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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番薯

2011-08-15

雨花 2011年6期
关键词:番薯

●赛 飞

我从小喜欢文学,而真正做起了美丽的文学梦则是在到了临泽小学读书以后。

长满山坡的青藤

回想住在山岙的时光,踏出大门,看见种在房前屋后的番薯,连篇累牍,绿茵茵一片,随山势蜿蜒,优美而单调。偶尔开朵花,隐在丰盛的茎叶中间,紫红色,喇叭状,孩子眼尖,当作稀罕物摘了来,反正种番薯并不靠结籽。

种番薯在四月份,天气尚冷,先要孵好番薯种。做出一块苗床,打细土,将留种的番薯一块块埋入其中,再在上面低低地覆盖上塑料薄膜。番薯窝在松软的床垫里,盖着保暖的充气被,很快,一只只芽眼冒上了嫩茎叶。长至半尺高,揭开来满目翠绿。

剪番薯秧这活好比采野菜,端条小板凳,手持旧剪子,在一个不温不火的天,将拥挤的番薯秧一支支剪下来,满百扎成把。

番薯秧嫩梢充满汁液,叶子大而多,直接栽到大田里。大田里预先堆起了番薯垅,高、宽一尺多,土层松厚,排水良好。种下的番薯秧当天七倒八歪,昏死过去的样子。几天过后竟然支支挺直,根须也从叶腋长出,生机盎然。

番薯是匍匐茎,一条一条从垅顶抽伸,顺着垅坡蔓延到垅底,后期互相侵占、纠缠,铺满地头。然而不能完全填平,垅上垅下还是见出些高低,呈现一道道固定的绿波,在大地上无声翻滚。

茎叶初发起,就被采下给猪当青饲料。尚不丰厚,怕伤元气,只能随机抽取。一垅垅采下来,地里不见少,已够猪吃一天了。人也为自己摘取叶柄。选最长最粗的,采满满一大捧。回家后将皮连叶一扭一扯,指间出来光滑的绿玉条,脆生生的。加点尖头辣椒放素油里炒,亮汪汪,鲜红碧绿,中看也中吃。

女孩子通常要留下最好的几根,扯去一半皮,折出一节一节,做两挂颤悠悠的翡翠耳坠,一下子长耳垂肩,自以为美丽。番薯梗耳坠唯一的缺陷是不会叮当作响,为证明它的存在,时不时扭几下脖子,像猪八戒甩甩大耳朵。这种对所谓好看的朦胧追求,证明了我们身上原始的美感。

我在番薯生长的季节里戴过一副又一副耳坠,这跟出嫁无关。之后一路走来,一路丢失,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生的耳坠都在童年戴完,长大成人后,再没戴过耳饰。当我今日想起这些,耳根仍留有一点清凉,美好的感觉胜过了珠宝的光芒。

沙壤中果实累累

番薯从长出小小块根起,人们就迫不及待地挖掘。小番薯味寡淡,但鲜嫩,可带皮放在饭锅上蒸吃或煮粥吃。削去皮掺上米粉做成糕点,绵软,乌沉沉,甜得自然,风味独特。还可以挑到集市卖个新鲜换点钱。

有一年开学在即,学费凑不齐,母亲叫我带上两个箩筐到自留地挖番薯,想挑到街上卖。她还从没做过小贩。刚挖了两蔸,翻开来很幼小,相当于一窝未开眼的老鼠仔,被人粗暴地扒开遮盖,嫩生生地暴露在凉风中。母亲愣了好久,决定不挖了。我只替番薯松了口气,深深觉得为人父母,其实很辛酸。

番薯生长并不仰仗多少照料,孩子们却经常在地边出没。砍柴下山,好不容易走过险峻的陡坡,看到前方的番薯地,缓坡平地就不远了。紧走最后几步,歇息在番薯地边,又累又饿又渴,遂挑叶子玲珑的剪藤番薯,用脚踢几下,露出地下成形的块根,皮色浅,个头小,长相匀称,挖一蔸出来,提着像一串鱼。但按照规矩,当场吃一个,取一个,完了用沙土掩回去,绝对不能连藤拔除。到手的番薯用衣襟胡乱擦几下,拗断后肉质洁白甘脆多汁,权充水果。

真正收获番薯要等到十月份,垅土疏松,挖番薯不算重活,唯深浅要恰当。过深白费力气,过浅把完整的块根劈成两半,容易感染腐烂,造成损失。

所有挖出来的番薯大小均匀,每堆一百,放在推平的地上,生产队长派人在村中大喊:分番薯喽!家家出人到地头,千儿八百,均由队长指定堆头,多的人家番薯堆一长溜。

番薯分到手,我们开始感到拥有者的压力。父母忙或出门做工,搬运番薯的任务常常落到孩子身上,这不需要技术,只要有力气和毅力。

我们个头比箩筐高得有限,只得用破鱼网做袋一点一点往家搬。网袋下坠,大步走快了前后乱晃荡,非要像小脚老太用碎步移。此时的番薯,早已不是什么丰收的果实,只恨它一堆堆太多,害得我们蚂蚁搬家一样辛苦忙碌。

弟弟小,叫他留在地里看管。虽然番薯已成灾难,到底怕人偷它。番薯地离家远,霜降后,天黑得快,山风阴冷。弟弟裹着破棉袄,瑟缩在一片黑黝黝的山地里,根本瞧不见。大声呼喊半天,才从番薯堆里慢慢滚出来,讲话口齿不清,快冻僵了。

新鲜番薯在堂前堆积如山,爬上去挑挑拣拣,找到一块,挥刀砍去一小截,白生生水色极好呈现半透明状的肯定好吃。

坐在番薯山上,一手握着半截沾泥的番薯,一手握着沉重的菜刀。想象大人们描述的山大王形象,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我们只是想想,大口啃番薯而已。

稻桶里深藏希望

鲜番薯吃不上两个月,只有番薯丝耐储。刨番薯丝之前得把番薯洗干净,那时霜已打过,天气寒冷,番薯放大脚桶里,用扫把搓洗。它们在冷水中互相倾轧,翻滚浮沉,身不由己。还要去皮,番薯拿在手里如托着一坨沉重的冰块。分到的番薯太多,永远削不完,令人泄气。

刨番薯丝潜藏危险,密而锐的刨孔张圆了利嘴,好似水下的一群食人鱼。一开始刨得飞快,刷刷刷,箩筐里下起了雪条,很快堆积出锥形山头,满上来,顶着刨孔了。但事情不会一帆风顺,刨的过程中,铜齿吃得太深,卡死了。虽然小心翼翼处理,有时手边还是被实实在在削走一块,顿时鲜血淋漓,洒落筐内,雪地开出红梅。

刨出来的番薯丝薄薄摊晒在篾簟上,它以一指阔的篾白编就,宽一米多,长两米多。晒上东西要两人抬,像抬担架;或钻到底下背,人小笠大,活像蜘蛛精。

门前几块珍贵的稻田,田水干了,稻茬被踩得伏伏贴贴,平整,空旷,是村里的冬季广场。从村东头到西头,中间打上一排排木桩,架起了碗口粗的长毛竹。篾簟抬出来一头搁在竹杠上,一头着地,大片大片都是白花花的番薯丝。

冬日晴朗,干燥,寒冷,番薯丝干得极快,眼看着鲜润饱满的它皱缩起来。

晒透的番薯丝贮进四兄妹拉起手合抱还有余的稻桶。一日三餐,每餐吃,大稻桶里的番薯丝好像总不见少。旁边的米瓮,窄口鼓腹,娇小可怜,手伸进去,空荡荡,轻易见底了。

母亲拥有一大桶番薯丝,一桩心事落地,不怕养不起四个子女了。

穿过寒冬的温香

冬天我们盼望新年,新年里用番薯做小点心让我们得到一点人生的快乐。

番薯小食品最普通的是番薯条和番薯松。

首先还得将番薯洗净去皮,切碎煮烂。老大一锅,费不少柴禾。然后加糖精、炒香的芝麻捣成泥,整成厚厚的一大块,待冷却拿刀切出长方块,再批成厚条或薄片。前者是番薯条,晒半干直接咬嚼,外韧里软,口感丰满有劲。后者是番薯松,薄片晒得干透,最好像纸片。吃时放油沙里炒至松黄,咬上去嗖嗖作响,香甜酥脆。

最甜美的记忆来自于煎饴糖打米胖糖,磨番薯粉做面。

煎糖之前照例煮熟搅成糊糊,倒入细白布做的洗袋揉挤。洗袋质地细密,含糖分的水慢慢渗出来,呈乳液状,微白,又带点淡褐。完全过滤好,倒大锅旺火烧开。开头水分多,火猛无妨,渐渐浅去,速度难以察觉。至五、六分,火力稍缓。中间使长竹筷时不时搅拌,然后挑起,看糖丝凝聚程度。从撩起一无所获,后来能拉出细丝,最终一挑筷头沉甸甸,稠密的糖浆缓缓淌下,黄亮黄亮。再小心侍候一阵子,直到变成琥珀色。

煎一锅糖要一天时间,沉闷的过程让人充分领略“煎熬”一词的威力与魅力。我们一整天处在好闻的焦糖香中,表情甜蜜。等着糖煎好,母亲发给一根筷子,上面沾满了琥珀色的糖浆。后来自己动手偷吃,就不那么客气了,每人狠狠挖走一调羹。

令孩子们更开心的是,煎饴糖总跟打米胖糖联系在一起。筛选过的糯米打出来的米胖粒粒丰满长大,入口即化。倒入热锅,浇上滚烫的番薯糖浆,快速拌匀,舀出铺满糖格子,趁热压实压平。一冷就硬,片成小方块,即成见棱见角的米胖糖,收大肚瓮里密封。

这是很高贵的小点心,只在大年夜拿来吃。雪白的米胖裹着一层金色糖浆,外脆里酥,清甜爽口。现在米胖糖已沦落为大路货,以白糖熬制,颜色和香味寡淡,只是一味的甜腻,令人感慨。

工程量最大,技艺要求最高的数磨番薯粉做面。

小钢磨没到来的时候,是用手工将番薯磨成浆。一块长木板,嵌入一块小铁皮,铁皮上预先使钉子敲出一个个孔,将布满尖刺的背面朝上,搁大稻桶上,拿起一块番薯在上来回研磨。磨久了,头晕手酸,木知木觉,容易扑空,手心被钉刺拉得番薯垅般一道道。而且磨满能装十几担水的大稻桶,要磨多少回。

哪里是磨番薯,竟是磨人。

磨出来的番薯浆,随水注入桶内,越洗越多,满了,静置一日一夜,淀粉沉底,放掉上部清水,露出厚厚一层粉饼,细腻洁白,放手指间揉搓,感觉不到任何颗粒物。可挖出打成块晒干,也可放几寸水养着,数月不坏。

做面时,粉桶里的干淀粉预先打散搓细,倒入适量面粉搅和成团状。将这坨成形的粉团放入瓦甑,瓦甑垫着草圈坐在温水锅中,微火炖着。打冷甑的青壮年男子用拳背抵住粉团一侧往下用力,开始,粉团石骨铁硬,即使周围温温的,又有些水汽润着,把它打下去仍不容易。全力以赴,一分一分往下硬挤。

一甑粉团起码打上个把钟头,当初刀枪不入的团块变得柔韧无比,最后至于活了起来,轻轻一按多头蛇似地到处爬伸,碰上烧火的人不老到,火头大了点,顿时发作起来溜出甑外,双手捂都捂不住,忙忙乱乱捧进吊罐,吊罐底部布满指头粗细的洞,面团一入吊罐就自行往下钻,越拉越长越细,顺顺溜溜垂入下方的大铁锅,锅中水已大滚,面顷刻间熟透。视觉效果非常明显——乳白的下去,晶莹通透地浮上来。另一人手持长竹筷,将面捞起,沿着瓦片铺设的凹槽滑下装满冷水的水桶。再提到室外,使长嘴面剪剪成二尺来长挂在竹竿上晾。竹竿粗如儿臂,长而匀称,一排排搁在长高凳上,天亮拿到大田里晒。

做面的地方值得一呆。黑夜里,炉火熊熊,水汽蒸腾,风箱呱哒呱哒响,人大呼小叫,面活龙活现,一幅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每次做面,我们心怀叵测地候在一旁,到下半夜,熬不住了趴在柴仓的长凳上沉沉睡去。最后一甑面做得,作为主家,收拾起锅底的碎面,加点油盐葱花炒一大盆,烫上一壶黄酒,请面师傅吃宵夜。我们被摇醒,睡眼朦胧,闻过油面香,完全清醒,饱饱吃了一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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