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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崖猎人的哀歌——世纪之交谈话录(节选)

2011-01-10吉尔吉斯斯坦钦吉斯艾特玛托夫哈萨克斯坦穆和塔尔夏汗诺夫哈依夏塔巴热克

西部 2011年1期
关键词:艾特

(吉尔吉斯斯坦)钦吉斯·艾特玛托夫(哈萨克斯坦)穆和塔尔·夏汗诺夫哈依夏·塔巴热克 译

《悬崖猎人的哀歌》是吉尔吉斯斯坦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和哈萨克斯坦作家穆和塔尔·夏汗诺夫合著的长篇对话集。他们敞开心扉谈到了故乡的魅力、先祖的礼仪习俗、广施恩泽的伟人们、深陷权力漩涡的帝王将相们、历史和现实中的“曼库尔特”酷刑、性虐待思潮、突厥民族的历史、生活中曾经邂逅的女性们以及与他们所产生的炽热爱情。这部作品还收录了他们共同创作的戏剧《回忆苏格拉底之夜》,这部戏剧曾经在许多国家上演。同时,还收录了他们共同创作的论文《成吉思汗崇拜之厄运》,这篇文章曾经被刊登在2003年由莫斯科进步出版社出版的《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文集》中。全书中文译稿有三十万字,本刊选发其中的三章。

——编者

第一章 母亲或故乡

我的故乡是切克尔乡,一条翻滚着洁白浪花的河流从玛纳斯山上潺潺流下来,河名叫库尔库热吾。这是一条名副其实的河流,它给这儿带来了生命。每当临近切克尔故乡,我的心就会狂跳起来。当与灿烂的太阳相映生辉的玛纳斯山出现在眼前的那一刻,我就会心潮澎湃。

——艾特玛托夫

夏汗诺夫:钦克(钦吉斯·艾特马托夫的爱称),您曾经邀请我去您的故乡——切克尔。它是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一个风景秀丽而又神奇的地方。离故乡切克尔越来越近,您的脸上浮现出了万般柔情。啊!怯生生地打量着陌生世界的童年时代,憧憬着光明的未来,躁动不安的青少年时代,还有追求真理之路的那些蹉跎岁月——一一浮现在了您的眼前,使您一会儿沮丧之极,一会儿又欣喜万分。每一条青川,每一处山冈,每一个关口,都突兀地展现在您的面前,急切地向您询问:您还记得我吗?然后又挥动着手臂茫然地落在后边儿……

我想,将您塑造成一名作家的大概就是切克尔故乡那风和日丽、秀美动人的自然景色,还有那些真诚好客、胸襟宽广的乡亲们千姿百态的生活吧。您深深地了解他们,潜心地研究他们,由衷地眷恋他们,或深恶痛绝他们中的某个人,然后就进入了使您得心应手的写作境界。如果世间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从您的脑海里抹去了切克尔——这个曾经令您牵肠挂肚的故乡,那么,您充其量只能进入二、三流文人的队伍罢了。

小轿车一驶进切克尔乡村,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它那自然秀丽的景色:一排排雪白的民宅,拔地而起的楼房,文化中心耸立在远处,非常醒目。任何一位切克尔人都会将这个地方与您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

在一次丰盛的宴会上,一位乡亲讲了这样一件事:在您被选举为共和国最高议会议员时,偌大的礼堂里只有两个人投了您的反对票。

不料,这件区区小事竟然使您的乡亲们窘迫不已,他们连连解释说:“不管人们怎么叫嚷要民主,我们切克尔地方也不可能出现一个反对艾特玛托夫的傻瓜。……也可能是谁喝醉了酒,一不小心将选票填错了吧!”

对故乡来说,没有度量的人恰似能被风儿吹走的糠皮一样,是一个没有内涵的人,也是不幸的人。

艾特玛托夫:是的,故乡决定每一个人的命运。你必须学会将自己从它那儿得到的一切加以精心筛选,然后像采蜜的蜂儿一样蕴藏在心底。

在长辈们聚会聊天的地方,常常有人用这么一句话来考验孩子们:“来吧,孩子们,看看谁能毫不含糊地说出自己的七辈先祖。”

那些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立即就会变得一本正经,会掰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说自己的先祖。如果谁在不经意间忘掉了其中的某一位先祖,那么,愿真主保佑,你就等着瞧吧……后来,我才悟出长辈们的这个举动自有其深刻的内涵。等我长大成人,才体会到牢记自己的族源,承继血缘关系,区别亲疏,是至关重要的事情。

是的,不能追溯自己七辈先祖的人是没有教养的人。一切罪恶都是从连最起码的生活常识都不具备的人们那儿产生的。我常常从长辈们那里听到这种简单而又严肃的生活哲理,并在生活中不断有所感悟,慢慢长大成人。

例如说,我是切克尔乡村的人,我的父亲是托热胡勒,托热胡勒的父亲是艾特玛托夫,艾特玛托夫的父亲是克木伯力德,克木伯力德的父亲是霍尼西卓克……我的祖父艾特玛托夫是一个技艺娴熟的手艺人,他既是霍布孜琴演奏家,又是歌唱家,也是塔拉斯一带德高望重的人。他生育了三女两男五个孩子:阿依木胡勒、托热胡勒、喀拉克孜、古莱依木、热斯胡勒别克。

乡村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它总是以自己约定俗成的秩序运转着。尊重先祖则是乡村生活秩序的一个重要内容。一个人应当熟知自己的七辈先祖,否则,你有可能会稀里糊涂地与某个有血缘关系的人结亲,那么,结果可想而知。我们那些迁徙于山水之间,牧放着各类牲畜,创造了无数经典格言的先祖们,早已经领悟到了生活的真谛……

不要说亲上加亲了,我们的先祖们为了改良牲畜品种,甚至不怕路途遥远,从遥远的地方带回种公羊、种公马配种。为什么美国人大多体格健壮?因为自发现新大陆以后,一百多个民族的人从五湖四海涌到了那里,优化了人种。从遗传学的角度来讲,就是种族进化。

夏汗诺夫:八九年前,有一个小伙子专程从江布尔州来找我,诉说自己的心事,向我讨教。他的同胞弟弟是阿拉木图市一所大学一年级的学生。

中文版《白轮船》

中文版《崩塌的山岳》

“我们有一个堂妹,不料,我的弟弟偏偏与她相恋了。弟弟一口咬定非她不娶,否则就上吊自杀。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劝说,可他连头都不回。家里的人曾经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也没能使他回心转意。所以,大伙儿商量了一下,决定让我来找您帮忙。如果他肯听什么人的话,那么,这个人就是您了。因为,他能连续几个小时背诵您那些脍炙人口的诗歌,而且还会挑出一些诗句作为自己的座右铭。请您将他找来把道理讲清楚,或者给他写一封信吧。除此之外,我们没有任何办法了。”那个小伙子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为此感到左右为难,这事儿呀,真难办,不是车毁,就是人亡,两者必居其一。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恋情,这一点儿不假。答应他们吧,先祖七辈之内不得婚嫁的习俗又该往哪儿放?将他们强行拆开吧,又怕他们会从此失去人世间最珍贵的爱情,一生都会苦苦地寻觅对方,恸哭着度过凄凉悲惨的一生。因为,在人的一生中,真正的爱情可能只有一次。对这件十分棘手的事儿,我无言以对,最后,只好说:

“现在,他还是大学一年级的学生,告诉他俩,大学毕业前,先别提结婚这件事儿。在此期间,他俩有可能冷静下来,这并不奇怪。因为,人们有时候会将一见钟情当做至死不渝的爱情,一时冲动而成千古恨。如果毕业之前,他俩的关系一直没有冷却下来,那就是真正的爱情了,那就听天由命,让他们结合吧。”我知道自己的这个建议也不一定是什么好办法,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两全齐美的办法。

钦克,您是否记得,1969年,莫斯科召开了全苏青年作家第三次代表大会。那时,您已经是一位举世闻名的作家了。那时,能与您说上一句话,对像我这样年轻的诗人们来说真是天大的荣幸。虽然您不认识我,但因为您是吉尔吉斯人,所以使我陡然产生了一种亲近感。我从人群中抽出身来,走上前去与您聊了几句。就在那一刻,我将尤卡吉尔族青年作家色莫尼·库力诺夫介绍给了您。他的长篇小说《哈尼多与哈勒哈》被写进了全苏作家协会主席康斯坦丁·费定的工作报告中。当时,与会作家、诗人们十分中肯地评价了他的这部著作。后来,我将这部作品带回了阿拉木图,请著名的记者蒙巴依·伊列索夫翻译成了哈萨克文,并出版发行。库力诺夫是一个真诚善良、有追求的作家,可惜英年早逝……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库力诺夫的这部著作在当时简直就是人口只有六百零八人的尤卡吉尔民族的历史谱系,是一部杰出的文学作品。像那些居住在西伯利亚地区的少数民族一样,尤卡吉尔人也有将自己的妻子让给客人享用的习俗……

艾特玛托夫:这不是白痴的儿戏,也不是疯子的行为,而是那些人口屈指可数的少数民族为了保存自己民族的根基而付出的艰辛努力。近亲通婚,对民族的繁衍是有害的,也就是说,没有血缘杂交优势,各种病毒很容易就会侵犯刚刚出生的婴儿,使之夭折。我们的先祖曾经将这样的真理早早地灌输到了后代的脑海之中,这就是他们的伟大之处。为此,我们完全有理由将那些完整地保存民族的优良传统、始终对人类怀着仁慈之心的先祖们称为“乡村院士”。

夏汗诺夫:是的,乡村基本上依循着一种约定俗成的秩序运行着。就拿媳妇们来说,她们绝不会从先辈们面前横穿而过,总是停足躬身敬礼。对妯娌、兄长及小叔子,她们也绝不会直呼其名,而是忌口改称,其中蕴含着一个民族传承了几千年的的文明习俗……

艾特玛托夫:在我们的乡村,小媳妇们由于忌口,从不会直接称呼丈夫的兄长或弟弟们的尊姓大名,而会给他们起上各种有趣儿的绰号。有时,以他们所操的营生而称之为“牧马人哥哥”;如果对方的身材高大魁梧,就说反话将他称为“矮子哥哥”;在我的故乡切克尔,有一位瘦小干瘪的人,他的弟媳妇们在背地里称他为“干瘪哥哥”。也就是说,在乡村,每一个人都以不同身份而受到尊敬。

夏汗诺夫:关于这一点,人们当中流传着这么一段故事。说是在河流的彼岸,芦苇荡的这一侧,有一只羊被狼咬伤了。到河边去汲水的一位小媳妇将带在身边的小刀子抽出来在石头上磨了磨,将那只就要死掉的羊宰掉了。回到村里之后,她想把刚才发生的一切告诉家人。无奈家里有叫奥赞拜(河流)、哈莫斯拜(芦苇)、霍依齐拜(绵羊),哈斯克尔拜(狼)、克孜德克拜(刀子)和哈依拉克拜(磨石)的几位哥哥,这使忌口的小媳妇左右为难,但她还是灵机一动,改口说“:在潺潺的那一边儿,在的这一侧,咩咩被嚎叫吞吃了,我操起身边的蹭子蹭了几下,就把咩咩宰掉了。”她就这样巧妙地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了家人。

这些妙趣横生的语言都出自我们那些可敬可爱的“乡村院士”之口,它浓缩了古代游牧民族的文明。例如,如果村里有人要盖房子,那么,村里所有的人都会前来帮忙,出一把力。而婚丧嫁娶这样的大事,简直就是对全村人的一次庄严肃穆的考验。如果你逃避这样的公益活动,那么,人们就会认为你大逆不道,过着不知羞耻的生活。

我有一位舅舅,叫斯哈克。他老人家和蔼谦逊,从不与任何人红脸。他骑着马走在大街上,如果看见地上有一块石头,就会郑重其事地翻身下马,尽职尽责地将石头拣起来扔到很远的地方去,而且还会对那些以为他没事找事,对他的行为感到大惑不解的人解释:“可别让身后的人再跌一跤。”

1994年,我八十五岁的母亲——乌姆森·阿依特拜,在我担任哈萨克斯坦共和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大使期间,永远地闭上了双眼。您很熟悉她老人家,并多次品尝过她老人家亲手做的美味佳肴。我的母亲一生怀过十三胎,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其他的孩子都因为一些很不起眼的疾病而夭折了。每当我出门旅行,亲爱的母亲都会亲手为我准备三种食物:油炸千层饼、熏马肠和酸奶疙瘩。

那时,我经常去莫斯科参加各种会议。每次出门,她都会唠唠叨叨地亲手把这些食物包好,放进我的旅行箱,让我带去送给她认识的人吃。她老人家极为尊敬俄罗斯诗人叶夫盖尼·叶夫图申科,可能是因为他曾经将我的诗歌译成了俄文吧,或者是因为他在艰难困苦的日子里鼓励安慰过我吧,再就是因为他受到所有人,尤其是我们全家人的仰慕吧,反正一想起叶夫盖尼·叶夫图申科,她的心情就显得很激动。

“请尝一尝故乡的美味佳肴,这些都是母亲托我带来的。”我会很自豪地把所有的食物放在桌子上。

“对我来说,您的母亲简直就是哈萨克人宁静好客的村庄啊。”有一次,叶夫盖尼·叶夫图申科对我说。

我在苏联最高议会工作期间,与您的挚友热苏勒·哈木扎托夫、达维·库格力涅诺夫过从甚密。那时,议会的议员们都住在莫斯科宾馆的公寓里。热苏勒·哈木扎托夫知道我这儿少不了来自故乡的美味佳肴,所以,他只要看见我就会嚷嚷:“咱们什么时候吃你母亲带来的美味佳肴啊!你小心点儿,可别让什么人全吃掉了啊!”

有一次,我去了一趟阿拉木图市,返回公寓时,发现冰箱里空空如也,就像被猫舔过了一样,油炸千层饼、熏马肠都被一扫而光,只剩下了三四块酸奶疙瘩。虽然我自己不喝酒,可为了那些突然造访的客人们,总是备着一些白酒和葡萄酒。可这次,空空的酒瓶东倒西歪地堆在桌子下面。我已经猜到了来这儿扫荡的是些什么人了。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我拿起话筒,就听到了达维·库格力涅诺夫爽朗的笑声:“你是否发现了我们的行迹?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从值班员那儿拿来了钥匙,进了你的房间。虽然你多次邀请我们去你的家乡做客,但我们都未能成行。这回呀,我们好好地品尝了你母亲带来的美味佳肴,这下谁能说我们没有去过你的家乡呢?”

我俩同声笑了起来。瞧瞧,家乡人的热情好客与两位笔友的幽默妙趣横生。

还有一件与我母亲有关的事情。母亲几乎每个月都用退休金在自家附近的小商店里买些糖果饼干装在兜里。只要她出家门到了院子里,你就瞧着吧,邻居们的孩子就会蜂拥而至,乐不可支。这时,母亲会从兜里掏出糖果饼干一一分发给他们,自己也快活一阵子。

有一次,我去阿特劳州出差。旅行结束后,这个渔业县的政府授予我“名誉渔民”的称号。他们没有赠给我一匹骏马,而是按照当地的习俗,送给了我一条重六七十公斤的金麦克莱鱼。有趣的是,这种生长在乌拉尔河里的金麦克莱鱼所产黑鱼子的重量竟占总量的25%。

一些热心的人一直将我送到了机场。在我上了飞机落了座之后,县党委书记指着放在一边的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叮嘱道:“下飞机的时候,您可别把这个忘记了。”

“这是什么?”我疑惑地问。

“这是送给你的那条金麦克莱鱼的鱼子酱。”

足足有十五至二十公斤的鱼子酱,在当时简直就是一笔横财啊。我把这些珍贵的鱼子酱带回了家。

过了十几天,我母亲动身去奇姆肯特探亲访友。她走后的一天,我妻子打开冰箱一看,那些盛满了鱼子酱的器皿空空如也。

“是不是你又慷慨地送给什么人了?”妻子怀疑地盯着我说。

“哎哟,快别这么说,我没靠近冰箱一步!”我连忙辩解,而家里的其他人则面面相觑。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下班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一位邻居——一个善良的俄罗斯老太太。她笑眯眯地对我说:“穆和塔尔,我的好孩子,多谢了!我们对你带来的礼物太满意了。那可是珍贵的食物啊!我们这些领退休金的人哪儿买得起啊。省着点吃,可以吃上半年呢!”她对我千恩万谢,而我却莫名其妙。

“您说的是什么呀?”

“我说的是你前些日子托你母亲带给我的鱼子酱。”

就这样,在母亲离开的这个星期里,我得到了几位邻居如出一辙的感谢。

原来,母亲将这些珍贵的鱼子酱一一分送给了邻居们,对那些谈得来的邻居,甚至用大盘子盛着端了过去。

后来,母亲回来了,我对此表示异议,而她却不屑一顾地说:“哈萨克人总是说:与其一个人吃得撑死,不如大家分来吃饱。你要那么多的鱼子酱干嘛?会白白地霉掉的。”

在人们很少互相打招呼、相邻数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城市里,母亲虽然多年与我们一起生活,可她那种乡村人质朴纯洁、慷慨大方、热情好客的性格却一如既往,毫不褪色。

钦克,让我们再回到先前的那个话题吧。在您的故乡切克尔,乡村中学是以您亲爱的父亲——托热胡勒的名字命名的。学校门前,耸立着他老人家高大庄严的雕塑。这尊雕塑的作者就是著名的雕塑艺术家、列宁勋章获得者、科学院院士吐尔庚拜·沙得阔夫。在您的父亲托热胡勒被打成“人民公敌”,遭到逮捕之前,他一直是吉尔吉斯斯坦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之一。

艾特玛托夫:那是一个不要说亲眼目睹,就是道听途说也会令人魂飞魄散、毛骨悚然的年代。我的父亲当时在莫斯科红色教授学院读书,他与我的母亲纳黑玛·哈木扎带着四个孩子住在公寓里,最大的孩子——也就是我,当年只有九岁。最小的孩子——小妹妹茹扎只有六个月大。当时,整个苏联都处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恐怖氛围之中。1937年7月至8月间,《真理报》发表了两篇文章——《论资产阶级民族主义》和《论联共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中央委员会的混乱政策》。文章一经发表,共和国当时的领导们便接二连三地被列入了黑名单。当然,其中也有父亲的名字。在危险的阴云浮现在莫斯科上空的时候,父亲马上就叮嘱母亲:“你带上孩子们回家乡去吧,万一我被逮捕了,你作为‘人民公敌’之妻也可能会受到审问,甚至会被流放。然后,咱们失去庇护的孩子们会被丢进孤儿院,他们的姓名也会被更改。你们千万不要去伏龙芝(今比什凯克),一定要径直回到家乡切克尔。那是咱们的故乡,乡亲们不会让你们饿肚子。只要我平安,一定会写信与你们联系。”就这样,父亲将我们送上了去喀山市的火车。火车很快开动了,父亲恋恋不舍地紧追着火车跑了一段儿,挥动着手臂与我们告别。可能真主已经使他预感到了这是自己与四个亲骨肉、爱妻的诀别吧。

从莫斯科开出的火车经过奥伦堡、萨拉托夫,穿越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广袤无垠的原野,走了七天七夜,在一个深夜,将我们送到了玛依玛克火车站。山区的情况你是知道的,那个令人心惊胆战、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永远地留在了我们的记忆中。次日,我们坐上了苏班别克大叔的大车回到了故乡切克尔,在堂叔艾勒木胡勒家里住了下来。当时,我们简直累得散了架。

父亲在莫斯科市邮政局匆匆写的一封短信——他的绝笔信至今依然保存在家中。从这封信的字里行间,我知道父亲已经被学院开除了,整日忧心忡忡,担惊受怕。父亲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母亲要像保护自己的眼睛那样保护自己的四个孩子,并再三辩解自己是清白的,曾经为年轻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贡献出了自己的一切。

不久,也就是12月1日,父亲在莫斯科沃伦斯基大街25号楼15号住宅遭到逮捕,并被押解到伏龙芝市受审。

我的祖父艾特玛托夫与布里木胡勒是同胞兄弟,布里木胡勒有艾勒木胡勒、乌孜别克、克里木别克三个身材魁梧的儿子。其中艾勒木胡勒稍长于父亲,当时担任切克尔乡议会的主席。他的妻子叫阿贾尔,还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叫托合塔古丽。

我们以“人民公敌”的家属身份回到家乡之后,许多人都竭力躲避着我们。在那个警觉地看待一切,事事吹毛求疵的年代里,与乡村那些自称好汉的人们怄气简直是多余的。对那些给我们腾出房子,或者送来多余的物品,总是关心着我们的亲朋好友,我们感激涕零,觉得三生有幸。

但是,这种幸运并没有维持多久。过了一个月,堂叔艾勒木胡勒也被他们以“人民公敌”的罪名抓走了。有时,命运会一再嘲弄那些不幸的人。不久,艾勒木胡勒的弟弟——交通警察乌孜别克也因为是“人民公敌”的亲戚而步了我父亲托热胡勒的后尘,被投进了监狱。

我们居住在莫斯科的时候,父亲的弟弟热斯胡勒别克在伏龙芝师范学校读书,是一个诚实善良而又憨厚的人。我们回到故乡的时候,他也因为是“人民公敌”的弟弟而被开除了学籍。当时他正呆在姑姑喀拉克孜的家里。

一天清晨,当我被惊醒的时候,看到了泪水滂沱的姑姑和母亲,她们眼睛红肿。原来,内务部人民委员会的工作人员半夜里带走了热斯胡勒别克叔叔。就这样,在很短的时间里,我们这个大家族失去了四个男人。

夏汗诺夫:如果您静下心来,听听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哪一座村庄没有出现过“人民公敌”啊!有些人甚至因为一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诬陷之辞而被关押,或者被判刑,被投进监狱。您是否听说过著名学者、科学院院士、许多年来一直潜心研究您著作的茹斯坦·热合玛纳里耶夫的父亲是怎样被捕的吗?

艾特玛托夫:没有听说过。

夏汗诺夫:有一天,一个人给茹斯坦的父亲递过了烟袋,然后又递给他用报纸剪成的卷烟纸。他什么也没想就卷了一支烟,醉心地吸了起来。正在这时,另一个人冷不丁地站出来,夺过他手中的烟卷一看,上边有已经被烧掉了一半的领袖——斯大林的照片。您看到了吗?这完全是一起精心策划的、天衣无缝的冤案啊!

请您继续说下去。

艾特玛托夫:就这样,叔叔艾勒木胡勒冤死在监狱里。起初,我们曾经收到过父亲的一封信,他在信中说自己正在吉尔吉斯斯坦境内的一个叫做“白盐”的铅矿里做苦工。到了战争期间,就完全没有了他的音讯。当时我们推想父亲可能在监狱里从事难以忍受的苦活儿,或者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牺牲了。

只要邮递员出现在村庄的大路上,我们就会热切地希望他能带来父亲或者他的亲兄弟们的信件。看着我们翘首企盼、望穿秋水的可怜样儿,邮递员叔叔常常显得非常愧疚。每当到了我家门口,他都会迈着大步想快点儿离开。特别是战争年代,走出门外,等待父亲及亲人们音讯的孩子们那一双双期盼的眼睛,曾经使这位善良而又无可奈何的邮递员的心碎成了片儿。

有一天,热斯胡勒别克叔叔终于来信了。

母亲大声地读着这封信。他在这封信里一个不落地问候了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健康情况,并对自己的兄弟——托热胡勒的命运感到深深地忧虑,然后诉说了自己的境况。他这么写道:“他们将我们送到了满洲里附近的一处公路建设工地上,天很冷,衣服很单薄,我的肾脏受了寒。劳动纪律特别严格,每个人都有定额,完不成就没有饭吃。只要扛起重物,我的两肾就疼痛难忍。我常常吃不上饭,挣扎在生死之间。我清楚你们的日子,忍饥挨饿的孩子们……如果有可能,请给我带一普特,或者半普特炒面过来,那样,我可以再多活五六个月……”

听了这令人撕心裂肺的诉说,我们跟着喀拉克孜姑姑哭成了泪人,热斯胡勒别克叔叔险恶的处境令我们不寒而栗。母亲和喀拉克孜姑姑立即动手,争分夺秒地炒麦子,并将连夜炒好的麦子磨成了麦粉。天刚亮,母亲就扛起装在布袋里的麦粉向县城中心的邮政局走去。

我们不知道热斯胡勒别克叔叔是否收到了这袋炒麦粉,反正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得到他的音讯,也可能这袋炒麦粉压根儿就没有送到他的手里。就这样,热斯胡勒别克叔叔埋骨于异地他乡。

我们还是老样子,寄住在父亲的妹妹——姑姑喀拉克孜和姑父多沙勒的家里。在一条大渠旁边,有一座两居室的住宅,其中的一间住着我们,另一间则住着他们夫妇。姑父多沙勒是一个慷慨大方的人,还是一个天生的猎人。他常常骑上马,背上猎枪,带着两三只猎犬,漫山遍野地狩猎。家里的正堂上挂满了熊皮、狼皮,以及貂皮什么的。如果他捕获了猎物,他就会兴高采烈而又自豪地叫着姑姑的名字,然后又叫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那就是我的孩童时代,一个充满忧愁记忆的时代。

夏汗诺夫:海明威曾经说过:要想成为一个大作家,除了需要具备天赋和知识之外,还需要有一个不幸的童年。有趣的是,您在自己的童年时代,没有憧憬着去当什么作家,却醉心于开车这个行当。而且,在七岁那年,您就回答了当时担任记者,后来成为了著名作家的热依汗·秀库尔别阔夫提出的问题。也就是说,您在1935年4月8日回答《列宁格勒青年报》的记者提问时,就对这个问题做了答复。后来,夏尔倩·乌苏巴里耶夫在塔什干博物馆里找到了这份报纸。您的导师、著名的文学理论家艾布德里达江·阿克玛塔利夫将这篇文章收入了他的学术著作之中。我节选了其中的一段:

“钦吉斯今年七岁了,在伙伴们当中,他是最讲究卫生和懂礼貌的孩子。在家里,他喜欢自由自在地读书,或者玩耍。我们与钦吉斯谈了大约一个小时,他可以当着陌生人的面,毫不怯懦地谈出自己的意见。

‘你长大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当一名司机。’

‘你父亲在哪儿?’

‘在莫斯科。’

‘他在那儿做什么?’

‘读书。’

‘你父亲以前做什么?’

‘他从前是县党委书记,后来又成为吉尔吉斯加盟共和国党中央的书记。我自己房间那个有趣的角落就是父亲替我布置的,家里的孩子们当中,只有我一个人长大以后想当司机。’

‘你家里都有些什么玩具?’

‘现在我什么都有了,只需要一辆车。爸爸曾经答应给我买一辆车回来,现在,离他说的那个时间已经很近了。’

这个十分爽朗而又热情地回答问题的孩子就是艾特玛托夫之子——钦吉斯。他识文断字,可以阅读铅印的报刊杂志,他一定能实现他当司机的理想……”

这段谈话是一位记者当年在《列宁格勒青年报》上以《钦吉斯想当一名司机》的标题写的现场采访报道。这位记者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立志当一名司机的毛头孩子日后会成为大名鼎鼎的作家。这位记者名叫热依汗,他当年诚挚地祝福您实现自己的理想。后来,在您获得苏联最高文学奖——列宁奖章之后一年,他老人家离开了人间。

艾特玛托夫:是啊,那个时候,偶尔才能见到的汽车对我们来说太具诱惑力了。这不仅仅是我个人的理想,也是当时我的所有同龄伙伴们的理想。谁会想到随着我们长大成人,这个理想在我们的一生中充其量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岗罢了。

在村庄里,很少有人提起已经被打成了“人民公敌”并被逮捕入狱的父亲。只有母亲和姑姑常常讲起父亲,使我们幼小的心灵深刻地铭记着父亲高大伟岸的形象,还有他公正无私、胸怀坦荡的精神。只有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母亲才会将父亲的相片、奖章和证书什么的一一摆出来给我们看。我特别喜欢一枚刻着他名字的印章,我们蘸着红墨水在纸上印一下,就会清晰地出现他的名字:艾特玛托夫·托热胡勒。姑姑喀拉克孜虽然没有读过书,但她能言善辩,知道许多格言警句,是一个深明大义的人,而且一生都崇敬我的父亲。

1964年,她身染重病,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她流着泪对我们说:“我对你们四个孩子都很满意,可惜的是你们的父亲英年早逝。如果他不担任那个重要的职务,只在村里做一个普通人,一定会幸免于难的。”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们曾经得到过父亲的音讯:判刑十年,不得通信联系。我们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永远都怀着一种期冀。

有一天,一个双目失明的人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了我们家,他告诉我们:“我与托热胡勒一起被捕,关在同一间牢房,吃尽了苦头。像托热胡勒这样的男子汉,千载难逢啊。他们弄瞎了我的双眼之后,我就被释放了。托热胡勒还活着,正义一定会胜利!你千万别绝望啊,纳黑玛!”他的这番话永远都回响在我的耳边。

虽然我和母亲频频向内务部人民委员会写信询问父亲的下落,但始终没有回音,我们就在生活的煎熬中,在苦苦的等待中度过了二十年。

夏汗诺夫:有一次,我有幸与您的小妹妹茹扎长谈。当时,茹扎心潮起伏,眼里盈满了泪水。

“哥哥钦吉斯在大学读书的时候,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当他准备考研究生的时候,学院收到了一封告状信,说你们凭什么给‘人民公敌’之子艾特玛托夫提供斯大林助学金?就这样,助学金和研究生顿时化作了泡影。在那些黯淡忧郁的日子里,哥哥并没有消沉颓废,而是利用业余时间,去铁路上干活,帮人家卸煤、打柴挣钱,他从不乱花这些血汗钱。到了暑假,他会用这些钱给我们每个人买一些礼物回来。他曾经给我买过一件领子很大、也非常暖和的大衣。这是我第一次穿这么漂亮的大衣,别提我有多高兴。他将自己的一件旧大衣翻新了一下,与一顶帽子一起寄给了正在莫斯科矿业学院读书的弟弟伊力格孜。那件大衣里里外外有好几个兜儿,他在这几个兜里各藏了五元钱。而那个常常饿肚子的大学生每摸出一张钞票就会欣喜一阵子。

1957年,内务部人民委员会终于答复了我们:‘你们曾经询问关于艾特玛托夫·托热胡勒的情况,请前来听取结论。’回信中就写着这么冷冰冰的一行字。

你就别提母亲当时有多么激动了,她的心差点儿就蹦出胸膛了,她一会儿坐下来,一会儿又站起来,一次又一次地来到大儿子钦吉斯的面前。不凑巧的是儿子当时正在发烧,烧到了四十度,病得很重,他想带着母亲去内务部,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头晕眼花,一步路也走不了。最终,由我陪母亲一起去了。

‘看来你们的父亲当年被送到了西伯利亚,因为现在有许多人都从那儿返回了故乡。可怜的托热胡勒,如果能见到你们,准会高兴地哭起来。钦吉斯和伊力格孜已经长大成人,成家立业了。你和柳茨娅都成为了有教养的姑娘。哎,不知道你们的父亲怎么样了?他被捕的时候只有三十四岁。今年该是五十五岁了,我们已经有二十一年没有见面了,整整二十一年啊……说起来很容易,除了没有死掉之外,我们什么样的艰难困苦没有经历过啊!只要能平平安安地见到你们的父亲就行了……可是,被流放到西伯利亚的许多人都在那儿成了家。行啊,为了生存他也只能那样了……真主啊,我的手和脚不停地抖动着,在我们相见的那一刻,但愿我的心儿不要因为高兴而碎成片儿啊!’

我听到母亲的唠叨,潸然泪下。啊!苍天!她拥有一颗多么伟大的心啊!她说即便是丈夫成了家,只要平安归来就行了。也可能,这就是宁愿舍弃一切也期盼心上人幸福的伟大爱情吧。

的确,那时我们的母亲年轻漂亮,贤慧能干。从学识和智慧方面来讲,她超过了村里所有的女人。无须隐瞒,当时背地里喜欢她的人也不少,但是,她从没有想过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托热胡勒更高大、深沉而又英俊的男人。她从不像当时一些失去丈夫的女人,总是前前后后地盯着身边的男人。她崇仰丈夫迈出去的每一个步履,纪念他的每一个生日。她深深地缅怀丈夫那些富有意义、充满着艺术魅力的工作经历。她将父亲的满腔热忱,以及渊博的知识灌输给了我们,在深深的思念之中度过了自己的一生,她为自己能这样去做而感到无限的幸福。

我和母亲说着话儿,回忆着久远的过去,不一会儿就到了内务部人民委员会门口,母亲让警卫兵看了那封信函。

‘那么,请您一个人进去。’他让我母亲一个人走了进去,将我拦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仿佛有人用针狠狠地戳了一下我的心脏似的,我浑身颤抖起来,我三步并作两步扑上去扶住了母亲。她泪流满面,嘴唇抖动着,默默地将手中的一片纸递给了我,上边用俄文这么写着:

‘1957年6月15日,苏联最高法院军事委员会重新审理了关于1937年12月在红色教授学院被逮捕的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诉讼案件……恢复亡人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的名誉。’

这张写着惊人的噩耗、令人诅咒的纸片使我们期盼了整整二十一年啊!苦苦期盼的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了,母亲和我就像两条被砸晕了的鱼儿一样,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大街上艰难地挪动着。绚丽多彩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我们对生活的全部热情眨眼之间变得冰冷。我瞅了一眼母亲,只见她的双颊塌陷了进去,双目也失去了光泽,身子骤然矮了半截。真主啊!二十一年来,有一种信念始终支撑着她,使她从不屈服于任何困难,这就是:‘托热胡勒总会回来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我可怜而又不幸的母亲在她的一生中什么没有经历过?多少艰辛的岁月不都挺过来了吗?

我漠然地走在喧闹的大街上,真想放声痛哭,真想大声地诅咒许多年来一直左右着我们这个普通家庭的不公平命运。但是,我为了不再增加还没有从巨大的悲哀中缓过神儿来,艰难地挪动着脚步,弱不经风的母亲的悲伤,我勉强地克制住了自己汹涌澎湃的感情,只是默默地抽泣着。

临近家门口的时候,我们互相依偎着,止不住滂沱的泪水,站了许久、许久……

‘我说女儿,该发生的一切都发生了。’母亲好像已经下定了决心,‘咱们先不要让钦吉斯知道父亲已经去世了,这对他来说真是雪上加霜啊,他会一病不起的……’

当钦吉斯哥哥的病好了之后,母亲让我去把姑姑喀拉克孜叫来。

不一会儿,带着乡村土特产和美味佳肴的姑姑赶到了。

母亲很冷静地告诉她:‘你的哥哥已经不在人世了。’听到这个噩耗的一刹那,姑姑惊呆了,仿佛心跳骤停了一般。二十一年来,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那种刻骨铭心的思念,还有无边无际的哀痛,使她掉入了无底的深渊,她一个一个地搂着我们失声痛哭。

尽管如此,母亲依然不相信父亲会死去,虽然她从来没有明说,但是直到她临死之前,她的心底依然涌动着希冀——托热胡勒一定能回来!也可能是事出有因吧。战争期间,从高加索移居到切克尔一带的人们当中有一个神秘莫测的吉普赛女人,她叫艾娃孜依迪。她会盯着咖啡给人占卜,而且算得八九不离十,这一带的人们都这么说。有一天,我母亲也去找她占卜,她这样告诉母亲:‘你的丈夫在监狱里,你有四个孩子,你现在度日如年,日子过得很苦。你们还会在这儿住上十年,大儿子大学毕业之后,就会把你们接到城里去,你的这个儿子日后一定声名大噪,享誉世界。’

‘我的丈夫呢?他还活着吗?什么时候回来呢?’母亲问道。

那个神秘的女人说道:‘你的丈夫在遥远的地方,再过许多年之后,你们才会相见。’

也可能这个女巫已经算出我们的父亲不在人世了,但她为了不使母亲万念俱灰,整日以泪洗面,就没有说出真相吧。‘再过许多年,你们才会相见。’——也许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就是:你们只能在阴界才能聚首相见。”

艾特玛托夫:是的,不论怎么说,这个女巫当时的做法是极为人道的。

的确,那个时候,全体苏联人民都对祖国、对伟大的领袖斯大林充满着无限的敬仰,他们在炽热的爱国主义情感操纵之下生活着。尤其是战后的那些年代,我们战胜了凶残的敌人,踏踏实实地脚踩着祖国的大地,站了起来。还有我们幸福的童年——这一切都使我们怀着一种要无愧于斯大林的情感,这种情感简直充斥了我们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也可能到了今天,我们才能感悟出这种情感的可笑幼稚。而在当时,怀疑一个国家所奉行的政策(尤其是在我们的村庄)是任何一个人都不敢想象的事儿。现在,再让我们回过头去想一想人们会怎样对待那些阴谋颠覆国家的人,即“人民公敌”的子女们吧。但是,乡村几千年来约定俗成的秩序,以及乡村内部形成的文明,使我们在当时并没有领略到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话语有多么的冷酷。在那种动荡不安的时期,父亲让我们返回切克尔故乡是多么英明啊!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莫斯科,或者去了伏龙芝,可能会遭受许多磨难与不幸。

在我读书期间,一位老师说过的一句话永远都留在了我的心中:“如果有人提到你父亲的名字,那么,你不要因为自己是‘人民公敌’的儿子而低下头去!”

后来,在我受到挫折的时候,那位老师的这句话始终都激励着我。我体会到老师说的这句话里也蕴含着母亲那种至死不悔的信念——一切都是虚假的,都是诬陷之辞,你的父亲根本不可能是“人民公敌”!从那一天起,搜集关于父亲的点滴消息就成为了我每天必做的事情。

夏汗诺夫:在1938年肃杀的秋天里,不知什么人偷偷摸摸地将几卡车人拉到了位于比什凯克周围山麓地带的薛恩塔斯内务部疗养院附近枪毙了,并迅速埋入了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大坑里,人不知鬼不觉。这一切都被当时正在疗养院值勤的一位叫艾布汗·柯德尔阿力耶夫的老人悄悄地看在眼里。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老人家常去那个神秘而又阴森的地方做祷告,以求平安。这位老人有一个女儿叫布布热,是1928年出生的,与您是同龄人。老人当年郑重其事地叮嘱女儿:“你要牢牢地记住,这儿掩埋着许多人的尸骨,现在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如果世道变好了,一定要告诉大家。”在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独立的那一天,布布热大姐立即写信给国家安全委员会,陈述了当年父亲嘱托自己的这件事儿。安全委员会某个部门的主任博拉提·阿布都热合曼力排众议,不顾一些自以为是的人的竭力反对,组织人力去挖掘这片神秘的地方。结果,整整挖出了一百三十七具尸体。人们从尸体中,找到了判处您父亲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死刑的判决书。后来,根据当时的档案资料,才知道这儿还埋葬着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像玉素甫·阿布德热合满诺夫、哈斯木·特尼斯塔诺夫、叶尔肯别克·叶山纳曼诺夫、伊曼艾勒·阿依达尔别阔夫、巴亚勒·伊莎克耶夫、阿山拜·居满沙热耶夫、奥斯曼胡勒·艾力耶夫、斯迪克·薛恩拜切夫等一些著名人物。

在共和国将这片土地重新命名为“先辈之墓”,重新祭奠和安葬那些受到陷害的亡人们的仪式上,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总统阿斯哈尔·阿卡耶夫亲临会场。而您自己也匆匆从洛杉矶飞了回来,参加了这个庄严肃穆的仪式,并且讲了话。据那些参加了这次仪式的人们讲,整个会场一片恸哭声,所有的人都泪流满面。在这次仪式上,共和国总统郑重宣布,1995年6月9日为全国“政治流放者殉难哀悼日”。那一天,咱们俩一起参加了这次会议,会场上人山人海。您的两个妹妹——手持鲜花的柳茨亚和茹扎迎面走了过来,双眼红肿,泣不成声。有一群年轻人,大概是一些大学生吧,则自豪地高举着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的巨幅相片——他永远留在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龄,长着乌黑的头发,目光炯炯而又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多灾多难的人民。相片上的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比起自己的儿子——头发已经斑白,经过了生活的洗礼,已经登上了世界文学的顶峰,富于盛名的儿子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显得还年轻得多。

艾特玛托夫:整整五十三年之后,我们竟然在一百三十七具尸体之中,找到了父亲的死刑判决书。这使我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久久不能平静。无情的岁月会使尸体腐朽,也会使铁块锈烂,可是,在这漫长的半个多世纪里,装在父亲上衣口袋里的判决书竟然没有被腐蚀掉,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啊!亲爱的穆和塔尔,人间真有真主存在啊,不论迟早,真理终究会胜利!但是,我深深地祈求上苍不要将我们这一代人所经历的那些不眠之夜,所遭受的屈辱,以及因为找不到抵御这种非正义的力量而忍气吞声、悲痛万分的苦难降临在任何人身上!

夏汗诺夫:钦吉斯,如果您不反对,让我们听听您的妹妹茹扎所讲的故事吧。

“直到闭上了双眼,我们的母亲一直都与钦吉斯哥哥住在一起。我想,这不仅仅因为他是长子,而且还因为他们母子俩找到了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精神力量。她认真仔细地阅读钦吉斯的每一部作品,甚至每一篇文章,每一篇演讲稿,而且,对苏联文学,甚至世界文学都有所了解。

钦吉斯获得了苏联文学最高奖章——列宁奖章。这不仅是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而且也是苏联各个加盟共和国,尤其是中亚的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的无限骄傲。因为在当时,获得这一殊荣就等于被全苏联人民所首肯,获得这一殊荣的人无疑就是活着的经典作家。这是一个无比光荣的奖项啊。在此之前,在整个中亚的各个加盟共和国,包括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只有穆和塔尔·艾维佐夫获得过这个殊荣。

钦吉斯获奖的那一天,整个艾特玛托夫家族享誉全国,身价倍增。共和国各大报纸整版整版地登载了有关钦吉斯文学创作的文章,信件像雪片一样飞到了这里。以往不曾知道世界上还有吉尔吉斯这样一个民族的各国政党、政府的首脑人物们或打电话、或来信表示热烈祝贺。在大街小巷,以及商店、文化活动场所,人们异口同声地赞誉钦吉斯·艾特玛托夫。但是,很不凑巧的是母亲偏偏在那一天生了病。我出门乘公共汽车,去市场给母亲买些水果。一位五十开外,高大魁梧,留着胡须,提着个大提包的吉尔吉斯人对身边的小伙子兴奋地说:‘瞧瞧,吉尔吉斯人完全可以培养出自己杰出的儿子,这个真理通过钦吉斯终于得到了证实!’一种无限的骄傲在我的心中荡起,眼里顿时含满了泪水。可是,就在昨天,我们还是千夫所指的‘人民公敌’的子女啊!噢,真主,我们也有时来运转的一天啊!

父亲与两个儿子——钦吉斯和伊力格孜一块照的相片一直都装在母亲的手提包里。现在,她老人家又把这张珍贵的相片放在病床的枕头下面。

党和国家的领导,还有亲朋好友,浩浩荡荡地去机场迎接从莫斯科返回故乡的哥哥。我让丈夫叶山别克与人们一起去了机场,自己则留在了母亲身边。这一次,钦吉斯没有回家,而是直奔医院,来到了饱经沧桑的母亲身边。母亲挣扎着坐了起来(当时,她的眼睛肿得很厉害),紧紧地搂着钦吉斯久久地哭泣着。但是,这次从眼里流出来的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像一滴滴艰难地穿越层层岩石流淌的泉水一样的喜悦之泪。仿佛半个多世纪以来那些艰难困苦的白天,漫长而又难眠的暗夜,还有那些令人窒息的哀愁,都悄然隐去了一般。母亲敞开心扉,尽情地呼吸着。就这样,母亲将钦吉斯登上荣誉高峰的这一天做了丈夫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的精神胜利日。”

艾特玛托夫:是的,母亲她老人家关注着那些喜庆日子的每一分、每一秒……

夏汗诺夫:看来您现在的情绪很激动,好了,咱们换个话题吧。您还记得咱们有一次去切克尔村庄的情景吗?那一天,我们来到了库尔库热吾大瀑布。那是一个高山流水、瀑布成屏、绿草茵茵、凉风习习的好地方。当我们醉心地欣赏着这一带鬼斧神工般的美景时,您来到我的身边,说:“你看到从玛纳斯山峰上浮出的那片云彩了吗?你就这么呆着,不出十到十五分钟,这儿立即就会狂风大作,阴云密布。”

起初,我还以为您在开玩笑,觉得有点儿危言耸听,这么一片云彩哪儿会有如此火爆的脾气,它定会马上被大风吹散的。不料,烧锅牛奶的功夫,这一带便刮起了风,随后,一阵倾盆大雨铺天盖地而来,我们一个个都成了落汤鸡。这件小事说明您很熟悉自己的故乡,熟悉它的雨雪风霜,熟悉它的一草一木。

钦吉斯兄,我想起了一件与您在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留学有关的事儿。

1995年,三个兄弟国家的总理——哈萨克斯坦共和国总理阿克江·哈吉格里德、乌孜别克斯坦总理艾布德哈西木·穆塔洛夫、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总理阿帕斯·居马胡洛夫在比什凯克市举行了会议,与参加会议的专家们商议了关于能源、天然气和卫生等方面的协作问题。

会议结束之后,我邀请与会的各国领导人到哈萨克斯坦共和国驻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大使馆做客,他们欣然同意。我也邀请您参加。

在餐桌上,大家轻松愉快地谈着话。您谈到了当代世界的市场经济关系、突厥语系民族的手足情谊,以及文学艺术的现状等问题。

在这种愉快和谐的气氛之中,您讲起了青驴的故事,餐桌边上的人们听得如痴如醉。正在这时,外交部长哈斯木·卓玛尔特从阿拉木图打来了电话。我因为去接电话,而没将这段故事听完。待我回来时,听故事的人个个捧腹大笑。现在,请您再讲讲这个故事吧。

艾特玛托夫:好吧。那时,我正在江布尔州兽医技术学院读书,我们每天的课程和实验都是同步进行的。教师在给我们讲授“养马业”、“养羊业”这两个章节的同时,好像四畜都死光了似的,又给我们加上了“养驴业”这个章节。起初,同学们都窃窃私语,很不以为然:难道“驴”这种牲口也配安排成专门的课程来讲,而且还被编入教材里吗?但是,后来的情形却与我们所想象的大相径庭。人们常常将耷拉着两只耳朵,默默地干活,发起脾气来也只会扯开嗓子干吼几声的这种牲畜叫做“驴”,没想到驴也有自己的畜源、体格、禀性,以及特异性。我们的任课教师是俄罗斯人,战争年代曾经被围困在列宁格勒,战后迁居哈萨克斯坦共和国,他是一个学识渊博而又严肃的老人。当我们准备上实验课的时候,才发现学校里没有驴这种牲畜,所以,这位书生气十足的教师就把我们带到了江布尔市阿提夏巴尔牲畜市场上。那些从郊区来的吆喝着各类牲畜的人们,在星期六、星期日挤满了牲畜市场,熙熙攘攘,人声鼎沸。那些经纪人调解着买主和卖主之间的关系,用三寸不烂之舌圆滑地应付着人们。

学生们不一会儿就来到了牲畜市场正中央那头用短短的尾巴驱赶着苍蝇的大青驴跟前。

“艾特玛托夫,请你来讲一讲这头青驴的属性。”

“驴这种牲畜最早出现在非洲和亚洲大陆。我们现在可以在叙利亚、克什米尔、西藏、土耳其、乌孜别克斯坦、哈萨克斯坦、吉尔吉斯斯坦和蒙古等国家和地区见到这种牲畜。驴大多圈养,用于劳作。正像你们看到的那样,驴因为长着一双大耳朵而区别于其它牲畜,它还长着短短的尾巴。”我讲得津津有味,可也认出了这条该死的大青驴的主人。他是我住在乡村的姑父多沙勒和姑姑喀拉克孜的邻居。顿时,我羞得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低,后来干脆听不到了。可老师怎么可能注意到这一点呢?

“艾特玛托夫同学,你怎么停下来了?继续讲。比起其它的驴来说,这头青驴还有什么特点呢?”他紧追不舍。我窘迫极了,脑门儿上尽是汗珠子。

而驴的主人回到切克尔村之后,则大肆渲染:“哎哟哟,托热胡勒的儿子在城里学的是养驴专业,这是我亲眼看到的。他呀,跟在老师后面,来到了牲畜市场,看着我的大青驴,把它的族源,以及祖宗七代,吃什么,拉什么,都讲得一清二楚,别说是我了,连我的大青驴都美滋滋的呢。”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在乡村,那些从事法院、检察院和监察部门工作的专业人员们享有很高的威望。那时候有个顺口溜是这么说的:

愿你有个做监察员的夫君,

还有清香四溢的印度茶叶。

而我的姑姑、姑父一门心思想让我出人头地,受到人们的尊敬。他们以为我进了一所众人仰慕的好学校,毕业后也会从事体面的工作,如果真主保佑,一定会成为栋梁之材。他们为我在外地读书而感到十分骄傲,所以,每次回家,他们就将自己积攒的一点儿钱,还有酥油、酸奶疙瘩,统统都塞给我。现在听邻居这么一讲,觉得哭笑不得,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后来,当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喀拉克孜姑姑小心翼翼地问我:“乡亲们都说你在城里上驴学校,这是怎么回事儿?我说你这个孩子呀,难道没有别的学校好上吗?即便是你特别喜欢养驴专业,也不至于去专门的驴学校去学习呀,咱村里不是就有许多驴吗?”她失魂落魄的样子让我觉得很可笑。

我真不知如何向这位善良仁慈,一心想让我出人头地,成为栋梁之材的老姑姑解释这一切。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在那一刻不知所措的样子。

夏汗诺夫:有一次,您将一位叫色依提艾勒·别克曼别托夫的朋友带到了我家。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我们几个人喝着香气四溢的柯莫孜(经过发酵的马乳),谈古论今,坐了许久许久。

艾特玛托夫:在战争年代,扛得动枪的男人都上了战场,村里除了老汉、老太婆、寡妇和孩子们之外,简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像我们那样十三四岁的孩子都算是棒劳力了。由于管理机关和集体农庄的事情堆积如山,所以只好把我们这些稚气未褪的毛孩子从学校里抽调出来去工作,去劳动。我拖着书包,到切克尔乡阿尔夏古力村苏维埃当了秘书。色依提艾勒这个小子就是在这个非常时期登上校长尊位的。那时,能识文断字、会演算简单的数学题的半大小子们都走上了讲台,成了教师,并有模有样地讲授课程。

夏汗诺夫:在后来的一次相遇中,色依提艾勒兄对我讲了您的许多故事。

“在学校里,与其他同学相比,因为我和艾特玛托夫的学习比较好一些,所以我们都担任班干部。尽管如此,夏天来临之后,我们照样顶着炎炎烈日,甩着膀子割麦子、打场、挖渠、赶牛车。我们与同班的托合塔森、巴依孜别克、艾勒木别克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天刚刚发亮,鸟儿发出第一声啼鸣的时候,我们几个人就会起床,有的提着镰刀,有的扛着坎土曼,有的带着木叉去干活,一直干到太阳落山,有时甚至忘记了回家。不论我们多么劳累,母亲的话始终鼓励着我们:‘只要你们的父亲能平安地回来,你们会在眨眼之间忘记曾经吃过的苦头!’”

“有一天,集体农庄的领导派我和钦吉斯到玛依玛克火车站去。我们拉着整整一车麦子,驱赶着只认鞭子的懒牛,一刻不停地向玛依玛克火车站赶去。等我们顶着烈日赶到粮仓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接待站的站长那吾莫恩阔夫是一个很仗义的俄罗斯人,只要看到我们来了,就会笑呵呵地走来,操着一口流利俄语的钦吉斯马上就会与他聊起来。当然,我们的事情也办得很麻利。相比之下,钦吉斯显得膀大腰粗,有耐力,每当他轻松地扛起大麻袋,踩着云梯往上走的时候,我都站在一边儿羡慕不已,而其他人都拉着沉重的麻袋,艰难地走在麦堆上搭起的木板路上,吃尽了苦头。

艾特玛托夫(左)与法国作家路易·阿拉贡

我们办完了事儿,就踏上了返回乡村的大路。这时候,那头懒牛也勤快多了,走得很快。我们在石子路上赶着“嘎吱嘎吱”响的破牛车,煞有介事地赛车。

在那漫长的路上,我们吃着从家里带来的素面条,还有馕,精神就来了,情绪也激昂起来了。然后,我们就会在空旷沉寂的原野上放声歌唱。而钦吉斯手中什么时候都捧着一本俄罗斯古典文学作品。有时,他还会将作品的内容——那一段段曲折而又动听的故事惟妙惟肖地讲给我们听。而且,他还有不少写给父亲、母亲、老师,还有那些姑娘们的抒情诗。有一次,我还恳求他为我喜欢的一位姑娘写了一首情意缠绵的诗。

大概是1944年吧,有一天,我来到了钦吉斯的办公室,只见他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见到我,他喜出望外,立即对我说:‘色依提艾勒,现在,我要去县城交纳入股款,路途相当远,而且一个人带着这么多钱有危险,咱俩一起去办这件事儿如何?牛车已经准备好了。’

虽然学校里该办的事儿多如牛毛,可我还是舍不得知己朋友的情谊,所以欣然从命。次日日头偏西的时候,经过再三询问,我们终于找到了要找的单位。在我们让役牛饮水,自己吃着从家里带出来的玉米饼的时候,一个中等身材,身板结实,留着一撮黑胡须的小伙子来到了我们的身边。

‘喂,孩子们,你们来办什么事?’他问我们。我们说明了来由。

‘你是谁的孩子?’他转身问钦吉斯。

‘托热胡勒·艾特玛托夫的孩子。’听了这话,那个小伙子脱口而出:‘哎哟,我的宝贝,你可是金子的碎片片儿啊!’话一出口,他的眼里就盈满了泪水。他搂着钦吉斯,亲吻了他的额头。

‘我是你的霍加木胡勒哥哥啊,是县中心粮站的站长。想当年,是你的父亲托热胡勒安排我参加工作的,他的恩情我这辈子也报答不尽啊……’

当时,他与妻子、孩子就住在中心粮站的一所房子里。他立即将坐在牛车上啃干馕的我们请到到家里,坐在了正堂上,端来了美味的食物给我们吃。他收下了入股款,并开了收据递到我们手中。次日,他送我们上路时,将一叠钱装在了钦吉斯的兜里,并说:‘买件衣服穿吧,我手头儿现在只有这么一点儿钱。’

那一年的秋天,我和钦吉斯启程去江布尔州。因为装在他兜里的钱烧得我们坐不住,我们转遍了阿特夏巴尔市场,买了两件军便服、两条裤子、两顶缀着闪闪红星的帽子,还有两条皮带。我们离开喧闹的人群之后,马上就换上了新衣服,瞬间,就成了两个英姿飒爽的小‘士兵’。”

我还听说过您青年时期的另一个故事。有一次,我与您在农学院读书时比您低两级的校友穆萨·哈斯莫夫不期而遇。他是一个十分健谈的人,他谈起了您在吉尔吉斯共和国农业科学研究所牧场担任兽医时的一些趣事……

艾特玛托夫:是的,1956年10月,我去高尔基文学院读书时,我的工作就是由这个穆萨接替的……

夏汗诺夫:有趣的是,他在您的抽屉里找到了用俄文写的两篇科技论文,一份是打印稿,一份是手抄稿,一篇题为《乳汁多了还是少了?》,另一篇题为《玉米养畜》。

四十多年来,穆萨一直珍藏着这两篇论文,视它们为自己家里最珍贵的物品。“说不准钦吉斯用得着,再不行,他也会仔细阅读一遍自己青年时代的手稿。”——他最近把这篇文章的复印件送到了我的手中。

穆萨大哥是这么讲的:“钦吉斯到牧场任兽医之后,马上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些整改。那些人们从没有想到过的建议像雪片一样飞来了,而他总是亲自动手做许多事情。五十年代中期,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几乎没有优良品种的牛。他到了我们那儿之后,很快就从列宁格勒引进了优良种牛,结果,牧场里乳牛的品种改良了,牛奶产量也提高了。钦吉斯还为改良马的品种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他骑上马之后,就会像中了魔似的变成另外一个人。读了他的长篇小说《永别了,古利萨雷!》,就可以看出他很熟悉马的习性,以及马的心理活动。如果钦吉斯不改行去从事文学创作,那么,他无疑会成为畜牧科学领域的院士、学者。”

艾特玛托夫:是的,他老人家非常赞赏我,我们的私交也不错,所以他才这么说。谁知道呢?命运既是捉摸不定的,又是非常有趣的。那么,咱们再谈谈你吧。

当年,咱俩和戏剧家哈力泰·穆罕莫德结伴去塔什干开会,途中去了你的故乡——北哈萨克州。咱们还去了被称为穆斯林世界的“第二个麦加”——突尔克斯坦城,朝拜了霍加·阿合买提·亚塞维的陵墓。我们受到了你的好兄弟色力克·色依提贾诺夫、艾勒木江·库尔塔耶夫和胡瓦尼西·艾依塔汗诺夫的热情款待,他们讲述了许多关于奥特拉勒这座英雄城市(即古代的讹答剌城)的故事。我以前也曾经数次从你这儿听到关于奥特拉勒城、阿热斯坦巴普城,还有土库曼斯坦的许多轶闻传说。我欣赏你津津有味地谈论奥特拉勒城,赞美它的美丽,诉说无数英雄的丰功伟绩,那时,我曾经想:你不愧是故乡引以为荣的优秀儿子啊!

当年,你创作的关于奥特拉勒城的叙事长诗,曾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

夏汗诺夫:父亲他老人家启蒙于经文,读过许多阿拉伯文的叙事长诗,能讲述许多流芳百世的民间故事,还是一位小有名气的毛拉。当年,民间诗人们曾经这么吟唱:

与雇工们一道组织起来呀,

像驱赶羊群那样挥动鞭子,

驱赶那些虚伪无耻的毛拉,

还有大腹便便的坏蛋富人。

当然,我的父亲也在被驱赶的行列之中,他被迫背井离乡,来到了托列毕县哈斯哈苏乡的女儿依泽提身边。当我们迁居到这儿的时候,我还是一个未满月的婴儿。

在我九岁的那一年,父亲不幸去世了。在他去世之前,他总是让我坐在他的膝盖上,给我讲述无数先祖们为保卫奥特拉勒城,即古代的讹答剌城而浴血奋战的英雄业绩。那些慑人魂魄、可歌可泣的故事像在石板上刻字一样印刻在了我的心中。也许,父亲想通过讲述这些故事来充实自己内心的缺憾吧……

有时,母亲会不以为然地说:

“他还太小啊,能理解吗?”

父亲会立即辩解:“不!他必须理解。如果不能理解,对他来说就很难啊,不能根植于沃土的树是短命的。”

成吉思汗率领的军队浩浩荡荡,一路风卷残云,妄图称霸世界。他们甚至在五天、十天之内,顶多在十五天之内征服了中亚许多著名的城市,被蒙古军队之凶猛来势吓破了胆的官吏们竟然变得服服帖帖,并亲手替长驱直入的侵略者打开了城门。而讹答剌城的人民却同仇敌忾,奋起抵抗侵略者,浴血奋战了整整六个月……

这一切使不可一世的成吉思汗恼羞成怒,断然下令:要彻底摧毁讹答剌城,砍尽杀绝,不留一个人丁!英勇无比、视死如归的英雄海依尔汗为保卫讹答剌城创造了辉煌业绩。但是,还有一位遗臭万年的叛徒,他没有植根于故乡的沃土,站稳脚跟,却亲手为长驱直入的成吉思汗军队打开了城门。这一切,对我无疑都是深刻而又生动的启迪。因为这些故事,奥特拉勒城成了我一生的自豪与骄傲。有时,只要我闭上眼睛,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将年仅九岁的我抱在膝上,娓娓地讲述古代讹答剌城的人民浴血奋战的故事的身影。用情感去教育人是所有教育中最伟大的教育。

父亲从小给予我的谆谆教诲,以及我对他的那种特殊的感受、尊敬与崇拜,使我走上了一条奇特的道路。他一生恪守的生活习俗也影响了我。举一个小小的例子,不知何故,父亲他老人家从来不在午前理发。

你说多有趣,我活到这把年纪,也从来没有在午前理过发,也可能这并不奇怪。我呢,却为自己的这种操守吃了不少苦头。有一次,我准备乘次日中午的航班前往美国。天黑时分,才想起自己应该理发了,可那时理发店已经关门了。虽然次日中午之前我有的是时间,但又不想打破自己从小养成的习惯。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顶着蓬乱的头发飞到了另一个洲。

所以,父亲对我来说,就意味着故乡,意味着无论何时也不能舍弃而远走他乡的故乡之根基。

1992年,奥特拉勒城为我举办了文学创作庆祝晚会。那是夏季酷暑最后的日子,在离城市三十里、作为县界的那片无人居住的地方,近三千名乡亲迎接了我。那些曾经与父亲朝夕相处的老爷爷们,还有头戴洁白盖头的老奶奶们一个接一个地拥抱了我,亲吻了我,深情地祝福着我,好像永远也不会放我过去似的。当地的诗人歌手们引吭高歌,沉寂的原野上一片欢腾的景象。三位慈祥的老奶奶把用白绢丝手帕做成的护身符戴在了我的脖颈上,那里面包着一撮故乡的黑土。她们深情地对我说:“我们的小马驹,不论你走到哪儿,都愿故乡的沃土辅佐你,陪伴你啊!”

在我的一生中,曾经数次接受过故乡的馈赠,也曾经在异国他乡受到过嘉奖。但是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个包着故乡沃土的护身符令我久久地感动。

艾特玛托夫:咱们还是接着你刚才的话题来谈吧。从前,咱们的先辈们迁徙远方时,为图个吉利,会包上一撮故乡的沃土绑在腰间。战争年代,留在后方的妻子和情人们,会让就要奔赴战场的丈夫或恋人啃下一块馕,然后将这块馕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以此来表达自己美好的愿望——愿故乡的食物一路指引他们平安归来。

夏汗诺夫:钦克,当年,曾经发生过一件与历史的真实有关联,而又令我尴尬不已的事。

我有一位乡亲叫谢尔盖·特列欣科。他的哈萨克语说得很好,谚语、格言、顺口溜,简直能让那些不伦不类的半吊子哈萨克人瞠目结舌。他曾经做过几年共青团的工作,后来担任共和国部长议会主席。

谢尔盖的父亲长期负责吐力克巴斯县所属的一个集体农庄,曾经获得过“社会主义劳动模范”称号,是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人。一句话,这父子俩都是深深地植根于故乡沃土的人。

想来您也熟悉我的朋友——蒙古人民共和国的第一个宇航员居格达热依米金·古热格恰吧。他喜欢收集您各种版本的文学作品,还不止一次地说,如果有生之年能再次遨游太空,一定要将艾特玛托夫的作品带在身边。

在我将这位珍贵的朋友带到故乡的途中,我们遇到了谢尔盖·特列欣科。问明了来意之后,他狡黠地对我说:“好吧,就让你这位好朋友好好地看看奥特拉勒城吧。然后,再带他去看看由他的先祖们毁坏的古城废墟。也可能,他会另有所思。”

我当时并没有悟出他这番话里蕴藏着的深刻内涵,还建议县里授予我的朋友“奥特拉勒市荣誉市民”称号。不料,时任奥特拉勒市市长的穆哈买提哈斯木·夏侃诺夫却说:“夏汗诺夫,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可这件事儿得要同这儿的前辈们商议着去办才行。”

那是早春季节,阳光灿烂,绿草茸茸,地气蒸腾。我和古热格恰在奥特拉勒城的废墟上久久地徘徊。谁会相信这一片残垣断壁、满目疮痍的废墟就位于当年伟大而又繁华的丝绸之路上呢?谁会相信这就是那个有着十五万人口的华丽都市和繁荣的文化、商业中心呢?

是的,想当年,依靠先进文明迅速崛起的讹答剌城曾经诞生过被世人称为“亚里斯多德第二”的伟大导师——艾布纳斯尔·艾勒·法拉比。与他同期成长起来的还有一大批历史学家、哲学家、医学家、天文学家、数学家。当时,居民的饮用水都是通过水管道流进来的。这对不知底细的人来说,无疑是天方夜谭。

这种享誉全世界的伟大文明终于在成吉思汗浩荡大军的铁蹄之下遭到了践踏和蹂躏,从历史舞台上消失了。

我们心潮起伏,思绪万千,默默地与这片死寂而又悲壮的废墟交谈着。当我们走下山岗的时候,当地那些好客的人们已经在绿草地上铺上了花毡、垫褥,中间铺上了餐巾,摆满了食物,铜茶炊也已经烧开,发出“滋滋”的响声。

瞧瞧,这一切多么地有趣,谁会想到,过了七个半世纪之后,我竟然能与成吉思汗的后代成了肝胆相照的挚友,而且与他一同来到这个被他的祖辈们夷为平地的废墟之上,就像这儿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人们回忆的事情一样轻松自如,谈笑风生。

过了一会儿,我十分敬重的两位老人,穆萨别克·艾吉别阔夫、胡吐木·奥尔达拜耶夫带着一些长辈们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人群中,艾德罕木·齐力铁尔汗诺夫显得格外亲切。他是一位谙熟南方各州的历史,常常撰写历史题材文章的智慧老人。

互相问候了之后,他们将我带到了一个僻静处。他们中的一位老人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我说亲爱的穆和塔尔,听说你刚才给县里的领导们提了个建议。当然,蒙古族宇航员是你的客人、好朋友,我们会用民族的礼节款待他。但是,能否授予他奥特拉勒市荣誉市民的光荣称号还是一个问题。如果不是他的先祖们残暴凶恶,我们奥特拉勒城高耸的楼宇依然会与太阳相映生辉,令世界瞩目。更何况被他们摧毁的不只是一座奥特拉勒城,还有锡尔河流域那些已经从地球上完全消失了的四十二座城邑呢?当然,你会说古热格恰有什么罪过?是的,我们知道作为一个个体,他没有任何罪责。但是,从血缘关系上来说,他多少应当为他先祖们的暴行负一点责任吧。我们这个民族没有记仇的习惯,但是,我们也不应当忘记历史。请你从这方面想一想……”

说完之后,老人们默默地起了身,翻身上马,顺着原路回去了。

我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清醒了过来,我为自己的言行羞愧不已,愣了好一会儿。哎,尽管我是受人仰慕的诗人,可与这些有着坦荡胸怀、熟知历史的老人们相比,却显得那么卑贱。忽然之间,我想起了父亲。是的,我这才知道在我九岁之前,他之所以不厌其烦地向我讲述讹答剌城废墟的故事,原来蕴含着如此深刻的涵义啊!

后来,我向古热格恰说了老人们的这番话。他顿时感慨万分,并对我说:“您作为一个诗人是幸福的,因为在自己的故乡,有着这样一群永远精心地呵护着你,不让你迈错每一步,牢记和维护民族历史,富于智慧的前辈们。”

艾特玛托夫:这事确实很有趣。为了不损害子孙后代们的利益,先辈们总是千叮咛万嘱咐这样一个道理:作为一个人,在关键时刻,要谨慎地迈出每一步。但是,现实却不尽然。用残酷的战争席卷了整整半个地球的成吉思汗想过这个问题吗?但是,许多世纪已经悄悄地流逝了。当然,在这儿,古热格恰没有任何责任。故乡那些智慧老人们也深知这一点。然而,忘记历史的人就是十足的糊涂虫。忘记历史,将会遭受亡灵们的诅咒。如果只记得今天的一切,那么,将会遭到未来的摈弃。

尽管如此,倘若我们翻开古代已经泛黄了的历史,哪个民族不曾去欺凌其他民族呢?我们有什么理由耿耿于怀,因为一个成吉思汗去责难整个蒙古民族?因为一个希特勒去责难全体德国人民?例如,历史上,英国和法国之间曾经发生过延续了百年的战争,但是英国人和法国人并没有因此而互相指责,耿耿于怀。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陷入历史的狭隘之中,那么,对我们的民族来说,没有丁点儿益处。当然,如果我们将历史的真实遗忘得一干二净,就是十足的糊涂虫。

有根基的民族会依靠世界各民族共同的精神文明,会牢固而又平稳地掌握天平的两极,获得大智慧,用于发展本民族的文化。

如果不存在使人头脑清醒、思索明天的原则,那么,这一片广袤沉深、见识多广的原野是不会被人们称为“乡村科学院”的。

夏汗诺夫:在我们的童年时代,上了年纪的人们会面向夕阳感慨万分地说:人生苦短,所剩无几啊!让我给您讲一段自己从那些见多识广的人们那儿听来的一段故事吧。

很久以前,一夜之间,锡尔河突然溢出了河床,泛滥成灾。无情的洪水吞没了居住在河岸上的一个富人所有的牲畜和财产。这时,好不容易拣了条命,浑身瑟瑟发抖的富人念念有词地祈求着:“啊!真主,再给我一点儿时间,请再给我一点儿时间!”他反反复复地,诚挚地祈求着。一个亲眼目睹这场悲剧,轻浮自负的富家小伙子对此不屑一顾地说:“老人家,您都七十多岁了,您失去了所有的牲畜财产,形只影单,一副可怜相,您还需要时间干什么呢?”说完,他不管不顾地扬鞭飞马离去了。

生活总是交替变更的。有一年,天气大旱,旱灾夺去了刚才那个富家小伙子所有的牲畜。除了手中的一副马笼头之外,他变得一无所有。全家人都因饥渴而死,只剩下他一个人,他成了一个叫花子,沿着锡尔河岸到处流浪乞讨。有一天,当他心灰意懒、饥肠辘辘地行走的时候,远远地瞥见了远处的一缕青烟,他急忙赶了过去。一个妇人迎了出来,掀开了毡房的门帘,把客人让到了正堂坐了下来。聪明伶俐的主妇觉察到客人肚子饿了,马上张罗着端来了果腹的食物。毡房的一角,有几个孩子玩着掷骰子游戏,自有一番情趣。

“您先吃点儿食物,垫垫肚子,主人很快就会回来。”主妇在灶边忙碌着说。

挤一次马奶子的功夫,一位银色胡须飘在胸前的老人走了进来,他就是当年的那个一无所有、形只影单的富人。主人与客人立即认出了对方。当他们吃完了香喷喷的手抓肉之后,那位老人凝视着客人,打开了话匣子:“当年,当你讥笑诅咒了我,并扬长而去之后,我就沿着锡尔河,来到了这片物阜民康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听完了我的哭诉之后,就收留了我,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那时,你大嫂还是一个寡妇,慢慢地,我们这两个苦命人组成了一个家庭。我现在的全部财产就是这两个调皮的孩子,还有十几头一边牧放一边宰用的牲畜。当年,我向真主祈求的也就是这个。现在我如愿以偿了,我真诚地感谢真主的恩典。所谓的财富不过是我们手上的一块污垢罢了。小伙子,想当年,你不是有些自负张狂吗?那是财富蒙蔽了你的双眼啊!是啊,你应该明白,人的任何轻浮的行为都会有所报应。”

我之所以讲述这么一段故事,那是因为现在我们也已经到了该像那位睿智的老人那样诚挚地祈求真主的时候了——“再给我们一点时间吧!”

艾特玛托夫:你说得有道理:人生苦短,所剩无几啊!“真主啊!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所有的人都会在一生中遭遇这样的时刻。真诚地希望每一个活着的人勇敢地度过生命之河无数的险滩激流,不要背负不良行为带来的羞辱。

夏汗诺夫:一个人,从他呱呱落地到明辨是非,长大成人,他的教育者、关怀者以及严峻的考验者,就是他所处的那个环境。

在克孜勒库姆沙漠长着一种叫做骆驼刺的植物,烈日酷暑下,它把根深深地扎在沙漠之下,郁郁葱葱地生长着。在飞鸟不临的茫茫沙漠上,傲然地挺立着,展示着生命的绿色。万里狂风卷着沙丘一会儿移到这儿,一会儿又移到那儿,而可怜兮兮的蓬蓬草随风滚动着,不是滚落在这条沟里,就是飘零到那条河里,永远也不得歇息。瞧瞧,没有根基是怎么样的情形?将生命的根基深深地扎入地底的骆驼刺却永远挺立在原地,狂风来临不弯腰,烈日暴晒不枯萎。

艾特玛托夫:人也是如此。我祈求真主赋予我们的后代像骆驼刺那样植根于大地的命运,而远离随风到处飘荡,没有根基的蓬蓬草那样毫无意义的悲剧。

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不幸落入了敌人的手中,成了一名俘虏。然后又作为奴隶,被卖来卖去,到处飘流。无情的岁月使他渐渐淡忘了自己曾经滴下脐带血的故乡和生养抚育自己的父母双亲。他在异乡落了脚,历经千辛万苦,凭借着坚强的毅力和聪明才智,成为了地位显赫的酋长。岁月在他的身边悄悄地流逝。在他的暮年,一位骑着马儿风尘仆仆地从远方来的驿人给他送来了一枝故乡的茵陈蒿。茵陈蒿醉人的芬芳顿时令他恍然大悟,使他回想起了故乡的原野,还有自己捧着一簇灿烂山花的少年时代。他潸然泪下,埋在记忆深处、已锈迹斑斑的思念苏醒了。他简直难以忍受这种刻骨铭心而又深沉的思念。高山大海,险峰峻岭,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他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万人羡慕的王冠和尊位,还有万贯家财,以及幸福的生活,毅然给坐骑备上了马鞍子,扬鞭挥马一路疾驰,奔向了自己深深眷恋着的故乡。

热爱故乡并不意味着把自己永远拴在这片土地上,不去关注喧闹而精彩的世界,认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心满意足地赖在自己的故土是故步自封的表现。如果这样,我们就会像静止的湖泊一样,自我封闭,对整个世界的发展和文明进步浑然不知。

例如,在你的故乡奥特拉勒和我的故乡切克尔,已经有一些勇敢无畏的年轻人开始周游世界了。其中有一部分人已经学到了渊博的知识,并冷静下来从事着某种行业,这确实令人欣慰。正如先辈们说的那样:身下有坐骑的时候,就去闯荡世界。是啊,在我们精力充沛的年轻时代,就该走出去,开阔自己的眼界,去认识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尽管如此,无论你飘落在地球的哪个角落,故乡——这个伟大的字眼永远是唯一的,走千里行万里,它都会使你风尘仆仆地回归,释放胸中的怀念之情。只要不断绝与故乡的精神联系,那么,你一定一路顺风,鹏程万里。因为,异乡的空气,异乡的土地,异乡的清泉,永远无法替代故乡的一切。

是的,我们与故乡有着无法用肉眼看见的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十分赞赏你的论断: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每一个人还必须有四位母亲去哺育,去滋养。在这四位母亲之中,你将故乡放在首位,也是十分贴切的。

有人浅薄地说:没有故乡我也生活得很好,而故乡少了我则不能正常运转。对这种狂妄的言语,我们很反感。相反,我们亲爱的故乡离开了我们照样发展繁荣,离开了我们照样年复一年地正常运转,然而,对我们来说,没有故乡,我们的精神境界永远也不会得到升华。

因此,只要故乡永存,我们也将永存。

第三章 世纪罪恶

可以夺走大地河流,可以夺走丰厚的资源,甚至可以夺走人的生命,啊,是什么样的黑心肝想出了夺走人的智慧和精神这样的绝招?真主啊,如果你真的存在,怎么能让人承继这样的罪恶?难道大地上的丑陋还少吗?

——艾特玛托夫

夏汗诺夫:人类经过数千年积累起来的精神财富为什么会变成廉价的东西?现在,可能不只是咱俩在为此而忧虑思索。为什么人类更多地呈现出了残酷而又冷漠的一面?善良和仁慈为什么会离我们越来越遥远?如果不喷洒药剂,那么,疯长的杂草会掏空稻谷,使之变成干瘪空壳。如果不去努力遏制人性深处藏匿着的萨德主义的苗头,那么,善良将受到威胁。

随着苏联的解体,成千上万的电影和电视剧在夜以继日、连篇累牍地播放各种各样关于凶杀、暴力、侮辱和色情的影视作品,而书店里的书籍已经远离了高雅文化艺术,满目都是色情暴力。制造死亡的武器在大街小巷的每一个角落被叫卖。

艾特玛托夫:我害怕总有一天,人类会尝到这种偏激狂妄带来的苦头。令人扼腕的无限自由可能会以丧失民族的习俗礼仪和文化传统的形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或者以失去历史记忆为代价,只是不会无声无息地消失。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有因必有果。

有时我想,儿童玩具制造商最好不要再制造各种各样可以射出子弹的玩具枪了。根据专家们的研究,那些玩着游戏枪长大的孩子们会沾染蛮横和霸道等不良习气。

苏联时期,我们致力于用勇敢的精神教育青年一代。我们所理解的勇敢首先就是爱国主义,其次就是横眉冷对敢于挑衅的敌人。“如果敌人不投降就消灭他!”——我们将无产阶级作家马克西姆·高尔基的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我们极力吹捧那个亲手抓住自己的父亲并出卖他的帕富里克·莫洛佐夫,这在青少年一代的心里种上了残酷与冷漠的种子。好吧,就算那些勇敢的少先队员是那个时代的意识形态所教育出来的牺牲品,那么,在我们这个尝尽了生活之辛酸的国度里,我们在培养青年一代方面,不是已经有了许多沉痛的教训吗?

夏汗诺夫:日本思想家池田大作在与你交谈时曾经说过:“每一个家庭都必须保护自己的后代免受各种不良意识形态的毒害。”他已经认识到了这个世界当今十分严峻的形势,并提出了颇具价值的建议。而我们直到今天也没有冷静下来,回头去审视一下曾经走过的道路,没有总结出任何惨痛的教训,反而依然沿着那条虚无缥缈、没有尽头的路义无反顾地迈进。

艾特玛托夫:是啊,善良与仁慈正在一步步退却。萨德主义已遍布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现在,让我们来看看萨德主义是如何产生,又如何泛滥的。

可以将已经成了世界性灾难的萨德主义,即虐待狂,说成是最残酷与凶恶的东西。学者们根据信奉萨德主义的那些人身上所反映出的现象,将其分成三种类型:一是遗传学意义上的萨德主义;二是精神疾病,即产生于吸毒与酗酒的萨德主义;三是受到社会衰败和自身环境的不良影响而产生的萨德主义。

艾特玛托夫(中)、夏汗诺夫与青年作家在一起

所谓的萨德主义,与十八世纪法国作家马尔克兹·德·萨德的姓氏有着紧密的联系。萨德在弥留之际曾经这样评价自己:“我相信大地上没有为我建造坟墓的地方,而且人们会将我遗忘得一干二净。”尽管他绝望地说出了这番话,但是,他一生所践行的性虐待行径直到今天也没有销声匿迹。萨德一生没有杀过人,也没有进行过抢劫,但是,他曾经成为了法兰西民族臭名昭著的性虐待狂。他淫荡颓废的性观点与写作生涯相辅相成。萨德放浪形骸,骄侈淫逸的一生就是他的小说主题,久而久之,形成了萨德主义,即性虐待主义。他的作品在法国,以至在世界文学史上,都不登大雅之堂,因为他以描写性风俗,尤其是大肆描写性虐待而著称。而萨德本人则谴责自己所处的那个时代造就了自己桀骜不驯、放浪形骸的性格。

夏汗诺夫:那正是法国贵族凭借手中的政权、社会威望,走向颓废的一个非常时期,所以,“每个男人都应当是性的主宰”——萨德提出的这个观点马上就成了他们的口号。

总得看来,他从来就不会将享乐与痛苦分开,萨德首先会将躺在自己身边的女人打得遍体鳞伤,然后开始自虐,然后才说已经达到了享受的最高境界。在长篇小说《朱斯蒂娜》中,男主人公吉尔坎先将自己的妻子打得遍体鳞伤,浑身流血。而作者在描述这个景象时,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从中得到的乐趣。

就这样,萨德这个名字成为了国际性名词——萨德主义。任何残酷都不可能不受到世人的诅咒。所以,萨德的一生险象丛生,纠纷不断。他多次在妓院被捕,投入监狱,也曾经被流放,前后坐了二十八年牢。这位令举国上下厌恶的浪子淫徒最后被迫出逃意大利。他的同代人曾经这样记载:“1770年9月,意大利人像关押一头野兽一样将萨德关在铁笼子里,押回了法国。”

到了意大利之后,他的性虐待习气更盛。从他被十分落魄地遣送回国的那一刻起,他便收敛了自己身上的性虐待习气,摇身一变成为了作家。他独处大自然的怀抱,将自己一生所干的荒诞无度、骄侈淫逸的生活毫无愧色地写在了纸上。你肯定会相信他所塑造的那个叫朱斯蒂娜的女主人公所具有的忠诚。这可怜的姑娘,在雇佣自己的主人家里受尽了污辱!她的双脚被紧缚在木桩子上,双手被撑向两侧,被毒打,被狗撕咬。她还被割腕,鲜血如注。她还被绳子勒住脖子,只有昏死过去的时候,才会被松绑。只有这样,主人们才能尽兴,才觉得过瘾。

艾特玛托夫:萨德身上那种充满矛盾而又残酷淫荡的丑陋在他的作品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描述,而且,他不是怀着厌恶的心情,而是怀着极大的热情去描述的。除了得到世人的咒骂之外,一无所得的萨德所写的那些歌颂残暴、凶恶、淫荡的作品现在已经被译成多种文字,出版发行了上百万册。我们现在的青年一代本身就处在一种精神低迷的时代,而我们又要将如此不堪入目的二三流文学作品捧给他们。他们究竟能从中得到什么?

夏汗诺夫:你会诅咒萨德作品那些令人发指的情节和禽兽行径。阅读那些强暴自己的母亲,与女儿成为情人的父亲之类不堪入目的乱伦作品,简直就是极大的痛苦!我读了这些作品,双唇都生了疮!一连杀害了二十四个女人和青少年的契卡蒂洛等人不就是萨德最为得意的门徒吗?

最近,我在一本叫做《世界奇事》的杂志上读到这么一段文字:“我今年三十七岁,高个儿,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我寻找一个喜欢在发生性关系之前被皮带或者皮鞭打得皮开肉绽,从受到的折磨中得到快乐的女人。也可能,我们的角色将得到替换。”我读了之后,想起了青年时代,在村里见过的一个小媳妇的事情。

一天,这个整日安心做家务的小媳妇突然发疯了,并当着众人的面,与丈夫无理取闹,忍无可忍的丈夫把她打得皮开肉绽。前来劝架的邻居们对那个小媳妇说:“可怜的人儿呀,快收起这火爆的性子吧!”

“他打了我,我才觉得浑身轻松,心情愉快。”

那个时候,我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从挨打中取乐的人,百思不解,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人类最隐秘的心理活动。萨德与上述那个小伙子的性虐待和那个小媳妇自甘挨打的行为之间肯定存在着某种联系。我们是不是可以将此看作是一种超乎寻常的、源于残忍和欲望的奇特情感呢?

有一次,我从麦尔克乘车回来,已是夜半时分。当我路经乌西阿哈西附近时,一位交通警察挥动着警棍拦住了我的车,我马上停了下来。那个哈萨克族交警看见了我之后便说:“穆和塔尔先生,原来是您啊,这么晚了,您从哪儿来呀?”他很窘迫地说,“如果您不生气,请将这小伙子带到阿拉木图去。”

“让他上来吧,我一个人正好感到孤独。”

“喂,小伙子,祝你一路顺风!”我开口与身边的小伙子搭腔。

“你是否听说过一个犯人将六个女人虐待致死的案件?”同伴问我。

“坏事传千里啊,我已经听说了。”

“我就是负责审理这个案件的法官。”

“可能那个人的神经不正常吧。”

“不。”法官摇着头说,“神经正常,他就在乌西阿哈西一带出生成长,而且上完了学,长得也很英俊。据说,他会提前看好自己的牺牲品。当他与那些可怜的女人独处的时候,小伙子就会掏出匕首扎向女人的心脏,并戳来戳去,这么一来,女人便痛苦万分,惊恐万状,而小伙子会享受到极大的快乐。牺牲品越是痛苦,他所享受的快乐就越大。”

“啊,操他祖宗的!”

“穆兄,请您将车停在路边,我请您看一张照片。”

我无言地将车停了下来。那个法官打开了手提箱,从文件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到了我的手中。一个血腥的场面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桌子上放着一个女人被割下来的脑袋,凌乱的头发,消瘦的双颊,闭着的双眼。

“这是那个罪犯的最后一个牺牲品。”我感到浑身颤抖。法官继续说着案情。“据从列宁格勒专程赶来的专家们的推测,他的第七辈先祖曾经是一个杀人犯。也就是说,这名罪犯的杀人罪和虐待罪具有遗传性。但是,他的凶残却超乎想象,是他的血缘和遗传基因唆使他这样做的。”

在历史上,此类令人心惊胆战的事情还少吗?以十八世纪的女杀人狂——匈牙利女伯爵叶琳扎沃塔·巴托雷为例。这位夫人喜好用少女的鲜血沐浴。每当这时,她就会感到无比的幸福,而且她还认为少女的鲜血会使女性光鲜动人,延缓衰老。这个穷凶报恶的女人杀害了六百五十名少女。

钦克,您在与日本哲学家池田大作交谈时,曾经谈到有人偷了你家的牛,你气愤之极,端起枪就想杀了那个窃贼,并上了路。

艾特玛托夫:有时,你所处的环境会使你变得十分冷酷,我非常同意这个观点,我本人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卫国战争最为严酷的那段时期,我差点儿就杀了人。

1943年2月初,我们家遭到了灭顶之灾,我指的是折磨人的饥饿和贫穷,以及战争的惨烈。这一切都已经被人们默认了,也用不着费口舌。更有甚者,我们是一个遭到了斯大林严酷政策摧残的家庭,是“人民公敌”的子女,情况就更糟了。由于母亲生病,我们都住在吉德村庄。四个孩子中最大的就是我。由于家里没有牛圈,所以,我们将家里唯一的一头乳牛放在大队的牛圈里。我至今还记得每天都为我们提供乳汁的那头乳牛的名字——祖合拉。我之所以讲述得这么嗦,就是因为在当时,没有这头牛就没有我们的好日子。我们整日哪儿也不去,饲养祖合拉,给它搔痒,到邻居家收集残羹剩饭来喂养它。我们渴望到了春天,家中多出一只小牛犊,然后,就会有许多的乳汁、奶皮子和奶酪等乳制品。

有一天早晨,我起得很早,就到集体农庄的畜圈里去看祖合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令我浑身直打冷战的寒冬和朦胧的清晨。我比其他人早一点儿来到畜圈,其他牧民都没有来,我进去一看,我通常就拴在门边的那头乳牛今天竟然不在那儿。起初,我以为它可能在野地里生牛犊了,还没有回来,但是我里里外外找了一阵子,也不见其踪影,然后就叫醒了躺在畜圈一角酣睡的值班员。那位老人,只是嘟囔了几句,没说出什么来,不知他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感到非常痛心,来来回回折腾着,还一直追到了河边,找遍了所有的地方。每天都会哞叫着迎接我的祖合拉那天真的不在了。我知道出事了,就一路跑回来告诉母亲。乳牛肯定是被小偷偷走的,我们每一个人都在想一个问题:没有祖合拉,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弟妹们无法掩饰悲痛哭出了声。听到我们的哭泣声,邻居们也赶来了,他们异口同声地诅咒那些可恶的窃贼。就在那一刻,久久压抑在我心底的愤怒和仇恨苏醒了——无论如何我也要向窃贼们复仇,如果不能保护弟弟妹妹们,那我就不配活在世上!我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亲手杀掉那个偷牛贼。主意已定,我就去向邻居——拖拉机手帖木尔别克借枪。他正在生病,听了之后决然说:“拿去吧,就挂在墙上,子弹装在一个小布袋里。”他愤愤不平地说:“如果不是生病了,我一定会亲手杀掉那些偷了乳牛的狗东西。”

我从帖木尔别克家中带着一杆枪,还带着满腔的仇恨走了出来。牛不如马,不会走多远。也可能怕白天被人发现,盗贼们已经把牛宰了,把肉藏了起来,说不定他们现在正在睡大觉呢。这些念头追逐着我,使我一路疾奔。盗贼们以为我们一家老母弱子,无人站出来追究此事,所以敢欺负我们。想到这些,我更加义愤填膺,不管他们有几个人,我都会找到他们,然后一个一个干掉他们。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其他结局!

我沿着庄稼地,沿着崎岖不平的小道一直疾奔着。那双由我们兄妹几个轮流穿的靴子都快要烂了,我也毫不可惜,因为,我没有时间去找一条平坦点的路。天已经蒙蒙亮了,连盗贼们的影子都看不见,四周是沉寂的群山和原野,没有人迹,也没有一只牲畜。最后我想,盗贼们肯定是惯偷,现在一定去了江布尔,他们一定会宰了祖合拉,然后把肉拿到集市上去卖。我的心一阵狂跳,我立即向集市奔去。我相信自己会在天亮时分赶到江布尔,并在集市里找到乳牛。当然,盗贼们肯定认得我,但是,我决不原谅他们,我一定会把他们杀掉。

我心事重重,火烧火燎地赶路,没有看到不远处有一位骑着毛驴的老人已经接近了一座无人看管的旧畜圈。我被愤怒冲昏了头,甚至没有向他问安。老人叫住了我:“我的孩子,你是不是要去杀什么人啊?”

“是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杀死他们。”我对他的提问一点儿也没有感到惊诧。

我的目光与骑在驴背上的那位衣服破旧的老人的目光相遇了。我背着上了膛的枪,满腹心事,灰头土脸地站在老人面前。

“喂,我的孩子,这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别着急,让咱们来谈谈,是什么让你有了这个念头?”

“家里唯一的一头就要生牛犊的乳牛被偷走了,我们一家四个孩子会被饿死,妈妈还有病……”

“太难了,确实太难了,但是,孩子,你先听我说,你甚至不要在心里杀死任何一个人,包括那些应该诅咒的盗贼。如果肯听我的话,就回家去,而且永远都要记住:生活会惩罚那些干坏事的人。你不要怀疑这一点,而生活也一定会赏赐你,幸福会找上门来,你甚至来不及注意它,它就会盈满你的胸襟。今天你的一头乳牛被偷了,但是,你长大以后,说不定会拥有一百头乳牛。相信我说的话,回家去。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说的这一切没错。请你回家去将我说的话告诉你的母亲,我呢,也要赶路……”

我看着那位老人渐行渐远,他没有回头。我挎着那只已经没有什么用处的枪昏昏沉沉地回到了村里。等我清醒过来时,才发现自己浑身颤抖,泪水纵横。那一天,那位老人就像圣人一样拦住了我,他老人家说的话我至今没有忘记。

“你不要在心里杀死任何一个人,甚至那些应该诅咒的盗贼。”听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有一个人曾经问我:

“你现在有多少头乳牛?”

“我没有一头乳牛。”

后来我想,我那些正在出版发行的作品难道不就是我的千百头乳牛吗?那位贤明的老人所说的可能就是这一切吧!

穆哈,我们的谈话主要围绕萨德在进行。有时,只要想起在充满悲伤的童年,那段丢掉了唯一一头赖以生存的乳牛,饿得饥肠辘辘的日子,二月初那个寒风料峭的清晨,我就会感到绝望。但是,我至今都为那一天盗贼们没有出现在那把上了膛的枪面前而庆幸不已。残酷只能酝酿出残酷,如果那天我突然碰上了盗贼,而且想也没想就把他杀了,那我的一生将会成为什么样子?那种与社会上的不良风气密切相关,而且产自自身所处环境的萨德主义之星火也曾经差一点儿就在我心中燃烧起来。人的生命是一种非常复杂隐秘的现象。谁能保证生活的艰辛,以及源自于困苦的仇恨和残忍不会将人们心中萌发的美好善良抹杀干净呢?

夏汗诺夫:列夫·托尔斯泰曾经说过:“不要把每一次失足都看成是不幸。也可能,你真正的幸福就从那儿开始。”

艾特玛托夫:是啊,如果我在青少年时代就失足,那么,我会悔恨地度过一生岁月。只要提到这些,我浑身都会战栗。

而那个拦住了我,不让我行凶的老人家是谁呢?难道是迎面而来的克孜尔圣人?抑或是神仙?

在萨德主义盛行的今天,那些能给予青年一代智慧,能保护他们不致堕落的老人们已经寥寥无几,凤毛麟角。

夏汗诺夫:据学者们研究,在后三万年间,人的大脑结构基本上没有变化。在这方面,我们会产生许多想法。如果,一个人的先祖曾经是思想家、知识分子、老实人或者是刽子手、奸贼,那么,我们能否在七八辈甚至更长的时间之后,在那些先祖的后代们之中找到那些美好或丑陋的秉性呢?好心与坏心是否一辈子都在他们的心中、性格之中、习俗之中得以延续?例如,难道那个偷了你家乳牛的盗贼只能繁衍盗贼?

最近,我从报纸上读到了一位学生极度危险的行为,令我惊愕不已。那个少年人长得帅气,学识也超人,门门功课都是满分。可这样一个少年却以折磨或者吊死小猫小狗为乐事。有一次,他还放火焚烧了仓库,人们赶来把大火扑灭了。有人心痛地掉泪,可那个小伙子却显得心安理得,感到很快活。

后来,他又在一种莫名其妙的极度兴奋之中跑去墓地,摧毁他人的墓碑。他并没有就此打住,还打开墓穴践踏死尸。而他的父母很长一段时期对自己在学校表现甚佳的孩子竟然会有如此令人瞠目结舌的举动毫不知情。有一天,儿子浑身泥土地回到了家中,当父母追问时,他竟然毫不羞愧地回答:

“我扒开了墓穴,糟蹋了死尸。”仿佛他干了一件大好事似的。

无数的疑问让我困惑,思绪纷飞。究竟是什么原因令那个原本聪明好学的孩子变得如此狰狞可怖?如果他不懂事,那可以另当别论。这只是其中已经公开的一两件事儿,不知还有多少在这种恶毒心理的驱使之下准备伺机施暴的人呢?我们怎么样才能阻拦他们?如果只当他们是罪犯,将他们投入牢狱,剥夺他们的权力,那么,这种危害极大的问题会得到根治吗?人类残酷的秉性从何产生?我认为我们首先必须认认真真地将这个问题研究透了之后,再决定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钦克,您的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已经被译成许多种文字,令世界各地的读者们赞叹不已。这部小说复杂而又奇特的情节是何时在您的心底形成的?您是如何将古代柔然人给俘虏实行的酷刑——曼库尔特与摧残人的灵魂,即如何将个人与整个世界的问题,相互联系起来的?

艾特玛托夫:许多人都认为,作家虽然没有天天提笔写作,但是,他天天都在心中创作。即便你铺开白纸,拿起笔,并将写作的题目写在纸上,但是,如果没有长期的酝酿准备,就像梦想造一座摩天大楼手中却没有工具的匠人一样,只能虚度光阴。为了找到好的题材,表达一种思想,那么,你就必须将情感的仓库搜个底朝天。孩童时代的日记,所见所闻所想,所经历的一切事件都得到筛选,被理出头绪,随即成为小说情节的主线。

我在写作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之前,埋下头来研究了曼库尔特这种古代酷刑。童年时代,我们常听人们说某一个人:“他难道是曼库尔特吗?”虽然我们当时并不知道人如何变成曼库尔特,但还是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刺人的话儿。

最初关于曼库尔特酷刑的资料来自于十几个世纪之前歌颂吉尔吉斯人民英勇无畏和民族精神的英雄史诗——《玛纳斯》。那时,蒙古人为少年玛纳斯的捣蛋行为和过人的力量所震慑,私下里商量如何将玛纳斯变成一个痴奴——曼库尔特。史诗中是这样记载的:

让我们将那个少年捕捉到手,

让我们给那个少年戴上什利。

让我们聚集六部所有蒙古人,

让我们将他带回来施以酷刑。

大概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吧,我曾经向著名的史诗诵唱家萨亚克拜·喀拉耶夫问起有关曼库尔特这种酷刑。那时,这位可敬的老人沉思了良久之后对我说:

“古代的时候,在蒙古人与吉尔吉斯人交战的时期,双方都会在抢劫财富的同时,抢劫俘虏。但是,俘虏们虽然整日放牧牲畜,但总会瞅个机会逃跑,也可能通过什么人向家乡禀报敌情,甚至会挑逗村庄的姑娘媳妇们。这些俘虏起初俯首听命,老老实实地干上五年,或者十年,之后,他作为一个人,作为一个具有七情六欲的健壮的人会产生逆反心理,也可能会抄起武器奋起反抗,所以给他们施以酷刑——戴什利,让他们成为曼库尔特——痴奴,再好不过了。首先,要将俘虏的头发剃掉,并割下一块刚宰的新鲜骆驼皮或牛皮,沿皮子周边钻孔并穿上细绳,然后,用这块皮子紧紧地裹住俘虏的脑袋,并拉紧绳子绑好。吉尔吉斯人将此称为“什利”。最后缚住俘虏的手脚,将他扔在毒辣的日头底下。这样,俘虏会遭受双重折磨,首先,新鲜皮子在日头的烘烤之下,缩在一起,深深地扎进俘虏的脑袋里;其次,新长出来的头发无法穿透皮子往上长,只能往下长,扎进脑袋里去,像针一样刺进脑袋里,从而破坏他的脑神经,使他彻底失去记忆力。一个礼拜,或者十天左右,这个俘虏要么受不了折磨就会死去,要么就会变成痴奴——曼库尔特。如果死去了,他则摆脱了痛苦,如果活下来,他就会忘记自己的姓氏、民族、所有的往事,成为一个唯命是从的痴奴。人类曾经创造了许多令人毛骨悚然的酷刑,但是,只有这种酷刑有过之而无不及。”

极权时代曾经用非人的意识形态桎梏了整个社会,其中也桎梏了你的、我的、所有人的思维和观念。这种意识形态是通过让所有的人都服从于一种意志,以控制为目的的方法在全社会起作用。有一次,我乘火车前往莫斯科。当时,临近克孜勒奥尔达州的时候,广播上播出了苏联宇宙飞船已经从拜克努尔发射基地起飞的消息。我站在车窗前,望着阴沉沉的原野深思了良久。就在那一刻,我产生了写作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的念头。我们常说宇宙存在外星生命,万一地球受到他们的控制会怎么样啊?这种想法挥之不去,使我难以平静下来。年轻时听到的关于曼库尔特的故事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古代的时候,暴力的主人控制了他人的思维,抹去他们的智慧和思想。但是,这种酷刑并不是普遍现象,只是个别现象。如果两种持对立的意识形态的人们相互倾轧排斥,升入太空,依然相互对抗,并遥控地球上的人类,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呢?那么,个体的欲望不就会无限膨胀,将我们统统控制起来,紧紧缚住吗?这样的行为虽然在不同的范围内进行着,但是,所造成的悲剧是共同的。所以,我想告诫人类必须提前预防将要遭受的灾难。

夏汗诺夫:您赋予了源自亚洲大陆上数世纪的洗礼,先于玛纳斯所处时代而产生的酷刑谁也不曾想到的新意,使之成为了世界性的问题,也给世界各国的语言词汇中注入了“曼库尔特”这个新的词汇。

您知道,还有通过控制人类最具价值的财富——智慧,使人成为唯命是从的奴隶的一种途径就是“卓恩伯”。据说,这种不亚于曼库尔特酷刑,被人们称为“世纪罪恶”的暴行最初源自于非洲部落。如果我们相信那些传说故事,那么我们会感到毛骨悚然。这种使人起死回生的技艺以前是非常隐秘的,但在一种非常偶然的情况之下,大白于天下。

一位非洲小伙子在各地云游时突然发现在一群干活的人中竟然有自己十五年前已经死去的亲哥哥。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走近一看,果然是他的哥哥。只是那个人的双眼无神、呆滞,叫他的名字,他就像没听见似的,随便哼一声,好像在说别耽误我的活计什么的。用锄头柄推了他一下,他就挥动锄头刨地,扬起了一片灰尘。一时慌了神的小伙子这才发现,在那儿劳动的人们都像自己的哥哥一样痴了。这个小伙子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告诉了家人和乡亲们,并带着一群人去挖哥哥的坟墓,打开棺木一看,里边是空的。

随即成立的国家调查委员会与当地的警察联合起来,开始严密监视这个可疑的部落。后来才知道这种起死回生术可以追溯到很古的时代。这个可疑部落的人们为了得到廉价的奴隶,产生了人类意想不到的发明。奴隶主当然喜欢年轻力壮的奴隶,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首先将生长在非洲河流中的一种双齿鱼背上的毒刺出其不意地放进已经看好的年轻人的嗓眼里,要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咽气,身体发青,无声无息地死去。等他的家人将他埋葬,过了四五天之后,可疑部落的人们就会将墓穴里的死人挖出来,带到森林里去。然后,那些浑身挂着各种奇形怪状饰物的巫师们就背着外人开始大声地念咒,并施以鲜为人知的法术。等天亮时分,死人就开始行走,起死回生了。这个复活的人五官正常,但一大半的脑细胞已经死亡,成了一个忘记了自己姓氏、家族、故乡以及亲朋好友的痴呆者。他们很快就会被带去干活,能干而廉价的劳动力就是这样产生的。这种罪行虽然已经大白于天下,但是,盗尸的现象至今屡禁不止。

根据报纸记载,这种罪行不只在非洲部落中存在,在澳大利亚阿伯利甘人中间也有这种法术——祖莫比。根据人类学家们的证实,澳大利亚的巫师会自己选择牺牲品,然后把他的手脚捆起来,让他侧躺下来,将粗大有毒的鱼刺或者细刺刀戳进他的心脏,让他暂时死去。就在那个瞬间,又施以魔法使之苏醒,强迫他忘记以前的生活。这种“祖莫比”的神志看起来与正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他只是会盯着某一个点愣神儿。

正像您说的那样,可以夺走人的幸福,人的财富,占为己有,而在这个世界上,谁敢说还有比夺走人的智慧和灵魂更残忍的罪行呢?

有些报纸曾经报道说:美洲大陆也存在“祖莫比”罪行,那些罪犯们不仅让这些“祖莫比”干繁重的活计,还教唆他们去从事各种犯罪活动。还有人说在起死回生术这方面,非洲部落所采取的法术早已过时,现在有人竟然可以通过电脑让一个人或者几个人同时变成“祖莫比”。如果有人能证实自己确实已被变成了“祖莫比”,那么,负责监管这类罪行的国家机构就会给他赔偿一百五十万元至二百万元的赔偿。

一个从海地移民到美国,名叫杰克·奥尔尼约夫的人,向有关部门说自己就是“祖莫比”,要求救助。而社会救助基金会向海地发出了咨询文件,索要杰克的原始身份档案。反馈回来的档案材料证实他已经于1978年51岁的时候去世了。而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给早已变成了骷髅的人赔偿。

“但是,我真的曾经死去,然后又复活了,我今天依然活着,不论是死去,还是复活,都是人之所为,我有什么罪?”这个海地人说。

艾特玛托夫:“我有什么罪?”——这句话是那些受到性虐待狂的折磨,遭遇“曼库尔特”、“卓恩伯”和“祖莫比”法术的摧残,可怜而又无助的人们发出的呐喊啊!

夏汗诺夫:把正常人变成曼库尔特,在过去的世纪里,确实存在过。而现在,托真主的福,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毋庸置疑,曼库尔特主义的思想正以不同的形式继续存在着。在以上的谈话中,我们也提到了一些。而“祖莫比”行径则在各类书籍、文章中有大量的披露。比起确凿的证据,我们是以传说的形式接受了它,并大加谈论,同时致力于论说生活中因之而派生的诸多问题,以及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恶劣影响。

是啊,人类的智慧曾经创造了各种各样的奇迹,令人遗憾的是也留下了暴行。根据遗传学规律,随着世纪更迭,人类的血缘和遗传基因都会得到筛选、改变,但是,地球上的罪行还在逐年增多。

艾特玛托夫:例如,在伊拉克,会将窃贼的手剁掉,这对他人是警示,对罪犯是惩罚。但是,我们是不是通过剁掉他的手,使之终身残废,而影响了他的精神趋于完善,阻止了他的恶行呢?据说,有两百多种折磨、凌辱人的方法,这些方法背后都存在着性虐待的影子,其分支就是源自于亚洲大陆和欧洲大陆的“曼库尔特”、“卓恩伯”和“祖莫比”酷刑。如果某个独裁者依靠现代科技手段,并以“曼库尔特”、“卓恩伯”和“祖莫比”为武器实行独裁统治,那么,会怎么样呢?真主保佑,这种灾难不要说降临到我们身上,我们就连做梦都不愿梦到这种事情。

夏汗诺夫:在许多情况之下,国家的元首会成为使人们身上的性虐待意识得以萌发,甚至成为全国性灾难的引子。我们可以以古罗马角斗士为例。最初,两个角斗士为了祭奠伟人的英灵,或者崇拜英雄们的忠魂,而进行角斗,渐渐地,这种角斗演变成了波及整个意大利的民族游戏。

从公元前三世纪开始,许多国家都修建了角斗场,还为水上游戏修建了大型船舰,数以万计的奴隶和俘虏都得到了武器。同时,从马术角斗、刀剑角斗、长矛角斗又衍生出许多种类的角斗技艺。

在这样的社会,上至皇帝下至乞丐都会失去理智,兴奋不已,成为热血沸腾的观众。血腥杀戮的规模越来越大,形式越来越残酷,丧命的人也越来越多。昏聩的皇帝卡里古拉将角斗游戏说成是戏剧,并将老汉和年轻女人甚至将那些可怜的老妪都赶到了角斗场上。维特皇帝为了庆祝自己的生日,在全罗马的二百六十五个街区进行大规模的角斗活动。蒂特皇帝则将血腥杀戮延续了整整一百天。在特拉彦皇帝统治时期,这种血腥角斗发展到了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令人发指的地步。当时,据说有一万名角斗士连续二十三天进行角斗,他们相互射击,相互开膛,剁下手脚,割掉脑袋。数以万计的观众则夜以继日地观赏这种血腥的场面,祝贺那些赢了的角斗士们,鄙视那些输了的角斗士,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欣喜若狂。还有什么比让和平的国家浸在鲜血之中并以此取乐更为残酷呢?

最初,基督教帮助罗马人民摆脱了这种已经成为了一种赌博心理的臭名昭著的血腥杀戮。随着伟大的君王康斯坦丁皈依基督教,国内的基督教堂多了起来,人民开始崇尚善良和仁慈。因为人们相互之间的暴力行为有悖于基督教的教义,所以会受到惩罚。

公元404年,在罗马举行的最后一次角斗中,来自小亚细亚的修女特列赫挺身而出,准备制止这种血腥杀戮,但是,角斗双方杀红了眼,都不肯善罢甘休,结果,他们用利剑戳死了无辜的修女。

亲眼目睹这一血腥场面的果诺里皇帝大惊失色,之后便严禁再举行角斗游戏。

直到今天,罗马人世世代代都有愧于那位勇敢的修女,而不是那位皇帝。

艾特玛托夫:从中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以他人的痛苦为乐的人就带有性虐待的倾向。

利用高度的觉悟和宗教来杜绝这种丑陋的社会现象应当被列入议事日程里。

在西班牙,双眼喷着火焰的公牛与斗牛士之间的殊死较量,直到今天还在给数以百万计的百姓带来乐趣。举行斗牛比赛的时候,马德里简直是万人空巷,甚至整个西班牙都不会有其它活动。无法亲眼观看这种古老的竞技活动的人们,会夜以继日、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

夏汗诺夫:有一段时期,麻醉师们认为大多数人都有酗酒的倾向。但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都没有成为酒鬼啊?因为每个人的生理特征、自制力、所处的环境和习俗不同。在生活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无法摆脱亲朋好友的影响而成为酒鬼的男人们,还有那些破罐子破摔、与酒鬼丈夫同饮同乐的女人们酿成的一场又一场悲剧。

科学研究已经证明每一个人每一种植物都不同程度存在对烈酒的渴望。科学家们在专门的实验室里做过这样的实验:实验室里种植了二十株树苗,他们给其中的十株浇灌一般的水,而给另十株树苗浇灌掺和了酒精的水。瞧,有趣的结果出现了:前十株树苗生长正常,而后十株树苗则树干疯长,树叶肥大。待到后来用一般的水浇灌后十株树苗之后,那些生长繁茂的树苗失去了最初的活力,而且渐渐枯萎。

酿制白酒的人们将用过的麦渣和土豆渣拿去喂猪和家畜,后来,这些猪和家畜都变成了酒鬼。许多报刊都披露过这样的事情。

也就是说,大地上所有生灵的心底都隐藏着醉酒嗜好。

独联体所属的各个独立的共和国在后一段时期内,青少年犯罪率上升了8%至10%,在某些国家甚至上升到了14%,这些社会现象应当引起我们的深刻思考。

我认为,通过以上的交谈,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总的来说,每个人身上都有控制别人的欲望,都有性虐待倾向,但是,有的人身上少一些,有一些人身上多一些,还有一些人身上的这种欲望却相当强烈。如果这类现象或者病态蔓延开来,即便它再少,都有可能变成危险的力量。我们可以通过人性与善良,通过宗教,来抵御人本身存在的病态。而且,国家应当对这些问题给予高度的关注。

艾特玛托夫:在过去的苏联,研究性虐待现象的遗传学家们都遭到了流放。那些大学者们被投入了牢狱,遗传学学术著作被毁掉,成了遭人嘲笑的对象。如果扼杀善良,那么,丑陋肯定会应运而生,而我们长期以来就不肯聆听这样简单的真理,太令人遗憾了!任何时候都不能让凶残滋生凶残,暴力滋生暴力,不要让“曼库尔特”、“卓恩伯”和“祖莫比”之欲望滋生蔓延——这就是遗传学的艰巨任务,更是摆在人类面前的艰巨任务。

第五章 迷失的天鹅或者海蜇的秘密

霍加加西被困在了万丈悬崖,他千百次地诅咒使自己陷入困境的无情而冷酷的命运,并发出了令崇山峻岭传出阵阵回声,令人和野兽伤心欲绝的哭嚎声。但是,后悔有什么用?一切都太晚了……

——艾特玛托夫

艾特玛托夫:造物主对自己的子民说:我将天底下所有生灵都交给你,我给你广阔的原野、群山、岩石、波澜壮阔的大海、茂密的森林、成群的野兽,你来主宰它们。你是他们除我之外的主宰。地球上的生活会形成良好的规律呢,还是破败不堪,都取决于你,我最后会拿你是问。造物主赋予了人巨大的责任,以及自由支配的无限权力。如果我们来谈论地球上究竟有多少生灵还在繁衍,又有多少生灵早已经遭到了人类之手毁灭这个问题,你会被严峻和忧虑所包围……

吉尔吉斯人民中间自古流传着关于神枪手霍加加西的悲剧传说。我曾经给池田大作讲过这个故事,也曾将这一则民间故事进行润色重新写了下来。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群山雄伟绵延、原野辽阔无际的吉尔吉斯国里,有一位叫霍加加西的年轻猎人。他是一个百发百中的神射手,是一个追得上苍狼的飞毛腿,还是一个赤手空拳就能降服猛虎的勇士。他用猎物来养活至爱亲朋,以及全阿吾勒的人们。只要瞅见一只猎物就会一门心思地想猎获的霍加加西,将自己当成了广袤原野的主人,勇敢而高傲。

他与自己爱慕的那位美若天仙的姑娘定了亲,向她献上了雪豹和狐狸闪着光泽的皮子,商定了结婚的日子。但是,举办婚礼需要很多的支出,所以霍加加西只能加倍地向山间索取更多的猎物。为了未婚妻,他在所不惜。他开始夜以继日、不加选择地滥杀、猎取能遇到的所有猎物。有一天,他遇到了水獭们出嫁闺女的婚礼。水獭们在皎洁的月光之下,举行着热闹非凡的婚礼,它们与人一样载歌载舞,簇拥着雌水獭将她嫁与临近洞穴里的雄水獭。它们沉浸在婚礼欢庆的氛围之中,失去了平日里的警觉。生活在对面那座山的雄水獭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带着迎亲的队伍出现了。双方的亲家们见了面,婚礼更为热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的霍加加西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和婚礼。天底下没有比水獭皮更珍贵的馈赠了,如果能将这一群水獭捕获,不是一大笔横财吗?想到这里,他脱下了皮大衣,一下子蒙在了沉浸在欢乐之中的水獭们的头上,将那些载歌载舞的水獭全闷死了……

他将一群野山羊赶到悬崖上杀了个精光。一只幸免于难的雄性灰山羊来到他的面前说:“地球上可能没有像你这样百发百中的神射手,但是,任何事情都得有个度,但你忘记了这一点。你从现在开始就应当做一个男子汉,别再滥杀牲灵。我们这个家族已经被你杀得只剩下我和一只雌性灰山羊了,求你让我们繁衍后代吧。”雄性灰山羊眼泪汪汪地祈求。霍加加西不加理睬,只用一颗子弹就杀了那只灰山羊。当时,痛心疾首的雌性灰山羊诅咒道:“你杀掉了我们的父亲,你灭绝了我们这个家族,我诅咒你,霍加加西,我诅咒你的子弹以后不要打中一只野兽,如果不相信,你就射击吧……”高傲的猎人哈哈大笑,嘲讽那只雌性灰山羊。他的笑声大得出奇,甚至使岩石滚滚而下。那只灰山羊说得不错,猎人射出的第二颗、第三颗子弹都没有命中。

“那好吧,我会追上并杀掉你!”气愤至极的猎人开始追赶那只雌性灰山羊。在山岩之间跳来蹦去紧紧追逐灰山羊的霍加加西,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攀上万丈悬崖的。他站在巍巍的悬崖上,四周是万仞山冈,无法返回。这时,那只雌性灰山羊又对他说:“因为你滥杀野生动物,所以必须受到严惩!你曾经使我们悲痛欲绝,肝肠寸断地哭啼,现在命运也会这样使你哭啼,一直到你死去!”

霍加加西被困在了万丈悬崖,他千百次地诅咒使自己陷入困境的无情而冷酷的命运,他发出了令崇山峻岭传出阵阵回声,令人和野兽伤心欲绝的哭嚎声。但是,后悔有什么用?一切都太晚了……

霍加加西的未婚妻漫山遍野地寻觅那只雌性灰山羊,想请求它的原谅。找了几十年,也没有找到那只灰山羊的踪影。后来,那位未婚妻变成了一位老态龙钟的老太太,她愁肠百结,万念俱灰。有一天,她看到了水獭们聚集在一起举行婚礼。在皎洁的月光之下,水獭们载歌载舞,沉浸在欢乐之中。这时,霍加加西的未婚妻便说:“我甚至没有得到过水獭们得到的那丁点儿欢乐啊!”她发出了令崇山峻岭传出阵阵回声的哭嚎声。

夏汗诺夫:霍加加西的传说说明人类已经进入了自身的悲剧阶段。人们从不同的角度去观察一种事实,会得出多种不同的理解,但只有一条捷径——通过悲剧最终接受事实。

艾特玛托夫:有一天,德国的电影艺术家们来到了卢森堡,找到我说要拍摄一部关于我的影片。

“怎么拍摄呢?”我问他们。

“您就坐在办公室里讲话,我们就开始拍摄。”

“这纯粹是一种重复,有一个地方令我非常感动,走吧,咱们就从那儿开始交谈。”我带着电影工作者们走了出来。郊外有一条连接布鲁塞尔—卢森堡—特里尔—科布列提—法兰克福五座城市的高速公路,不同国家各种型号的车辆顺着六车道的高速路日夜不停地奔驰,一百多公里高速路都被铁丝网围了起来。那条高速路穿越大山、丘陵、森林和湖泊,道路这一侧的动物无法到达另一侧,也就是说,自然整体被破坏了。为了改变这个局面,你猜他们做了什么?他们竟然在高速路——每十公里的地方专为黄羊、山鹿、野猪、兔子、蛇和蝎子们修建了通道。而在我们的国家,不要说为动物们修建这样漂亮的通道,就连人也没有得到过这种享受,这无疑要花费相当多的人力、物力。

我将电影摄制人员带到这里,对他们说:“瞧瞧吧,克服人类的自私,以悲天悯人的态度去对待牲灵,文明发展的景象就是这里。”我就站在高速公路上开始了我的讲话。之后的场景就在吉尔吉斯的大地上,在故乡塔拉斯拍摄,切克尔乡里那些你见过的老老少少都被摄入了镜头。当然,问题的关键并不在于此,而在于生态责任。“哎呦呦,别滥杀狼和狐狸,别打熊,别杀白松鼠!”这样的话重复千遍也收效甚微,最重要的是要唤起怜悯保护动物的良知。在卢森堡随处可见这样的标语:“请原谅我们打搅了你们!你们可以自由地穿行,通道就在那里。”欧洲人身体力行,而我们对大自然的怜悯和保护只停留在口头上。

夏汗诺夫:在您的长篇小说《一日长于百年》中,叶吉盖的黑公驼,每年春天发情期,就会挣脱缰绳四处闯荡,到各个阿吾勒去骚情,肆无忌惮地发泄积攒了十二个月的兽欲。最终,它会筋疲力尽,屁滚尿流地回到主人身边。风雪小站上的员工叶吉盖十分熟悉牲畜的习性,他很少费尽周折地去找它。认真思考一下,我们便会知道黑公驼很有自己的个性。如果条件无法满足它传宗接代,追随自由和独立的欲望,那么,它就会义无反顾地冲出自己的院落,它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证实自己身上所具有的巨大能量。我从一部纪录片中观看到了野鹿的一生。一般情况下,野鹿们在选择草场、水源、防御猛兽的袭击等方面显得非常和睦团结,显得很温顺,但是它们也会突然聚集在一处草坪上进行较量,这很有趣。在它们的发情期,雌鹿们会抖动臀部聚集在一起,而雄鹿们则顶着硕大的犄角进行殊死较量。当两个雄鹿后退几步,然后猛冲过来相互角力的时候,它们头上的犄角仿佛会碎掉并飞出去似的。其中有一头一年前曾经征服了所有的对手,然后独自享受二三十头母鹿的欢愉,独自履行传宗接代义务的雄鹿,看起来是那么魁梧雄壮,头上的犄角饱满硕大,它一上场就将七八只雄鹿打得落花流水。当它与其它雄鹿进行角逐的时候,头上的犄角发出“咣咣”的响声,迸出耀眼的火花。战败的雄鹿们闪身站在了一边——是啊,这就是命运,它们只能服从。最后,去年的冠军雄鹿与一头年轻气盛的雄鹿进行了角逐,他们的较量延续了大约烧一锅奶那么长的时间。它们互不相让,僵持不下。头上顶着硕大犄角的雄鹿怎么会轻易将缰绳交给别的雄鹿?年轻的雄鹿也不依不饶,勇敢顽强地进行搏斗。它将对手的犄角折断,然后扳倒了它,最后将对手赶到了场外。注视着这一切的雌鹿们则纷纷拜倒在了那只威风凛凛的年轻雄鹿脚下。这就是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律。

艾特玛托夫:传宗接代的欲望也折磨着动物们的身心。野鹿交配期的拼搏之中存在着一种规律。野兽中最勇猛顽强的那一拨才能耐得住严酷的大自然和各种险情。在野鹿的行为中存在着对后代的一种责任。人们常说:真主能赐予公驼的东西,也一定能赐予驼羔。经过顽强的拼搏进行优胜劣汰,夺取传宗接代的权力就是明证。因为那些瘦弱疲乏的野鹿后代无法承受严酷的考验,会随时毙命。

夏汗诺夫:根据科学家们的研究,动物、植物都具有属于自己的生命习性。生物学家们通过专门的仪器对生长繁茂的树叶进行了有趣的实验:他们在树叶上系上专门的信息反馈仪,之后,就伸出手准备去扯树叶。当他揪住树叶的一刹那,树叶会颤抖起来。学者们这样来形容当时的情形:叶片仿佛发出这样的呐喊:“有危险!”“我会死去还是活下来?”“我受伤了!”“我完蛋了!”当人将树叶扯下来时,银幕上的颤抖会消失。也就是说一片树叶的生命结束了。生活竟然赋予了一片普通的叶子如此灵敏的感觉。而我们呢?不要说毁掉一片叶子,甚至会将西伯利亚大森林毁掉。

艾特玛托夫:我曾经在一本出版物上读到科学家们对丁香花进行的一次试验,感到非常惊愕。当年轻美貌的姑娘闻丁香花的时候,丁香花会怒放,显得欢快。如果有感到讨厌的人接近,丁香花就会卷曲起来,显得很沮丧。如果吸烟喝酒的人靠近,它就会感到恐惧,花朵会枯萎。难道这不神奇吗?也就是说,所有的生灵都有“自我”。任何生灵都有一定的思维习惯,会有喜怒哀乐,会喜欢,也会厌烦。它们甚至有一些值得人类学习的,令人瞠目结舌的习性。哈萨克民族崇拜的飞禽——白天鹅年轻时成双成对,它们会和谐地度过一生。它们之间的恋情是那么感人,如果其中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就会从高空冲向大地,摔死自己,或者不吃不喝饿死自己。那些大自然爱好者曾经多次证实了雌雄白天鹅忠贞的恋情。总之,喜怒哀乐的习性是天上的飞禽,水中的水族,所有的生灵,甚至一草一木,都共同拥有的。生活在喜马拉雅山区的一些部落民众对新婚夫妇这样说:“祝愿你们拥有鲸的爱情,狗的忠诚。”

在他们看来除此以外,没有更好的祝福。

狗对主人的忠诚人人皆知,而鲸的爱情是怎么回事儿?我不解其意。后来我读了发生在美国加利福尼亚海湾附近的一个真实故事之后,才解开了这个谜。“阿托尔兰特”号捕鲸船在捕鲸的时候,杀死了一同游动的两头鲸中的雌鲸,人们用铁索将猎物绑起来准备拖走。看到自己的爱侣落入了人们的手中,雄鲸一直随着轮船游了很久。后来,雄鲸终于明白了爱侣已经死去,它义愤填膺,用尽全力向轮船发起进攻。它用沉重而硕大的身体撞击轮船,竟然将船撞翻了。原本想获得暴利,却差点儿丢了性命的船员好不容易活了下来。

人类最大的错误在于他们从来就不会关注其它任何生物的感觉。

夏汗诺夫:伟大的科学家提斯沃里阔夫斯基曾经说:“人们之间的交流非常困难,所以地球开始迅速衰老。”他之所以这样说自有道理。我最近从一本国外出版物上读到这样一篇令人思考的文章:二十六岁的鱼类爱好者弗兰克林从查尔内河里捕捉了一头鲸放在了自己家的水槽里饲养。一年之后,鲸鱼长大了,水槽显得窄小,别说游动,它甚至无法转动身体。但它得到了很好的喂养,不愁吃喝,甚至还能与主人一道观看电视,但弗兰克林却因此惹了祸。这场祸事是他的女友为了报复他而惹出来的,她以鲸鱼的名义向鱼类权益保护人艾德温·克列尼克提出上诉。经过调查,认定弗兰克林因为没有为鲸鱼创造生存条件而获罚,被判处五个小时的监禁,并被罚款。他好不容易才得以脱身。

“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残酷的行径。”动物权益保护人艾德温·克列尼克这样说:“如果将你裹在大衣里边,不让你动弹,你会怎么样?谁能说鱼类没有感觉?你有什么权利让它遭受不幸?应当对弗兰克林采取更加严厉的制裁手段……”

艾特玛托夫:我从阿勒泰地方的一位居民口中听到了这样一则故事:每当山麓的山梅、沙枣、苹果、香梨和黑醋栗成熟的时候,城里的人们为了采集这些野生水果便成群结队地涌向那里。如果他们好好地来好好地离去倒也罢了,但偏偏不是这样。他们踩踏灌木幼苗,拆断树枝,整夜燃起篝火,酗酒狂欢,通宵达旦,吓得那一带的动物野兽四处惊散,使它们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终日。恼怒至极的黑熊们有一次竟然向这些人扔石头,推翻他们的汽车,闹得乌烟瘴气。从那以后,得意忘形的城里人稍稍有了一点儿收敛。

夏汗诺夫:在那些看到一根树枝被折断就会本能地看看自己肋骨的外国人因怜悯被围困在水槽里的鲸鱼而提出抗议的时候,我们却使咸海的三十四种鱼类频临灭绝。钦克,俗话说:“掌心的金子掂不出份量。”您曾经说过某一个国家用野山羊的鲜肉当做美味佳肴来招待贵宾。1988年,在图尔盖州,有近百万头野山羊被屠杀。这究竟是由于斜米州核武器试验基地的核污染呢?还是位于咸海中央的细菌生化武器秘密实验中心所产生的效应?反正,没有一个人替这次使人毛骨悚然的屠杀负责!我们摇旗呐喊,我们的上诉信雪片似的飞向全国各地。我作为国际“咸海—亚洲—哈萨克斯坦共和国”协作委员会的主任、苏联人民代表,曾经亲自拜见了当时的总统戈尔巴乔夫、国防部长亚佐夫、卫生部长恰佐夫等人,向他们递上了咸海生态危机的调查报告,最后我得到的答复是:这次野山羊大规模的死亡是突发性传染病所致(诊断结果我想不起来了)。这不过是敷衍了事而已。后来,苏联解体,这件事石沉大海,不了了之。

艾特玛托夫:咱们这个时代的霍加加西们已经变得狡猾奸诈,他们是不会让我们抓住把柄的。

夏汗诺夫:有一位记者曾经通过电视采访了幼年时曾被狼劫去养育的公民居马·居马耶夫。猎人们偶然发现了多年前就跟随母狼与狼崽们一起生活,已变成了愚人的居马·居马耶夫。猎人们追着将他抓住放进铁笼子里运了回来。

“当人们把我关进铁笼子的时候,母亲(指母狼)奋不顾身地出来要救我,它咬铁笼子,胡拼乱打。遗憾的是,猎人们把它打死了。我在狼群中没受到过任何伤害,它们很仗义。而在人们那里,我很少得到这样的关怀。”居马当时这样说。

在您的长篇小说《断头台》中,野狼们占据了相当的篇幅。

艾特玛托夫:在描写阿克巴拉和塔斯柴纳(两头狼的名字)之前,我仔细地研究了狼的习性,阅读了大量的文学书籍。总的看来,狼的生存习惯是很有规律的,且很有趣。例如: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处于饥饿的状态,狼是不会伤害自己领地周围的生灵的,也不会让陌生的狼来这一带骚扰。狼群在夜间会轮换着守卫自己的领地,在各处撒尿、拉屎,顺迹游走,查看守护。

在母狼产崽的时候,这种守护更是严格仔细。只要有陌生狼群的狼来侵犯,马上会被驱逐。因为,这个时候如果陌生的狼来这一带偷吃羊,那么牧羊人会怪罪于本地的狼群而去伤害刚刚产崽还未恢复的母狼。

夏汗诺夫: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总是忘不掉。一只母狼在一位牧羊人的羊圈边上产下了狼崽。牧放羊群的牧人和产崽的母狼互不打扰,相安无事。阿吾勒里的年轻人叫嚷着要抱走小狼崽,但牧人不答应。是啊,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失去幼崽更为凶残的野兽,母狼如果失去狼崽,说不定以后会吞掉整个羊群,而公狼也不允许陌生的狼群靠近邻居一步,暗中保护着牧人一家的人和畜。这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儿:钻出狼穴,出来晒太阳嬉戏的狼崽们不慎将一只白羊羔弄死了,这事儿被牧羊人看到了。他想静观以后的结果,第二天,牧地上出现了一只脖子上系有绳索的白羊羔。瞧瞧多有趣儿,因狼崽们的行径而“羞愧”的公狼那天夜里去了邻近牧人的羊圈,偷回了一只白羊羔。

艾特玛托夫:它们这是一命抵一命的想法……在动物们的生活中,有许多趣意盎然的事情。最难堪的是,我们只是将它们看成动物,我们从来也不会窥视它们的内心。

夏汗诺夫:苏联时期,我们的心理是:一切属于我们,我们可以为所欲为。据不完全统计,在最近九十年间,仅仅阿拉木图市及其近郊的榆树、柳树和灌木就减少了百分之五十七。而一棵生长了七八年的树每天向周围输送三十公斤氧气,足够两个人畅快地呼吸整整一天。也就是说,我们在毁坏自然的同时,也在毁坏我们自己的生活。

我们常常忘记水、空气和土地是我们无以估量的重要资源。这三者之间的生态关系如果遭到了破坏,那么,生存就会产生问题。从单细胞生物到鲸鱼,从水中普通的藻类到茂密的森林,地面上那些依靠它们来吸取养分的两条腿或四条腿的生灵都会产生生理或心理疾病。在丢失了自然体魄、自然繁衍状态之后,就会出现切尔诺贝利核电站污染之后的那些怪胎异类。

2008年6月14日,艾特玛托夫的葬礼

艾特玛托夫: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但有两件曾经在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的重大事件,我依然记忆犹新。在克拉斯诺亚尔斯克,有一个普通的主妇夏天到树林里采摘了许多蘑菇,然后放在陶罐里进行腌制,准备冬春季节时食用。刚开春的时候,她嗅到了放在地下室的蘑菇散发出的香味,就来到了地下室。但是,她却看到了面前耸立着一个庞然大物。只用脚拨弄了一下那个东西,那个可怜的女人就发出了尖叫声,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那个把自己钳得紧紧的而且在拼命啃吃的家伙身边抽回了脚。这时,她的大脚拇趾已经没有肉了,只剩下了一根骨头。学者们费尽周折检查了这个以往谁也没有见过、没有固定的形状和规模的庞然大物,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由于蘑菇受到了核辐射,所以长成了这副模样。它每天每日都在长大,胃口也在增大,甚至可以将铁块、铝块吞下去,而且不费吹灰之力。要想消灭这个一天天膨胀起来的庞然大物成了一个大问题。在百慕大三角,也长出了一个类似的庞然大物,生活在海洋中长度不过四十厘米的海蜇竟然成了危害四邻的危险物种。其中究竟藏着什么样的奥秘?经过调查才发现,苏联的核潜艇多年前曾经在百慕大附近的海域损坏了,使海水受到了核污染,由于这个原因,小小的海蜇迅速长大,成了庞然大物,最长的海蜇竟然有六十米长。这种海蜇无法用鱼类、鲸类来填饱肚子,就向经过这一带海域的小型轮船发起进攻。海蜇的触角碰到哪儿,那儿马上就会被烧焦,危及了海底几乎所有的生物。在短短的几年间,就有好几名海员葬身海蜇之腹。而且这种庞然大物的数量剧增,已达到了近两百只。能被风吹散架的蘑菇和软弱无力的海蜇经过核辐射之后,形状和体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异,成了威胁人类的敌人。而地面上的狮子、大象、豹子或者水中的鲸鱼、鲨鱼等大型的动物如果有一天也变成怪物该怎么办?它们的体积,它们对周围生物造成的威胁该有多大呀!

“人类对大自然发起过无数次进攻,现在轮到大自然报复人类了。”圣贤查拉图斯特拉的预言已经得到了证实。这应当引起具有智慧的人类沉思。因为,最近一些年,一些学者们断言地球上的人类在我们之前已经有过四次毁灭。也就是说,人类最初因为地震受到了毁灭;其次,因为血腥杀戮而遭到了毁灭;其三,因为大规模杀伤性武器而遭到了毁灭;其四,因为洪水而遭到了毁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人类精神的颓废,贪婪无耻,丧尽天良,以及毁坏大自然所造成的。看看吧,问题的症结究竟在哪里?而作为第五代人类,我们在将来能否保卫地球,使它安然无恙呢?这才是最主要的问题。如果人类对大自然,人类对人类,依然不愿意改变以往的关系,那么,我们会受到火山的惩罚。我们只能祈求真主保佑我们。民间有一种说法:世纪末日来临的时候,地底下会钻出怪物。

是的,所有的问题都在于欲望,在于用心啊。如果我们不能清洁我们的精神,那么,我们不会得到真正意义上的福祉。有人说先进文明是大自然的敌人,不对,你这样想是错误的。其实问题的元凶是那些无法使自己创造的文明与理智、与智慧有机地结合起来的人们。别的不说,我们每一个人有没有在每年春天在大地上栽上一棵树苗呢?回答是没有。没有比这更琐碎、更细小的例子了。

夏汗诺夫:如果每一个人都为自己可爱的孩子,为自己心爱的人栽一棵树苗,那该有多美啊!遗憾的是,这种美好的行为在我们这个社会没有得到发扬光大。每年春天,比什凯克市都组织周六义务劳动。那个时候,我们这些驻外使领馆的外交人员们都会栽下树苗,将来这些树苗会成为我们的美好纪念。在一个周六义务劳动日,我替自己的小女儿阿依乔热克栽了一棵树苗。她出生在广袤的吉尔吉斯大地上,您是她的教父,并给她起了名。我祝愿小女儿与小树苗一起茁壮成长。

当然,栽下一棵树苗也报答不尽我们对大地母亲的无限感恩,但是,善良是从每一个细小的事情开始的呀。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各样化学气体、尘埃、烟雾以及危险光束,使地球遭受了空前的威胁。人口数量已达到百万以上的许多城市,空气也受到了极大的污染。世界卫生组织已断言,在婴儿未满八岁之前,绝不能让他们在这样恶劣的空气环境中成长。而阿拉木图也在污染极为严重的城市名单之列……

艾特玛托夫:已拥有一千三百万人口的日本东京,早在十年前就因为空气污染而遭受了重创。城市住宅拥挤,生产企业、工厂不计其数,各种类型的车辆日夜川流不息,这种城市文明和先进工艺使空气环境变得异常脆弱可怜,甚至有一部分市民由于无法敞开胸膛尽情呼吸,不得不携带灌满新鲜空气的氧气袋。你想知道生性勤劳的日本人是如何摆脱这种生活的吗?首先,他们进行了东京的市长竞选活动。主要的竞选条件就是谁能迅速拿出净化东京空气的方案,谁就是市长。这么一来,经过科学筛选,在数以万计的竞选人中,东京市的市长脱颖而出。他承诺在六个月之内,使东京成为世界上最干净的城市之一。在这种严酷的竞争中脱颖而出,具有创新精神、年富力强的市长在那些已经成为了文明中心的城市里并不多见。

夏汗诺夫:在最近一段时期,大气物理学家们认为覆盖大地的大气层逐年下沉,逐年缩小,指出了人类将要面临的新威胁。这是因为从地球进入大气层的有毒气体和一氧化碳比氧气多出许多倍。生命必需的两种气体的平衡遭到了破坏。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生物、有机物和无机物之间的生态关系随之遭到破坏。随着地球上纯净空气的稀少,现在已经出现了稀释空气并将其储存起来加以销售的商人。你还记得以此为题材写出了长篇科幻小说《空气商人》的阿列克桑得尔·别里亚耶夫吗?在这部小说中,百万富翁们大量收集足够自己呼吸生存的新鲜空气,而那些穷人们则匍匐在大树根部,在那儿寻找一丝空气,气管红肿,过着屈辱的日子。昨天,我们只能将这一切看作作家的幻想故事加以阅读,到了将来,说不准这一切真的会成为令人们万念俱灰的现实。

在二十世纪,整个地球也深陷在了科学技术蓬勃发展的大气候之中。与中世纪相比,在二十世纪能吞噬数十万条生命的大地震和洪水灾害频发,甚至多出五至七倍。大自然所显露出来的狰狞面目不就是对人类的残酷和贪婪习性的抗衡吗?日日夜夜被开采的石油、天然气、煤炭以及其它矿藏,虽然还没有触及地球的核心,但已经使地球开始变成空壳。如果说大自然中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了,那么,是因为我们肆意地破坏了生态平衡。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将地底的油田和天然气开采完了之后,那个地域肯定会变得空空荡荡(在后一段时期才有了注水灌空的技术),而这一切都能使人类遭受地震等四种重大灾难的侵犯。当然这样说,并不是要禁止开采地底资源,问题在于今后如何采用先进技术,用关爱大自然的态度合理科学地开采,做到不要断了子孙后代的路。

艾特玛托夫:有一年的十一月,从哈萨克斯坦和吉尔吉斯斯坦向暖带迁徙的近千只大雁、天鹅和野鸭因为迷失了方向,糊里糊涂地飞往了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阔夫提亚一带,全被冻死。据专家们说,在热海一带孵化的雏鸟,每年都会准确地飞回故乡,不会迷失方向。秋寒时分,向非洲、印度、斯里兰卡,以及阿拉伯世界迁徙的候鸟们,决不会在回归的路途迷失,它们会顺着气流,飞回目的地。但是,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这些能全面分辨气候变化,从不会迷失方向的大自然骄子们偏离了回归的路线,飞到了亚阔夫提亚一带呢?这都是因为大气层中的有害光线超标,使鸟类的嗅觉降低,从而偏离了正确的路线。而那些能使飞禽和野兽晕头转向的有害光线,难道能绕过长着两条腿的人类?

夏汗诺夫:您在自己的长篇小说《卡桑德拉印记》中反复而细致地描写了鲸鱼迷失方向所做出反常举动——不断把自己抛向海岸。最庞大的生物物种鲸鱼对生存环境感到绝望,宁愿一死。实际上是第七感觉在起作用。也可能存在鲸鱼们对所处环境被大范围污染的忧愤,也可能是对宇宙进入异常不安分的生活模式的抗争……总之,地面上生物链一旦受到破坏,人、太阳和宇宙的大统一也将被毁掉。我记得你曾经写道:世界末日的来临并不一定需要原子弹爆炸和洪水泛滥。那些无辜的飞禽迷失方向和海鲸集体自杀的现象,印证着这个提醒。

艾特玛托夫:大自然里并没有多余的东西,从地球上的高智生物人到低智生物昆虫,都是大自然中具有同等权利的生灵,所有生物相互连接,形成宏大的生物链。如果其中的一个环节受毁,那么它们之间内在的联系就会中断,大气层的平衡规律就会受到毁坏。例如,在某地,人们害怕海鸥把海里的鱼类吃光,就开始消灭海鸥,但随之出现了海洋传染病。据观察,沾染各种疾病,不怎么灵敏的鱼类很快就会落入海鸥的掌心,被吃掉。也就是说,海鸥们在海面上起着清洁工的作用。

个体的私欲膨胀蔓延,之后就会产生国家私欲,就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不知丢失了大自然中多少珍稀的物种。据传说,从其它星球来的宇宙人说:“地球宛如水晶宫殿,而人类则像被围困在这座水晶宫殿里的一头发疯的公牛。”如果这话当真,那么其中蕴含着残酷的真实。我们应当从幼儿园开始生态教育工作。青少年应当懂得人类对大自然的恶劣态度必将带来巨大的灾难,应当让孩子们在这样的环保意识中成长起来。

有人说普照大地的太阳会坠落,可能太阳也会老吧。别说大地上的昆虫鸟兽,大地也有年龄。它看似年轻,实际上已经百病丛生。而能拯救地球的力量就是人类的大爱!只有大爱才能在未来劫难中拯救地球。现在,人类的私欲已经极度膨胀。“我是自己土地的主人,干什么都由我做主:我可以使河流湖泊变得枯竭,我可以耕耘土地,或使它变成荒漠,我可以毁坏树木丛林,或者付之一炬,谁也拦不住我。”这种极度自私荒谬的想法和行为使大自然处于窒息之中。我们应当牢记:这儿的湖泊干涸了,就会影响那儿的气候,随之又影响另一处的植物生长。

所以,努力制定具有世界水平的保护环境的世纪目标,是人类面临的主要任务之一。否则,人类居住的水晶宫殿将成为碎片,人们会为自己所做的、无法宽恕的罪恶而懊悔不已,从而继承背负沉重罪责的霍加加西之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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