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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蛋的良辰吉日

2011-01-19董夏青青

青年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留洋连队扎克

文/董夏青青

老赵赠礼

传说最好立蛋的日子是春分(秋分),因为是南北半球昼夜平分的日子,呈66.5°倾斜的地球地轴与地球绕太阳公转的轨道平面,处于一种力的相对平衡状态。

“最难的是打发时间。出门只有这前后左右五座山,左边山里一个老鹰窝,后面山里一个维吾尔圣人的麻扎。前面山坡底下有三家牧民离我们很近。刚来那阵子,除了每天长跑技术训练巡逻吃饭睡觉撇条子谝传子。哇,闲得浑身长绿毛。”贾克奇这么形容他在都塔尔边防四连的生活。

有个平常的下午,连队的老朋友,常年串联于北线各个连队接送战士进城、归队的土司机老赵,拎一只麻袋跨进连队。连长小心翼翼地解开扎紧的绳结,伸出右手食指轻轻拨开麻袋口——雪豹。

“送给你们连队养着!”老赵身材健硕,肩膀宽阔平整,像能跑火车头的高架桥。他饱满的脸庞像块镀膜的挡风玻璃,硬邦邦的鼻子,又扁又紧的嘴唇,像片即将合拢的折叠刀,抵住黑黄歪扭的牙齿。肿胀发青的鱼泡眼,总拿盯看下酒菜的神情打量人。

“你,你你你……你!你!”连长的舌头像盒绞了丝的磁带,“这东西,你知道这东西……这个……你!今晚上它老子能卷一票亲戚过来把我们灭了,你!”

“太——可笑了你……”老赵挤眉弄眼地笑,把手里的烟盒一把揉进连长的小胖手,“来来来,放松,放——松。”他做了个大吸气的动作,“我想让战士们高兴嘛,一辈子想见都见不到的……”

老赵说话的时候,贾克奇正高声唱着《二十一世纪什么最贵》经过,被连长叫住。

“赵啊,你真是个能吵事的。”连长的低语潜进了老赵茶壶把儿一样的耳朵。

贾克奇

传说刚生下来四五天的新鲜鸡蛋最好立,因为此时蛋黄素带松弛,蛋黄下沉,重心下降。放了好几天的蛋照样可以立,成功几率低一点儿。

贾克奇十三岁坐上火车去北京。火车停了,很多人走了出去。他在火车站晃来晃去,站在天桥上四顾。站了一个来小时,过来一个中年男人,问他在干吗。他说,我要找口饭吃。男人答道,你找也别在这里找,你下去找。于是贾克奇跟着男人下了天桥。男人路上问他,想赚钱吗?他回答,想。男人问,想吃饱吗?他答道,想。他跟着男人穿过一间厕所,转到一个地下室的小房间。男人从长条板凳上拿起一个碗。苍蝇迅速飞离。他盛了一碗粥,从筐里掏出一个馍馍,一双木头筷子中的一根折掉一截,递给他说,刚才我带你来的路还记得不?他回答,我大概记得,路边有几个商店、小摊子……男人打断说,好,让你吃饱了,就别不知道该干啥了。他教贾克奇,见到拎着、背着的大包,小包暂时免了,伸进手去掏钱包。

“我就上街了。”贾克奇说,“反正肚子是自己的不是别人的,包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我就伸手了。我在一个男的包里掏啊掏,哎?好像摸到一个手镯。又摸了摸,又一个。我在火车上买一条口香糖又中了一条,现在偷一个还带出来一个。咦?这两个圈圈是手铐耶!”

贾克奇逛回老家读初中。周末,他和老爹抄植物园的小路进去打鸟。汤铺老板一块钱一只地收,扔到大瓦罐里熬成十几块一小盅的“天麻炖野雀”,补脑圣品。吃了晚饭去街上卖老头衫。半夜十二点多被老爹叫起床,蹬着单车去掏公厕。借不到拖板车,就铲进麻袋里绑在单车后座上,一车一车驮到郊区菜地。早晨六点多起床去学校上早自习,在两张牛皮纸片上画两只睁开的眼睛,闭起眼贴在眼皮上,手里举着书打盹。有一回班主任在班会上讲家访见闻,轻抚胸口说道,哎呀,同学们呐,贾克奇同学家,一只木桶里打满水要洗五六双脚。他曾经帮着修过笔、开过抽屉小锁的那些人,纷纷见了面都不叫他“贾电工”,改喊“脚克奇”!

他再不想去学校,天天睡觉。在家里打闲脚时和老爹迎面碰上,对方歇下步子,仰头翻起白眼沉抑喘吁一声:“仇口……”托他的福,老娘不愁退休后既不用每天早晨和七老八十的太太们挤在市民广场跳蒙古舞,也免了整日打牌搓麻将要坐得腰椎间盘突出。她跑去庙里做义工,这样一来,午饭一块钱的素斋钱也不用掏了。香客们白天供奉的油、米、面、水果,晚上挑两样回家。至于鲜花,小心翼翼地捧去墓地周围的香火店,等他们卖了分成。我佛慈悲,笑眯眯地看她忙这忙那。作为回报,老娘那每日一遍的《地藏菩萨本愿经》是诚心实意的,祈求贾克奇满身的冤亲债主们莫再欺侮他。初一、十五、观音圣诞、释迦牟尼生日、清明法会……她拿支粗红笔在“安徽六子茶行”发行的纪念年历上满满地画着圈。

每日午饭后,贾克奇得喝一泡从宣福庙里请来的观音茶才准离桌,中、晚两餐饭的荤菜都被他娘先端去祭供台上拜过才端下来吃。他娘说这祭供台从福建那边运过来,在南海观音寺开过光。摆在家里一是保佑,二算投资。是非洲黑檀。

他娘扯下一条鸡翅膀扔进他碗里:“快吃,大清早放上天麻、白术、党参熬到才将住的火。”

贾克奇执着碗筷,目光漾在祭供台艳艳的一片焰光上。烛焰开成富贵花,香烟化作平安福。脸蛋粉润白胖的观音,右手挥刀左手捧髯的红脸关公,像游戏里黑曹操和胖貂蝉挤在神龛里。母亲长着黄褐斑的脸在他眼角的余光里来回打滑。

贾克奇劝她说,庙里只有两种人,一是她这样的善男信女,二是扒手,去了也是挨宰。她跳起来夺过他的碗,一甩手从窗台上泼出去了。过会儿听见楼底下有人骂娘。

“听见了吧?”他娘说,“你做坏事说错了话,人家不找你麻烦,先骂你的娘。”

他老娘催着,父亲又掏钱拉关系把他送进武校,郑重拜托给自己的多年老友宋留洋。宋师傅上身长、下身短,矮粗敦实。贾克奇刚学扎马步半个月不到,一日看见学校楼下支起台子,围满了人。他挤过去,台上站着个黑瘦得像根水泥钉的青年人,寡瘦面孔长满粉刺,眉毛稀疏无色,三角眼,正在转动脖子、抖腿。贾克奇被起哄的舍友推上包裹着明黄色气垫的擂台。贾克奇挣扎着大喊不行不行,我是学气功的!但还是站上去了。

“我前手一出,他后手就把我鼻孔打流血了。我大叫,不打了行不行?我的好朋友们就在底下喊,不行不行!必须把六分钟打完!我就在台上转来转去、转来转去。那天是五月二十五号。他又过来了,我害怕了。我说,不练了,我不练了。他又一拳过来。”

贾克奇撞到大红绸布拧起来的擂台围栏上,有人把他拖下来,水管塞进他嘴里叫他涮涮。他想说话,但说不了话。他努力装笑。毕竟他是在喜剧故事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多久,老爹把贾克奇送进体校。“体校就是让人成天蹦来蹦去,然后站着,从早上站到中午,从中午站到下午。”贾克奇说。他拔腿就跑,横穿操场,翻越围墙。跳下围墙时,他悔恨地转头留意一眼,因为把脊梁绷得过紧,差点儿拧断脖子。不去体校,贾克奇天天熬夜打网游。清晨时摇摇晃晃地摸进家门,热一碗老娘用开水冲好放在微波炉里的滴醋蛋茶,吸溜着喝,从茶叶桶里掏两只乌漆透黑的咸盐知了,放进嘴里嚼。这是他老娘托人从山东沂水寄来的,多吃提升智力。对智力好不好,贾克奇不知道。黑色入肾,他每天都在梦里和追出游戏的大胸妹鬼混。天气燥热,但每一场睡眠都湿漉漉的。烟云堆里的浪荡子,老来只配撅起屁股捡烟头抽。

那段时间,老爹尽量错开时间,不和他碰面。临到开饭,并起筷子在碗里的米饭中央捣开一个眼,搛几根菜捅进去,钻去客厅就着新闻嚼咽。他妻子劝他想开点儿,至少儿子没掺和黑社会。他深深叹口气,双手狠狠击在椅背上,说道:“只差这一步了。”

师傅宋留洋听朋友介绍,说卖板鸭好,做卤菜生意会发大财。感慨学武之人经商,大有屠门食素、粗侩论文的新雅情致。贾克奇他爹建议卖板鸭最好自己养鸭,不过鸭子单薄了点儿,鹅肉当成鸭肉卖能赚更多。宋留洋在武校宿舍养起鹅来。

贾克奇每天清晨跑进一个高档住宅小区,到景观水沟里捞了水草回去喂鹅,每周自掏腰包孝敬保安大哥一包“红塔山”。鹅在春天产蛋。贾克奇每隔几天就挎着篮子出去给各方人士送鹅蛋。宋留洋在红白喜事、亲友聚会的大小饭局上遇见陌生人,躬身掏出名片,叠掌抱拳喝道:“宋留洋,武!鹅!”或者,“武!鹅!宋留洋。”

“哎呀呀呀!”有人喊住贾克奇,“你怎不帮你师傅把鹅蛋拿去卖卖呢?”

此人太不了解宋留洋,他是抱定目标一心到底的人,说好卖鸭就卖鸭,半路卖起鹅蛋岂不是练歪了武功?

贾克奇不比师傅,有钱赚就上。高三时帮表姐在网上开店,为表姐卖的衣服写过几则推介语——

如果钱真的能花在刀刃上!如果钱也能死得其所!那么这里能让你的钱来去无憾!风情千种,不敌裙意!就像火车迷恋条子,火车不做成条形没法开。女人不穿裙子,就等于一把你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打野猪的大猎枪。穿上就美得能轧死村长,有个康师傅说过“就是这个味儿”,驾驭这条裙子请小心行驶。

手臂的处理,像大注射器,从那么粗忽然进针管那么细。虽然水桶有了铁箍不一定有腰,但是女人有了腰带,就一定有腰了。穿上的感觉,想象一下,好像你爸是村长。裙带松垮垮地游荡在腰间,要车有车,要房有房。柔和飘逸,轻盈堆积,有文赞颂曰:“距洞余百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

鹅生意幻灭以后,宋留洋在武校组织的体检中查出肺部有阴影。他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抓住手心里剩下的日子倍加珍惜。一个穷鬼使劲瞄着烧饼上掉进桌子缝里的芝麻粒。武校没课时,他带上贾克奇,找块干净空地,摊开一张红棉布卖流年批命手册。贾克奇连自己瞎编带从网上搜段子拼出来一套广告词,朗读录进U盘,插在广播机上循环播放。声音挤进六七米高的居民楼之间的小道,在阳台上飘荡的衣物间消磨片刻,栽到淌着血水、黄泥的地上。菜市场里来来回回的人、笼子盆里的活物都能听见——

一元钱,批八字,批八字,收一元,批得不准不要钱!

算一生,求一年,抓住机会挣大钱。、

人的命,天注定。生辰八字占得好,一生吃穿少不了。生辰八字占得差,一生啥也攒不下!

为啥穷?为啥富,看你走的什么路!

穷的不能扎根,富的不能总富。

喝大酒,耍大钱儿,穷死没人给可怜儿。

改革开放三十年,为啥你还没有钱?

别人吃菜你喝汤,老婆孩子泪汪汪。

要问这是因为啥,五行八卦你没查!

人的命,天注定,千万不要硬碰硬。

运气不好不知道,每天就是瞎胡闹。

深一脚,浅一脚,挣钱机会无处找。

一元钱,你手一挥!吃不了亏、上不了当,闹不了饥荒、欠不了账,回家挨不了擀面杖!

一元钱,也不难找,我这也是为你好!

谁要买,为谁好,你要不买就拉倒!

手上拎着菜的男人,扔下一张皱巴巴的零钱,把书一卷插进塑料袋。裹着睡袍、焗了一头黄发的女人蹲下乱翻,把过了手的甩在一边,过会儿挑中一本翻开仔细看。皱紧眉头,黄脸转绿。嘴里叼的烟已攒下半截子灰,憋慌了掉落在红棉布上。

他们摊子对面,有个卖军用皮带、鸡眼特效膏、增高鞋垫的老头子。满头银发,穿着藏蓝色的中山装,灰色呢裤。他脊背挺直,双手摁住两膝头,稳稳坐住一张粉红色的塑料圆板凳。常在醒了盹后怔怔地盯着他们,脑袋不受控制地微微摇晃。每听上几遍广告,就松开袖着的手,轻轻拍几下巴掌,哦哦地发出笑一般的声音。又摇头又嘲笑,仿佛在说贾克奇你是个傻子嘛。

这个湖南人是老国民党,宋留洋告诉贾克奇。老头子一九五八年肃反被关在长沙藩正街的监狱,连他一起,要在星期六枪毙六个人。老头子当时家住河西荣湾镇,平素为人好,村里一户人家正好有人在监狱供职,受了委托去救他。于是星期六只毙了五个。但人家告诉村里人,只有把握保他一天,明天就不一定了。第二天,监狱突然接到中央下文,斩杀权上升一级,区域判决权回收至市里。“那时候要是跟区里某些人有过节,他找来十个人签字就能扯个罪名把你杀掉。”宋留洋说。之后国家在西北办政治犯学习班,发布学员条件:第一得是国民党员,第二要党政军连长以上、“兵”要宪兵以上、“政”须保长以上。这老头子既是国民党又做过保长,被选去新疆学习,参与了石河子的建设。那时毛巾洗完晾上,过五分钟就冻得硬邦邦的可以当菜刀使,再用时,稍微使劲掰就断成两截。后来老头被在安徽线材制品厂工作的女儿接到身边。他中风之前,每年都回一趟石河子参加老战友聚会。今年高寿八十七。

“真是命运多‘喘’……”

“屁个命……”宋留洋叹道,“我这是教你摸清每个人的来龙去脉,与人相处切忌看表面。”

“我好好钻研你这算命的书,谁的前世今生不都一清二楚了。”

“古时候做鸦片生意的,自己从不沾鸦片。年轻人要相信科学,切莫迷信。”

“可是师傅,我觉得真的有神,我妈说多亏了她,我才越来越聪明,而且你看越是有钱人越是信佛……”贾克奇说。

师傅痛苦地闭眼,忽地睁开:“蠢货!这些人无非是钱来得太容易,自己心里没底。古书上讲‘厚德载物’,这就说怕自己一条贱命兜不住庞然大福。”

“是,师傅……”

“克克,师傅已经是条死鱼子了。你们年轻人要崇拜科学。即便是混,也要跟着科学的队伍混。我和你爹最近老在一起想办法,争取把你送进更高的庙堂。记住,结交须胜己,似我不如无。”

师徒俩收摊后散步去河沟边,贾克奇扎紧马步,师傅在一旁诵读高尔基的《海燕》,狂傲不驯的音调像被子弹打成碎片的鹅绒枕头。河沟边的绿化草皮被有些人家的老人铲掉,种上蒜苔、西红柿、小油菜和灯笼椒。河沟里的黄毛鸭子扑棱棱地晃闪翅膀,飞快地跃动。

宋留洋和贾克奇的老爹四处托关系,把他送进部队。宋留洋用一句话总结军队——东西南北一碗饭,千奇百怪一锅汤。嘱咐他部队再苦也要坚持住,人的价值往往取决于熬到关火的形态——耐煮的当了饺子,经不住的散成一锅“面皮儿肉丸汤”。

贾克奇临参军前常做梦,有回梦里他从新疆当完兵回家,像那个老头子一样,脑袋瞎晃,神情像只鹅。他老娘和老爹去庙里,惶惶地摇了两根签。一问儿子事业顺利否,二问儿子和开美甲店的女友能否修成正果。第一问的签文是——“昔日苏秦六国行,劝和六国兴大秦;君承时运东风便,稳操胜券可称雄。”;第二问的签文为——“心高气傲入细微,命中注定莫想非;存心仁厚可得福,少计短长瘦亦肥。”解签人弯曲食指叩击着桌面说:“哎呀……这感情有缘没分!人家女方看不中他……你儿子事业好哇!他这工作位置好、待遇高,名利双收!”

■美术作品:勃拉克

科学的队伍

据新闻报道,天津大学申泮文教授根据试验,认为鸡蛋小头朝下更容易立得稳。

解签人算不中都塔尔连队身陷荒芜的西北沟壑。当地牧民的生活节奏缓慢,但常遇病痛灾害折磨。群畜和放牧人的痛苦像岩层里的浮凸物,造不得假。他们喝酒之后最易骤然间旋入疯狂渴望身心分崩离析的夸张欲望之中。面色惨白,浑身颤抖。无聊对他们来说有可能是一个下暴雨的星期六下午,柴火湿冷;宿醉醒来在炕上歪着,视线越过一片铺陈开来的晒干贝母,击中大片素白暗粉的杏花;山坡近处涌聚的怪样云彩在追赶羊群,屁股上做着别家记号的屌羊混入其中;双腿吊在马上焦躁地晃动,马匹在坡地前拖沓着脚步踏来踏去,既不情愿又慢吞吞;吃过饭,全家人安静地听电视机里武打演员坠向市井街棚的撞击声、高速公路上的飙车声、女人目击枪杀过程的尖叫声;怀里抱着孩子,脚尖驱赶想往炕上爬的小羊。

无聊对于贾克奇,可能是面对自己喂食的燕子、大白鹅、狗,想连长称自己“水陆空”三军司令;为一首“铁门铁窗铁丝网,铁锹扫把十字镐。平房楼房新营房,电话电脑新军网。”的烂诗想破头;跑完五公里时,一摸后脑勺上吸着十几只蚊子;把河边的废弃饮料瓶收集起来,三个瓶一毛钱,卖了七十多块钱;哨楼附近住着一条蝮蛇,每天中午出来晒太阳,怕它被人踩或乱咬人,就把它搬到别的地方去;看着火烧云、晚霞、彩虹,从哈萨克斯坦一直烧到中国土地;都塔尔大雪倾落,网吧里管结账的小妹在脑海里甜笑,女友的容貌横竖想不起来;连队没有手机网络信号覆盖。

巡逻、站哨、在炊事班房顶上扬晒谷穗一样艳黄的马草、和马倌遛达、照看群畜,贾克奇经常想念过去放浪狂歌的生活。他从不指望老娘说的那套功夫常佑子孙贤、祖德永扶家宅旺,只盼每天活得花样迭出,有足够的办法打发无聊。

随师傅摆地摊卖八字批命的小红书时,宋留洋对他说:“如果老天爷能多给我几天阳寿,我就去争取诺贝尔奖。”他还说:“得了诺贝尔的奖金,就不卖这破书挣穷人的钱。免得死了下油锅。”宋留洋闪两下灰恹恹的眸子。

这个冲刺诺奖的构想,即在人类最终达到马克思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之时,在各个城市设立“分豆子”大奖赛的赛点。每人一张桌子,桌上一摊杂豆,谁能最快把各色豆子依品种挑拣放置成堆,谁就进入下一轮“红豆黄豆里挑绿豆”竞赛,接着是“鹰嘴豆绿豆里挑黑豆”“红小豆青豆花豆里挑腰豆”……每周举办盛大的颁奖仪式。政府负责保证所有活人都有豆子可拣。无聊成了残废小鬼。

“指导员是干什么的?就是拼命想出好多可以打发时间的事情,从中间找出相对有意义的,交给连长。”贾克奇总结道,“连长是干什么的?就是把指导员想出来的‘有意义的事’交给我们去做、领着我们去做。”

贾克奇每天操指导员的心,大家之前以为他充大个,把他绑进煤房抡了一顿;但相处下来,发现他就是这种人,也就宽容了。他早年给师傅养鹅的经历派上用场,成了伺候家禽的一把好手,带着几个徒弟:一个河南兵日后给新兵介绍经验时说:“小猪开始会乱拉屎,只要培养它拉在区里,它就会拉了。”三期士官老邱喂着两只刺猬,一有人靠近,它俩就发出刺耳鸣叫。炊事班的小宋为防母猪夜里翻身压死猪崽,爬进猪洞,脊背堵在猪屁股上。猪一挪动他就把手里的“条令条例”反扣在腿上,转过身去把在母猪肚子上挤得太紧的小猪崽往外拾。半个月后,小宋竟成为军分区第一个通背条令条例和纲要的士兵。

在武校挨的那些顿打也没白瞎。逢着进山驻扎的日子,他得空便翻看军区发的制敌招式图册,蹲在野地撇条时也举着。连队里有个四川外国语学院毕业的大学生,米饭煮得很香,几个人为了他在煤炉壁上烙的蛋饼子打架。闲时,他教贾克奇说英语。你好,吃了没,厕所在哪儿。

清早跑操,四川人唱着俄罗斯工厂女孩的“斯威特兰娜的是编剧一个……”,贾克奇哼几句《加州有个好姑娘》,跑得腿软时攥拳仰头高喊一声“法克”!连长追上前一人屁股上飞一脚,道:“都是原装进口美国屌是吧?!”

都塔尔蚊子奇多,贾克奇教大家在站岗巡逻时可留意停在自己身上的蚊子类型,加以记录归纳。数日后,大家在连队周会上总结出四种蚊子:第一种,个头小,叮人很疼;第二种,个头中等,一般叮两次,肚子常胀得发亮,飞不动;第三种,个头大,胸肌发达;第四种,叮军马的蚊子,个头比苍蝇还大。文书将会议发言整理成书面文字,交给指导员。接下来三个周会,都有二十分钟的讨论时间留给对付蚊子的策略制定。炊事班最先交出方案,每天中午每桌上一盘生大蒜;军医向军分区申请下来一批口服维生素B;贾克奇他爹和师傅宋留洋来看他,师傅捧来一株菠菜模样的香叶天竺葵。

宋留洋讲,经中国科学院遗传与发育生物研究所实验检测证明,这是最好的驱蚊植物。不过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驱蚊草只有驱蚊作用,对蚊子没有杀死的功能。为防止蚊子产生适应性,在使用的最初两天,要对挤满蚊子的房间实施彻底灭蚊。

小狼出击

根据一位叫韦恩的美国大学生进行了四个月的物理实验报告:1998年9月25日他在书桌高处立起的鸡蛋,保持了十天不倒的记录;1999年1月,他已经能在五种不同材质上立蛋。他的最终结论:一年中任何一天都适合立蛋。

指导员好言劝连长晚点儿送走老赵拿来的宝贝。他给醉倒的小雪豹连拍几十张照片,角度各异。没去巡逻、查哨的人噔噔噔跑来和它合影。连队如火宅,人心就跟要上电椅了似的。傍晚,贾克奇和连长进山。连长松开麻袋,将雪豹抱出来,它在他柔软的双臂中像一张皮。

当天夜里,士官老邱巡逻归队时抱回来一只小狼。二尺长,摔伤了腿。他养的那两只刺猬,就是有回巡逻时从捕猎夹里拽出来的。

“我的妈啊……”连长禁不住绝望。

军医迅速地给小狼处理伤口,打上支架。夜里十一点左右,连队外面响起凄厉悠长的嚎叫。小狼的呜咽从喉管里升起来。

“毁了。”连长紧张地打了个哈欠。

接下来三天,全连上下发动拾干柴,入夜后在距连队大门十米处点火。临睡前耳边涌动着一拨一拨低沉辽远的叫声。“狼来了”的故事被大家神气活现地反复叙说,众人皆被一种发虚的恐惧感舒服地折磨着。

小狼在第四天被送走。第五天一切平静。第六天清晨,狼叫声再次响起。有人回来报告说,有两只死羊躺在离连队大门七八米远的树下。

“为啥子我家的羊娃子,会死在你们的门口呐?”牧民热努扎克扎在连部的椅子上提出疑问。

指导员端给他一杯热茶,说:“朋友,你也看到了,是被狼咬死的嘛。”

“那为啥死在你们连队门口呐?指导员,狼为啥不吃掉它们呐?!”

连长和指导员掏给热努扎克六百块钱,送他到连队门口。为防止小狼一家再次报恩。天刚擦黑,连长带人把两只小羊拖至连队正门口。被咬断脖子的小羊双眼微张,血凝成垢块,软塌塌的脏毛在风中抖动。

第二天,热努扎克跑进连部喊起来:“为啥我的马死在你们连队门口呐?!我们的马都在山里吃草,为啥我的死了,你们的活着?”他身后跟着三个哥哥。他今天一开口,屋子迅速被酒精气占满。四人刚从一个葬礼赶来。热努扎克的母亲生了十四个孩子,六个夭折。自降生从未迈出都塔尔半步的二哥受邀去弟弟家做客,被架上开往伊犁夏塔地区的长途汽车后,热努扎克用拴马的绳子把他绑在座位上后跳下车,汽车中途起火,他作为唯一的罹难者,名字被登上当地小报;四哥于一个夏日夜晚从朋友家喝完酒出来,在开阔平地上策马奔跑时被拉紧电线杆的钢绳割掉脑袋;六哥跑去住在伊宁市的妹妹家里,从未用过冰箱的他打开柜门,取出一瓶酸奶,因为冷热温差过大,在他拧开的一瞬,瓶盖爆开向上弹起击中脑门,落了经常头疼的毛病。热努扎克的老婆生过孩子以后性情突变,三天两头敲打着气鼓鼓的肚皮,动辄对热努扎克动手。军医借探亲休假返城,捎回几服草药,熬好让她连喝半月。之后有天,热努扎克载去连队一只小羊,双臂把军医夹进怀里,说:“谢谢!她现在脾气太好啦,心情好骂骂人,再也不动手了!”

窗外,两个技术工人在测试信号,今日能开通手机网络,连长正在想是否应当留人家在连队吃口便饭。他失神地望着热努扎克。热努扎克瘦削硬朗的面庞、油腻的鸭舌帽、坚硬耸立的鼻梁被两只鹰眼紧紧夹住。连长说:“我们真的不知道会这样。好朋友,我们也是受害者。”

热努扎克飞快地将手捂住头、又再分开,扭曲的面部做出各种充满热情的表情:“你们肯定对那些狼嘛,做了啥的坏事情!它们不敢欺负你们,就来欺负我们,我们太可怜了!我的羊娃子、我的马,我们一家——人一样,像你、我,我们兄弟一样。它们死了。连长,这怎么办呢?我的羊娃子,我弟弟一样的马!”他左右开弓地来回跺脚。哥哥们祖先一般地立在他身后。房间里的蚊子像细碎的锯木屑激扬飞溅。

“朋友!冷静一点儿,上次羊的事我们解决了对不对?这个狼的事情,我们也好——好解决,好……”

“报告连长!”一年士兵小吴出现在连部门口。

“进!”

“是!”

小吴凑近连长耳边,告诉他贾克奇在猪圈挖了个洞跳进去,埋得只留出半截身子。

“为啥?”连长惊诧地用气声问他。

“咱连刚通手机讯号了,贾班长拿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听说他女朋友劈腿啦。”

连长一拳擂在桌上。蚊子闪离。热努扎克一个哥哥嘎吱嘎吱地扳响手指骨节。

“没事没事,”连长打了一个安抚的手势,“我们连队临时出了点儿事,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去解决一个急事,马上回来,马上就回来!”

“连长,这个事情——”热努扎克起身挡住他,还没有说完,三哥就开口说道:“你们一定要帮我们解决羊还有……”这时五哥又插言:“太——不够朋友了——”于是连长只听见如下一段在耳边轰响——

“你啥意思呢嘛!——连队要好好地解决——朋友要相互帮助和照顾——羊和马都是为连队牺牲的——狼是坏家伙——钱谁来赔?——应该喝酒赔罪!——我们要讲讲清楚——绝对不会同意!”

连长头晕目眩,扶住桌沿冲门外大叫:“指导员!指——导——员!”

走廊只反馈进来轻飘飘的回声。

“去,你去叫指导员做班长的工作,千万别出人命!”连长从人墙缝里向小吴下指示。

连长有所不知,指导员和连队战士就快把猪圈挤碎了。贾克奇边哭边往胸前刨土,大家手忙脚乱地越过猪群制止他。前来做工作的人很快被卷入他鼻音浓浊的雷区。贾克奇的眼眶湿润,拿拳头的指关节揉着眼睛。

“我跟她说我不容易哇……我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保家卫国哇……”贾克奇抽泣道。女友和他通话时嘴里嚼着一撮六安瓜片,窝着肩膀,一只矮墩儿黄猫卧在她膝头,和煦的阳光在她后背画下树影漂亮的纹饰。她瞪着眼,讲话如猛将用兵:“我等你在那个地方修真成仙呀?分!”

他老僧圆寂一般,定定蜷坐于泥坑。己身空如水沫。流年不复记。

大家憋着气,吭哧吭哧地劝他、拉他,替他扇走头顶飞的蚊群。夜里熄了灯,士官老邱在走廊里学唱老家妇人的拉魂腔,咿呀娓娓道:“血泪满腮,负心满天地,辜我一片热肠……”

实现理想

你说我去工地上做事,或者帮人搬水果,一天也能赚个几十块钱,但我不在乎那点儿钱。立鸡蛋,是我的一个梦想。——立蛋专家崔聚国

这一头,热努扎克一行人拿着连长的一千五百块钱欠条走了,留下一份晚上请他喝酒的铁掌邀约。关上连部的门,连长像个刚顺产生下八斤重孩子的妇人倒在床上轻喘,自言道:“我真他妈的……不是嫌你们那两只羊的礼轻了。”他突然收声,疑虑重重地跳起来,碎步兜着圈子念念有词:“赶快赶快,快把那匹马让炊事班给处理了,不然今晚上该把热努扎克咬死拖过来了!”

晚上,连长搂着自诩千杯不倒的贾克奇来到热努扎克家。一来祭奠横死的小羊和马,二来贾克奇渴盼大醉以忘忧。热努扎克蜷缩于炕头,把盏惺然。连长酒精过敏,刚抿下一小口,现在正在脊梁和胸腹上抓挠、揉搓。贾克奇在胸腔中爆发优美激烈的欢笑,他跳下炕去敞开大门,一道闪电在他头顶叉开腿迈过。他湿乎乎的手掌紧握酒杯,脖颈像熔炉管道。

屋外浮云洄渡,骤雨横飞,清新的空气在万物间流动。他们暂时还不知道,暴雨在连下四天之后,将冲走热努扎克的半数家当。摩托车、牛、羊娃子……贾克奇也将不无惊喜地看到抽搐是到处都有的。完全的稳定和确切是得不到的,无论人们如何不遗余力地削减变数都得不到。名字意为“不死的精灵”的热努扎克会点着一根烟,面向连长说:

“开春是旱砸了,现在是淹砸了,哦哟,到底怎么的了么,我不知道的呢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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