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子里的白月亮(中篇小说)
2011-01-19格致
文/格致
一
李爽和张歌结婚好几年了,感情还是可以的。为个什么事分一下居,一般不超过两天。到第三天,两个人其中一个,往往是张歌,就憋不住笑起来。两个人要是生气,那是要密切配合的。如果一个精力不集中、不认真,那团两个人共同生出的气,就找到了出口。李爽的性格是这样的,他说不准会在哪件事上认真,毫无规律可言,连他自己都把握不住自己。张歌结婚前就爱笑。不管什么事,她都觉着可笑。结婚后,生活的乱七八糟一起拥过来,已经多少改变了她的表情,但毕竟还是爱笑的。在两口子生气这件日常事情上,笑是转折。谁先笑,谁先说话,谁就算输。李爽总是赢。他不爱笑。在这一点上,他的态度是一贯的,是有规律可循的。他认为什么都不可笑,笑这种表情有害无益,因此他不笑。他不认为这事可以一笑了之。他的气还有很多呢。他的气还淤在那里,没有找到泄洪的渠道,怎么就能笑得出呢?他对大部分的笑是不理解的。而张歌是一件四面透风的衣裳,一点儿热气都拢不住。她生出的那点儿气很快就四散干净了,因此她能笑。她想不笑都不行,因为李爽生气的样子很可笑,两个人一起生气这件事本身就很可笑。但是这次,已经第三天了,张歌还稳稳当当地生着气。这次是张歌出了意外,她突然不笑了。这也不怪张歌,这次生出的气,同往日的气很不同。那气抱成一团,笼罩着张歌,连风也刮不散。她不但没笑,连话也没说一句。
不说话是三天前吵架时她说得太多了,好像把话给说尽了,至少是把这个星期的话给说尽了。她说,先买房子!这钱不能交给那些可疑的家伙。工作,你听政府的吧。中央有文件,你们军人转业,国家负责分配工作。再说,这钱叫什么?叫安家费,不是安排工作费!安家费就是买房子。没有房子,家往哪儿安?因此,我是正确的,你是错误的。你别老说先花钱安排个好工作,房子自然有。这个我相信,可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咱们结婚几年了?连个自己的房子都没有,连个孩子我都不敢生,都没地方生。我都不如人家鸟。另外我今年多大了?再不生我都快绝经了。是你的前程重要还是孩子重要?如果你的前程必须要用自己的老婆孩子做代价,那你觉得哪头沉?我坚决不同意你把转业费拿去交给你那个可疑的战友。他一个市人大主任的司机,他能办什么事?再说他可靠吗?他骗了你的钱,然后说办不成,你能把他怎么样?你可能要欠条吗?他会主动给你吗?为了五万元失去你这个没啥价值的战友,还是合算的。用这些钱首付,把家彻底安下来。这些年住军营,那是宿舍不是家!现在转业了,能继续在营房住吗?买房子是燃眉之急。衣食住行,住排第三,这是生存基本需要。这里头说工作了吗?说前程了吗?说升官发财了吗?……
张歌平时也不是个多么口齿伶俐的人,但这回事情太紧要了。如果原先是哑巴,都能急出长篇大论来。整个辩论过程,李爽曾努力插上几句,那话却像病弱的人一出门迎面遇上大风,一下子就被刮倒了。张歌的话语之风太强大了,应该叫台风。在这样的风里,李爽的话哪里能站得住脚。后来李爽干脆不说话了,男人不说话并不是他就妥协了,他就听了你的话,只是他不使用语言这个不顺手的武器了。男人不说话有两种结果:一种是屈服,一种是不屈服。
这回张歌真生气了,她不再笑了,再也不可笑了。一件事涉及到五万块钱,就笑不出了。原来,原先那些生气的事都太微小了,甚至不超过一千元,自然可以一笑泯恩仇。在五万面前,恩仇已经不容易泯掉了。
第三天,李爽等着的冰雪消融没有出现。他拎着枕头从沙发往大床那儿走,心想,不笑没关系,只要不激烈反抗就行。张歌见他挤上床,一言不发,拎起枕头,上沙发睡去了。这等于他们俩在家里的位置进行了一次换防。
李爽很尴尬。但当他在床上把腿伸直了后,感觉还是很好。这两天在沙发上,腿也伸不直,一伸直就从那头出去了,脚就没有被子盖。冷就又得缩回来,缩回来就得蜷缩着。这种觉睡着是很累的,谁睡谁知道。别的不说,今天先好好睡一觉。
一觉醒来,已是早上。这个早上,是吵架后的第四个早上,也是星期六的早上。有两个休息日摆放在他们面前。这两个已经有了仇的人,如何在一个屋檐下度过这漫长的两天?
还是张歌,她很好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她从卫生间一出来,坐在沙发上的李爽看了她一眼。他看见她穿的不是家居的衣裳,脸上也有薄妆,是出门的装束。他想,她这是要上哪儿?平时休息日,她是不太出去的。看看电视、洗洗衣裳、到下午去超市往往要拉上他,买回一周用的柴米油盐等等。他半张着嘴抬头看墙上的表,才八点半。他有疑问,但是他不问,他赢惯了,从来都是她先说话的。他等着。这一次又被他等到了:我下屯子看我妈去了。张歌这句话不像是说给李爽听,特别像说给那个漆成绿色的房门听,因为她从卫生间一出来就直奔那个门去了。
二
这上边是不是有花?张歌她妈不放心地问。
没有,灰色的,一朵花都没有。张歌站在她妈对面赌咒发誓,连那衣服前襟上的几朵牡丹都忍不住笑了。有一朵是大笑,其余的是微笑。张歌也跟着一块儿笑了。
张歌对她妈好。这个好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给她妈买好吃的;给她妈买衣裳。除了这两件事,就再找不着对她妈好的办法了。她妈六十岁了,常跟张歌说起自己年轻时赶上五六十年代,没什么衣裳穿,更没什么颜色。商店没有成衣,只有一卷一卷的布。那布只有黑、黄、蓝、灰色,还要布票。哪儿像你们现在,都挑花眼了。张歌在街上给母亲买衣裳时,就想起这些话,于是她就知道应该给母亲买什么颜色的衣裳了。
我不信,你老糊弄我。她妈一边说,一边从下往上扣那些扣子。扣到颈部的那个,她的手停在那里说,又时兴回来了。我小时的衣裳都是对襟的,就是这样的扣子,叫蒜嘛疙瘩,我还会打呢。说完松开扣子,又摸衣袖口的滚边,上次那个棉袄,你说是黑色的,我上后屋串门,你大娘说上面有红花,小碗那么大。
这回真没花,真是灰色的。张歌不撒谎都要笑,这谎撒得她能憋住不笑?再说她在家三天没笑了,现在看着她妈穿着大花的衣裳,还被迫往相反的方向描述——花衣裳不可笑,描述也不可笑,这两项放一块儿可笑。她哈哈地笑起来,笑着笑着她感到噎在咽喉的一块东西被顺下去了。现在她妈越来越像她小时候用花布包的布娃娃。她妈一老了就成了她的大玩具,她想给她穿什么衣服就穿什么衣服。有一次她还蹬鼻子上脸,试图给她妈涂口红,遭到了她妈的激烈反对,最终没能得逞。
我都六十了,穿得太花,像个老妖精。张歌她妈认为,鲜艳的衣裳应该小女孩穿,年龄是向着花朵相反方向行驶的车子,越走离花衣裳越远。而张歌发现,年龄这辆车子,走的是一条圆形轨道。走着走着,就差不多回到了起点。六十岁和六岁是很相像的,都是可以穿大花衣服的年龄。反倒是自己,正走到离素色最近的时候。自己的衣服多是黑、白、灰,这些冷色刚好综合了一下自己年龄的热气。而六岁和六十岁,都是弱的,没有多少热气,衣服就不能是冷色的。这就是张歌给她妈买花衣服的理论基础。
虽然衣服的颜色、上面的花朵多大,这些疑问张歌她妈都没搞清楚,也没有得到可靠的回答,但她还是把新衣服穿上了。完了她脱鞋上炕,盘腿坐成一个佛。张歌看看她妈对新衣服虽有疑问,但并没有拒绝穿,就上厨房洗了一盘买来的水果,让她妈吃。她妈吃了一个,吐出核来用手指捻,这是啥水果?我没吃出来。张歌说你猜猜。她妈说我可猜不出来,每次买回的水果我都没吃过。张歌只好说出谜底,是樱桃,妈。她妈惊讶地说,哪儿有这么大的樱桃?你就糊弄我这眼睛看不着的老太太吧。张歌说,谁糊弄你了,这是美国樱桃。她妈说,这美国能把樱桃种这么大?张歌说,妈,你再吃一个。她妈就又吃了一个。现在她的手心里已经有了两个樱桃核,放下张歌递过来的第三个,手托着那两个核,从炕上往炕边移动,然后把腿伸下去找鞋。张歌见了说,妈你要干啥去?往左一点儿。她妈说,把这樱桃核种咱家房后。这樱桃好,肉多核小,也不酸。张歌忙拦住说,咱这里种也不能长,这樱桃用了很多技术才长成这样的。她妈听了,复又坐下,可也是啊,樱桃好吃树难栽。这美国樱桃怕是更不爱活,它不服咱这儿的水土。
张歌和她妈说话吃樱桃试衣服,不觉间到了黄昏。嫂子秀芝已经做好了晚饭。平时吃饭是在秀芝住的东屋,今天张歌回来了,秀芝就跟婆婆说,妈,今儿个饭桌放这屋吧。张歌妈说,行,哪儿都行。饭菜都端上桌,张歌的大哥大正回来了,八岁的侄儿还没回来。秀芝说,别等他,一疯起来就不知道饿,正好省饭。又对大正说,你洗脚上炕坐去,歌儿不会盘腿。
饭桌是方桌,不大。坐四个人正好,再有个小孩也能坐得下。张歌低头细看,怀疑是小时候吃饭的桌子,一问果然是。她说嫂子结婚不是买新桌子了吗?秀芝说还是这炕桌好,吃饭热乎。地桌在地上,越吃越凉。饭店才坐地桌吃饭。大正和张歌妈坐炕上,他娘儿俩都会盘腿坐。张歌和秀芝坐炕边,腿垂地。秀芝也会盘腿,她坐边上是方便随时给丈夫和婆婆盛饭盛菜,照顾一桌人吃饭。
秀芝吃了一口饭,说这大米到了夏天就不好吃了,发柴。大正说再两个月就下来新米了。张歌妈问,今年稻子上得好不?大正说,比去年强多了,然后自言自语,明年盖房子就不愁了。秀芝说,可快点儿盖吧,左邻右舍都是瓦房了。张歌说,我看还是草房子好,看着暖和。秀芝立刻批判她,好什么好!你是不在这里面住。看着暖和,冬天贼冷。这时张歌的侄儿小羊回来了,手里抓着一叠花花绿绿的卡片。他把它们往奶奶的炕上一扔,说这些都是他赢的,空手套白狼。两只泥猴似的鞋被他蹬腿甩到屋地的中央,就上了饭桌。张歌说,羊羊,不洗手就吃饭?羊羊低头看看自己的两个小手心,先搓了搓,然后抬脸嬉笑着说,不埋汰,老姑。张歌无奈地说,不埋汰,吃饭吧。别用手抓就行了。
这天晚上还有月亮,一面厚,一面薄。不圆。月光洒了一屋子,应该是洒满了南炕。北面的炕已经拆了,放几把椅子,来人好坐坐。张歌她妈眼睛看不见,她就想不起来要拉上窗帘。窗子是木制的,共四扇,两两相对。最左侧的一扇映着院子里那棵老柳树的一些嫩枝,其他三扇都映着灰蓝色的夜空。月亮停留在左数第三扇窗子最上面的那块玻璃上。张歌他们家睡觉头朝炕沿、脚朝窗子,这样,她虽然躺着,正与南窗对面。张歌看那四扇窗子,如果月亮停留在第二扇窗子时会更好,因为那样月亮就会被前面的树枝挡上一点点。
窗子、树、月亮,它们都没有一点儿声音。
张歌妈以为张歌睡着了。她睡不着,又看不见月亮、树影、夜空,又不敢说话。于是她就玩起了她的游戏,哗啦啦的细小声音从她的手里响起来。
妈,你干啥呢?张歌侧过头看了看也看不清。
念念佛。
张歌伸出手向她妈手里摸了摸,啥的?桃木吧?
哪儿是,灰鼠子。
灰鼠子张歌见过。小时候她二婶家的门帘子就是用灰鼠子穿的。灰鼠子可不是动物,是植物的种子。这种植物的种子中间长着小孔,可以穿成串。有豌豆那么大,外壳亮晶晶的,像瓷器上的釉。它们干透了后,互相碰撞上,会发出很脆亮的响声。因为外壳呈灰色,上面生有细小的黑色或白色斑点,就管它叫灰鼠子了。
张歌又问,妈,数念珠时应该念啥?
我就念南无阿弥陀佛,再多我也不会念了。可惜这个念珠不够数。灰鼠子也没人种了,绝种了。
那多少个够数呢?
一百零八个。
为什么是一百零八个?
这是个最好的数。
张歌和她妈又说了一会儿话,当月亮走到第四扇窗子第二块玻璃的时候,张歌睡着了,她妈还在数手里的灰鼠子。
三
周日下午四点多,张歌回来了。走在楼梯上,洗牌的声音响在头顶。等走到门口,原来那声音是自己家制造出来的。
推开门,屋子里除了那些声音外,还有比较多的烟雾,能见度很低。张歌没说话,换好鞋子直接走向南面的阳台,哗啦拉开窗子。光拉开南面的窗子还不行,那些烟雾不肯主动从窗口出去。烟雾你得从后面轰赶它们才行,这就需要把北面的窗子也拉开。南面的风和北面的风,风力总是不一样的。风力大的那一面就把弱的那一面连同屋子里原有的气体一同吹出去了。张歌从南往北走。北窗在厨房,到厨房得经过餐厅,而餐厅此刻正坐着四个人。他们就是洗牌声音的制造者,也是这屋子里大片烟雾的制造者。在这四个人里面,张歌认识两个。一个是李爽,一个是王力。王力就是那个人大主任的司机,也是说要给李爽安排工作的哥们儿。
王力从刚抓到手的那些牌上抬起头,大声说,嫂子回来啦?张歌应了一声,其他两位也抬头打招呼,都叫嫂子。
李爽正坐在过道上,张歌站在后面,等着他移动椅子。
李爽回头看了一眼,说,上厨房干啥?不用做饭,这圈打到底我们下楼吃去。
张歌是干部,人前还是知道注意的。可李爽的话也太气人了,听上去还特别像故意的。张歌的心里开始冒烟了,但不能放任它们着火。当着三个外人,不能大幅度地失态。不是有他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吗?于是她把那些烟压了压,平静地说,谁说我要做饭了?
那你上厨房干啥?李爽此话一出口,张歌心里一惊,她突然感到李爽是个本质上的傻瓜。结婚之前结婚之后,她都没感觉到,只有今天才突然清楚地感觉到了。这是晚了还是不晚?看来,对一个人形成清醒的认识是需要时间的。张歌计算了一下,三年,如果把结婚前的那一年也加上,就是四年。一个是时间,再就是事件。当遇到事件,一个人的傻或聪明才能像密信上的字,在药水里呈现出来。
吃完惊后,张歌反倒平静下来了,连那些生气的烟也没有了。我过去开窗户,把烟放一放。王力吃了上家的七万,扔出一张四万说,对,放放烟、放放烟,李子快让开。
北面的窗子一拉开,风就像扫帚,把屋子里的烟从北往南推过去。烟雾像一只被追赶的苍蝇一样,跑到南面的窗子,找到了打开的那个出口。一会儿,屋子里就清楚了,像一天的雾散了。现在,屋子被凉爽的小北风控制着,这让冷静下来的张歌进一步冷静。她就快速形成一个攻略。这个攻略不是针对李爽的,是针对王力。此时,李爽已经是弱者,已经无力成为张歌的敌对势力,相对而言,王力是张歌的一个对手。她决定借此机会彻底了解王力其人。有两种场合可以快速检出一个人的品性:一个是酒桌,一个是牌桌。此时,王力正处在这两个桌其中之一上。
张歌打开燃气灶,烧了一壶开水,冲了四杯绿茶,给正抓牌的四个人每人手边放一杯。那三个人都在忙活看牌之余说谢谢。李爽最后也说谢谢,说完他还自己笑了笑。王力觉得光说了声谢谢有点儿不够,就补了一句,嫂子歇着吧。张歌说,这是什么累活儿,谁家来了客人不得倒杯茶。说完又洗了一盘雪花梨,每人一个。王力的对家叫张鹤。他接梨的时候小心地拿着那个梨把儿,在吃的过程中,没让自己那十个摸牌摸钱的手指头碰上梨。这影响了他吃梨的进度,他最后一个吃完,剩的梨核最小。
收拾完梨核,张歌坐了下来,两个手还是湿的。她坐在了张鹤旁边。这样她和王力对面,在空间位置上也是对家。
张歌刚坐下,这一把牌就有了结果,李爽和了,还和了个轻飘。是大和,每人八十块钱。王力是庄,折倍,一百六十块钱。王力一把按倒上家童程的牌,说,那三饼留着干啥?这下好,我和了才十块钱。童程说,那你吱声儿啊,我可不知道谁都和啥,我又没长透视眼。王力低头从抽屉里往外拿钱。先拿出一张一百的,知道不够,又拿出一把,面值大多是五块钱的,还有些一块钱混在里面。看了看,又一把搂进抽屉,把那张一百的扔给下家李爽,先有一把。李爽此时手里抓着一把零钱,有一百六十元之多,是童程给的八十,张鹤给的八十。张鹤那八十都是十元的,也就是王力若给两百,李爽是有足够的零钱找的。李爽收起所有的钱说,有一把就有一把。
■美术作品:勃拉克
张歌也会玩,因此懂一些牌桌上的名堂。这种压钱往往是故意的,是输钱者的小手段。王力是要遏制一下李爽的手气。李爽已经连和好几把了。王力的手段有了效果,李爽不和了,王力和了。他看了一个小和。下家李爽把自己的牌推到乱牌里,说老王你可真坑人哪,这种和你也看!王力开心地笑了,说,啥好牌?李爽说,差一张七饼看成七小对。王力说,多亏和得快,不然又是一百六十块钱。你们俩都得感谢我,他看着张鹤和童程,打牌的关键就是看会不会破坏。破坏别人,自己才能赢。张鹤说,我自己这十三张都看不过来,哪儿有余力破坏别人。由于王力和得太小,每人才十块,另外两家都有蛋,他和一把只赢十块钱。他把那张轻飘飘的十块钱扔给李爽说,还有五十,这把和个大的。
几把下来,李爽已经不和牌了。原先赢的钱也在抽屉里稳不住,正不断地往外走。等李爽的钱流失得差不多的时候,他们也打到了规定的圈数。大家一拢,李爽还赢两百,最多时是一千。王力保了本。李爽赢的是王鹤的,他不太会玩。李爽说,反正剩多少咱们吃多少,大馆子是不够了。王力说,我有一盘青椒干豆腐就行了。说完,他们纷纷从桌前起身、穿外衣、下楼去了。
张歌收拾残局。她的心情还可以。李爽是那种不丢就算捡着的人,这样的结局她已经很满意了。导致她情绪稳定的是,她确信已经基本弄清了王力其人,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知道怎么办,是多么重要。
李爽回来得不晚,可以说比较早,九点多一点儿。他一定是误会了张歌下午的行为,以为她不生气了。见他聚众赌博她还沏茶倒水的,这哪里是生气?已经分居四五天了,李爽打算乘张歌情绪良好结束分居状态。他一进门就口齿不清地说,老婆,你看我给你买了什么?说着拖鞋也没穿就走到了张歌坐着的沙发边。他走得摇摇晃晃的,手里是一小盒草莓。
张歌抬头,看着手拿草莓的李爽说,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李爽轰隆一声坐在侧面单人沙发上,你说谁?我不是谁的对手?那你可看错了,是他们不是我的对手。他们仨都走不了路了,打车回去的。我是走回来的。
不是比喝酒。张歌说。
不比喝酒,那比啥?
鬼心眼。张歌字字重音,同时盯住他的眼睛。
李爽忽然笑了,我又不是鬼,哪儿有鬼心眼。别人也没有,都没有,只有鬼才有。鬼才有鬼心眼。
王力有,而且很多。张歌没把眼睛移开,继续盯着李爽的脸,你知道你今天为什么在最后一圈输了吗?
李爽被张歌看得有点儿慌,他把原就很大的眼睛再睁大,我输了?我什么时候输过?我赢了两百多你没看见吗?刚才我们喝的酒就是我掏的钱,还剩十块,我用十块钱买了草莓。说到这里他才发现自己还抱着那盒草莓,赶紧放茶几上,同时往张歌身边推了推。
张歌把目光放柔和,语气也接近语重心长,你是从哪一把开始输的?李爽脸上茫然。还是我告诉你吧,我旁观者清。是从王力有意压你钱不给的那把。打牌最忌压钱,那会压住手气,这你也不知道啊?
王力吃惊地睁大眼睛,王力最后不是都还上了吗?谁还不兴欠谁两把,你就小心眼。
他是故意的。他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利益耍手段的人,不管哥们儿不哥们儿。这个人,我看不行。工作的事不能托他办。他不可靠。
你别离间我们哥们儿之间的感情。我俩一届的兵,我上军校了,他先转业了,在地方混得很好。你别疑神疑鬼的。
张歌往沙发上一靠,总之我不同意。没见王力前我不同意,见了我就更不同意。他不是君子,他会骗你。他耍小聪明,在我们两个的眼皮底下。他已经吃准了你傻,以为我比你还傻。他没什么智商,小骗子而已。上了这种人的当,是耻辱。说到最后,张歌已经很疲倦,声音越来越小,接近自言自语。
接下来,两个人的分居继续。李爽上卫生间吐了一阵,也只好睡了。他还睡卧室,张歌睡沙发。
第二天早上,张歌洗漱,忙活上班。虽还处在分居状态,但进展是两个人开始说话了。李爽自言自语,我记得昨天赢了一千多,怎么都没了?他一边穿衣服一边翻所有的衣袋。张歌正穿鞋,怎么都没了?你去问问王力。说完她就上班去了。李爽追到门口朝张歌后背说,我知道了,你拿去了。张歌想停下回头大骂他一句什么,但又瞬间泄了气。
四
张歌的单位前面临江,后面依山,是块风水宝地。午饭后,她想散散步,出了单位大门。往前也行,往后也行。一般情况下她都是往前,她爱水。智者爱水,仁者爱山。张歌是个智者。智者张歌今天想看看山了。这座山叫九龙山,由连绵的九个山头组成。九龙山是佛道圣地,山上有建于明清的寺庙群,佛堂、道观都有。在通往山门的道路上,有许多商业点。食物、玩具、佛器、法器等等,偶尔,不定在哪棵树下,就会坐着个摆摊算命的。
从单位门前的台阶上下来,她忽然想给自己算算命了。在往山门走的途中,她看见了卖念珠的。一串一串,挂得像门帘子,有长有短,有深色有浅色。张歌伸手摸了摸,她这一摸,就有一人从门帘子的后面伸出头来。买一个吧,姑娘。十元一串,桃木的。张歌见说话的是位老太太,头发都白了。白头发给人感觉是轻,头发已经不是头发是羽毛了。这老太太显然比她妈年纪要大,因为她头上的羽毛多,她妈的头发还有一小部分是黑色的呢。张歌把一串拿在手里,问,大姨,这一串是多少个呀?老太太说,一百零八个。为什么是一百零八个呢?老太太说,这是最好的数字。张歌又说,谁知道是不是桃木的?老太太说,真是,我这么大岁数还能说谎?真是。张歌说,那能给我便宜点儿吗?我不是要买念珠,就是碰上看着好看,可买可不买,不让价我不买。老太太说,那让一块。张歌笑了,大姨,让一块也叫让价?老太太说,姑娘,你当这有多大利,就是块儿八角的,再让本都不够了。张歌不说话了,认真地在数她手里的那串念珠,刚好是一百零八个。老太太指着其中的三个玛瑙石样的珠子说,这叫母珠。张歌没问为什么叫母珠,她怕老太太给她讲上十分钟,时间就不够了。一点得回来上班,现在都十二点多了。她快速从包里拿出一张十元的递给老太太,说不用找了。老人先一愣,后又笑了,谢谢啊!你这姑娘一脸福相啊!张歌笑,然后带着她那一脸福相继续往前走。她不能再停下了,算个命怎么不得二十分钟。
在这条路上,算命的不在明面上,但也好找。虽处闹市,算命的也力争找到稍清幽一点儿的去处,比如大树下。在离张歌不到十米远的一棵大树下,有一个穿蓝布衣衫的人坐在那里。他的旁边就是上山的石头台阶。张歌是先看见他的那些白头发的。它们很长,垂到肩上。走近,看见衣衫是老式长袍,很干净。脸瘦,眉骨很高。肤色有些黑,可能是风吹的。张歌停了下来,不打算往前走了,这个算命先生给她的印象不错。主要是那些白头发,像跟未知世界有联系。如果一个人的头发是黑的,他似乎就无法跟未知世界取得联系。黑色重,黑发指向世俗世界、红尘、现实生活,而白发,那些黑色退去后,它们都是空的了,是轻的了。轻才能飞,才能接近上天的未知。眼前的这个人头发白而轻盈,身体瘦,衣衫肥大如翼,像是刚刚落到地上,感觉说飞起来就能飞起来。
张歌在他脚前尖站住。他微微抬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张歌蹲下来,说,我要算个卦。老先生说,是问婚姻还是事业。张歌说我什么都想问,算个综合的卦。老先生说,那就批八字吧。然后要了张歌的生辰八字。
几分钟后,张歌的命运轨迹就被算命先生用口语叙述了出来……
等算命的说完了,她还是没有找到哪句话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于是张歌就把那件事说了,算命先生沉吟几秒说,不能把钱给那个人,不过……张歌马上问,不过什么?老先生说,钱的事,你小心!
这个周末,本可以不回乡下了,因为上周已经回去了,可张歌决定这周还是回去,她要把那串桃木念珠给她妈送去。一想到她妈拿着那串珠数不全、颗粒细小的灰鼠子念珠,就像一个母亲看见孩子抱着一个残破的布娃娃。这串新买的桃木念珠也时时催促她快点儿让它见到新主人。它被挂在摊位上已经很长时间了,每天被风吹着,没有人把它握在手心里。
人老了,举止神态越来越像小孩子。张歌她妈把那串念珠抓在手里的时候,很像儿童从大人手里接过一件要了很久才得到的礼物。张歌说,妈,这是桃木的,枣红色,说辟邪。她妈说,难为把木头弄成这么圆,这么光溜溜的。她开始数那些被穿在一起的木头珠子:一、二、三、四、五……
嫂子从外面进来,大声说,还是有姑娘好啊,我老了谁给买这买那。张歌说,你不是还有指标吗?再生。嫂子说,哪有指标了?生完你大侄儿就没指标了。张歌说,谁说的,那大姐家怎么俩孩子?嫂子说,那得第一个是姑娘才给第二个指标。你大侄儿占了两个指标。张歌说那还不对,后院大哥家怎么俩儿子?嫂子说,那是前几年,现在政策变了。张歌说,谁让你不抓紧,这下完了吧。嫂子一边把米里的稻壳子拣出去,一边说,你不说我还忘了,你都三十大几的了,再不生,可不赶趟儿了。张歌也帮着嫂子拣稻壳子,头顶着头说,过不过还不一定呢。这话一出口,她妈立刻停止了数念珠,回过头,歌儿,和李爽拌嘴啦?张歌说,没有。说着找个盆,去洗买来的茄梨,拣个皮色很黄又很软的递给她妈。妈,一会儿再数,这叫茄梨,长得像茄子。面,没牙的人都能吃动。她嫂子的牙好,因此不爱吃。她妈爱吃,吃了两个,把张歌过不过的事情暂时岔过去了。
晚饭后,屋子里有点儿热。刚吃了热饭热菜,人也有点儿热,张歌就带她妈到村路上散步。一出院子,路上走着一丝丝凉爽的风。风不大不小,刚好把人给吹凉下来。这么好的路上是没有灯的。没有灯是因为没有人使用路上的灯。劳累了一天的人晚饭后是不出门的。累了,要休息。路上因此没人、没车。一条村街上,没有人、没有灯、没有车,只有取之不尽的小凉风,还有四起的虫鸣、远处水田里的蛙鸣。张歌拉着她妈的衣襟,从门里出来,一直慢慢往西走。张歌听虫子叫,声嘶力竭的,它们为什么叫呢?她没问她妈,觉得她妈也不知道。她妈这个时候也有了问题,丫头,你们市里有庙吗?张歌说,有哇,在九龙山上,很多庙呢。她妈又问,那山好上不?张歌说,好上,都修了石头台阶。说到这儿,她妈突然不说了,好像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答案。但张歌感到她妈的问题没有问完,就等着。路边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在大声喘气。张歌弯下腰细看,原来是一头卧着的牛。旁边是一棵小杨树,树和牛之间有一条绳子。
又走了一会儿,她们就把这条路走到头了。一条江横在面前。江上是没有桥的。对面叫汪屯,和这边不在一个行政单位,因此没有什么来往。两个屯互相有些亲戚的,走动就用船。似乎和汪屯有亲戚的人家很少,一两家吧。
她们在路口站了一会儿,从水面上吹来的风很凉,张歌怕母亲感冒,就拉着她往回走。
回来的路上,她妈只问了一个问题,和李爽拌嘴啦?因为啥?张歌马上笑说,没有哇,我是回来给您送念珠的,明天就回去。妈,我要买房子了。她妈说,买房子,哪儿来那么多钱?张歌说,李爽转业,国家给五万安家费。她妈手里数着念珠,五万?咋给那么多,现在的国家真好。张歌说,妈,等我买了新房子,就跟我到城里住去,不在这农村了。你看这蚊子,跟着人咬。再说,想吃个什么,有钱都没处买去。她摇晃着她妈的一只手。她妈却说,可我得跟儿子过,姑娘家再好,那是别人家。隔三差五串串门,住几天还行。张歌说,谁这么规定的?张歌妈说,老祖宗规定的呗。张歌说,现在谁还听老祖宗的?咱不听。
晚上,嫂子秀芝收拾完了,跟张歌唠嗑儿,她正织一个毛衣的袖子。很小的袖子,是张歌那个八岁侄儿的。张歌说,别费这个劲了,等秋天我给小羊买一个得了。秀芝说,那这毛线不白瞎了。张歌笑了,我们老张家可真积德了,摊上个会过日子的。秀芝从没被表扬过,张歌哥哥没说过她会过,张歌妈也没说过,现在,小姑子说她好,她就像遇到了知音。咱这儿连个庙也没有,妈说要上庙上上香,还说有个愿要还,都跟我说了好几次了。我娘家乌拉街,原来庙有好几座,后来都拆了,再我就不知道哪儿有。你们城里有没有庙?张歌说有哇,在山上。说到这儿她想起刚才散步时她妈问起过庙的事,当时以为她妈就是随便问问。张歌说,那我带妈上俺家住几天,我带她上庙。那眼睛,上香能好使吗?这我可不信。大夫说眼底坏了,不能治了。张歌和她嫂子说话的时候她妈在院子里,可能是上厕所。她虽然看不见,但在家里这些地方她已经走熟了,能自理。秀芝说,管好使不好使,给神上上香总没坏处,万一管用呢?张歌她妈从外面进来了,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接话说,我可不去,坐火车坐汽车的,我一个瞎老太太,让人家笑话。秀芝说,城里有庙,妈不是要还愿烧香吗?她妈说,不烧了,不烧了。我丫头天天上班,哪儿有那闲工夫,该耽误工作。张歌说,我上班,不有休息日嘛。收拾收拾,明天上午和我一起走。张歌妈嘴上还是说着不去的话,可人已经走到了衣柜那儿,开始收拾出门的衣服了。张歌和嫂子就悄悄笑了。秀芝说,自个儿亲姑娘,还客气啥?
五
张歌和她妈到家时已是中午,下车还要走几分钟路。路上张歌问她妈,妈,中午想吃啥?她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薄汗说,热,吃点儿凉快的。张歌说,那只有冷面凉快,前面就有一家朝鲜族饭店。我在那儿吃过,做得还行。她妈问,那贵不?张歌说不贵,两元钱一碗。张歌妈说,那还不贵?两块钱能买三斤大米,煮熟够一家人吃的。张歌笑了,说妈呀,你是不知道啊,现在有些人吃一顿早饭要好几十元,请客吃饭一桌得一千呢。她妈惊讶地说,都吃啥呀,一顿吃一千?张歌说,妈,现在跟过去不一样了,有钱啥都能买到。张歌妈说,太浪费是有罪的。一顿吃一千肯定折寿,不好。
张歌让服务员给她妈那碗里多放几片牛肉。她妈竟是第一次吃冷面,吃一口说,怎么是甜的?张歌说,朝鲜冷面就是甜口的。放点儿醋就酸甜了,解暑。她妈说那也给我放点儿醋,别多了。张歌看她妈爱吃这冷面,就说再来一碗。她妈马上从面碗上抬起头,够了够了,别再要了,吃不完。张歌说,行,别吃多了,太凉。晚上我给你闷个肘子。
李爽在家呢。张歌她们在楼下吃冷面的时候,他也坐在餐桌旁。他什么也没吃,但他已经饱了。有些东西不能吃,但看着就能饱。这个东西就是钱。此刻在李爽的面前,餐桌上,摆着五捆面值一百的钱。张歌和她妈进门的时候,他已经看了有一会儿,开始动起手来了。他拿起其中一捆,正蹩手蹩脚地数呢。数几张就往手指上吐点儿唾液。张歌一看,知道是那传说的安家费发下来了。她看见成堆的钱心情就好,心情好就幽默了一下,你把楼下工行储蓄所给抢啦?李爽不抬头,继续数,他正数到三十六或者七十二这样的数上,等数到一个整数,他停下手,说,啊,抢啦。然后继续数。张歌站在旁边,俯视着钱和李爽,妈来啦。李爽屏住气,坚持着把手里的钱数完,手一松,靠在椅子上,像是刚干完一个多累的活儿。妈来啦。他起身,往沙发这边走。
张歌看了看,坐在了李爽刚坐过的椅子上。椅子被李爽坐得热乎乎的,也不知道他陪着这些钱坐了多长时间了。她伸出手,摸了摸,像缩小的五块红砖。她开始摆,把它们立起来,后面两块,左右各一块,剩下一块放前面。这个长方形前面有个缺口,如果是六块就正好合拢了,但缺口正好是房门。她不知不觉摆成了一个没有盖的房子。她喊李爽,李爽站她身后,背着手,这是啥?张歌说房子。我看像猪圈。张歌说猪圈和房子本质上是一个东西。那你咋不住到猪圈里去?张歌说,咱家趁猪圈吗?要是咱家既有猪圈又有猪,那也就算有家了,有财产,就不算无产阶级了,我也就不这么心里没底了。李爽一把推倒了张歌的建筑,又几把把它们垒成了一个塔。张歌也快速破坏了李爽的建筑,一把抱住所有的钱,跑进卧室藏起来了。
张歌把钱藏在了一摞棉衣服的中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李爽给丈母娘切了一只菠萝。张歌进了厨房,她本想唱个什么歌,刚唱了一句“蓝天上飘过几朵彩云”,下一句歌词就想不起来了。她就把这一句重复了两遍。她要煮一个猪腿,用高压锅,不然她妈咬不动。高压锅在高处的柜子里。李爽不在家,她就会找一只凳子够下来,现在李爽在家,她就不用找凳子了,她高声叫他。李爽应声出现在厨房门口,干啥?大呼小叫的。张歌一指高处,高压锅拿下来。李爽真是高哇,脚后跟还没离地就够到了,用这个笨家伙煮啥?煮肘子呀。妈来了,吃啥呀。李爽说,煮什么肘子呀,妈没吃过?发那么多钱,咱今天下饭店。吃点儿妈没吃过的。张歌刚接过锅,还抱着呢。对呀,我煮饭都煮成条件反射了,今天不煮了,放回去,放回去。李爽的话,张歌妈听见了。她眼睛不好,耳朵很灵。她坐沙发那里,不敢走动,她还不熟悉这里的环境。她把头扭向厨房这边,大声说,可不下饭店了,刚才都下了。钱留着买房子吧。张歌从厨房出来,妈,中午那不叫下饭店,那叫对付一顿。她妈说,我一来,你们就花钱,我还能来吗?李爽说,也不天天吃饭店,就这一次。
张歌就进卧室换衣服。她下乡穿的是牛仔裤,现在她想穿裙子。两周前她可是买了一条裙子,这段时间一直吵架,也没心思穿。那条灰色及膝A字裙已经在衣柜里挂了十多天了,今天才给穿在了身上。张歌高兴,裙子也高兴。上面穿了件粉色短袖T恤。穿好了,张歌又看了几眼那摞棉衣服,光看还是不行,她把手伸进去摸了摸,它们还在那里,老老实实的,像是睡着了。她感到这些钱很愿意待在这些棉衣服里,就像一个很累的人坐进了沙发。它们一直是被放在银行的铁柜子里,再就是放在什么人的皮包里。它们总是站立着,靠在冰凉铁硬的墙上。它们哪儿躺得这么舒服过呢。张歌想,对钱也要像对待宠物一样,要善待,要让它们感到幸福。
下楼时,李爽扶着她妈,张歌扶着栏杆,她穿着跟儿有八厘米高的鞋子。她妈一边下楼一边说,在家吃点儿多好,这楼不好下。张歌妈嘴里反对着,可脚不好反对。脚是支持的,只是因为眼睛而走得慢。他们走了有十分钟,就到了天天渔港。这里是内陆城市,因此水产稀罕。
李爽点了飞蟹,张歌要了青虾。张歌把刚端上来的一只母飞蟹放到她妈面前的盘子里。蟹子很大,跟盘子差不多了,有些腿还伸到盘子外面来了。她妈伸手一摸,吓得忙缩回了手,这真是煮熟了的吗?真不夹人啦?张歌大笑起来,拉过她妈的一只手,放到蟹壳上。妈,这不还是热的吗?都变红了,熟透啦。张歌妈的手还在那只蟹壳上摸着,我还真没吃过这么大的螃蟹。这可怎么吃呀?张歌帮着打开了蟹壳,这个蟹子真不错,打开壳,如同打开了一个煮肉锅的锅盖,里面的肉很多。黄的面积很大,都凝成了硬块。张歌用小勺舀了一勺黄,直接放入她妈的嘴里,好吃不?她妈说,还没嚼呢。张歌就侧着头看着她妈的嘴,等着她嚼,等着嚼完了发表看法。她妈吃完那勺,果然说好吃。张歌得到鼓励,把自己的那只蟹黄也给了她妈吃。她妈不知道,以为还是一个螃蟹里的呢。坐在另一面的李爽示意把自己的那个也给丈母娘吃,张歌摇摇手,说这东西也不能一下子吃多了。张歌说,等买了大房子,妈你就住这儿,咱们经常吃螃蟹。把李爽她妈也接来,你们两个好说话。张歌妈马上表态,我可不能在姑娘家常住,我有儿子呢。张歌剥开一只青虾放她妈嘴里,她妈说这虾可真大,去头去尾还这么大。这得多少钱一个呀?张歌说,妈,这论斤,这一盘三十多元吧。这么贵呀。那螃蟹多少钱一斤?张歌说,螃蟹论个,八十元一个。张歌妈停止了咀嚼,僵僵地听着,那我刚才吃了八十块钱了?李爽这时说,又不天天吃,咱不是有钱了嘛!张歌妈总结说,这饭店可不能再来了,这哪儿是吃饭,是半路遇上土匪了。张歌哈哈地笑,连李爽都笑了,张歌的一根筷子掉到了地上。
■美术作品:勃拉克
这顿饭他们吃了两个小时,吃的时候五点,现在七点了,天要黑没黑的样子。李爽拦车,张歌说吃得太饱,要慢慢走回去。让李爽带她妈坐车,自己走路。她妈也表示要走一走,不坐车。李爽说那我一个人先回去,说完上了车。张歌拍着玻璃说,先把水上好烧热,等我们到家好洗澡。
一走路,就静下来了。虽然快行线上车水马龙的,但那声音连成了片,可以就当没有。张歌妈跟着姑娘走,手放在了衣袋里。衣袋里是那串桃木念珠。她的手摸着那些圆溜溜的木球,摸着摸着她摸到了那个石质的母珠,她就从这个母珠开始数起来。不知不觉,她就念出了声。张歌侧过头,妈你说啥呢?张歌妈停住,我没说啥。片刻,张歌醒悟,妈,你是不是念经呢?我哪儿会念经,念念佛。张歌说,妈,等周六,我带你上九龙山,那上面还有尼姑呢。张歌妈说,真有?我想出家。张歌大惊,妈,你怎么有这想法?是哥哥嫂子对你不好了,还是我对你不好了?张歌妈马上说,不是不是,我前世有罪,让我现在眼睛看不见,我想出家就赎了罪。妈,那都是他们看不出你眼睛是什么病,不会治,就说是上辈子的原因,别信他们胡说。出了家,可就不能吃螃蟹了。张歌妈说,不吃就不吃吧,今天也吃过了。张歌说,才吃一次,就不想下次了吗?她妈急忙说,可不吃下次了。原来的罪孽还没赎完,让我眼睛看不见,再吃这些活物,死了不得下地狱啊!地狱?张歌大声说,哪儿有地狱啊!妈,那是虚构的,是封建统治阶级虚构出来的。那地狱要是没有,死了上哪儿去呢?她妈忧虑地说。上天堂呗,张歌轻快地说。默默走了几步,张歌妈忽然说,不对,歌儿,你说得不对。你说没有地狱,那怎么有天堂?张歌的脑子已经在想明天上哪儿看房子,早就离开关于来世今生这个问题了。听她妈忽然一问,愣了一下。敷衍说,妈,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她妈说,还是不对。这两个地方都没有,那死了的人都上哪儿去了?妈,人死了就没有了,哪儿也不用去。哪儿能这样呢?张歌妈还在琢磨,不能,死了的人要是不去一个地方投胎转世,那些小孩从哪儿来?哪天上庙问问尼姑和尚去。妈,张歌说,你这是有神论,我是无神论。妈你相信有来世也行,不过可别出家。刚刚生活好起来了,应该吃好的、穿好的。要是出了家,就什么也不让吃、什么也不让穿了。我再想想。她妈轻轻说。
到家时,热水早准备好了。张歌给她妈仔仔细细地洗了澡。老家哪有洗澡的设施?她妈坐在热气弥漫的浴盆里,感叹说,哎呀,还是城里好哇,想吃啥有啥,洗澡也不用等到夏天。张歌正给她妈搓后背,那你还要出家?她妈说,人家也不会要我这个瞎老太太,谁伺候我?要不我早出家了,妈就想找个清静的地方。这辈子太累了,现在眼睛又看不见了。
晚上,让她妈睡了卧室的大床,张歌和李爽睡客厅地板。这下他们没条件分居了。张歌没反对,也没主动。李爽不计较,想了一下,已经两周了,这也太长了。张歌说,先买房子。李爽把嘴对着张歌的后脖颈,行,就听你的。张歌伸手挠背,李爽立刻伸出两个前爪,我给你挠。说完乱挠起来。张歌说,上面。李爽说,知道,先挠下面。张歌忍不住笑起来,笑到一半想起卧室里她妈应该还没睡着,就闭住声,同时把腿向后一蹬,踢在李爽腿上。李爽也不计较,继续给张歌挠后背,然后开始挠上面……
六
张歌的单位西面隔一个横道就是个建筑工地,房子已经盖到了四层。吊车的独臂一直在张歌办公室窗外晃动着。张歌忙完了手边的事,就对着吊车发呆。看看包主任不在,小王正低头看一本插图很多的书,张歌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小王说,我出去一趟,王兰。小王没把头从书页上抬起来,但是她在一下一下地点头。张歌有点儿拿不准她这些头是点给自己的还是点给书里那些人的。她们之间是同事,谁也不是谁的领导,不存在请假问题,走了互相打个招呼而已。
张歌下楼、过横道,来到了建筑工地。工地围着进不去,她也不想进去,她站在那个未来居民小区的巨大实景蓝图的下面,仰着头看。原来这楼要盖到十七层,算上顶层的塔状装饰建筑,正好十八层,跟地狱的高度一样。旁边就是个售房板房,里面小区的微缩模型摆在台子上。上面亭台楼阁、草坪、喷泉、假山、健身馆、广场等等,已经在这个台子上用泡沫建设得什么都不缺了。张歌一看就喜欢上了。在这儿住多好。上班还这么近,只要过一条横道。八点半上班,八点起床都来得及,都不用每天七点半去挤58路车了。于是张歌上前问房价,她现在有五万块钱,她敢去问房价。售楼小姐说,三千每平米。这么贵?她算了一下,自己的五万不够买二十平米的。小姐见她犹豫,就说有便宜的,一千五每平米。张歌复又有了点儿精神,为什么不一样的价?小姐说,这叫望江楼,南面的能望江,背面就望不到,价就便宜。张歌想,住望江楼而望不到江,也挺没面子的,转而一想,那江非得站自家阳台上望吗?想望江不好下楼走两步吗?这么近。不仅可以望,要是肯弯腰,你还可以摸这条江呢。张歌决定就买望不到江这面的。便宜这么多。她问有多大面积的,让给算算价钱。小姐说,四十五平米的是六万七千五百块钱,六十平米的是九万块钱,八十平米的是十二万块钱。就这三种户型,四十五平米的已经没有了,六十平米的还有两套。你要是想要就先交两万押金吧,不然也该没了。张歌说,这有钱人咋这么多,房子没盖完,都快卖完了。小姐职业地笑着,没说话。张歌围着她未来的家又转了两圈,恋恋不舍。这时她发现北面住户的窗户正对着九龙山。山上亭台楼阁,庙宇参差。看见九龙山,张歌想起了她妈来的主要任务,等到周六,陪妈上庙,别忘了,千万别忘了。
回到办公室,见小王正接待一个上访妇女。女人哭诉,并撸胳膊挽袖子展示身上的伤,大多是淤青。张歌掠了一眼,见女人衣着特别讲究,头发绾得像古代仕女,心想,这种女人也挨打呀。接待上访是张歌的工作,小王管组宣,因此小王不得要领。包主任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坐对面办公室,门开着。这屋里的一切,她都能看见,并且遥控。张歌往主任屋里看了一眼,见包主任穿了一件新裙子,豌豆绿的颜色,连衣的,荷叶袖、荷叶领。头发也绾得高高的,但没有上访妇女好看。上访妇女是高个子,脖子也长,这样她的头发就有古韵,而包主任矮个儿,再胖点儿,效果显然不好。但包主任皮肤白,白到眉毛、头发的颜色都是黄色的了。张歌妈就曾对黄头发女人有过评论,她认为,这样的女人厉害、刻薄、不厚道。张歌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先到包主任屋里说一下,包主任却开口了,上哪儿去了,张歌?张歌忙把身体向包主任这边转了几度,主任,我上市妇联信访办了,李主任让去的。包主任是应该能听出张歌说谎的。而在群团这样的单位,说谎是允许的。如果你要不说谎,那就是藐视领导了。比如这件事,如果张歌说我下楼看房子去了,那就是公然挑衅领导。你上班时间干私事,你还明火执仗?太嚣张了。包主任摆了一下手,快去处理,哭闹了半天了。
送走女人,看看离下班就剩十多分钟了,急忙补写今天的上访记录。这时,对面的包主任喊她。张歌想,完了,没准儿她往市信访办打电话了。这女人四十八了,更年期,今天烦躁,想找事发发火?张歌一进门,包主任立刻站了起来,小声说,快把门关上。张歌机械地关门,已经有点儿蒙了。包主任站在地中间,正对着墙上那个长方形的镜子,回头对张歌说,你看我这套裙子怎么样?张歌站门口没动,说好。包主任说,你猜多少钱?张歌换了一口气,原来下午她买衣服去了。张歌的精神松弛了下来,她开始考虑怎么说领导的这件新衣服。那要看你在哪儿买的,有些衣服,在不同的店里有不同的价位。包主任扭过身体,回头照后面,在国贸。张歌说,那可就贵了,一千以上吧。包主任停止了扭动身体,猜少了,一千二呢。你看这颜色我穿好吗?当然好,我就穿不了绿的,我黑,得白人穿。包主任快速脱下裙子,你穿一下,我看看效果。张歌一边套上一边说,我穿肯定不好。果然,效果没有包主任穿好。这时,电话响了,包主任穿着白色衬裙接电话,张歌往下脱裙子,很费劲。放下电话包主任对张歌说,来事了。
这个从电话里来的事,导致张歌第二天不能去交那两万押金。省妇联信访干部短期培训班。本是这周一至周五,负责通知的人漏掉了张歌。今天报到后才发现少了几个人,于是一一追补了电话。这事比较突然。晚饭的饭桌上,她给李爽布置了工作:她不在家这几天要照顾好她妈,不能出现事故,比如摔倒、碰伤之类,这是其一;其二是明天上午去江畔人家交那两万块的押金。这其二张歌没在饭桌上说,她怕李爽一口回绝。为保万无一失,她决定晚饭后慢慢说,用商量的语气,在描绘江畔人家的环境时使用上学时学习的文学语言。她发觉,李爽脱了衣服后比较好说话。比如昨天,他答应先买房子。当时张歌很意外,他一直是不答应的。为什么突然答应了呢?等李爽睡着了,张歌开始想,后来她突然眼前亮了一下。李爽坚决说不的时候,往往都是衣冠楚楚,而且是正襟危坐或笔直地站立着,俯视着比他矮二十厘米的张歌。他突然说先买房子的时候,是躺着的,没穿衣服!
晚饭后,安顿好她妈,陪李爽看了一场外国人踢外国人的足球,她就开始夸张地打哈欠。李爽也打哈欠。她催李爽睡觉,他侧过脸,你也有着急的时候?张歌说,明天不是要起早赶火车吗?我五点就得起床。刚才的足球,他喜欢的AC米兰输了,因此情绪有点儿低落,起身去了卫生间洗脸,张歌又听见他刷牙。他可不是天天都刷牙,有忘的时候。她赶紧脱了衣服躺好,她不愿意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脱衣服的过程。李爽也不行。谁也不行。
李爽把该洗的都洗好了,踢里趿拉地往回走,能听出脚上有水。看见张歌这里风平浪静,躺得扁扁的,他一掀被子钻进去,伸手一摸,张歌一丝不挂,他笑了,你倒是给我留点儿呀,为自己扫除一点儿必要的障碍,我都习惯了,已经编入程序。你这样我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开始了。他用肘支起上半身,看着张歌的脸,警惕地说,你有事求我吧。张歌一动不动,说,没事。真没事?那我可开始了,李爽坐起来了。张歌突然伸出手按在李爽肚子上,等一会儿,有事。她把李爽重新按倒,又不放心地把自己压在他的肚皮上。张歌就伏在李爽热乎乎并且一起一伏的肚皮上把望江楼的事说了。最后她说,明天不交押金,就没了。李爽这时说话了,那缺的四万上哪儿整去?他们说银行给贷款。咱们多贷点儿,连装修的都有了。李爽断断续续地说,贷款……不得还吗?我不爱过有债的日子。张歌说,那你就爱过没房子的日子吗?这句话张歌没把握住,声音有点儿大,她感到身下的肚皮在变凉。这可不行,李爽的体温一恢复正常,他就要反对了。得让他热起来,只有变热了才会什么都答应。她首先闭上嘴,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对于李爽来说都是凉水,不能再浇了。张歌及时地调整了自己,李爽又慢慢热起来了。李爽一热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躺着,他得运动,不然他就没法把自己的热散发出去。张歌并不多热爱李爽肚皮上的那个位置,她随时可以出让她的空间。等两个人又能平静地说话的时候,张歌说,明天你去交押金。李爽说,嗯,钱在哪儿?张歌告诉了他。
七
张歌周五晚上准时回来了。一按门铃,开门的还是她妈。临上车时,她往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是她妈。这几天,她一往家打电话,接电话的就是她妈。李爽呢?她妈说,早上就走了,中午也没回来吃饭。张歌进门,把手里的一包东西递给她妈,妈,这是给你买的。她妈用手一摸,摸不出来里面都是啥。张歌妈坐沙发上,怀里抱着那包东西,也不知道怎么吃。张歌换上拖鞋,进卫生间洗好了手出来,从包里拿出一个小碗那么大的果冻,舀一勺放她妈嘴里。这是果冻,样子像肉皮冻。她妈一不小心没嚼两下就滑进胃里,说,好吃,就是不等嚼。水果也能熬成皮冻?张歌笑,她买的这包东西都是儿童食品,她现在是把她妈当儿童了。她把小勺放她妈右手里,果冻碗放左手上,妈,你自己吃吧,吃完了还有呢。这碗是葡萄荔枝的,吃出来没有?我把衣箱里的衣服挂衣柜里,要不该出褶了。
张歌家的衣柜是进入式的,门是拉门。张歌来到卧室衣柜的时候,两扇拉门有一扇是拉开的。平时为了通风,她也常常不拉严柜门。她走进去,左手的木格子上摞着衣服。一般内衣、棉衣都是叠着放的,外衣、裙子都是挂在右手的横杆上。那摞棉衣在左手靠墙的位置,张歌把手伸了进去,没有碰到硬物,又换了一个角度再伸进去,还是什么都没有。她把那些棉衣毛衣一件一件拿下来,直到拿光了,露出了一块四四方方的空间,还是不见除衣服外的东西。应该剩下三个呀?她自语着,站在那里想到了几种可能:李爽把五万都拿走了,两万交了押金,余下的存了银行,他可能不喜欢把钱放家里……
把困在衣箱里的衣服们一件一件地挂好,张歌从卧室出来,见她妈已经把那个果冻吃完了,正拿着那个空塑料碗,就从包里把一包鱿鱼丝拿出来,打算换掉那个空碗。这碗不能盛饭,塑料见热就有毒了,咱家有的是好看的碗。她把鱿鱼丝袋口拽开,放入她妈手里,拿走空碗,放脚边的垃圾筐里了。
张歌妈不再惦记那个塑料碗,开始听话地吃鱿鱼丝。这鱼这么结实,像绳子似的,是鱼吗?是鱼,叫鱿鱼,海里的。张歌系围裙,要做晚饭。她妈努力地嚼着,说,你说咱们天天吃这活的东西,海离得那么远,里面的东西也给吃了。下辈子咱托生个小动物,也得被人吃掉。妈想吃素。张歌两个手背后面系带子,妈,你能咬动吗?吃树?说完大笑。她妈正色道,不能拿老人开玩笑。张歌的笑止不住。她妈继续说,妈前世是个猎人,打瞎了一只鹰的眼睛,鹰报复猎人,我的眼睛就坏了。张歌说,妈,是那么回事吗?怎么不是?我小时候眼睛就看不见了,你姥姥带我上娘娘庙,求三霄娘娘,后来眼睛就好了。当时你姥姥跟神仙许了愿,说要建一座庙赎罪。张歌惊讶地说,妈,姥姥家那么有钱啊,能修庙?她妈说,也没多少钱,就是有几亩地,修个小庙还能。那我姥姥家修的庙呢?张歌妈茫然看着前面,哪儿修上了,转过年日本人就投降了,你姥姥姥爷在一个月内得急病都死了。后来说那病是日本人撒的病毒,当时叫窝子病,一死一家人都死。妈,这个我知道,那是鼠疫,也叫黑死病。对,你姥姥姥爷临终时,脸都是黑的。我们家的地都卖了,发送了你姥姥姥爷,就剩下房子和一点儿地,我十八岁,你舅舅才十岁,哪儿还有钱修庙了。后来,原来的庙都拆了,哪儿还能建新的。我的愿到现在也没还上。这几年眼睛又看不见了,我看就是许的愿没还,仙家生气了。妈,你跟我爸那个唯物主义者结婚这么多年,怎么思想一点儿进步也没有,还这么迷信?妈,可不是那么回事,科学仪器不是把你的眼睛里里外外都看清楚了吗?是眼底坏了,不能成像才看不见的。就好比妈的眼睛是个镜子,这个镜子掉地上了,摔坏了,就不能照人了。她妈睁着看不见的眼睛,大声说,不对!那别人的眼睛为什么没像镜子一样掉到地上?为什么我得这个病?乌拉街的大神说我的前世是个猎人,打瞎了一只鹰的眼睛。说到这儿,母女两个各持己见,谁也没说服谁。张歌要准备晚饭,没有时间讨论这个也许没有准确答案的问题了,这时,门铃响了,应该是李爽回来了。
李爽真回来了,他不光自己回来了,还抱着一只很小很小的猫。张歌还在嘲笑她妈的报应学说,李爽进门时她的笑还无声地进行着。哪儿捡的小猫,这么小,怎么养活?李爽要换拖鞋,你倒是接过去呀?这猫沾手上了,王力非得给我。张歌一听到王力的名字立刻就不笑了。他去了王力家。王力家是不能去的,他正惦记自己家那五万块钱呢。李爽的耳朵稀软稀软的,他太容易被别人蛊惑了。张歌忽然就紧张起来了,接着全身一热,她出汗了。这时,李爽坚持着抱着猫换上了拖鞋,把猫送到张歌手上。张歌往后退一步,我烦猫,你也不是不知道!猫是奸臣,一脸诡计多端。尤其是他家的,就更诡计多端了。
李爽从张歌身边过去,走到岳母身边,弯下腰把小猫小心地放张歌妈手里。妈,你抱着,我们不在家,它给你做伴。张歌妈放下手里的鱿鱼丝,用两个手掬着,什么色儿的?黑白花的,可好看了。张歌从门口追过来,站李爽身后,你交押金了吗?李爽不回头,拿起一只芒果,待会儿吃完饭我跟你说。张歌绕到李爽旁边,因为前面是茶几,没法绕到他对面,现在说,剩下的钱呢?李爽不说话,想要吃那个芒果。张歌一把抢下来,你是不是把钱给王力了,你上他家干啥去了?李爽说,没有。先吃饭,完了我跟你说。妈,吃饭。说着扶岳母往餐桌边走。张歌拦住李爽去路,还没做饭呢,吃什么饭?你先告诉我钱哪儿去了?李爽见张歌像一只奓翅的公鸡,也抖了抖羽毛,那钱是我的,干什么我决定!张歌一下子就僵住,说不出话来。片刻,她抬起右手,向李爽打过去,你这个说话不算数的……李爽伸手一挡。没打到他,他胳膊往外一用力,张歌就倒在地板上了。张歌摔倒时碰倒了身边的一把餐椅,这把餐椅又把另一把碰倒了,最后倒的那把椅子打倒了墙边的一个陶瓷花盆,这些东西稀里哗啦的,加起来声音就很大。张歌妈看不见都什么倒了,但她知道是女儿倒了。这么大的声音,不知把女儿摔成什么样。她伸手向地上摸。张歌没摔坏哪儿,她从乱七八糟的椅子中间坐起来,怒视李爽。李爽站在原地,一手握成了拳头。要是岳母不在,他们俩是应该继续打一阵的。李爽不是个理性的人。这时,张歌妈已经摸到了女儿的一条腿,接着她又摸到了女儿的胳膊,她用力打算把张歌拉起来,什么大事就动手哇!她没看见张歌打李爽,以为是李爽打张歌,她生气了。你们打架,我还能在这儿住吗?张歌坐地上不想起来,她突然很绝望,这么愚蠢的一个人怎么就被自己摊上了?千叮咛万嘱咐,他还是钻进小骗子的骗局里去。她见她妈哭了,就站起来,冷冷地盯了李爽一眼,拉着她妈进了卧室。
张歌妈问哪儿摔坏没有,又问到底怎么回事,张歌就把事情告诉了她妈。张歌妈说,倒不是我护着自个儿姑娘,是应该先买房子。张歌说,妈,明天周六,咱们回家。她妈说,行,回家。张歌收拾了一下两个人的衣服,带着她妈下楼了。李爽还站在客厅里,他见岳母要走,就拦住说,妈,天都黑了。张歌妈还气着,说,我还怎么住,在我眼皮底下动手。她做错什么了,动手?你这不是撵我走吗?李爽着急了,妈,我没打她,是她打我,我自卫……张歌妈说,你没打她她怎么倒了?李爽无言以对。
张歌妈不再说话,跟着女儿下楼去了。李爽低头看看小猫,坐在身边唯一没倒的一把高背餐椅上。
八
下楼遇上个女司机,女司机的原则是不出城,尤其是天黑了。看见乘客是一个妇女外加一个老太太,说可以去,但要多加五十块钱。张歌同意了,要是男司机把她们拉到人山背后,抢了钱,再把她们扔半道上,那可就完了。这中间可有一段山路。今儿是倒霉的一天,加小心。多五十块钱,保个平安,五十不贵。
车一上路,女司机就给她家里打了电话,说出城了。家里人看样子是不同意她出城,她解释,俩女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太太。回程我不停车就是了。
张歌想,自己真是弱者啊,连女司机这么黑了都敢拉。路上车少,开得快,不到一小时就到家了。下车时,女司机说,我娘家也在农村,溪河那边。张歌扶她妈下来,说谢谢!要不你也进屋歇歇?女司机说,不了,我不累。早点儿回去,晚十分钟家里都惦记。前几天一个女司机出了事。车掉头往回开,看来她是不敢再拉人了,除非再遇上个女的。
哥哥吃惊,没忍住,说,这么晚了,还打车?脸上是关切。嫂子秀芝鬼,她猜着了八九分,忙给丈夫使眼色,谁回娘家不是恨不得一步到家?又问吃晚饭没有。张歌忙说吃了吃了。没多说什么话,进母亲屋里,两个人上炕,铺好被子躺下了。她累了,打架吵架都很累人。现在有了一个清静的地方,她的累忽然就袭上了头顶。几分钟后,她忽然想起她妈没吃晚饭,忙坐起来,拉过带来的包,摸到了一根香肠,剥开递给她妈,她妈说我不饿。张歌坚决塞到她手里。又从包里摸出一瓶酸奶,也塞她妈手里,妈,你可别跟着上火,谁家不吵架?张歌妈的手里被张歌塞满了吃的,说,吵架就吵架呗,动什么手?还当着我的面?张歌说,妈,你是看不见,不是他,是我先动的手,我要打他没打到,被他一挡,我才倒的。张歌妈还是很生气,你也没错,买房子有什么错?张歌说,妈,咱先不说这个了,先吃东西,我也饿了。说着,带头吃起来。她吃的是一块椰蓉面包。她妈也开始吃香肠了,但还是出一口长气。
由于胃里装满了食物,张歌很快睡着了。月亮还是挂在窗外,柳树的枝条也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是窗上贴的剪纸。这一切张歌都看不见了,睡眠像个医院似的,她被抬了进去。
过了不知多久,张歌醒了过来。月亮已经不在窗子里了,但窗子还是白亮的。她没动,听见了一些声音,这个声音就是从身边发出的,她妈在数念珠,念珠相碰发出轻微的声响,要是在白天,是听不到的,现在是夜深人静。这个声音在张歌听来,犹如远处开来的火车,声音快速加大,最后震耳欲聋,她被这个声音震荡了,想起了自己的一个重大失误:忘了带她妈去九龙山上香。想到这事,她难过极了。由于亲自经历了她和李爽打架,她妈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再到他们家去的,也就是,近期她没法弥补她的过失。她真是气蒙了,怎么就忘得死死的!她躺着不敢动,她不敢让她妈知道她醒了,她怕她妈跟她说话。虽然她妈是绝不会提起上庙那件事的。她妈越不提她越难受,因为她妈是不会忘的。
这样躺了有一会儿,她想上厕所,而且忍不住,慢慢坐起来。上外头哇?她妈问,我也去。张歌拉着她妈下地,从堂屋走过,来到院子里。张歌晚上是不敢进院子西南角上的厕所的。她不是怕黑,是怕蜘蛛。白天那个蜘蛛就悬在那里,晚上它指不定在哪里,张歌最怕蜘蛛。张歌选择了院墙边那片马舌草,这等于给那些草们施了肥。张歌蹲下,左脚边有一只会唱歌的虫子,张歌的到来使它中断了演唱,片刻,它就又唱了起来。张歌知道,昆虫的声音是从翅膀发出的。解完手后,院子里有块大石头,可以当椅子坐。张歌坐下,让她妈也坐,她妈说,不行,快起来进屋去,这半夜三更的,别让什么东西撞着了,月亮打着也不好。张歌只得站起来,回到屋里上炕躺下。刚才那只小昆虫的叫声彻底把她的觉给弄没了,现在她很精神。她从今天的疲倦中恢复过来了。看看表是后半夜了,是第二天了,昨天已经过去了。张歌盯着泛亮的窗子,妈,咱们把去九龙山的事给忘了。她妈说,不去了,也不是非去不可。张歌翻过身,脸冲着她妈,今天咱们去,晚上再回来。她妈马上说,可不折腾了,来回花钱。我在家念念佛就行了,一样。张歌说,路费才那么几个钱,妈我一个月挣一千多呢。那也不去了,你也好好歇两天。以后再去。张歌说,那过些天再去,到时候可不能变卦啊。又说了一会儿话,眼瞅着天要亮了,张歌又睡着了,这回连张歌她妈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满院子太阳。张歌哥哥嫂子早都起床了。嫂子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哥哥正给院子里的拖拉机加油,像是要出门。张歌到外屋打洗脸水,嫂子正在扫厨房的地。嫂子小声说,咋,干仗啦?张歌舀了两瓢水,没有,真没有。嫂子把地上的一小堆树叶什么的统统塞入灶膛,直起腰,骗鬼,跟我说实话,我帮你支招。张歌端脸盆往西屋走,真没有。我啥时骗过你?
洗完脸后,一家人吃早饭。早饭是大米饭,豆腐炖白菜,切开的咸鸭蛋。鸭蛋腌得正好,蛋黄很红,蛋清还没那么咸。这鸭子是嫂子养的,大米是哥哥种的,白菜也是菜园子里的,唯一不是自产的只有豆腐,是后街老严家做的。他们家三代做豆腐,拿钱买或拿豆子换都行。张歌娘家的生活基本上还是自给自足,对别人的依赖很小。张歌生活的所有环节都是依赖别人的。张歌不知不觉就吃了两小碗饭。在家从来吃不了这么多的。是家里的米好吃吧。再有就是井水,还有,那个铁锅煮饭应该比电饭锅好许多。总之家里啥都好吃。嫂子对哥哥说,待会儿你上老高家买两条鱼,中午红烧。哥哥说,现在鱼太小,不好吃。嫂子说,他们家有去年的鱼,看看能打着不。张歌说,就豆腐青菜就正好了,这都是我爱吃的。
鱼是嫂子去买的,哥哥就往院子里拉砖,一上午拉了两车。张歌带上她妈的一副旧手套,帮着卸车。
午饭还是大米饭,菜就是红烧鲤鱼。还有一盘小葱、香菜等等,想不到的是鱼非常好吃。饭也香,鱼也香,加在一起就太香了。张歌妈问,大正,拉砖干啥呀?张歌哥哥说,备料,盖房子啊。不是明年盖吗?大正说,妈,明年盖,今年就得备料。这几天有空儿,我先把砖拉回来。张歌妈吃了一块张歌挑好了鱼刺的鱼肉,拉多少?大正说,得五万块吧,下午我就能拉完。张歌妈说,五万块能剩不?大正,你给妈留出两百块。大正说,妈你有什么用?张歌说,妈你要砌鸡架呀?张歌妈说,先不告诉你们,反正剩了砖给我,我有用性。大正说,妈你要砌啥?我帮你砌?这时秀芝已经猜出来婆婆要砖干啥了,她凑近丈夫耳朵说了一句话,大正一下子明白了,对他妈说,妈,那得把我大姐夫叫来,我可不会,我只会砌墙。等明天,把砖拉完了,我和我大姐夫半天就盖好了,我当小工。
张歌还是迷糊,嫂子知道,妈知道,大哥在嫂子的提醒之下也知道了,只有她不明白,又没人提醒。她问她妈,她妈不说;问她嫂子,她嫂子更不说;问她哥哥,他哥哥刚要说,他嫂子用胳膊一杵他哥,他哥也不说。三个人都笑。
第二天下午,张歌还没有回去的意思,她妈催她,说怎么不得回去上班啊?张歌说,我请假一天,周一晚上回去。张歌除了不愿见李爽、不愿意回家外,她还在等她大姐夫来,看看他们要盖什么。
九
周日晚上,大正晚饭后给大姐夫打电话,让他明天早上来,有重要事。不是他的事,是他岳母的指示。最后补充说,起早来,到这儿吃早饭。
第二天,张歌妈很早就起来了,张歌也跟着起床,秀芝已经准备好了早饭,就等着张歌大姐夫进院。六点多,大黄狗冲着院门咬。狗一叫,那泥瓦匠生气了,他从后座工具包里抽出瓦刀,对着狗举起来,再叫,糊上黄泥、烤上吃肉!狗害怕,往后退,但还是叫。大正迎出去,喊住大黄狗,姐夫来了?进屋吃饭。泥瓦匠开始从车后架上的工具包里一样一样地卸工具,饭早吃了。那抽烟。大正抽出一支人参烟。不抽,戒了。你姐不让抽,说得癌。光有砖你就想盖房子呀?泥瓦匠站直腰,看着院子里靠墙码着的砖,不说明年盖吗?大正说,是明年,今天可不是给我盖房子。泥瓦匠已料理好了工具,自行车也放到院墙边支住,走到大正身边,自己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上,笑了,我哪儿戒得了?我妈抽烟喝酒,活八十六了,还挺硬实。大正也说,可不是咋的,不在这个。该井里死,河里死不了。泥瓦匠说,那今儿个给谁盖房子?大正抬起右手,指指天。泥瓦匠抬头看天,给老天爷?大正说,差不多,神仙。泥瓦匠笑,那我哪儿会。大正说,老太太让盖的,你就得会,你敢不会?让妈跟你交代。说着示意他进屋。泥瓦匠刚要进屋聆听岳母大人的指示,张歌扶着她妈已经从屋里出来了。
张歌妈说,她大姐夫来啦?泥瓦匠赶紧上前一步,叫一声妈。这声妈叫的,里面像有血缘关系。张歌妈说,这大忙的,让你耽误工。我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泥瓦匠赶紧说,妈的事不要紧,还什么事要紧。我除了会砌个砖、盖个房子,也没别的本事了。能给妈干点儿活儿,是我的荣幸。秀芝和张歌都笑起来。秀芝说,你别油嘴滑舌的,一会儿看活儿干得怎么样。泥瓦匠不好意思地说,今儿的活儿我真没干过,不知能行不。妈,您老怎么说,我怎么干。那料呢?大正指着窗户底下一堆砖,这儿呢。泥瓦匠说,光砖怎么盖庙?再说这才几块?
张歌一听,盖庙?喔,原来是盖庙!
在小姨子、小舅子面前,泥瓦匠说,妈,我会盖。你就吩咐吧。
泥瓦匠说完了豪言壮语,接下来可就困难了。今天这个尽孝的题目太偏了,他没学过。神的屋檐该高几米,神的窗户该装几扇?还有神的门尺寸,他都茫然一片。长这么大,就没盖过神的房子,也没看见别人盖过。但是他可是个聪明人,他坚信,只要给他砖、给他瓦、给他木材,那房子就一定能盖起来。咱不是盖过人的房子吗?神既然愿意住在人堆里,那说明神喜欢人,喜欢人的一切,包括房子。他决定给这个神,按照人居的样式修建。岳母的要求也很容易做到:高一米,宽一米,有门、窗、房盖,这不比人的住房还简陋吗?
大正找齐了瓦、木头等,和那堆砖放一块儿。这时,泥瓦匠姑爷想到了一个问题,妈,这小庙往哪儿盖?张歌妈小声说,后河洼。那儿僻静,庙不能修在家里。那块原来有个老爷庙,后来被拆了。张歌想起来,她妈说过,那个老爷庙就是她爸领着革命群众拆的。她爸是大队书记,上面下文件让拆的。
一辆手推车,装上了那些材料。大正推着,泥瓦匠拎着工具包旁边走,张歌拉着她妈跟后面。他们之间拉开了很大距离,不然太惹眼。倒是没人说不行,可得防人去破坏。一会儿就到地方了。张歌找了个很平的树桩子让她妈坐下。自己则帮着卸砖。当她知道要盖个小庙,就积极地帮着干活。张歌妈坐了一会儿,说,我也得干点儿,不然不灵。张歌只得把砖递给她妈,她妈再放地上。
这边泥瓦匠姑爷开始选址,大正挖出地基,附近找一些石头,铺在最下面。泥瓦匠开始和水泥。大正回头,我来吧,这可是小工的活儿。你是大工,你先抽支烟。两个人都笑了。显然,他们把这次行动,当成哄老太太高兴的游戏了。
大正把几块木板条钉成窗框。窗子是不打开的,只安那么大一块玻璃就行了。门是一整块木板。门要能开合,因此需安折页。没有折页,大正回家去找。一会儿水泥和好了,泥瓦匠开始砌墙,张歌给他递砖。砌着砌着,泥瓦匠那双现实的手,就偏离了原来的方向。他是见过庙宇的,心里想着那种样子,可是手跟不上去。砌着砌着就从庙宇滑向一个半人高的锅炉。当然是有窗户的,也有门,可离庙宇的距离可是太远了。快封顶了,他突然想起没留烟囱,紧张了一下,忽又释然,这不是给神住吗?神不用那玩意儿,神不食人间烟火,于是自己笑起来。张歌说你有啥好事,偷着笑。泥瓦匠说,好事不能告诉你,一说就不灵了,还是自己一个人乐。
到中午,庙就竣工了。大正拿来合页,安上门、窗,上面平铺了几片石棉瓦。看上去也干干净净。还剩下了一些水泥,泥瓦匠姑爷几下就把四面墙薄薄地照了一层面。这样红砖就给遮上了,瓦也是灰瓦,看上去有点儿古色了。张歌妈让在屋子正中间,对着门再砌一个二十厘米高的台子,以供神位。她想起神位还在家里,就让大正回去拿。大正还没走呢,秀芝就来了。她没空着手,不但拿来了神位,还拿来了香火、水果、馒头、花。张歌妈和儿媳妇关系很好。尤其在这件事上,婆媳两个思想一致。大正是不反对,但也不热衷。他只知道干活,他是尽孝。
活动的最后一项是安放神位。那个神位可好多年了。木头的,上面刻着字。张歌小时候就见过。那时候公家不让,她妈就偷偷在仓房里供着。逢着一些相关的日子,她妈都要在仓房里面摆供品,还烧香。在仓房里烧香有点儿危险。她妈又有很多家务要做,就让学龄前的张歌坐仓房门口看着,直到香燃尽。
小庙里的水泥台还是湿的,张歌把三支香插了进去。这样在神位前就会留下三个永远的插香的凹处。
一切都摆好了,香也点着了。小庙的门打开着,张歌妈、嫂子秀芝、还有泥瓦匠姑爷,他们仨跪在小庙正对门的位置。张歌不跪,她想着下次回来给她妈请个陶瓷上釉的观世音,那个木牌太简陋了。那时没有神像,现在有了且很多。但是她没说,她想给她妈一个惊喜,也弥补自己光顾了打架,忘了带母亲上庙的过失。大正没跪。他也和张歌一样,除了给神下跪,剩下啥都听她妈的。她妈也不勉强他们。秀芝是自愿的,泥瓦匠是想让岳母高兴。
这里面,五个人,最虔诚的是张歌妈,秀芝次之,泥瓦匠是模糊地带,张歌、大正不信。
张歌妈开始跟她供奉了多年的神说话,她说,请神仙奶奶别生气,房子小,先将就着住。好歹这是新的,干净。以后所有祭祀之日我都来上香,我要是死了,我儿媳妇来,她接我班。秀芝不住地点头答应。但是秀芝对神有要求,那就是从今往后,神要仔细地保佑他们家平安,最好能富贵。张歌妈接着说,我这辈子不富裕,没有能力给神修大庙,等我下辈子托生富贵人家,我一定建。张歌一听,她妈这又许了个愿。下辈子还是带着任务投生。
午饭秀芝已经准备好了。因为有姑爷,还喝了酒。张歌妈很高兴。她算基本还了小时候对神许的愿,心里一下子敞亮了。
李爽的工作还真安排了,进了公安局防暴大队。但是和李爽一起转业的很多战友也都安排在了公安局。他们还经过了公务员考试,两百多人,李爽考了第二十三名。张歌说,你不用那些钱,也能进公安局。我看王力就是这么想的,你进去了,他就说暗地找了谁谁谁,帮了忙,你若进不去,他再把一部分钱退给你。总之他进退都有理。李爽也感到钱给多了,但他说,谁敢冒险啊!也有安排到企业去的。
又到周六了,张歌到九龙山庙里请了一尊三十厘米高的南海观世音瓷像,又念了经,加持过了,包上红布,怀里抱着,坐上汽车给她妈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