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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老师赶下台——笑谈之三

2011-01-17陈四益谢春彦

世纪 2011年3期
关键词:麻子学问大学

陈四益/文 谢春彦/ 图

我进大学是在1957年秋。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正在我准备应考期间,无暇顾及。因为是从北京病休回沪之后以“同等学历”报考,所以连中学如何“鸣放”,如何“辩论”也不知晓,每天只是照例到附近的虹口公园温课复习。公园里人不多,很清静,回想起来倒像是桃花源中人。

及至入学,一进校门便见两旁一片“反击”的大字报,上面点名的记得有孙大雨、王造时、王中诸人,还配有漫画。孤陋寡闻,均不知先生何许人也,只记得把王中画得赤膊上阵,张弓搭箭,如凶神恶煞一般。后来才听说他原来是资格很老的共产党员,只不过新闻观点与时新潮流有异,在外地的学术讨论会上“鸣放”了几句罢了。

到了开学,高年级还在开批判会,我们新生则忙于熟悉大学生活,成立党团支部,凡事自有班主任指点,依旧是宿舍、食堂、教室,三点一线,多了的不过是去图书馆抢位子罢了。

到了第二年,情形便不同了。“反右”过后,都知道了共产党的厉害,凡有号召,莫不积极响应,而上面的花样也真是层出不穷。

先是说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怎样破除?怎样解放?就是要“敢想敢说敢做”,不要迷信洋人,不要迷信古人,不要迷信权威,不要迷信教授。辗转传达下来的讲话,还有许多闻所未闻的妙论,如从来都是年轻的打到年老的,没有学问的或学问少的打倒有学问的或学问多的;历史上成大事的都是年轻人,赤壁之战时曹操已经五十多岁,而周郎只有三十四岁,诸葛亮、孙权更是年方二十七,结果是年轻的打败了年老的。在列举成大事的年轻人中,甚至还包括了给张生、莺莺牵线的小红娘。这些话闻所未闻,听得我们热血澎湃 ,觉得也应当破除一下迷信,解放一点思想。

怎么解放思想?我记得的有两个口号。

一个是上面传下来的。起先是毛泽东就张奚若批评共产党“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视过去,迷信将来”,做了转移论题的发挥,以为就是要“好六万万人之大,喜社会主义之功”。过去不轻视不行,迷信将来则人人如此。后来又成了一个口号叫做“厚今薄古”。厚今薄古,如果不把它绝对化,未始不包含着真理性的思考,但在那时的语境下,虽然也有主张今古并重者或“不薄今人爱古人”者,但绝大多数都把厚今薄古当作响应党的号召来认同。

另一个口号则是我们学生自己从“厚今薄古”演绎出来的,叫做“以党校精神办中文系”。什么是“党校精神”?就是要以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为主。于是,文学概论应当改为“党的文艺路线与政策”,如《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社会主义现实主义道路以及历次文艺领域的批判与斗争等等;语言学概论则应改学党的语言政策,如简化汉字、拼音化方向、维护祖国语言的纯洁性,以及帮助少数民族创造文字等等。至于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以及文字、音韵、训诂之学,对不起,只要稍有了解就可以了。

把这样的“解放思想”推而广之,又提出现在这样的大学应当改造。改成什么样?根据“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路线,觉得应该打破现在的教育体系,办“黄芽菜大学 ”、“油菜籽大学”,学校办在农村,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专门研究黄芽菜、油菜籽的种植,如果学出来,个个放卫星,亩产超万斤,那才算名牌大学。

一面解放思想,一面就破除迷信。首先破除的当然是对老师的“迷信”。

先是对老师不大客气了。譬如,章培恒先生因胡风案的牵连,一直在图书馆工作,这时刚刚回到系里给我们上课。章先生正值母丧,又极孝敬,不能披麻戴孝上讲堂,就在颈项上系了一根细麻绳。因为他出身不属劳动人民,这就引起了一些同学不满,背后叽叽咕咕,说他立场有误。及至上课,开口刚说“诸位”二字,立即就有同学站起,说:“不要诸位诸位的!”因为不曾料到,章先生有些不知所措,喃喃地说:“那么怎么称呼?”对曰:“叫同学,叫同志都可以嘛。”大概生怕叫“同志”又惹麻烦,章先生只好说:“同学们。”这场课堂风波,也算是“解放思想”小试牛刀吧。

进一步的“解放”,就干脆把老师赶下讲台,由学生自己讲课了。譬如,讲简化汉字,便由一位同学主讲,老师也在台下听讲。那位同学曾在部队当过文化教员,便以战士学习汉字之难为例,说简化汉字的好处。他举出一个繁体的“儍”字,说那复杂的笔画战士总记不住,只好告诉他们“儍”字左边是个人,右上是一张脸,那四点是脸上长的麻子。讲得大家哄堂大笑。从此班上平添了许多 “朱麻子”、“李麻子”的绰号。直到如今都逾古稀之年,见到了仍是“麻兄”“麻公”地混叫。

再进一步的破除迷信,是通过批判老师的学术思想和学生自己编写教材来完成的。要批判,学问不够怎么办?不要紧,据说只要“方向对头”,就可以“所向披靡”。后来知道,“所向披靡”虽然未必,但老师们,哪怕是大教授,谁也不敢回嘴倒是真的,因为这是对待群众运动的态度问题,而支持、组织“群众运动”的,谁都知道是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这样闹腾了两年左右,也像全国经济弄得一塌糊涂一样,我们自己也觉得虽然烈烈轰轰,但学业终于不能长进。经济上提出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教育也改弦更张要回复正轨,出台了高教60条,强调打基础,叫做“三基”,即基本理论、基础知识和基本技能。校方反复强调要向老专家学,老老实实学,甚至还说要拿出过去学徒给师傅倒夜壶的精神向老专家学习。至于“内部”,则说知识掌握在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手里,要派青年人去学,即便派去十个,九个烂掉,有一个学出来,也是胜利。足见即便调整,对老知识分子要同共产党争夺下一代的成见并未消除。

就这样,一场高校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活剧,就慢慢收场了,但这两年间束书不观、游谈无根的习气和学术界那种动辄批判的肃杀、严酷氛围已经养成。戾气在蓄积——直到六年以后,一场更大的风暴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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