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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部头题·川西川西日记(2007)

2011-01-10耶米

西部 2011年11期

耶米

西部头题·川西川西日记(2007)

耶米

11月2日飞往成都

从上海乘MU5504,原十二点十分飞成都,迟至十三点起飞。我的位置居中,不得看窗外云朵光线变化,懊恼。右边坐一西藏女干部,汉装,有长期机关式的笃实呆板黄面孔,说是到欧洲五国考察,一路逮着我兴奋地说,到了成都就感觉回了家,因她的城市就在近川的藏区。左边是一个台湾商人,面白皮细,胡子刮得青净,只是鼻子太尖,下巴和脖子连一块。他一上机就打瞌睡,白净双手紧紧抓着横放腿上的一个黑皮包,脑袋很规矩地低垂到第二颗纽扣,并不东倒西歪,也不淌口水,想来长期飞行在外,这样补眠早是训练有素。只是我被夹在中间,出不去,时间长了,不得不碰碰他胳膊,他就睁眼抱歉地歪过身子让我。然后就和我聊天,叫我猜测他做什么的。我笑说他是做电子生意的,看他干净样子。他说他专门制作放在可口可乐及乐事薯片中赠送的玩具画片,他细声而清晰地解说制作的流程、卫生质量监督种种。他的公司在苏州工业园区,是运筹经理,负责物流;有个在家写爱情小说的妻,一个孩子;政治倾向是国民党。我顺口问台湾导演杨德昌、侯孝贤、蔡明亮他喜欢谁,他说没有特别倾向。

十六点半至成都双流机场,坐民航大巴十二元,转出租至武侯祠附近宾馆。安顿好,先去新南门汽车站买次日六点四十五分往九寨沟的汽车票。西线修路,只能走东线,座位号二十,不知靠窗否。乘八路车回武侯祠,下班高峰,人挤,车堵,与上海同,只是拥挤人汗味间不时闻到油辣胡椒火锅味。满城飘着火锅味。

锦里,类上海城隍庙、南京夫子庙,大同小异,大门有罗哲文题“锦里”两字。对联是:史标三国辉秦汉,客聚五洲乐古今。在小吃摊前闲逛,样样小吃,名字新鲜,模样奇异,不禁一一尝尝:担担面一碗(五元),捃把一串(两元),竹叶牛肉一份(八元),糖油果子一串(两元),钵钵鸡一份(三元)。捧了肚子出来,到处打转,意犹未尽。名字可人的小食还有醉豆花、波丝糖、馓子豆花、沙仁锅魁、牛肉锅魁、宏记粥底火锅,实在吃不下了。街上茶叶店茶馆多,绿茶是峨嵋春竹,碧潭飘雪则是茉莉花茶。在这里,汉字的美感和汉文化传统得以保存,招牌、物事,触目皆是,藏品也多,与江南中原,明显不同。生活的节奏,也缓了下来。

想到成都诗人柏桦的句子:“哦,现实,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

锦里出来,见四个盲老人,在一段距离内,各自带一小板凳,临街分坐,手执二胡茫然拉唱。将零钱平均分给。在黑树影里,站着听一个白胡子老人唱,喑哑凄凉,说是解放前的湖北小调,他已七十八岁。深秋,酒店喧哗远远传来,行人寥寥,一路落叶随风卷跑。

11月3日—6日九寨沟

三日六点四十五分从成都出发。过都江堰,云、山、水、田野全都蒙一层薄薄的灰蓝雾气,这样朦胧早晨许久不曾见过。近处湖泊,山好似生长在水中,山的轮廓被水、被晨曦勾勒分明。缠绵而入,越进深山,越明白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之语。蜀山,既有北地的雄壮,更兼南方的温润,即便深秋,两边山色是干枯的棕黄,也依旧灵秀。“巴山夜雨涨秋池。”我这样告诉远方朋友,他回说:“小女子一个,孤身行旅,很勇敢。此线最小资又最革命。”我笑答:“小资和革命浪漫主义一回事。”快到九寨沟时,汹涌地下起了雪,大片雪花斜斜扑向车窗,惹得车内几个深圳女孩兴奋尖叫。我却暗暗担心,这样雪天灰色,并不适于拍摄。晚上与路遇的北京贾氏兄弟及其母,与上海一对小夫妻一起到边边街附近的小布餐厅吃酱香牦牛肉、野木耳肉片、核桃丝肉、野山菌菇汤,菜皆利口鲜润,小布赠送的自酿青稞酒,清冽,甚好。回酒店,余皆好,可惜灯光惨淡,睡前不能读书。

4日早入住树正寨藏人出秀家。二层楼房,白墙红门,描画鲜丽。出秀另有三兄弟:木秀、郎久塔、蓝青塔,他们的父亲八十一岁,天天坐躺在火盆边转经筒颂经。为我们服务的是穿藏服红红脸的卓玛,二十六岁,尚未出嫁。出秀家客厅摆设豪华现代,有车两辆,厨房里的火盆却依旧烧柴火。火盆,终日不熄。早上起床,就闻到烟火味,烟从天井的一个白色塔尖细细徐徐而出,原来精致白塔是烟囱。我的房间在二楼,木墙相隔,楼梯上来,间壁咳嗽,历历在耳,木门简单挂锁,倒是很安全,不必顾虑,窗小而方,一挂蓝印花布半遮不闭,灰白光线漏进。独处一室,家居感觉,颇舒适。一同住在出秀家的还有木木,一个瘦脸大专生,学园林设计,热情饶舌,手脚勤快,操糟糕英语,打着咯楞又喋喋不休与美籍越南人DAN说话,听得我很着急。DAN小脑壳,赭黑脸,是个工程师,他在六个月假期里,走了中国很多地方,说最喜欢的是平遥、西安、九寨沟、北京。他说他骑自行车逛遍北京胡同,在西安、平遥、松潘等地住宿都只在三十元至五十元。他一边啃馒头、带着声响喝米粥,一边就着低矮的藏式木桌仔细为我画在松潘名叫冰山的客栈位置,说是三十元一间,很干净。

老虎海,人山人海,逃走;乘车到长海,雪色与湖蓝,极清冽;五彩池,松树杂木,岸边石头残雪,皆清晰倒影碧蓝湖水中,更兼湖底各色卵石、水草,阳光又折变出多少斑斓,从任何一个角度,都是幅印象派画作;诺日朗瀑布面积极大,尚未挨近,即水汽扑面,越近越觉得人要被吸附过去;从原始森林顺公路走到天鹅海、草海,两边山色与蓝天白云交映,独自一人,爽快幸福,孤单的欢乐,造化万物之美,几乎令我泪出;镜海如镜,尤其早晨傍晚,清静得出奇。5日从箭竹海,往下走了熊猫海、五花海、金玲海、珍珠滩,中间还去了三个瀑布。下午三点半后沿公路栈道,走树正群海、火花海和卧龙海,再原路返回住地。6日从树正群海走到盆景滩,一路风景难以与五花海等比,但遇见树林密集排立,木叶芳香满地,更兼黄叶纷飞,枝桠横斜水面,也十分快意。芦苇海风景不好,只是芦苇逆光时透明轻灵,正光一面,却又木钝诚实,在风里倾斜着身子,也可喜。

在这里,漫游的我如石子,全身心投在彩色世界中,无可言说的水色、山树、倒影,单纯,透明,历历可见,却无以描摹。目之所见才是世界,才是自我,有边界的言语如何能够抵达。整理照片时,又细细再一次经历。太多太丰富的美,以致厌倦了美。行走间,不时与土豆短信,真想与他分享美。秧子电话来,述说诸事烦恼,说要与我汇合,一起散心,我残忍拒绝。我这么自私,实在害怕千里外的烦嚣。我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与山水树木呆一起。

饭毕步出树正寨,未及公路,再不敢前行。漆黑一片,树正瀑布巨大声响,轰隆隆砸在寂夜里,似有万千水汽将我裹挟。我忍耐着诱惑,对不可知深渊的奇妙向往。树正寨的红色灯线陷落在漆黑四围,摇摇晃晃,多么不真实,倒好像漆黑是世界的本然,灯火人间才是幻象。只有星空。漫天扑面掉落的星星,伸手可触,与你在一起,温暖的星星。

11月6日 松潘

赶上十二点五十分往松潘的车。车上十二位藏女,全都头包大红羊毛围巾或头巾,黑色长袍,里子是刺绣或毛皮,水红腰带,兼银腰饰,大圆金耳环,辫子盘到头顶,与黑色缨饰相兼,后脑扎进一大块黄色玛瑙,枯黑手指戴巨大的银嵌宝石戒指。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要走了我的猴子手机链子,听说从上海买的就很高兴。她们属苯部教,逆时针方向转山,往平武县的报恩寺朝拜,据说那是个老寺庙。她们从上八乡上车,分别在川主寺、上磨村下车,路过的还有寒盼村、蚂蚁村、小西天尕咪寺、圣水,地名都好听。沿路广告牌,写着珠溪的鲶鱼、岷江鱼、黄腊丁等特产,当然还有牦牛肉、青稞酒、酥油茶。

松潘自古是边陲重镇、军事要地,唐时名松州,据说唐军在此打了个大胜仗,松赞干布就乖了,唐太宗很明智地送文成公主和亲,保得一时太平。明清时,又时有叛乱,现在看到的松州古城墙,是依明制重修的。这里也是商业贸易重地,同时又是汉、藏、羌、回等多民族杂居之地,民族关系、宗教信仰极其复杂。DAN指点的冰山客栈,离松潘汽车站很近,果然干净,只是热水很小,洗澡很冷。安顿后,雇三轮车绕城走,看了古城的七道门:东曰“觐阳”、南叫“延熏”、西号“威远”、北作“镇羌”,西南山麓称“小西门”,外城两门,东西向称“临江”、南北向称“阜清”。之后爬上观音阁,一群婆婆正在作礼拜,不许我进去。只得下山,到对面临河一家茶馆喝茶,我看中那里下午懒散的阳光,河边的水声,落叶逐水而去,以及竹椅子和老人闲适地打牌。茶是茉莉花茶,有瓜子、炒青豆两样小点。我又要了一两青稞酒,一碗有许多葱蒜的酸辣汤粉吃,共花去十元。阳光下读里尔克《给青年诗人的信》,听他说:“没有一种体验是过于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开展都像是一个大的运命,并且这运命本身像是一块奇异的广大的织物,每条线都被一只无限温柔的手引来,排在另一条线的旁边,千百条互相持衡。”

顺路慢慢逛回冰山客栈。街上人群、车流(汽车、摩托车、三轮车),以及马队,还有羊群,杂乱混一起,闹热极了。晚饭到附近老四饭店,喧沸,游客极少,多是本地人。点一份招牌火爆牛舌,二十五元,喝的是红白茶,属于红茶一类。夜里继续读里尔克。

11月7日—8日骑马去牟尼沟

早上八点多,随顺江马队往牟尼沟。我抱一只刚在松潘县清真店里烤出的大饼,坐在栗马背上啃。带我的师傅姓杨,近四十岁,汉人,两撇柔软的小胡子,脸颊带着高原人固有的暗红,迷彩军帽,帽上有两颗灰绿色五角星,裸露的耳朵被风吹成紫红色;军绿色夹克衫,胳膊上有块3058的号码。他在家排行老大,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跟他过生活,妻儿也靠他养。他在顺江马队跑马帮,带游客,快二十年了。我们两匹马绑在一起,穿过窑沟,翻越山岭。深秋的山野,一丝风也没,阳光铺满赭黄色山上,《诗经》所谓“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说的正是这深秋的景致,以及劳作叹息的人们。但如今我因自己愉悦的心,并不觉得杨师傅的辛劳,那苍茫的黄草,在阳光下也显得辽远开阔。山不动,草不动,柔软的云也停在纯净的蓝天上,一动不动,只是叮叮当当的铃声,是杨师傅白马脖子上的铃铛,走一步响一下,一路响着。在杨师傅解说下,我认识了那些结着黄黄的小果子的树丛是沙棘,矮矮的枣红灌木是熬制黄莲的红军刺,排排站立河边、枯槁了似的是杨柳,它们枝条柔韧,砍柴的人可以随手拿来做绳子的;至于琵琶柳,才刚结着白白柳絮,好似一颗颗蚕蛹挂在黑树枝上,杨师傅说,琵琶柳的树干好,可做琵琶,这样得名的。

马儿喘着气爬上山顶时,我俩终于赶上了前面的马队。另外三个师傅,带着两个外国人、一对广东夫妇,正在休整。下午一点多,我们才到目的地牟尼沟二道海。原来我的栗马,除了驮我,还驮着所有家当。马背上一边两个垂着四个草绿色帆布大口袋,里面装着锅、碗、杯子、筷子、铁铲,晚上和明天吃的米、面、卷心菜、油盐酱醋,当然还有青稞酒和辣椒。师傅们带着各自游客的东西,走哪里,带哪里,一匹马上驮着一个家,随时随地都可安置。在我们去牟尼沟游玩当儿,师傅们忙碌地卸下家当,放马山上,马儿们叮叮当当地在山上吃草,吃一晚上,明天肚子鼓鼓的,好有力气驮我们回去。

晚饭是土豆煮面,辣乎乎热腾腾连吃两大碗,身子才暖和起来。天黑得快,冷,零下温度。两个老外和一对广东人在隔壁房就着电炉打牌,不时爆发大笑,我和四个师傅围坐在厨房火炉边取暖。厨房四壁熏黑,门口堆着新砍木柴,房间正中一个铁炉,下面一层中空,从炉口添柴烧火;上面一层开有三个洞口,架锅炒菜、烧水蒸饭,同时进行。这样的炉子在藏区很普及,一家人围炉,边吃饭边烤火,边喝茶边聊天。如今我们吃过了饭,继续将火烧得旺旺的,一口大锅里烧着热水,不时扑腾一下顶起锅盖,一个水壶里煮着马茶,突突往外冒热气,只一个洞口敞着,火苗不时蹿出来,爆几点火星子,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通红,四壁的其他区域,则陷在浓重的黑暗中。

马帮师傅们喝着马茶,相互递烟,唧唧哝哝用我听不懂的松潘土话叙着家常,又不时照顾我地说几句普通话,说两句轻松的男女情事方面的笑话。他们家里,原本都是有几亩薄地的,退耕还林,政府每亩一年补给二百来元,自然是不够用度,便出来跑马帮,算下来,每个月每人平均有四百元收入。他们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样在外面住宿,有三百六十天。年轻的洪师傅吸一口烟,笑道:“马背就是我们的家。”我笑问:“还没娶媳妇吧?”他说:“等我见到喜欢的,抱在马背上拉着就走。”抱怨不过是浅浅的,叹息也是随着吐出的烟眨眼消散。安于天命的口吻里,带着轻松的自嘲和幽默,对生命、生活达观的认同。

我怂恿他们唱歌,杨师傅说:“没有酒唱不了歌。”我正叹息着没带酒,他就在火炉上架上锅,胡乱撒了辣椒在油里爆,将一大篮子青菜倒进锅里,胡乱捣鼓一下熟了,然后变戏法一般掏出一瓶青稞酒,往玻璃杯满满倒上,他们四个人,就着杯子,轮流抿一口。见我呆看着,洪师傅就递给我,说:“来一口。”我犹豫了下,果真抿了一口,清冽的青稞香,混同火辣的感觉,从喉咙顺着肺部直达胃里。我又递给杨师傅。这样轮流着,一人一口酒,再夹一筷子辣椒青菜过嘴。不知是烟呛的,还是酒,还是喝的马茶烫,我淌着泪,咳嗽不止,他们看着我咧嘴大笑。洪师傅唱起《草原之夜》,声音嘹亮开阔,他边唱边敲着火盆上的碗,边忙不迭地吸一口烟,杨师傅以口哨给他伴奏,调子准确,清越高亢。我们鼓掌着,大笑,喝酒,火苗蹿起来,加柴,水又开了,将马茶倒满杯。

屋外一片漆黑,五步不见人影,一声狗吠也无,空气清新,星星特别大。师傅们说,这样冷天,夜里一定下霜,明日也一定是个大晴天。屋内温暖的火盆,烈性的青稞酒,通红的几张脸,随意的闲话。再需要什么呢?我这三十年来所拥有的知识和经验,在这样的山间,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智慧并不及于驮我的栗色马,它现在在山坡上吃带霜的草。

酒尽,火冷,这才散去。在一个八角亭地上,已铺好九副被褥。我趁着酒热,钻进睡袋,裹着羊皮糕被,头枕马鞍,却左右睡不着。黑暗中呼噜声此起彼伏。从八角亭的玻璃窗,望向青黑的夜空,闪烁着钻石一般的星星,不远的山坡上,马儿还在吃草,脖子的铃铛不时地叮当响着,它们脚下,流水哗哗响着流下山去……

11月9日 往马尔康

松潘往马尔康车上,卓玛与我并排坐。她说“卓玛”在藏区是个很普通的名字,十个女子就会有一个卓玛,而我记忆中的仅仅是阿来《尘埃落定》中的那个卓玛,幽闭于宽大、阴暗、神秘的石头房,影影绰绰,代表一个家族和一个终结的时代。如今湖蓝车窗帘半拉上,卓玛裹着大红羊毛头巾,阳光下的鹅蛋脸红扑扑的,两只金色大耳环随她身子的俯仰晃晃荡荡。她穿灰黑藏袍,袒露的右臂露出水红毛衣。见我要给她拍照,她就拉下头巾,我说别拉别拉,这样好看,她又赶忙戴上头巾,直直地盯着我的镜头。

上车伊始,卓玛就一路跟着车里的唱机大声歌唱,歌声野而嘹亮,《嘉绒情歌》、《青藏高原》、《金色的故乡》外,更多的是流行歌曲。我问她,最喜欢唱什么,她说:“情歌啊。”在我按下快门后,她唱道:“就让我听着情歌流眼泪。”她停下来,大声对身边的小伙子说:“我是流着眼泪唱情歌呀。”弯下腰咯咯大笑。小伙子牛仔裤休闲衫,长发、深目、宽嘴,非常帅,他说自己叫巴桑,也是藏人。他一边和着卓玛歌唱,一边指着窗外,忙不迭告诉我:“这里是麦泽乡,这是黑水,往卡龙沟景区就在这转弯,这片草地就是当年红军过草地时走过的,所以叫红原,这个地方名月亮弯,你看,你看,像不像弯弯的月亮?”巴桑说自己是金川人,那里盛产梨,是大渡河的发源地,说四月的金川,梨花雪白,开满山谷,如今,梨树叶子全变成火红,沿河开放,如鲜花一般绚烂。听说我此行并不去金川,他就连连叹气惋惜。

与卓玛、巴桑及车上的人交谈,没有丝毫阻隔。我的远来并不带来陌生和警惕,对远方的好奇仅仅如孩子一般,转眼而逝,更多的是对我来到他们家乡的喜悦、自豪,热忱的态度,如此一目了然,诚如他们一开口就歌唱,诚如窗外一尘不染的白云、蓝天。

这是深秋的早晨,蛋白的雾霭才散去,金色阳光一加入,一切就瞬间明亮起来。白云跟随着车奔跑,如毛茸茸的柳絮,如片片鱼鳞,如拉长的丝绵,这些浅显的比喻以前只存在于语词上,如今就在我的眼前、头顶的某处,在远方的上方,真实地上演。满眼都是云,连同草地上枯黄的草,全都生长到湛蓝天空。赭黄坚硬的土地上,是昨夜新降未化的雪,黑色牦牛散落白雪中(“散落”,恰如其分!),呆头呆脑,肥胖、安详地辗转着身子,懒散地啃着草,在阳光下,如此幸福。多少美景,几乎让我厌倦了蓝天白云,但眼睛还是捕捉着车行过去倏忽即逝的一切。如今我愿是个行吟歌者,作一首歌,给卓玛唱。

到马尔康是傍晚。巴桑说,每天晚上在文化广场有锅庄舞,他也会去跳。

所谓锅庄,是藏语“果卓”的变音,“果”意为圆圈,“卓”意为舞,即圆圈舞。一说,康定、松潘等地多有商行客栈,商人在此交易马匹、香料、布、食盐后,就地支锅做饭,喝茶聊天,或围篝火绕圈跳舞歌唱。马尔康乃阿坝州州府,汉、藏、羌等族聚居于此,大凡节日、庆典、婚嫁喜庆之际,男女相聚,原在旷野、庭院中跳的锅庄舞,如今搬到被商场、居民楼包围的文化广场。文化广场白天是篮球场,夜晚灯光亮起,音乐响起,就是舞池。

我11日晚从卓克基土司官塞返回马尔康城,直接到文化广场,舞蹈已开始多时。三四百人,从三四岁的孩童到七八十岁的老人,男女混杂,从右往左,手牵手,或搭着肩膀,连臂围成圆圈,只在做跳跃、甩袖动作时才分开。乐曲开始,由几个年纪大的男子领唱起舞,其他舞者随之而动,有时分班叠唱,同时和着歌曲“甩手颤踏步”沿圈走动;歌唱告一段落,众人一起“呀”的一声呼叫,绕行速度加快,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男子伸展双臂如雄鹰盘旋奋飞,女子点步转圈如凤凰摇翅。若是节日,藏、羌人多会盛装,如今服装不一而足,有着藏袍戴礼帽的藏族老汉,挂满银饰的羌族姑娘,着牛仔衣裤的学生,甚至有穿警服的。跳不好不要紧,只要加入进去,踩踏辗转,和着节奏,就是舞蹈。真所谓“歌之咏之,足之蹈之”,情之所发,兴之所至,无所不及了。

11月9日—10日 马尔康卓克基土司官塞

9日傍晚汽车一到马尔康站,我就乘出租到卓克基土司官塞。西索村落围绕土司官塞而建,异样清新的村庄。过桥一户人家,临溪流,能听哗哗水声,能在阳台晒太阳,应是特别好。但主人起初不愿留宿我,因有朋友要来。主人也叫巴桑,在成都画唐卡以及古格的画,12月要在上海开画展。他外公是土司的大管家,与土司从小长大,因此巴桑家就位于土司官塞对面,显示其身份的特殊。这里的土司维持了十七代。此处即是拍摄《尘埃落定》的外景,阿来家乡离此二十里地,他显然对土司生活非常了解。安顿好就去看卓克基土司官塞。偌大官塞就我一个游客,宽大、昏暗,在木楼梯、回廊间徘徊,听凭自己脚步声在空荡荡房间回荡,辉煌壁画萦绕着神秘故事,光线从木窗格、从雕饰门棂降下,昏红灯盏,彩色锻锦,神秘昏闷的香气,这些,都让人联想诸多故事,心神恍惚,而终于快步逃离那里。

巴桑给我看他新得的一幅清代中期保存完好的唐卡,感叹画工如何好;又给我看客厅里他画的壁画。巴桑的热情,是藏人天性,但他已是城市化的人了,这是一眼就能分辨的。晚上的羊肉汤很好吃,饭毕喝马茶解腻,围火炉看巴桑跟从旅游卫视往阿里探访古格王朝的电视片。认真看了德格藏经阁的内容。夜里听着窗外流水声,读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到子夜,泽维的几个梦让我印象很深。

10日八点起床,去看西索村的小寺庙。据说元代建立,其中壁画是清代中期乾隆年间绘。巴桑以为是他所见的最好壁画之一,想募捐并组织人进行修复。回来喝酥油茶,巴桑亲自做的,是这样的制作程序:将核桃剥仁捣碎,先放由鲜奶提炼的酥油,再放核桃仁,再放早上新挤的牛奶,再放烧好的马茶,一起在竹筒里捣匀,放盐巴,加入比例合适,就很好喝了。我喝了两碗,并吃了两个包子。

马尔康拜毗如遮那神山岩画 耶米摄

九点半后,阳光下的西索村,闪闪发亮,和巴桑等五人一起去看神山和毗如遮那圣窟。巴桑说,有缘得同船渡,同车行。今天是农历十月初一,藏历十五,羌族的新年,今天是极好的日子,巴桑说我是有缘人。我们一起钻了三个投生洞;挂经幡,经幡上密密写满经文,挂在高处,风吹转一下,就等于念了一遍经文;又将纸飞马抛上天空,让风吹,飞马全都上扬,这是好兆头,送飞马给山神,要大声呼叫、颂念、点香。僧侣泽旺为我们讲述佛教对众生的理解,说宇宙中有多少生命都是人的肉眼看不到的,众生平等世界就和平,说许愿大则福气大。泽旺眼神清澈,很有智慧。又有个从昌都带信徒来神山的僧侣,表情很羞涩。后大家排队绕山转三遍,据说此山腑脏内藏了部大藏经,绕山转也是颂经。下山路很滑,一身是汗。路过僧侣闭关的木房子,很好奇。最后到了圣窟,许愿,求得红线两条,并点许愿灯一盏。在莲花生塑像前点香,并喝圣水,看岩石上的石板画,非常美妙。藏传佛教庙堂,都铺有地毯,脱鞋进去,跪拜,点香一律在外面,不喧闹,干净,僧侣都很有教养和文化,风度翩翩,也不商业,一切随缘,前来参拜转山的藏人又极虔诚。这里的佛教文化,保护得真是好,因为真的信。

下山后已下午四点多,着急坐公车去松冈直波看碉群。在路边暂停时,拍的几张照片,颇似文德斯热爱的公路,很像美国西部的哪个城市。马尔康城商店道路都非常干净,坐公车,从城区到乡村,一条路就过渡了,没有什么分界。在车上,看羌、藏女人,打扮认真,姿态大方,即便村妇,也从容优雅,见老人让座,见负重者帮忙搭手,非常自然地做这些事情。村落之间大家都认识,互相招呼,人人交情,非常单纯,没有隔阂与敌意,这是尚未城市化的人群,又有自己的宗教和文化,有信仰,所以他们从内心到行为都是向善的,善美相生,所以他们的体貌举止就显得从容优雅,没有卑微与小气了。

11月11日—12日 丹巴柳林子村

早起乘往丹巴的汽车。天尚黑。见一人背个包,一问,北京的,很高兴,以为是游客,原来是出差到马尔康、康定的,是为中国移动提供设备、巡回调查的技术员。小平头,黑脸,下巴刮得很干净,笑起来有点傻气,露出白虎牙,不笑时,则显老。车在金川车站停一小时(为了拉客),我去方便,他积极为我拿笔记本,我心里不愿意,却不便流露出来,着急出来,见他还在,松口气。在车站小店坐下,他要了一壶酥油茶,一笼包子,请我一道吃,然后又和我在县城瞎逛,八角一斤买了六个大梨,他说预备给车上见到的外地人一人一个的。他那个样子,的确殷勤,可不知为什么,我就是不信任他。

车上还有个游客,福建人,复旦人,87级生物系。走到哪里也碰不上那么巧的,老乡、校友又同级。他后来出国了,现在福州。他个矮,小气的白脸,怎么复旦也没熏陶出自信满满的样子呢,满脸怯怯,出门来不想多看多逛,只有一个目的,奔稻城去。

再就是一对野鸳鸯。男的是香港出生的广东人,女的是九寨沟的,怕是陪游之类。男的总做出讨好女人的模样,问住宿什么的合意否。女的个头高挑,一身黑衣,尖头高跟皮鞋,敞着脖子,金黄色头发,高鼻梁,瘦削脸,薄嘴唇,冷漠表情。男的已经五十来岁,秃顶,蒜头鼻子,包包脸,大肚子,别一个腰包,牛仔衣服裤子,戴墨镜,满嘴故意的香港腔。

在金川车站,见一对穿冲锋衣的,从丹巴往马尔康的车上下来,我向一个戴墨镜的男人搭讪,问丹巴情况,他开口就说美人谷不错,说住在三格那儿舒服极了。给了我三格电话,我马上打过去,三格让卖票的羌族阿姨在未到县城的柳林子村就放我们下车。

三格的客栈就在丹巴柳林子村路边。一幢簇新的四层藏屋,毋宁说是已经汉化的嘉绒形制的楼房。房子濒临金川河。庭院中满植着苹果树、梨树、芍药和茶花。房子墙体以灰色不规则石块垒起,墙面刷辟邪白灰,门框窗框以红、黄、蓝三色描绘图饰。我被安顿在二楼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其他几间,据说住着几个广东摄影爱好者,朝东有一处五六平米敞开阳台,大红辣椒、金黄玉米在四面垂挂成天然帘子,木头桌上摊着一本《瓦尔登湖》。底楼是主人卧室、厨房及餐室。天井宽大,中央横一块长而宽的树木剖面,为餐桌椅。阳光满院,水声在耳,天空明净,云彩洁白,我一下爱上这里。三格妹妹说,他们是广东惠州人。难怪!他们将精细的南方生活,搬到了川西。

三格个小、精瘦,扎一条蓝头巾,茜色夹克多日未洗,黑色冲锋裤沾满泥土。他胡子拉碴、面色憔悴,见了我,便说欢迎欢迎,口气简淡,似乎我来住宿,打扰着他了。但他很快就拎来水瓶,往东墙树墩子上的茶壶里填茶,我们分宾主坐下,喝铁观音,闲聊。

三格说,他喜欢摄影,西藏去了十几次,云南几乎走遍了,因为喜欢这里的风景,一时间又拍不完,索性盖个房子住下,多出的房间作客房。见我羡慕这种生活,三格的语气里就有了几分得意之色:“我这里什么都可以自足。盖房子的石头就从山上采的,房子是我设计的,我怎么画村民就怎么弄。这么大的房子,总共花了十八万元。十八万,什么概念哪?在广州,在上海,半个房间也买不到吧?生活就更简单了,蔬菜自己种,还种了苹果、梨,村民也会送水果来,水果便宜得要命。想吃鱼,河里捞啊。就是买点肉和米……”但他的语气里有某种恼怒、激烈的东西,桀骜不驯,或者什么?

晚饭吃的就是从河里捞的鱼,三格亲自下厨,做了鱼汤。去中路的广东摄影爱好者已经回来,连我八个人,在天井中的树干桌子上排排坐下,鱼汤,辣椒炒肉,炒青菜,生切的牦牛肉(难以咬动),星星大而亮,远处有狗吠,这房屋以外,漆黑一片(如此纯正的黑!),偌大的山村,似乎只有我们几个,尘世离我们那么远。夜深散去。我的房间住进广东女孩KINA,说是她的同屋说梦话打酣,睡不着。KINA胖而多话,说她也来自惠州。“你知道吗?三格妹妹的那个大女儿其实是三格的孩子。”KINA压低了声线,语气里有揭密者的得意。“我听她喊三格舅舅的。”“三格要她这么喊。”KINA絮叨着她听说的三格在惠州的生活:开了个公司,贷款许多,自己喝酒,赌博,当然,三天两头跑出去拍照,公司自然就维持不下去了,欠了一屁股债,索性关门,房子卖掉也不够抵债,老婆呢,闹翻,离婚。于是他就跑到这里,弄个房子住下来。“他躲债来的。”KINA的嘴角往下撇了撇。

丹巴甲居藏寨 耶米摄

12日一早,三格带我们到附近巴底乡去拍藏寨。深秋金黄的树叶在阳光下,透明、闪亮,河水白亮如镜,远山青黛,白色炊烟在树丛间袅娜腾起,那些灰石白灰红门藏楼,掩映在高大橘子树中,分外明丽。三格带我们爬上山,他背一款机械相机,一款SONY数码相机,选定一个角度,按下快门,就呼叫我们赶紧拍,并细心指点我如何减光,如何去掉逆光形成的光圈,如何裁切景点,如何拍炊烟与河流,如何体现吞吐山河的气象。一谈起摄影,他似乎忘记了一切,连山川都忘记了,只有他手中的镜头,镜头中的眼睛。他说:“一个好的摄影师,是一个会把脚底磨穿的人。”他说他走遍了中国最美的乡村,除了丹巴,还有云南元阳的梯田,罗平的油菜花,婺源的民居。“为了一张好片子,我把家都搬到丹巴来了。”他站在土黄色的山坡上,半敞着怀,拎着相机,咧嘴大笑,小眼睛在镜片后一闪一闪。

晚饭后,三格妹妹来收住宿餐饮费,比预期的要贵一些。三格表示他是个艺术家,并不过问经济琐碎之事,我们自然也不将钱交给他。喝了酒,三格话就多,他说他打算开十个连锁的这样的“摄影之家”,丹巴甲居一个,这里一个,康定一个,马尔康一个。“哈哈,每一个客栈,都有一个女人掌管,我嘛,这里住住,那里住住,这样多好。”

大家无聊,就怂恿三格讲讲艳遇故事。三格酒上了头,就神采飞扬地叙述如何在亚丁将一个高原反应的姑娘送到成都医院,那姑娘后来又跟他去了西藏、桂林,怎么赶也赶不走。但那姑娘已经嫁人了,丈夫一直打电话来催,姑娘就不得不回去了。“后来我们还去婺源见过面。不过,她又不忍心伤害她丈夫,到现在,没有离婚,还谈什么呢?这个姑娘,对我真的是好啊……”三格长叹了口气。

这段艳遇故事,是真是假,难以分清。如同三格本身,一个隐居者,一个艺术家,或者,就是一个商人,他们纠结在一起。13日我离开他的客栈前夜,他给我看他的摄影作品,多风光,有些气魄,只是后期处理太过,有点假,审美上,不知哪个地方有点俗气。三格也许在某摄影论坛被大家捧作老大惯了,颇为自负、霸道,对他不了解的东西,也自以为能掌控。他显然对世事不屑一顾,觉其作品是旷世奇珍,又觉自己才高,低调,所以一直埋没至今。他号称已看破人事纷扰,当那些淳朴的丹巴人说他能干、有本事时,他又很卖弄。在退隐的表象下,还是精明的广东人那种商业经营、生存之道的呼唤。这个,我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11月13日 去八美、塔公

同屋的KINA想去新都桥、八美、塔公,说那里是摄影天堂,邀我同去。12日夜就请三格帮我们找辆包车。13日早上九点准时出发。包车师傅姓陈,三十来岁,高大,面色红润,眼神温柔,最关键的,他乃是丹巴巴旺乡歌唱第一名。后来一路上,他一边颠簸着在盘山公路上盘旋,操纵如小甲虫一般的白色面的,一边歌唱,轻松自如,绵密细腻的嗓音,多情舒展,似经严格训练,说天生丽质,实不为过。我们点什么歌,他都能随口唱出来,他说他会唱几百首歌。每一支歌唱完,我们一鼓掌,他便乐,紧接着唱下一支,并不稍稍喘息。

只是车经过巴底乡一个依山而建的村寨时,陈师傅便闭嘴不唱了。山裸露着骨头,整面山坡直到山脚,覆盖着灰白泥石块,并没有半棵草、树,只在山顶有几棵松树,晨光勾勒出灰灰剪影,似与云齐,崖下的河水,一无返顾流逝。路边立一牌,上书:小心塌方,飞岩伤人。我们以为陈师傅是专注开车,以免危险,才不唱歌了。直到出了这段山路,陈师傅才说明缘故:几年前,这个村子(他始终不肯说村名),也如其他村庄一样,人人爱唱歌,人人爱跳舞。有一年,一对新人结婚,村中年轻人都聚集在新人家中,喝酒,围着篝火,跳“吉庆锅庄”。那夜月朗风清,一点异样也没有。酒正酣,舞蹈正浓烈,歌声正激扬,有四个人出屋上茅厕,突见水涨到了房脚,就往外跑,看怎么回事……仅仅两分钟后,泥石流就覆盖了整幢四层楼的房子,新人,新人父母,所有正在唱歌跳舞的村中年轻人,全都被埋葬,跑出去的,仅仅四个……陈师傅说,他就是跑出去的四个人之一。从此,他们称这个村寨,是歌声消失的地方,每经过此地,就不歌唱,因为歌唱就流泪。

除我和KINA外,还有三格及女儿,连司机一车五人。丹巴县城不远有牦牛沟,人称“天然盆景”、“绿色走廊”。如今是深秋,满目金黄色、红色的矮矮树木,一丛丛的,在小河流、浅石滩间错落有致。牦牛沟过去是红石滩,夏天,溪流中满布一种红色润泽的石块,据说石头之所以红,乃是寄生一种生物,若将石头搬离此地,就变作丑陋的灰色石块,没了半点红色。可不是“橘生江南,江北为枳”?这一带多温泉,一路见有藏民携带衣物、食品,一家子围坐温泉边,洗澡、唱歌、拉家常、吃东西,当地视温泉为神水,能除百病,且与神灵通,故不将之圈起商业经营,让所有的人,都得沾神气。我们便也下车,路边即有一小泉眼,“突突”往外冒水,并不见有热气,拿手一探,惊叫跳开,原来此泉高达七十五摄氏度,可将鸡蛋、肉煮熟。三格将几个苹果、核桃扔进去,我们则脱了鞋,将脚去沾一沾滚泉,马上抬起,凉一凉,再沾一沾;大家就这样坐在公路边,赤着脚,啃苹果,苹果经热水泡过,特别甜。据说泉水含多种矿物质,尤能治疗肠胃病,我便喝一口,有硫磺味,酸。

不到高原,不能知道天如何蓝,云如何一尘不染。没有言语可以形容。车盘山而上,山势渐渐高了,路两边赭黄的草地上积着宿雪,阳光直射在白雪上,闪闪发光。雅拉神山(海拔5820米)猝不及防悬现眼前,高洁、神秘、气势夺人,那么远,都能感到森森寒气。一道蜿蜒黄路,穿过褐色山脉,直通神山。那应是传说的“诺米章谷”。传说雅拉山神曾变作白衣少年,去大金川河边的一个部落,与一绝色女子相会,少女夜夜梦见他,后来少年不再来,少女就沿梦中少年说的“诺米章谷”去寻找他。少女死去,尸体漂浮河中,山神化为狂风卷走她,放置于水晶棺内,山神的真情终于感动了冥王,便许可每年有一天,少女得以复活与山神相会。世人呼少女叫“冰珍拉姆”,她与雅拉山神的儿子,就是当地的另一座神山——墨尔多。

我们在雅拉神山前煮方便面吃,风大,几个人围拢,才点燃火,水架在煤气炉上,火闪着蓝光;三格甚至带来铁观音、咖啡,烧水冲饮,在高原,水沸了,也只有七十五摄氏度,但足够了,无遮无挡的阳光下,坐在起伏不平的草地上,迎着山谷的大风,喝一杯热茶热咖啡,神山沉默地注视着,这人世间的男女食色烟火,它全能包容。休息够了,才出发(我一直催促,但三格霸道地不动身,这导致后来新都桥没时间去了),翻过海拔近四千米的疙瘩梁子山口,一路向下盘旋。在一开阔地下车,俯视整个八美大草原:开阔的大草原,一直绵延到天际,接天处是一脉雪山;草地褐黄、土黄、明黄、浅黄,不同层次的黄色协调在一起;星星点点,一动不动散落其间的,是黑色牦牛。风从山谷呼啦啦扑满胸怀,几乎拿不稳相机,云大朵大朵迎面奔涌过来,伸手可摘,山腰山谷,散落着人家的灰色屋宇,如火柴盒,如鱼鳞。过了火焰山(凹陷的山体如灰色的火焰)、惠远寺,直到傍晚,我们望见建设中的金顶寺,转过一道弯,到了塔公镇。

黄昏的塔公镇在半明半暗之间。金色的阳光一片一片从山那边收缩,天,瓦蓝得满脸无辜,那些彩色门窗的石头房子,如孩子们搭的积木,如在童话中,在街道边,影影绰绰。门前坐着三两个藏人,将手拢在袖子里闲谈,享受这深秋傍晚的最后一点阳光。寺庙钟声悠远,迎面四个转山的藏女,着深色藏袍,腰扎水红腰带,大红深红头帕,她们手捻念珠,含笑且谈且行,她们身后的屋顶金碧辉煌,白塔也明亮地裸露在阳光中。我仿佛置身某部欧洲电影的小镇上,不相识的人,全在这里遭遇,发生些永世难忘的故事。故事早已发生。这塔公寺,有一千多年的历史,寺内有一尊与拉萨大昭寺相同的释迦牟尼像,传说是文成公主留下。寺的全名是“一见解脱如意寺”。寺庙建筑也呈对称建造,只是雕刻、装饰、帷幔、佛像样式造型与江南、中原大不相同,而满墙壁画故事,也足够细细阅读。寺庙几无游人,我独自在佛像前徘徊,光线幽昧,并无缭绕芜杂的香火,只酥油灯盏,闪闪发亮,暗香传递,而颂经之声从二楼传来,从寺门直传到山上,到辽远的草原,到天际去了。

流连。司机却催促着回转,他说天要黑了。天的确黑了,阳光越过我们,总在前头山上。回丹巴一路上,车开得飞快,好似载着我们追赶太阳。山色天空,全染上了薄暮的灰蓝色,连同河水、牦牛,也都涂上一层哀伤蓝调。渐渐地,黑暗掌控了沿路的一切,只有远山,还笼罩在铁锈红中,红色每秒钟都在变化,越暗越转成玫瑰红,浅红,最后连同雪山的白色,全都消隐在黑暗中了。

窗外已无风景,刺骨的夜风钻将进来,赶紧关上窗。我们缩在黑暗铁壳里,沉默不语,白日的歌声不再,司机埋头赶路,一枚惨淡车灯,指引着五步外的前路,前后再无车辆,四面是巨大的无边的黑暗,几乎感觉不到载我们的车体的存在,只有颠簸起伏和盘旋时的晕眩。白天四个小时的车程,两个小时就翻到了疙瘩梁子山口。但三格女儿终于难受,哇一声连哭带吐起来。过了山口,陈师傅如释重负一般舒了口气,似乎为了活跃沉闷的气氛,安慰难受的小姑娘,开始讲起这疙瘩梁子山口发生的几起夜间抢劫案:一起是逃犯骑马从草原过来,一枪就崩了司机脑门的;一起是二人设置路障,拿刀扎了司机几十个孔,司机当场没死,还挣扎着想爬回去;另一起,是个熟人假装搭车,拿绳子勒司机脖子的……陈师傅绘声绘色地描述,血淋淋的场景在黑暗的铁壳中忽闪忽现,车还在盘山公路上旋转,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崖……我独自坐在后座,拳头紧紧握着,一动不动,汗毛根根竖起,一身鸡皮疙瘩,终于忍无可忍叫起来:“别再讲了!”陈师傅才半歪脑袋笑道:“过了山口不会有强盗了。”——天,谁知道呢?这时候,离丹巴县城还有五十公里路,并不见有车或人尾随而来,黑色的车,孤独前行,车灯照亮近处一些石块,看不见山崖下面,只听得水声哗哗作响。

11月14日 丹巴中路乡

14号一早搬到丹巴中路乡东坡桑丹家住。房子名东坡,藏语是“宝石”的意思,2002年造,在整个中路乡,最显眼。主人桑丹在文化局工作,画唐卡,这里也是四川大学美术实验基地。负责打点的是桑丹的大女儿东坡嘎什初,三十二岁,女婿东坡格绒,三十六岁,非常帅气,鼻子很挺。迎接我的是侄子江波,二十三岁,长发,戴顶鸭舌帽,穿着打扮很有点艺术家的味道。也许开客栈日久,南来北往客人见得多,也许祖上富裕,他们举手投足非常从容大方,见怪不惊,没半分委琐,藏家的高贵,从他们身上能见到。生活细节上粗糙一些,但从气质上,我更喜欢这里淳朴中的大度,而三格也是搞艺术的,总有精于盘算的小气在。

中路乡比甲居藏寨更原生态,村民相当朴素,见面招呼,自然善意。我在村中行走,丝毫不担心有什么危险。遇到建房子的,他们集体打招呼;遇到小伙子,他说,帮我拍张照片;遇到八岁读三年级的小学生,他帮我带路到桑丹老师家。他们对外来的人,虽然好奇,却也不惊讶,招呼问好,很自然。在山上行走,黄叶飞飞,阳光在民居上显出金黄。空气中弥漫着树叶芳香、牛粪香,以及炊烟、土地、人及家畜气息混同的世俗气味。这和在九寨沟闻的纯粹天然的树木香味,又很不同。入夜整理照片,写日记,继续读《生活在别处》,梦境给我启发。当晚,构思了小说《客栈》。小说的背景,其中房子人物细节种种,就是参考丹巴中路乡东坡桑丹家,故事自然虚构。

回上海,整理日记,将《客栈》中写的东坡桑丹客栈,补在这里:

“台阶尽头是块宽大的平台,一棵石榴树吊挂着满身红果子,现在是十一月,美人蕉、一串红、月季杂错地依墙站立,红艳地开着花,整幢房子都散发着古老而明艳的气息。二到四楼是客房,每层约十来间,沿走廊比邻相接;二楼有起居室、娱乐室,隔着平台有一排矮房子,是厨房和餐厅。台阶以下的底楼,储存杂物、圈养牲口,外面是开阔的院子,可以并排停放七八辆车,院子与田畴、菜地、果园相接,翻过围墙,就有小路直通到山上去。主楼客房比邻碉楼的三楼转角处,垂下一大丛粉红的蔷薇花,盛开着,花影在石墙上斑斑驳驳。那碉楼如烟囱一般孑然挺立,从平台右边一扇不上漆的陈旧小木门可以通过去,小木门紧闭,挂一把大铁锁,似乎常年不开。

我跟随东山江山(化名)走进起居室,那里已围坐着三女一男,说着粤语,叽叽喳喳的像迁徙的候鸟。江山将我的行李放在布面沙发上,示意我坐,说:你等一下,就带他们四个出去了。傍晚的阳光从半扇矮矮的木格窗进来,将大红底描金花蓝云纹长茶几的一角照耀得闪闪发亮,窗格子是暗绿、白、黄、红四色拼成的菱形或八角形图案,上面错落地点缀些四瓣、六瓣花朵,窗台上有一盆洋红月季,对面墙上从上而下一幅大壁画,赭黑底,以金色描出一个神祗,由近而远,叠排四个由大而小的脑袋,一个样的圆睁双目、咧着大嘴,身子则布满石绿鱼鳞,鱼尾弯曲到波浪之中,神情威武,却不骇人,甚至幽默,我看着忍不住笑起来。”

至于晚饭毕与江波、广东几个游客站在三楼,依栏杆吹风,看山中村舍,一片漆黑。后来在小说《客栈》中发展成这样:

“晚上果真很黑。吃过饭,无事,靠着房前的栏杆闲站。栏杆正对着山,那些白日红门白墙散落在树丛里的藏寨,如今漆黑一片,零星的一二盏灯也很快熄灭,好似被吞吸到巨大的洞穴里。楼下的四个广东人跑来跑去串门,大声嚷嚷,讨论明天的活动,看照片,将洗澡水弄得哗哗作响。呵,真庆幸没和他们住在一起。这样不稳定的吵闹声似乎极力要将我拉回到那个熟悉的世界,那个到处轰响、忙碌不停、飞奔前进、高速运转的世界,那个拥挤着干不完的工作、琐碎的细节、常规的面孔、习惯的声音,那个无所不在、无处不渗入着常识的缤纷世界,那个一惊一乍将豆大的事件渲染得举世皆知、大街小巷都在交头接耳、人人洋溢着心领神会的笑容的世界,全都渐渐消退、喑哑,终归于无声了。那些声音消失了。远处的狗吠声,零落的、例行公事的,却也将月亮吓住了,躲在云里不露脸,星星却特别大,放肆地以为它们钻石的光能照亮天宇;风的翅膀拍打着哪扇窗户,拨弄得树叶子发出并不阴郁的叹息;隐隐似有水声,仔细听,又分辨不清。我完全陷落在属于乡村的黑暗里了,纯正的黑,伸手不见五指,星星的光亮仅仅反衬着更深更浓无法化解的黑。一种陌生的清爽感包裹着我全身。没有丝毫恐惧,这个隔绝的地方天然具备充分的信赖感。这是我需要的孤独,完全属于自己的旅途,不被打扰的思绪,消失身份的世界,没有时间的空间。”

11月15日—16日康定

15日从丹巴到康定的车,走了四个小时左右,正在建大渡河水电站,路极难走,正常情况应是下午五点放行,我坐的车上一人手拿医院证明,一路叫有病人,这才一路放行,其他车辆都被阻拦在路上。从丹巴出来没多久,就见一辆车整个陷在水中,几个人正在用钢绳拉,不知什么时候能拉上来。车如甲虫一路穿行山崖下,山上石头随时可能滚下来。但我并不担心危险,心情轻松,身边坐个本地人,衣服手脸脏黑,人却极好,是海螺沟那里的,一路上告诉我如何去海螺沟。这里的人,大抵都这样朴实热情。只是胃开始痛得厉害,一路吐过去,到康定,晚上朋友泽仁康珠请客,座中还有一个中国电信的老总,两个援藏发展基金会的男人,及诗人梅萨。在德来兮素菜馆吃饭。素菜做得不错,环境像西餐厅,可惜有人打牌,略微破坏了点氛围。我胃痛,不宜多吃,吃了冷的,又吐光。

康定是茶马古道,商品集散地,自古繁荣,有很多贸易的锅庄。民风彪悍的康巴地区,各族人混居,佛教盛行。“藏独”势力也大。是一个紧张的前沿阵地。我到时,嗅到了肃穆空气。关于格萨尔王的传说,我尤其感兴趣。16日没按计划去海螺沟,想将身体养好,好有精力去乡城,再从乡城去云南,从丽江飞回上海。下午就在县城兜转。《康定情歌》中康定大草原此时不是草青青,也不见温柔牛羊。县城在跑马山下,房子狭长分布,天灰,细雨,我顶着寒冷,踏访了县城中的金刚寺和南无寺,前者新修,壁画并不好。后者正在修,是个有悠久历史的老寺庙。我进南无寺正殿时,正逢颂经时间,躲在暗处静听,悠扬动听,听久了,魂灵便会出窍。

16日早上在宾馆读完《生活在别处》,看诗人死去,心情郁郁。波德莱尔的话甚好:“人生需常醉……酒中,诗中,德行中,各循其志。”

乡城去不成了,说是大雪封山,车辆不行,只能改买次日早六点回成都的票。遗憾。

11月17日成都

夜八点约好R在白夜酒吧见,翟永明这个出名的酒吧比想象的要小许多。正逢一群川大学生的诗歌朗诵会,主持人是个姑娘,抽烟,一副想象的诗人派头。我和R的说话声,显然让他们很不满,几次注目,我很不好意思,想要移到角落去,R则霸道地不肯,说他是诗人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里呢,并且那时诗歌朗诵会的狂热程度,岂是现在能比。偶尔飘进的几句诗,的确还比较幼稚。但青春就是如此,从这样的热情与幼稚开始,我们也有这样的开始。在上海、北京的校园,这样的景象已经很难见到了。

R个矮、光头,五官紧凑,穿对襟衫,他说自己每天睡觉三小时,看书六小时,他说自己大凡做事,心安即可,对所有一切的批评,绝对是有根有据,他不轻易骂人,除非那个人的所为超越了底线。他的性情有可爱之处,话里也有夸张的成分。喝了酒的川人,难免如此。他对成都如此熟悉,信口就能讲一些掌故。

11月17日—18日青城山

车到都江堰,游了一下这个古代伟大工程,没啥感觉。下午两点半才到青城山。一进山门,清幽之气扑面而来,山门的确气度不凡。天阴,又冷,越往上走,阴气越盛。亭皆带皮树干构建,体现道家的自然观;殿依山而立,可以想见云雾缭绕、水汽蒸腾景象。如是夏天,应特别阴翳。在“天然图画”吃了一碗豆花,在天师洞喝茶,到祖师殿附近,已经四点多,山行人少,好容易碰到一对男女,见我独自一人,意思我不要上去,不安全。我还是硬着头皮上去。也许道家阴虚,越上越感觉到,惶恐不开朗。好不容易爬到上清宫,宫殿深幽,道士长须束发,面色菜黄,灯光惨淡,加阴雨天气,越发心里不安起来。

夜里住在上清宫的只有两个广东人和我。那一对男人,携手出游,面白者如女子,多话,情绪起伏大,任性;面黑者忍让,寡言,温和,体谅。两人如兄如弟,让我想起《春光乍泻》中的张国荣和梁朝伟。不知是也不是。和他们吃饭、聊天,多少冲淡点儿清冷感觉,内心的不安还是没有消退。回到房间,灯光阴白,空气冰冷,早早钻进被子。试图读里尔克书,集中不了精神,不知何时竟迷糊睡着了。早晨醒来,心还很虚。耳听得沥沥雨声,不能密闭的窗帘透漏着阴惨天色。心想赶紧回成都,回到人间,闻人味道,和人群在一起,安全点。其实都是我心里所想,或是青城山过于清幽了,过于仙气或妖气,不是我这等俗人可待的。我独自走了十来天,只在青城山感到不安和害怕。

2007年11月2日—18日每日记

2010年4月5日—7日整理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