是这种贪欲使奇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每个人的敌人,并最终毁了他一家。小说中不为人所注意的是奇诺的欲望,他要儿子接受教育,憧憬在教堂举行婚礼,表面看来他的这些欲望是合理的,但他向往的恰恰是压迫和排斥他的那个种族的生活方式,而那个隐藏在石头、灰泥、花园和喷泉后面的物质丰富的世界却是一个道德沦丧,唯利是图的人间地狱。斯坦贝克认为,“人类是唯一一种其兴趣和动力存在于自身之外的动物,”[5]殖民者对珍珠的贪婪及奇诺对白人社会的向往都属于超出自身所需之外的欲望,这种欲望给奇诺带来的是家破人亡,给自然带来的是疯狂掠夺和生态破坏。
4.回归自然——人类命运的归宿
《珍珠》构思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作为欧洲战场的战地记者,斯坦贝克亲眼目睹战争的残酷,小说也是其厌战情绪的一种宣泄。“它(珍珠)本来是属于海的,”[3]27当奇诺把珍珠扔进大海的时候,斯坦贝克其实是希望人类最终能回到大自然的怀抱,这也是作家的生态理想。非目的论只关注生活是什么,而不考虑生活应该是什么或可能是什么。崇尚自然、随遇而安是非目的论生活方式的基本价值取向。斯坦贝克的确一向崇尚非物质主义、与自然合而为一以及人与人之间和谐为邻的自然朴实和诗意的生活方式。他坚信人类生活在乡村比生活在城市更优越,他曾极力反对20世纪初美国大规模的城市化,在他心里有一种对自然难以割舍的情怀,而他憎恶的是现代工业文明对宁静质朴的人类本真自然生活的破坏。小说主人公奇诺住在一个连门都没有的极其简陋的茅草屋里,吃的是简单的玉米饼,而且“这是他所吃过的唯一的一种早饭”[3]3,在奇诺眼里,这样简单的生活却是那样的安全、温暖和完美。而在城里住着的白人殖民者,尽管他们“简单的晚餐,有巧克力、甜点心和水果”,而他们仍“不满地瞪着这些食物”[3]15。从某种意义上说,斯坦贝克抨击的是整个崇尚物质利益、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罪恶。西方工业文明不仅对地球自然资源进行疯狂的掠夺和破坏,而且他们所带来的金钱至上的资本主义价值观也腐蚀了当地土著人纯洁质朴的心灵。小说中奇诺受到这种价值观的污染而灾祸连连,最后只有将珍珠扔进大海,才使他一家重新回到原先不需要担惊受怕的生活中去。奇诺将珍珠扔回大海表明他抛弃了崇拜物质财富和社会地位的资本主义价值观。经过一系列灾难之后,奇诺的心灵得到了救赎。这一象征性的结尾表明斯坦贝克希望人类社会摆脱膨胀物欲回归自然的美好愿望。
三
“生态责任、文明批判、生态理想和生态预警是生态文学的突出特点”[6],这些特点在斯坦贝克的《珍珠》中都有所体现。小说验证了“斯坦贝克是一个像生态主义者一样思考的小说家”[7]。评论家利斯卡指出:“斯坦贝克最重要的成就在于,他赋予了文学自然主义的题材一些新的维度。他在哲学意义上超越了文学自然主义,拥抱的是非目的论的思想,其独特之处表现在他在自然的语境中阐释社会的能力。”[8]小说表达了作者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批判和排斥,同时也表达了其对和平、宁静、自立、自足生活的追求。正是斯坦贝克的生态意识和生态智慧,才赋予其作品无限的艺术张力。斯坦贝克关注生态环境和人类命运,关注人类与自然的关系,表达了深深的生态忧思和生态关怀。在全球生态危机日益严重的21 世纪及我国倡导生态文明建设的今天,以一种新的视角重新审视他的作品,无疑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
[1] 李奥帕德.沙乡年鉴[M].侯文蕙,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7:213.
[2] Steinbeck,John and Edward F.Ricketts.Sea of Cortez,A Leisurely Journal of Travel and Research,with a scientific appendix comprising materials for a source book on the marine animals of the Panamic faunal province [M].New York: Paul P.Appel Publisher,1941:46.
[3] 约翰·斯坦贝克.珍珠[M].巫宁坤,译.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2005.
[4] Connie Post.History's Myth: John Steinbeck and the Twilight of Western Culture[EB/OL].[2011-02-15].http:∥etd.lib.ttu.edu/theses/available/etd-02262009-31295007634552/unrestricted/31295007634552.pdf.
[5] 陈凯.斯坦贝克与环境:跨学科研究结硕果[J].中国比较文学,2002(4):136-139.
[6] 王诺.欧美生态文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1.
[7] Beegel et al,eds.Steinbeck and the Environment: Interdisciplinary Approaches[M].Tusscaloosa: U.of Alabama Press,1997:19.
[8] 方杰.荣辱兴衰六十载——国外斯坦贝克研究综述[J].外国文学研究,2002(3):152-1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