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是一种病
2011-02-08王弓
王弓
已经不记得从几年前开始,收藏成为“全民兴奋点”之一,央视的“鉴宝”栏目一个接一个,它们有着一个共同的模式化套路:小老百姓捧着自家宝贝战战兢兢进入演播室,专家们跟评超女一样做出鉴别,在结果出来之前节目一般会在主持人的操控下进行各种的“互动”以吊起观众想知道“真假”的胃口,期间甚至会有弥漫着火药味的攻讦和辩驳。如果是“真宝贝”,自然皆大欢喜,宾主尽欢;要是“假宝贝”,主人黯然,观者沉默实则暗爽。
这就是电视真人秀的魅力,贩卖参与者的直接反应,活生生将一件真事弄成了悬疑片,节目中更有甚者,主持人最后一锤将“假宝贝”砸烂作为节目高潮。我姥姥打小勤俭,每每看到这一幕,一张历经岁月沧桑的脸痛苦得向中心集结,连连叨叨:“太废,太废(河北话,太浪费),好歹是个东西。”她哪里知道,这其实是一个节目,与“东西”无关。这就和马未都先生成为“媒体明星”后一样,东西不东西、来由不来由。故事不故事的其实并不打紧,“兴奋点”在于:这个姓马的小眼儿平头男能辨识“宝贝”,他那一博物馆的“宝贝”就是证明,和“股神”巴菲特一样,找钱的眼力一流,几百亿的身家也证明了其眼力是一种无形的“超能力”。马先生作为大众文化语境中的“明星”,其实就是一个收藏界的“巴菲特”,他们的共同之处还在于,“超能力”背后的深厚学养和投资理念都不是重点,关键是在大众眼中,他们体现了财富神话,是将“占有”这件事情做到极致的榜样。
作为一个智商正常的成年人,我当然不会对“占有”这件事情羞于启齿,谈则色变。收藏是一种带有强迫症特征的占有形式,但是收藏的精髓却不在主语“占有”,而是作为修辞的“强迫症”,那种愣得把一些东西弄回来摆到一起的强迫症真的是所有神经病中最可爱的一种。因为不光对包含历史文化意义以及暗含财富价值的物件进行占有才叫收藏,一个收集了几百个各色马桶刷子的人,我们一样可冠以“收藏家”的称号,这是因为收藏首先应当是一种心态,来自人对“美”的迷恋以及与生俱来的“收集”癖。
我在网上看到一位东北男子,在近20年间花费20多万人民币收集了5万多张彩票,这些彩票都没有刮过,而最珍贵的一张是国家正式发行的第一枚刮开式彩票,由广州东方红印刷厂印制。这位男子最大的心愿是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能和他一样热爱收藏彩票,如果女儿不感兴趣,他就“将这些彩票无偿捐给彩票协会”。我看完这个报道后的下意识是想知道那五万张没有刮过的彩票里到底会有多少个“头奖”,但这对于这个彩票收藏者而言一点都不重要,他就是喜欢作为一张纸片的彩票而已。事实上,我认为这位男子代表了最纯粹的收藏精神,就是对自己收藏品本身的迷恋,这是一种私密性的快乐,尽管这些藏品代表着获取财富的可能性,但是“彩票男”就如《月亮与六便士》中的思特里克兰德,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到了月亮。
法国电影《蝴蝶》里比小萝莉还要可爱的白胡子老头,家中墙壁挂满了各种蝴蝶标本,并另辟生态房间让蝴蝶在里面翩翩起舞,一把年纪还徒步走进大山风餐露宿,只为捕到一只“伊莎贝拉”——欧洲最为稀有的蝴蝶。进山后,有一个细节是这样,老头和小艾莉莎发现了一座空的木屋,是专门给远足登山者们留宿的营地,老头进屋发现空无一人,喜不自禁,正在高兴可以独享这个山中的小木屋,这时屋里就进来了一帮闹哄哄的远足者,就像一阵突如其来的汽车尾气将老头轻松惬意的表情瞬间熏走。接下来的夜晚大家一起在小木屋中晚餐,面对一群叽叽喳喳无聊琐碎、进山后还在谈论财经股指的青年才俊们,老头也是表现得极不适应,在城市中就是独居的他想进山里找寻绝对的宁静却遇到了在城市里拼命躲避的“喧嚣”。后来老头和小艾莉莎在山中农民家借宿的晚上,老头和沉默的男主人聊天吐露了心声,我们才知道原来搜集蝴蝶与找“伊莎贝拉”是为了年轻早逝的儿子,儿子躺在病床上时说:“爸爸,给我一只蝴蝶。”最开始是一只,随后是十只乃至更多,老头的收藏从此开始,儿子临终前对老头说:“爸爸,给我一只‘伊莎贝拉。”可惜这种至美的蝴蝶极其稀少,从破茧到死亡只活三天,在现实世界里几乎销声匿迹。儿子当然没有得到“伊莎贝拉”,而从此老头将儿子那种对生命的依依不舍变成了自己的强迫症,数年如一日寻找这种比UFO还要罕见的生物,也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蝴蝶专家。老头的这一段往事虽然在全片中只是一晃而过,但是却为这部温暖可爱的电影提供了一种坚实的情感基础:搜集和得到是因为情感上巨大的缺憾。这个看上去古怪孤僻的白胡子老头,是因为自己对儿子的歉疚和爱才变成“蝴蝶控”的。
在中国,收藏家和电影人一样,主要集中在北京。因此我真正要聊的电影是2001年央视电影频道出品的一部电视电影--《古玩》,这部好看的电影和老舍的《茶馆》一样,时代背景横跨清末、民国,抗日战争时期,以老北平“古玩行”为题,讲述了一个充满恩怨情仇、国难家恨的故事。
主人公是北平古玩界的两位“大拿”隆爷和金爷,其中隆爷的店铺“至真堂”为行业典范,属于古玩店中的“战斗机”,隆爷业务水平高超、品性端正,因此为业界所尊崇,“好买卖人,有德行”。相较之下,金爷除了业务好,品性就差了许多,为了贱买高卖,连街面儿上的老熟人都坑,“好买卖人,没德行”。金爷把古玩店开在隆爷对面,因此金爷从心里面就卯上隆爷了,决心搬掉隆爷自己当“战斗机”,然后隆爷终于在一个重要的时刻被金爷摆了一道,于是剩下的时间一直到日本人打进来,两位爷都攻防兼备,互有胜负。到日本人占领北平后,从开始就有的一个小配角——El本人黑山露出了嘴脸成为了整个游戏最后的大BOSS,黑山从所有中国男人都留着小辫儿的时候就跟着古玩行里的鉴定大师叶秋山当学徒,不仅骗走了叶先生的毕生收藏,而且待到北平沦陷后将目标对准了隆爷和金爷争了一辈子的宝贝——那一对“周王鼎”。面对黑山带着日本兵抄家的蛮横,两位白发苍苍的爷尽释前嫌,以血肉之躯为中国人护住了那一对儿周王鼎。整个故事中的大部分人物,几乎都是古玩界里的行家,那些像黑社会“切口”般的行话,如“俏货”,“硬片”,“掌眼”,“打眼”等等,包括天亮前鬼市上影影绰绰的买家卖家和他们商量价钱的方式以及不同时代下的人物关系,共同营造了一个时代感十足,充满人文魅力的空间,恩怨情仇、国难家恨在严密的叙事结构中也显得十分合理。
在这个故事中,隆爷家大业大、业务出众,品性固然端正,但其对于古玩的执着更多是来自干家族荣誉;而对手金爷就显得对古玩的“占有欲”更为强烈,搬倒隆爷就是因为隆爷是“头一范儿”,“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日本人黑山在北平古玩行猫了几十年,目的是为日本国觊觎中华文物,待时机成熟,将中国文物尽数易主。影片以两位爷以身护宝结束,用“文物国家主义”升华主题乃是主流电视电影创作的极正常方式,但我心仪的人物,却是片中从城门楼子上纵身跳下的叶秋山叶先生。叶先生仪表堂堂、满腹学养,对字画品鉴已然达到骨灰级别,但待人接物颇有魏晋遗风,天真
倜傥,毫无心机。叶先生的人生似乎只有三种东西组成字画,酒和京剧,给黑山上课时教导黑山说:“商人求利,可做人,德行才是真的,光长眼力,那是下品。”。为了过把戏瘾,用一件裘皮大衣做谢礼就为了给谭鑫培跑一场龙套,谁知戏一开场就被老佛爷从宫里派来的公公打断,宣谭鑫培进宫伺候,全场人都散干净了,叶先生还恋恋不舍的一人在台上舞着谭老板的大刀,黑山将叶先生的毕生收藏装车运走,说是要送到日本拍照存档再原样归还,叶先生倚在门框上看着自己的那一车“心血”,满眼哀愁,浑身无力,哆嗦半天说了一句:“黑山,你让他们轻点儿。” 所有藏画有去无回后,叶先生悲愤之下进行自我惩罚,隐居寺院,在青灯下披着一头齐腰白发画佛像,从隆爷那儿得知谭老板被日本人逼死后,人生中的三样东西去了两样,那根弦一下儿就崩断了,在深夜失魂落魄地唱着一折《战太平》颤颤巍巍上了城门楼子……叶秋山是这个故事里最为空灵的人物,古玩行的列位爷都互称老板,独称叶秋山为“先生”,就是因为先生虽乃大行家但不买卖,有高深眼力却是真正迷恋的结果,因此有欣赏能力却无“占有”能力的叶先生在这个故事里。被残忍现实从城门楼子上,一脚踹了下去。
《古玩》的导演郑大圣出身于电影世家,母亲是著名的导演黄蜀芹,教育经历是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与美国芝加哥艺术学院电影制作系。
《古玩》是其为数不多的几部电影作品之一,尽管《古玩》有着电视电影特有的低成本特征,缺少院线同类电影的那种“抠细节”和大场面,但是它却有着扎实的叙述和教科书式的表演,全片焕发出的时代气息甚至不亚于《霸王别姬》这样的经典大片,究其原因,就是改编白话剧的电影剧本具有很好的文学基础,片中的对白显示出了博大精深的老北平“古玩行”的文化魅力,营造的故事氛围甚至让我想起了老作家邓友梅的长篇小说《烟壶》。郑大圣在《古玩》的导演手记里提到影片筹备阶段去看“世纪国宝展”,描述看到各种器物时魂消魄散的心情,有一段话:“器物,哪怕是一个恬淡的钧窑瓷盘,都是凝结,不移不弃,全然的承诺,有无言的霸道。电影若能作出器物的品性,必是佳构。”回看《古玩》的“品性”,郑导演当然做到了。电影作者其实也跟收藏一样,即使刨去了“占有”的蛮横和心机,仅凭强迫症般的迷恋,就能让一段闪烁的光影,引起人们的唏嘘。虽然更多的电影导演拍电影就如姜文所说:“就像西门庆,根本就不爱滔金莲,有的只是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