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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面对

2011-01-08周强

四川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文雅姐夫

□周强

无法面对

□周强

“……一座城市,如果没有文化底蕴,就仿佛一所房子,只有前厅而没有后院,”写到这里,林宁停下来,玩味一番,他觉得不仅观点深刻,而且表达也颇具诗意。正自我得意时,手机抖动了起来,是姐。摁了,然后用座机回拨过去。

“呦,在办公室?难得!”姐说,“想不想体验生活?”

“什么话,上班时间,不在办公室在哪儿?”林宁语气中的不快显而易见,思路被中断、激动被淬火。

“快来帮我守一会儿店,我必须出去办点事情。”姐的语气是焦急的,但林宁手头的事情更重要:

“不行,走不了,我正在写发言稿,明天开会要用。”

“假。有好重要嘛,有一条烟重要不?”姐说,“一条软云烟。来不来自己掂量。”

林宁笑了,笑得非常爽朗,“别这么俗嘛……好吧,谁叫我是你弟呢。”

姐说:“哪次让你白帮忙了?再说,以你横溢竖淌的才华,发个言还需要打草稿?”姐说等不及了,让他打车过去,车钱她给报销。

他刚下出租车,姐就钻了进去。姐说:“烟在抽屉里,我得走了。中午你自己买盒饭对付。”

林宁进店以前,抬头看了看天,乌云密布,云层低垂,让人觉得憋闷,像是很快就要下雨了,冲已经远去的姐嘟囔一句:“伞都不带,等着淋雨吧。”

果然,他进店屁股还没有坐热,一道闪电快刀一样劈了下来,随即,清脆的“噼——嚓”声由远而近,立体声效果异常明显,豆大的雨点密集地朝地面、门面玻璃砸来。雨雾顿时弥漫了商业街区。街道上一片嘈杂、忙乱。

林宁一下子兴奋起来,冲着外面大声说:“下吧,下透点。浇灭整个夏季!”

持续七八天的热浪已经让那些多血质、敏感而易躁动的人们觉得了无生趣,生不如死。林宁就是其中一个。

对面鞋店里慢吞吞出来一个少妇,双手叉腰,抬头看看雨,又低头看看摆在店门前的花车,确定花车处于背雨的安全位置,就释然地东张西望起来。她甚至走到沿坎边,蹬掉一只鞋,将秀脚伸到屋顶流淌而下的雨流里。。

自始至终,林宁的视线一直被她牵引着。

真的如俗话所说,猛雨三仗。来势凶猛、声势浩大的雷阵雨,风头过后,渐成强弩之末。持续多日的高温和热浪劈头遭到淬火,嚣张气焰一时被打压下去,饱受酷暑煎熬的人们得到一丝清凉的抚慰,再次感受到一点点可怜的生趣。

林宁心已不在店里,经过暴雨的洗礼,商业街一时呈萧条态势,客人寥寥。反正不会有什么生意,他起身出门,将店门掩上,朝对面走去。

他被当成了雨后第一个顾客,她瞳孔里绽放出一朵小小惊喜。接着又困惑了:这个人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从地里拱出来的?手上没有任何雨具,刚刚离去的暴风雨咋就没在他身上留下丝毫痕迹?她仿佛预感到什么,一丝蕴涵丰富的笑容浮现在眼角,立刻让鱼尾纹鲜活起来,荡漾出非同凡响的妩媚。她缓慢地起立,微微作出迎客的体态,但并没有按常规问一句“请问先生需要什么”,她只是盯着他的眼睛。她注意到他的目光是飘浮而慌乱的,显然不是奔任何款式的皮鞋而来。开店这么些年来,各样的人见多了。她懂得他的心思。

他并不老练,还没有修炼到能够控制住自己无意识动作的程度,显得紧张,随手拿起一只皮鞋,既不仔细地看看尺码,也不考究一下这样的款式是否适合自己的年龄、身份,冒冒失失就来句:“咋个卖?”

她存心耍弄他,慵懒地打着呵欠说:“鞋底标得有价。”

他窘得脸都红了,本来就紧张,上失手鞋砸在他脚背上。他弯腰去捡,额头又碰到货架上……

她拼命抿着嘴,才没有让笑声蹦出来,可从腹肌到肩膀都微微抽搐了几下。

他恼怒地嘟囔道:“三百九十八,还不如干脆四百得了!这么贵,抢……”他想说“抢钱么?”想想不妥,忍住了。

她饶有兴趣地眯眼盯着他,并不恼,细声细气地:“你要真想买呢,价钱是可以讲的。我喊的是价,你还的才是钱嘛。”

他问:“可以少多少嘛?”

她拖把椅子放在他屁股后面,“你先试试大小合不合适,还有款式,”说着转身,从对面的货架上取出一只别样款式的,“我觉得,这一款更适合我们这个年龄段的。”

这句“我们这个年龄段的”,让他觉得亲切,距离拉近了,情绪也不像刚才这样紧张、激动了。他这才发现,先前那只,首先码子太大,他要是穿上脚,肯定像划船。再就是款式,细长细长的,就是前些年被称做“甩尖子”的那种,显然不适合自己。再看看她刚拿的这只,首先款式不这么夸张、张扬,套脚上一试,果然大小非常合适。他佩服她的眼力,说:“唔。这个正好,”抬头道,“价格上可不可以……”

她答道:“你觉得多少合适呢?”

他想了想,迟疑地试探:“两百?”

她说:“添点。”

他问:“添多少喃?”

她答:“四十、六十都可以,只要不是五十。”

他说:“那就四十嘛。”

她说:“好嘛。”

超市门前立着块牌子,上书:“衣冠不整,恕不接待”。林宁他下意识地从头到脚地打量、审视自己的穿戴:短袖T恤、短裤、拖鞋,夏天最为普通和常见的穿着,但都是名牌,是姐亲自到广州进的货,品牌、渠道都毋庸置疑。T恤登喜路,短裤耐克,只有拖鞋不知名,但穿着舒服。他下意识地摸摸左胸部位,有纸币的手感和窸窣的音响效果,这才是最重要的,他挺起了胸脯,亮出底气……姐让他帮着照店,甩了两张百元大钞,让他自己去买烟抽。其实,姐是有意在帮他,这点林宁非常清楚。他离婚后房子给了女方,孩子跟她,他净身出户,就自然地住到了姐家。姐单身多年,唯一的儿子在外地读大学,独身一人,住高档小区里一套近两百平米的房子,够奢侈。他提着一包衣服,喊着打土豪分田地,理直气壮地进驻。可不到两个月,他不得不在外面自己租房住。姐是才四十多岁的单身女人,生理上的需要是正常的,倘若对象或者说伙伴是相对固定的,他这个当弟的不论是交往或接受都不困难,权且认作“事实姐夫”就是。可问题是,姐在这方面不但不那么专一,而且,怎么说呢,还有点乱吧?税务官员、大学教师、来路不明的小白脸……一言以蔽之:各色人等。幸好她毕竟受过高等教育,又是从公务员下海经商的,保持着一定的品位和底线的。凭着姐弟关系,他规劝过、批评过、冷嘲热讽过,横眉冷对、匕首投枪的刻薄、阴毒,指桑骂槐甚至泼妇骂街都使过,但姐依然我行我素。偶尔,等他滔滔不绝演讲完毕以后,姐只嘟囔一句:“你懂个屁,还作家呢。”

他就自己租了房子搬出来,眼不见心不烦,姐弟的关系倒并未受到影响,毕竟是一个妈生的。姐问他;“你每月给了房租和娃儿的生活费,就只够喝稀饭了吧?”

他冷笑,清高且无奈。姐对他有母亲一般的包容,隔几天就让他过去帮着照照店,甩给他两百块或者一条烟,要么从脚柜里抽出一个品牌衣服专用袋,袋鼠啦、报喜鸟啦,往往是从头到脚一身的行头齐全,随着季节的更迭而变化的,与她店里货物换季同步。

林宁随电梯上到卖食品和副食品的三楼,冷气充足。在如此酷热的季节里,有这样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场所真的很好,他想。凉爽,有琳琅满目的商品和仪态万方的服务员小姐养眼,简直是避暑胜地。他也学着别人推了手推车,目光却在售货员和顾客中的漂亮女人之间游弋。

他的目光锁定一个高挑丰满、年轻漂亮、眼波流转顾盼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迈了过去。女孩迎上来,训练有素地微笑说:“先生晚上好,欢迎您光临本超市速食品专区。如果您是单身贵族,成天忙于事业而无暇操持家务,这些方便食品可以解除您的后顾之忧,”说着,细长而柔软的手臂款款指向一堵墙一样花花绿绿的货架,随手拈起一个包装精美的四方形袋子说,“这是一款刚刚上市的方便面,它的特点是非油炸,不添加任何防腐剂,对您的健康更有好处,更绿色环保。”

林宁微笑着问:“你看我胖不胖?像不像高血压?”

姑娘略微羞涩地审视他一番,迟疑道:“先生,您不胖不瘦正好。如果真的患有高血压,非油炸食品恰好适合您。”

林宁故意逗她:“十个人有九个都说我胖,就你一个人说我不胖,我应该相信哪个?”

姑娘胸有成竹地说:“像先生您这种体形是很标准的,稍微的富态一点点,这叫风度。您很有风度。”

林宁高兴了,示意她将东西往手推车里放:“小妹,你在这里不觉得委屈吗?”

姑娘非常好看地眨着一双大眼睛反问:“那,先生认为哪儿更适合我呢?”

林宁说:“以你的素质,完全可以去房地产公司当售楼小姐。收入起码是这里的好几倍。”

姑娘笑笑,随口道:“好呀,有机会我也许会去试一下。”显然,她并没有当真。

林宁拿了方便面去收银台,回去以后,方便面随手一扔就忘了,可姑娘的一颦一笑却让他牵挂着放不下,他相信以她的素质,只需稍加培训,就完全可以胜任售楼小姐的工作。林宁有一个非常好的诗友,现在是一个房地产公司的老总,介绍一个人过去,一个电话就可以搞掂。

果然一个电话就搞掂了此事。林宁抽空去超市,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姑娘,居然不见了身影。再去两次,还是没有碰到,又不好打听,甚至连姑娘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只好带着失落和遗憾离开了,之后很久没有再逛超市。一忙,就将事情渐渐忘了。

姐让林宁替她到监狱给姐夫送东西:烟、酒、肥皂等日用品和一些现金。林宁算了算,姐有一年半时间没有自己去探监了。每次他去都替姐打圆场,对姐夫说她生意太忙走不开。他知道姐夫是不相信的。可是,不相信又如何呢?想想他没有进去之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成天在外面叱咤风云的时候,又花过多少心思、精力在姐和孩子身上呢?当然,对此,他有自己的一番理论和说辞:男人嘛,将事业做大了就全都有了。他因为贪污受贿罪被判十年“进去”后,的确给姐和孩子留下一笔为数可观的钱,具体数字林宁也不便打听。姐办病退后下海,一次性就投入三四十万开品牌服装专卖店,在高尚小区购买了房子,又送侄子到省城上外国语学校。当然,姐这些年来以其精明、能干,在经营上有所收益是不容质疑的。但是,人家何尝又不可以认为,你实际上是掩人耳目,干着既洗钱又赚钱的勾当呢?姐夫算是倒霉的,运气不好,撞在枪口上了,与之相比,好多会经营、会捞的,该拿的一分钱也不比他少,船划得好,到头来“平稳着陆”,子孙得到福荫,自由也没有失去。当然,直到如今,姐夫也还得到一些人关照,他们是在对他的“仗义”给予肯定、补偿。

林宁回忆第一次到看守所看望姐夫的情景:他是陪姐一起去的,当时还没有判,刚允许亲属去探视。姐夫昔日的部下、各种社会关系差不多齐了,仿佛都不愿意背负“忘恩负义”、“小人”的骂名,或者都想以实际行动证明,社会上传言的“人走茶凉”、“过河拆桥”、“落井下石”等小人作为与自己无关,于是,大家争先恐后、不约而同地都在同一天去了。姐夫在看守所自办的经营性餐厅设宴答谢各位。

酒席一开始,一个煤老板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恭恭敬敬地朝姐夫鞠了一躬,端起杯子独自向姐夫敬酒道:“老领导,没有您就没有我老五的今天。这杯酒有两层意思,一是感谢,话都在酒中,不多说了;二是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老五表个态,今后,不论是你本人,还是家里嫂子、娃儿,用得着兄弟的时候一个电话,”说着,把杯子双手捧到姐和林宁面前意思了一下,“你们都随意,我先干为敬!”说完真的一口将满满一杯足有一两的茅台酒干了。不知是因为酒劲冲上来使然,还是真正动了情,他脸红筋涨、大着舌头又说,“今天,所有花费算在我头上。兄弟们都别跟我争,”然后转向姐夫,“我在餐厅里专门给你存了一件茅台,你随用随取,这段时间,来看你的人少不了,你就不要自己破费了。签我老五的名就行。大家别见笑,我这个人除了钱多点,没有别的长处,就只有在这上头能帮帮哥子了。”

大家都有些感动。于是,一顿饭吃得风生水起,让人觉得既动容又悲壮。酒过数巡,自然就有人提起谁谁真他妈不够意思,某某是见风使舵的软骨头,经不起几折腾就当了叛徒,云云。这时候,气氛就沉闷下来,姐夫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林宁注意到,自始至终,姐夫基本没有发表什么观点,也没有其他多余的言语,这跟他所信奉的“言多必失”的古训有关,也是他长久以来刻意养成的行为习惯。不过,到了这个份儿上,还能够保持住这样的“操守”不变形、不走样,的确难得。很多人官并不比他小,应该说修炼得比他老到的,一旦进去,就丧失理智,疯狗样一阵乱咬,到头来,不仅自己没有好果子吃,人得罪完了,谁还替你在外面打点各种关系、照顾你的婆娘娃儿?明摆着是损人又不利己的事情,像姐夫这样的高智商是绝对不会为之的。

姐夫过去的一个部下,也许是受到老五刚才这番豪言壮语的感动,把老五的英雄事迹添盐加醋地渲染一遍:姐夫“双规”据说涉案的受贿金额是两百多万,其中好几笔是老五送的,但检察院传讯老五的时候,他打死不承认,一口咬定自己没有送过。他非常经典的一句话是“我傻呀?我辛辛苦苦、起早贪黑,一锄头一锄头挖煤,好不容易挣这点钱,凭什么送他?我还等别人送我呢”。这句话以及他“打死不说”的英雄事迹在社会上流传甚广。人们说,这笔钱老五要是认了的话,姐夫就不是一二十年的问题了,而他老五本人,也有可能要进去。

姐夫重重地在老五肩膀上拍了一下,顺势又摇了摇,端起杯子,深深地叹口气,什么也没说,一仰头满满地干了一杯。这算得上是整个宴席上他最为动情的举止了,因为,大家都看到,在他仰头干杯的时候,眼角有泪水流出。

林宁席间上过一趟洗手间,见隔壁雅间也是高朋满座、觥筹交错。坐在主位上的是姐夫的副手,一个副县长。他们同属于一个“窝案”,几乎是同时进去的,听说他的问题要轻些,但至少也是五年以上。当时,社会上流传着这样一个非常形象的玩笑:县政府班子现在分署办公,半个留在政府楼里,另外半个搬到了看守所。

整个午宴席上,让人忘了身在何处,只是席终人散,来到门口,冷不丁撞见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时,才想到,喔,原来这里是看守所!

在看守所门口分手的时候,也有几个人好心邀请姐和林宁搭他们的车一起回去,姐果断坚决的拒绝了。之后不到一个月,要强的姐就买了一辆价值二十多万的本田雅阁。这是后话。

在回来的公交车上,林宁心情非常复杂也很不是滋味。那些人对姐夫的态度,以及社会上流传的种种传闻、讲述者的立场、情感和态度让他感到五味杂陈。他不得不承认,许多人,包括自己,一旦坐到那样的位子上,想抵御种种诱惑是非常困难的。首先是人性当中的弱点,这样一种集体无意识本身,就是各种犯罪的温床。许多人对腐败分子义愤填膺的同时,没有说出口的潜台词或许就是“我是没有这样的运气,一旦坐上那个位子,不拿不贪我傻呀?”

从看守所回来不久,姐就以惊人的果断和速度办理了提前病退的一应手续。时刚四十出头,若非借助姐夫影响的余绪和各种关系,怎么可能?姐有感而发道:这个“死人”比我们这些活人管用。这世道!语气当中不乏讥讽与自嘲。

其实二人之间的夫妻关系,不用说也是名存实亡了。这还并不是姐夫“进去”以后,他还在当县长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跟许多官场人物一样,他在外面也“有人”。姐刚知道的时候,也闹过、吵过,渐渐地,在痛苦、复杂、绞尽脑汁的一番权衡之后,也就接受了这样的现实。林宁是眼看着姐一天天成熟起来的,这种成熟里面,既包含着面对人性弱点的无奈,也有对自己的善待甚至放纵,对于社会以及人性的丑恶,由从前的义愤渐渐演化为不再敏感,甚至认同。姐这么多年一直没有提出离婚,也许是考虑到孩子的感受,也许是念及跟姐夫曾经有过的那份情,以及他最后时刻对于这个家作出的贡献。再说以她目前的观念和生活方式,离婚与否其实并不重要了,她并没有和什么人谈婚论嫁、到围城去重游一番的想法。当然,没有提出离婚,姐夫应该是心存感激的,包括这样三个月一次的探监,送这些东西和现金。

……

监狱比看守所要远得多,坐落的山区居然山清水秀,因为有温泉的缘故,旅游业逐渐兴盛起来。与在看守所时相比,姐夫已经不像同一个人了:头发基本谢顶,周围的一圈也显得稀疏、花白。面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还略显浮肿,显然是营养和日照均不充足的缘故。

见只有林宁一个人,他并不感到意外。麻木、呆滞地坐在对面,嘴角拉扯着腮帮动了一下,算是跟舅子打招呼了。想必他是打算笑的,但这一功能长期不用,已经退化、变形了,所以动作没有到位,显得潦草,敷衍。

林宁将烟酒等物品交由武警战士验收、过目,也就是例行公事,走一个程序。武警笔挺地退立旁边,给人一种人在心不在、有什么话你尽管说的放松感。

林宁觉得自己应该先开口以打破僵局,但的确又想不到说什么才好,干咳了两声,清清嗓子,说:“你……还好?”,见姐夫点点头,又说,“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要注意营养,”说着瞟了一眼武警,问,“这里伙食、医疗条件还过得去。你不要怕花钱,需要时跟姐和我联系。”

姐夫的面部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好像很痛苦,但他很快压抑住了,故作轻松地嗫嚅道:“这里的条件能好到哪里去?”想一想,极不情愿地,“麻烦你回去问问你姐,保外就医要拖到什么时候才给我办?我晓得她恨我,过去,我确实做过对不住她的事情,我也很后悔啊。她这样躲着不见我,快两年了,终究也不是个办法。”

林宁非常惊讶。他从未听姐说过关于保外就医的事情:“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这件事情,回去我问一下。只要政策允许的话,我姐会尽力而为的。”

姐夫这才认真地看着他,目光中充满了期待,眼巴巴地让人可怜:“小弟你真不晓得,这里面有多苦,”说着眼皮跳了起来,泪珠也在眶边打转,清鼻涕挂到了胡须上。林宁很想伸手过去,握握他的手或者拍拍他的胳膊,但中间隔着三四米长的桌子,而且有威武的武警立在一旁,只好作罢,权且用同情的目光抚慰他了。

姐夫接着说:“告诉你姐,这是我求她办的最后一件事情,因为别人帮不上忙,得花钱……我出去以后,一切都依她,就是离婚,我,我也答应……”

会见在哽咽、唏嘘声中结束。双方连手都没有握一下。

林宁仔细地翻检记忆,还真没有与姐夫握手的记录。没有。在他心目中,姐夫一直是一个让人敬畏而非亲近的角色。他理智而不苟言笑,做什么事情都有条不紊、有理有节、公事公办。林宁想到唯一求他办事的那次经历,觉得很不是滋味。当时,他曾发誓永远也不再有求于他。那时,林宁刚调到市作协,主席知道他姐夫在下面一个县当副县长(当时还不是县长),就给他下达了一万块钱的创收任务。刚到一个新单位,普遍心理都是想挣表现,而且作协关于创收的奖励政策中,明确规定创收者个人可以提百分之二十的奖励。这显然是于公于私都有利的事。因此,林宁二话没说就应承下来。回去以后,他把这个事情对姐说了。在当时,他是不敢与姐夫面对面谈这事的。

事情过去很久不见动静,林宁坐不住了,专门跑去问姐,姐说早跟姐夫说了,再等等吧。于是又等。眼睁睁又过去两三个月,还是不见动静,林宁又去问姐,说,“跟姐夫说,行还是不行给个答复嘛,就一万块钱,多大个事,就不能爽快些吗?”过了几天得到的回话却是,你姐夫让你别管这些事。接着是姐的话了:“你应该体谅你姐夫,他是很有抱负的,人又这么年轻,不要因为这些小事影响了他的前途。你自己有多大的能量就办多大的事情,量力而行,不要大包大揽回来。”为此,林宁起码有两个月没有去姐家。他赌气地想:不就一个副“七品官”吗,有多了不起嘛?我这辈子还偏不求你,离你远点!林宁对这件事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见了主席只觉得尴尬、内疚,主席也绝口不提。他越是这样,林宁越觉得欠着单位和主席天大的情,越发在单位谦虚谨慎、兢兢业业。

直到姐夫出事以后,有天主席把林宁单独叫到办公室,沉重地说:“太意外了。你姐夫出事真的太意外了。其实他是非常不错一个人。我不宜在公开场合讲这话,你要知道,你姐夫在位这些年,从副县长到县长,一直对我们作协工作是相当支持的……”林宁刚听还一头雾水,再听下去就什么都清楚了。“这么多年来,除了第一次我让你去找过他以外,之后每年,他都是主动跟我联系,协商关于利用社会力量办刊的事宜,说白了就是给我们赞助,几乎是白给。我曾经提出过将他的名字列入杂志理事会名单,也算是表达一下作协的感谢,但他拒绝了,当然,他也许是有所顾虑,但不管怎么说,全市这么五六个区县里面,就你姐夫这个政府一把手,是把我们市作协当回事的。当然,这里边有你的因素,但也不尽然,往高处讲,这是对文化建设的重视与支持,这体现出一个领导者的素质和远见卓识,”说着,在桌子上拿起一本旧得发黄的杂志,翻到某页才递到林宁手上,说,“我说话是有根据的,也许连你这个当舅子的都不见得晓得,你姐夫二十年前也是个文学青年呢!”

这真的让林宁非常惊讶。震动。感受很复杂,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主席还说,按理说他应该去看望一下姐夫,但考虑到当事人的感受也就免了,希望林宁在合适的时候把这层意思带到。就说,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误(他居然将被重判十年的罪恶表述为“错误”),曾经得到过他支持的市作协以及我本人是不会忘记他的。希望他在里边多保重,好好表现,争取早日重获新生。

车行了大约三分之一的路程,路边有人招手,公交车停下,随着自动门开启,一个人低着头上来了,仿佛非常害羞怕人看见的样子。是个女孩。林宁正昏昏欲睡,一时间眼睛还有些模糊。女孩经过他到最后一排的空位时,他的视力刚好恢复过来,看清楚了,就是自己找过多次的超市女孩。他一激动,差点起身跟她打招呼。但女孩的表情和神态是拒绝一切的,他根本来不及有所作为,她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排的空位上了。

接下来的行程中,他一直在琢磨她为什么独自一人到这荒郊野外来?

下车的时候,林宁眼看着她急匆匆地进了姐的那个小区。她居然也住这个小区?

晚上,林宁到姐那儿去,想问一下关于姐夫保外就医的事情。

没想到有外人在,一个以前没有见过的小白脸,估计年龄不超过三十岁,林宁一见他,脑海里就闪过一个词:面首。

两个人才在吃饭,又都穿着睡衣、睡裙,真搞不懂这是过的一种什么日子!林宁自然没有好脸色,冲姐问了句“才吃?”瞟都懒得瞟那面首一眼,就退到客厅去看电视。谁知那家伙竟没点眼水,姐都还稳起吃自己的饭,他却跟到客厅来给林宁张罗茶水和香烟。他拉开电视柜抽屉,擅自作主地拿出一条尚未开封的“软中华”,撕开,扯出一包来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扔,还来一句:“你自便,我们吃完再陪。”完全就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林宁看看自己的“软云烟”的待遇,瞧瞧人家的“软中华”,一包顶三包!再想想在“里面”的姐夫,一丝讥讽的笑容就浮现在脸上。

这时,姐擦着嘴出来了,在林宁对面坐下。林宁开口说道:“今天我……”姐突然打断他朝饭厅喊道:“喂,我的牙签!”面首跟斗扑爬地拿着牙签盒出来,系着围腰,显然正在收拾厨房,他解释道:“我觉得牙签就应该放在饭厅里,放客厅不雅观……”说着还看林宁一眼,既像是征求意见,又像是请求声援。林宁故意不甩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治疗脚气的广告。

姐拈出一根,嘴嘟囔道:“你以后少动我的东西,要改变我几十年的习惯,你还嫩了点儿。”

他一迭声地“好好好”,又重返仆人岗位,居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尴尬和不快。

林宁的话头被闪了一下,已经丧失了兴致,姐催他接着说时,他简明扼要地敷衍道:“东西给他了,他还那样。”

姐问:“他没有带话给我?”

林宁看了看她,心里涌起来厌倦感,说不清楚是针对谁。他尽量将其表现成疲倦状,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问了。他问你保外就医办得咋样了?”

林宁留意姐的表情,她终于将口腔打整完毕,把牙签折断扔到烟灰缸里,沉默。

“他说,在里面很苦,”林宁不动声色,目光定格在刚从厨房出来的面首身上,“姐夫说,只要他出来,你提什么条件都答应你,”他重重地看那面首一眼,说,“但不同意离婚。”说完,他自己都吃惊居然篡改了“圣旨”。

姐诧异地看他一眼,仿佛将他当成了姐夫。她困惑地靠在柔软的沙发里。

过了很久。姐说:“小吴,车钥匙在我包里,你另找个地方住吧——就宾馆吧,找家好一点的。”单听声音,仿佛姐一下子苍老了十岁。

小吴坐着没动,凄惶地看着她,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林宁说:“算了,还是我走吧。要说的也说得差不多了。正好我晚上还想写点东西。”然后起身,果断地走到门前换鞋。小吴要出门送他,被他挡了回去。

林宁在小区的林荫道上缓慢地走着,心里感触良多,思绪繁复,觉得人性真的太微妙、复杂,说不清,理不顺。再看看扑面而来的滑旱冰的孩子,石头凳子上摇着蒲扇,聊天、纳凉的老人们。这样一老一少,作为人生的两头,最是单纯、快乐,因为无欲、无求。而处于这中间部位的姐姐、姐夫以及林宁自己,谁不在为一己的名利和欲望而苦斗、挣扎、背叛、怨恨、忏悔……?

他在小区内走了好几圈,潜意识里希望碰到那个超市女孩。自然没有如愿,渐渐地觉得无趣。空虚、无聊的感觉涌了上来,用什么方式来填充这个晚上?

他漫无目的地荡回自己的出租屋,打开电脑,直愣楞地盯着显示屏发呆。屏保画面一出现,他用鼠标将其点杀,然后,继续发呆。起身,打开电视,看不进去,感觉体内有只困兽被唤醒,开始左冲右突,目的尚不明确,但它一定要破坏、摧毁点什么。

他突然来了灵感,从床下拖出装皮鞋的盒子和塑料手提袋。果然有鞋店女老板的电话,座机手机号码都有。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他直接拨了她的手机,心想这个时候肯定打烊歇业了。手机通了,没费太多口舌,对方就听出是他,并不意外也没有不高兴:“你好。这个时候打电话,该不是蹦迪把鞋底子蹦脱了吧?这种情况本店就不包退罗。”略带沙哑地笑。

他说:“鞋的质量很好。我想请你喝酒,不知……”

“喝酒?这时候?”显然很是意外。

他用沉默来对抗她的犹豫,她终于说:“好吧,在哪儿?”

他问:“你现在在哪儿?”

她懒洋洋地:“还在店里……”让人几乎能想象她正伸着懒腰或捶着背。

他关切地:“这么辛苦啊?钱哪有挣得完的时候?”

她笑着说:“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呕……倒也不是天天这样,今天想起盘一下货,过几天想进批新款。再说,回去也是一个人,不好耍。”

这是明显的暗示,他受到巨大鼓舞:“正好,我也是一个人,也觉得不好耍。那么,我现在就打车过来接你?”

“唔……要得嘛。”轻柔得已近乎撒娇了,又像是床笫间的呢喃。

……

林宁口干舌燥地醒来,胸腔里、胃里仿佛正燃烧着一团火。他想下床找水喝,刚一抬头太阳穴里面那股筋扯得生痛,臂膀的知觉也从麻木中恢复,酸胀中,他感觉到一颗脑袋的重量。他侧过脸,见她沉睡的面容一派恬静。

他想起来了,昨天打车去接她,之后一起去沙滩广场吃烧烤,喝了许多酒。没想到她居然这么能喝。后来,陆续来了几拨人,有男有女、成双成对的,好像都是她的朋友。每来一拨都少不了被敬几杯。他就是这样渐渐地失去知觉和记忆的。后来是怎么回来的,他全然没有一点印象。

他轻轻地将臂膀从她头下抽出。她嘴角动动,不知道醒没醒。他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掩上门,开了冷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同时大张着嘴,猛灌几口。舒服多了。出来,见她睁着眼睛,若有所思地看他。他赶紧用手遮住下面。她笑:“还害羞呢,装处啊?呦,呦呦,脸都红了,”说着身子往里靠了靠,做出迎接他的姿态。

他奔过去,真的钻进她的怀里。一阵缱绻厮磨,他性起,要。她说:“等等,我也去洗一下。”

他点燃一支烟,跟到卫生间,门没关,他看着她,说:“你,身材好。”

她说:“谢谢。”

他问:“我们,怎么回来的昨天晚上?”

她纠正道:“应该是今天早上,我们到家都快四点了。”

他说:“喔。我们,回来就睡了?”

她笑着出来,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嗔道:“你还想干吗?醉得脚都软了,丢在床上就猪一样打呼噜,你还干得动什么?”说着回到床上,用手撑着腮,半躺着等他,说,“你这床,两个人睡,稍微窄了点。”

他说:“我就一个人。”

她:“……”

他问道:“你不信?”

她:“你说一个人就一个人吧。我信。”

他过去将她压住,说:“希望今后不在孤单……我们,彼此……”

她昂起头,伸出舌头来堵他的嘴。

下午他一到办公室就收到她发来短信:“记得换张双人床。”

“你最好别跟她搅在一起,”姐说,见他莫名其妙不知其所指,点醒道,“孙寡妇,对面鞋店的老板。”

“这么快你就晓得了嗦?看来,文化名人没隐私。”林宁想用油嘴滑舌来掩盖自己的尴尬,避开姐的锋芒。

姐不上套,按既定思路言说开去:“我不反对你有自己的……生活,”她用“……”作为“生活”的前缀和修饰,实在具有创意,林宁差点跟她交换岗位了。她接着说,“但前提是除她而外……”

“为什么?就因为她姓孙?”林宁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我这样的人,不找寡妇,未必然还要去勾引良家妇女,或者到大学里面找毕业班女生耍朋友、谈恋爱?”

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欲爆发又隐忍地:“你怎么可能堕落成这个样子?”

林宁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就堕落成哪个样子了?”

姐反唇相讥引用他的话:“你都晓得自己是个‘文化名人’,拿给人家说‘跟一个卖皮鞋的寡妇裹在一起’安逸嗦?居然还半夜三更、邀二伙三在露天坝子吃烧烤喝夜啤酒……人家说起你觉得安逸不嘛?”

“我没有觉得不安逸呀!再说,我只听见你在说,并没有听见别人说。爱说说他的,我过我的……生活。”

“你晓不晓得她的底细?”

“这不是才认识吗?还没有来得及就被你盯上了。”

“你要是晓得她的底细,绝对不会再跟她裹了。”

林宁认真地想了半天,像是自言自语:“她会有怎样的‘底细’?假装卖皮鞋,实际上卖白粉?或者枪支弹药?不像。或者,出卖她自己?好像不至于……”

姐嘴唇颤抖起来,是真的生气了:“本来,我不打算说的,是你逼我说的!她,就是,我都说不出口……就是你姐夫在外面养的那个……”

林宁跌坐到椅子上,椅子不堪重负地向一边歪去,慢慢地垮塌。他失神地盯着姐,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又一想,怎么就这么巧呢?莫非?他突然笑了,是非常怪异而狡黠的笑。

姐轻蔑地哼一声,说:“我晓得你想什么——连铺面都门对着门?这有什么,她根本不在我眼里!”说着,姐站起身去冲茶,一边故作轻描淡写,“当然我也是才知道的。估计,她还不晓得我的身份。”

“你是怎么知道的?”林宁联想到这段时间她经常让自己帮忙照看店子,自己神神秘秘、神出鬼没、东奔西走的情形,认为事情绝不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简单,结果也绝对不会如她所表现的那样轻描淡写。以她的性格,决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这个,没有必要告诉你,也不重要。但请你相信,消息是绝对可靠的。”姐说着这话,下意识地往对面瞟了一眼,表情非常复杂,难以形容,有凄凉,愤恨,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林宁并不怀疑事情的真实可靠,他觉得烦躁和厌倦了。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卷入了难堪的纷争之中。问题是,不知情是一回事情,可知道了,他就得有所表示,起码现在,就得给姐一个态度。显然,因为自己冒冒失失地闯入,使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你打算对她怎样?”

“这是我的事情,你最好别插手。她不可能不付出代价。”姐的表情和所说的话,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似乎已经预感到结局的可怕。

他说:“你还是冷静点。生意人,和气生财。复仇也好仇恨也罢,都是双刃剑,在伤害对方的同时,也会伤着自己。”

姐没有反驳,像是听进去了的样子。林宁想,她也许正是考虑到这些,才迟迟没有下手,于是趁热打铁继续游说,“像她这样的弱女子,绝不可能在事件中处于主动位置。设身处地、换位思考替她想想,处于她这样的社会底层,姐夫主动找上她,就像救命稻草出现在一个溺水者面前,没有不紧紧抓住的道理。她肯定不想故意伤害任何人。”

姐说:“问题是她伤害了我!我不晓得也就不说了。”

“说句良心话,你搞清楚了又能怎样呢?冤家宜解不宜结。有的事情,稀里糊涂反而好些……”

“你别赌我!真要到了那地步,敌死八千,我死一万,大不了鱼死网破。”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你拼命挣钱的目的是为了自己过上高品质的生活,为了孩子有一个好的前途。这些都做到了,你要是觉得还行有余力,可以针对我加大扶贫力度。现在都在提倡和谐,干吗还这样剑拔弩张、喊打喊杀的?算了,啊,姐,看在我的面子上,放过她,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会上升到一个大化境界的。”

“你少在这儿东拉西扯,给我上眼药。我就想不通,她怎么就这么不要脸,老是跟我过不去呢?”

林宁说:“她跟姐夫的事情我不清楚,但我和她,是我主动。这个,我可以发誓,把账算到她头上,的确冤枉人家了。”

姐说:“她就这么有吸引力,让你们这些不要脸的男人这么接二连三、前赴后继?”

林宁勉强一笑:“人嘛,总是有需要也有弱点的……再说小孙她人其实不讨厌,有女人味儿。而像你这样的女强人,男人在佩服的同时,尽量会敬而远之的。”

林宁从姐的店子出来,故意往对门的鞋店扫了一眼。小孙不在,是一个小姑娘在守门面。

日子还得过。

林宁应邀到商贸学院为学生开文学讲座。学院有一个由学生自发成立的文学社,还自办了一份不定期出版的文学刊物,作协对其活动负责指导。眼下,文学在学生心目中,地位远远不像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林宁上大学时那么重要、神圣。偌大的阶梯教室只坐了一半的人。

在第三排,林宁又发现了超市女孩。

从表情上看不出她还记不记得自己,当然,超市一天的客流量多大,自己不过就是其中一个。他心里分析着她的情况:商贸学院的在校生,利用课余时间到超市打工实习。既然住高品质小区,表明家境不错,打工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挣钱。

课间休息时,林宁上完卫生间出来,在过道里抽烟。女孩独自一人朝他走来,问候道:“林老师好!”原来她还记得他。他立刻回应道:“你好,你好。我们见过,上次我还说介绍你到房地产公司去做事。”女孩恍然大悟地笑了,羞涩道,“我都忘记了,没想到您还这么上心,真是太谢谢了。”

林宁说:“也算不上什么麻烦事。恰巧,一个很好的朋友就在做房地产,我对他说你素质很好,他爽快地答应了。”

女孩说:“林老师,只怕我到时不能胜任,丢您的脸……”

林宁打断她道:“你千万别这样说。请相信我,你的素质真的不错。你看什么时候能抽出时间,我带着你去见见这位朋友?”

两个人互留了电话,一前一后地走进教室。

林宁这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文雅。姓文名雅。

在下半时段的讲课过程当中,林宁听到手机短信提示音响过四五次,很有规律,每隔五分钟响一次。他没有看,更没有回。直到讲座结束,坐在回家的车上,才将手机摸出来,打开信息一看,全是小孙发来的,从第一条到第五条依次是:“我到昆明进货。四天后才回来。想你。”“怎么不回答?想我吗?”“讨厌。想你。”“坏蛋。想我!”“坏蛋。坏蛋。双人床?”

林宁笑笑,没有回复。他感到浑身一阵燥热。心跳加速。

尽管林宁在电话里对王总说起过,但文雅的美丽和清纯还是大大出乎王总的意料。

王总是在他公司的办公室接见他们的。他略显惊讶地“喔”了一声,从大班桌后面立起身,碎步迎出来,分别跟林宁和文雅握手。各自就座。

王总介绍公司的情况,侃侃而谈,眉飞色舞,踌躇满志。文雅专注地聆听,脸微红,以面部表情配合王总的讲演。

林宁心想,事情有着落了。

果然,王总恰到好处地把时间控制到晚饭前,不由分说地让秘书在鱼当家海鲜酒楼安排饭局,点了几个相关部门的经理作陪。

上桌前,王总替大家作了介绍,并对文雅着重介绍了营销部经理和另一个漂亮女人,称她是上年度营销冠军,让文雅今后跟她多学。营销冠军善解人意地将文雅拉到一旁,说了一会儿体己话。招呼大家上桌子的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将文雅安排在自己与王总之间。林宁被王总拉到自己另一边坐下。

王总端起杯子说:“今天,我非常高兴,一来,与老朋友、作家林宁先生又见面了。说起来非常惭愧,住在同一座城市,见面的机会却少之又少。这主要是我的责任,太忙,忙着盖房子,忙着赚钱。我离文学是越来越远了。大家也许还不知道,我曾经也是一个狂热的文学青年,写诗,并且还写得不错。这个,林宁先生可以作证,”他把杯子与林宁碰碰,林宁点头说:“是的,王总当年不仅诗写得好,还为了出版诗集差点去卖血……”王总故作嗔怪道:“哎哎,这些丢人现眼的事就别说了嘛,特别是当着我员工的面……不过,那时的人们,价值取向与现在相比,差别何止天壤!哎,不发感慨了。这一杯酒,我敬二十年的老朋友,感谢你这么多年还记得我,并且,还为我们公司推荐这么优秀的人才。这杯酒,我提议大家共同举杯,见证一下我与文化的再度携手!”

大家举杯。

文雅的表现堪称完美,她举止得体,大方端庄,来者不拒,从容出击,处处显示出良好的素养和个人魅力。

席间,王总拉上林宁一起上了躺卫生间。两个人立在小便池前,王总问:“文雅跟你是什么关系?”见林宁支吾了一下,便说,“我明白了,”在林宁肩膀上拍拍,“老兄,我嫉妒你。不过,自古郎才女貌,天经地义嘛!幸好我火力侦察在前,要不贸然出击,就得罪兄弟了。不过,这个女孩我喜欢。放心,把她交给我你完全不必担心。”

林宁本想说八字都还没有一撇的事情,你老兄就别开玩笑了。可又一想,这样也许更好,起码对于文雅是一个保护。至于她今后如何选择,那是她的权利。这样想着,就顺水推舟,默认了这个美丽的误会。何况,这不正是自己所希冀的吗?

林宁感觉到,王总公司的其他人,对于他这个所谓作家,虽然出于好奇或者碍于王总面子而给予他尊重,但其态度是敷衍的。这使他感到有几分冷落。不过转念一想:这个时代本身就是非常功利的,而房地产又是暴利相对集中的行业,所谓“资金密集型行业”,人们不功利才不正常呢。只是,将文雅拱手送到这样的地方,他心里隐隐有一分担忧。他抬头看文雅,正好,她也看着自己,这让他感到一缕温馨,甜蜜……

林宁的电话振动起来,他见显示的是外地区号,便起身离开嘈杂的雅间,在过道上接听,是小孙从昆明打来的长途。他刚说“喂”,小孙就在那头温柔地问道:“没什么,就想知道你在干啥?想你了。你没有想我,我听出来了……”

林宁:“你什么时候回来?”

小孙:“后天。怎么,等不及了?”开心地笑着问,“床换了吗?”

林宁:“还没呐,等你回来”

小孙:“讨厌……哎,我问你,你是喜欢抽玉溪还是云烟。我要送你两条烟。”

林宁:“随便吧。我得挂电话了,朋友们还等着我呐。”

小孙很不情愿地:“那好吧……”

林宁回到雅间,一屋子的人中只有文雅对他的动向给予了关注。他冲她点点头,她还他一个甜甜的笑。

饭后,王总叫嚣着要去吼两嗓子,他的手下自然是热烈响应。林宁考虑到文雅还是在校的学生,担心她对那样的场合不太适应,就征求她的意见,说:“看你自己有没有兴趣,王总他们都不是外人,你不必多虑。”文雅却反问他想不想去。他正犹豫,王总说:“林宁先生必须去。你们不知道吧,他是情歌王子,歌唱得好呢?”

文雅说:“那我就舍命陪君子,充当最忠实的听众。”

一屋子的人就兴高采烈地转移了战场,喝酒的喝酒,唱歌的唱歌。文雅除了被王总邀请跳了两曲舞外,自始至终陪着林宁,并且为他的歌声而深深陶醉。

尽兴出来,已是午夜时分。王总是真的高兴,喝多了,让销售冠军打车送走了。其他的人也作鸟兽散。林宁自然而然地充任护花使者,送文雅回学校。

夜风拂面,让人神清气爽,顿感身心惬意。林宁提议走一走,得到文雅的积极响应,她调皮地笑着说:“好吧,我陪着宁老师减肥。”说完自然地挽着他的臂膀。

林宁玩笑道:“你猜,别人见了,会把我们当成什么关系?师生?父女?情人?”

文雅会意地笑着,一个劲儿地点头。

林宁趁着酒性,一冲动,将她揽住,嘴凑向她耳朵小声说:“我才不在乎呢。”

文雅顺势将头靠到他肩膀上,轻声道:“我就更不在乎。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林宁在树的阴影里站住,搂着她吻起来。

文雅没有回学校,跟他去了出租屋。

林宁对于当今大学生的成熟和开放暗自吃惊。

他想:真的应该换成双人床了。

从昆明回来当天,小孙就打电话过来,要回请林宁吃烧烤。林宁犹豫、支吾着,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她。小孙说:“我还忙着到零担库房提货,没有时间跟你在这儿磨叽。晚上见。”说完挂了电话。

怎么办?去还是不去?去了,如何面对她的过去?还有突然冒出来的文雅?他左思右想,决定当断则断。于是,给他发了短信:“某某某是我姐夫,现在还是。我们,分手吧。祝你幸福。”

他想象她接到短信后的情形。

也许,她也不会太认真吧?毕竟大家都是过来人了,而且她还有这么复杂的身世和经历呢。想到这里,他觉得轻松了一点。再说为了文雅,他也不得不尽快摆脱她,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小孙没有给他回信息,从此也再无电话。

文雅学院里课程早就结束,还有三个月就拿毕业证,这个学期实际上都没有正经上课。于是林宁准备带她出去走一圈,就去云南丽江吧。文雅一听,高兴得跳起来。然后各自着手准备。

林宁到单位请了假,然后给姐打了个电话说了这个事。姐自然很高兴,说:“如何嘛,我就说呢,你这么优秀的男人,有的是更好的女人……钱姐赞助你。另外,当姐的还要提醒你,多留个心眼,现在这些学生娃儿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趁她现在还没有毕业,在经济上对你还有所依赖,你各人把握好机会,要不然,等她毕业走上社会以后,就不好驾驭了。”

林宁只好说:“你怎么啥都晓得喔,我看你有空,还是想法把姐夫弄出来吧。”

姐愣了一下,语气不快地,“那是因为我还不想要他出来,很多问题都还没有整伸展。弄他出来容易,出来以后,很多关系……”

林宁嘟囔道:“你别说了,我理解你。”

听他这样说,姐换了种口气,犹如天空中阴霾扫尽地,“没得啥子,迟早是要让他出来的,最起码,他还是孩子爸。”

最后,姐慷慨地允诺把自己的本田雅阁借给林宁。他自然是喜出望外了。

雅阁车在南高原的高山峡谷中翻越、穿行。炽热的太阳炙烤着荒凉而光秃的红土地,远远看去,像一大片一大片的火焰山。高山上小小的村落或者单家独户的低矮土屋映入眼帘,总要引发文雅的唏嘘感叹:“这样的地方居然也有人居住!”“这些人为什么这么死脑筋呢?为什么不移民搬迁呢?”

林宁笑而不答。在文雅这个年龄段才可能有这些问题,可这样的问题有答案吗?

就这样,一路说说笑笑、走走停停下来,文雅的身世在林宁心里也就基本清楚了。原来她父母双亡,从上初中就一直跟哥哥生活在一起。哥哥在城建局当上处长后,家庭经济状况渐渐好起来,不仅在高品质小区买了一套房子,还供文雅上大学……眼看着一家人日子越来越红火,突然,哥哥出事了,在一个市政工程的招投标中暗箱操作,收受贿赂被判刑将近十年,没收个人所得还被罚款……那套和林宁姐姐同一个小区的房子就要被卖掉了。

为了安慰文雅,林宁轻描淡写地说了姐夫的事情,以期唤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之情。果然,文雅的注意力被他的讲述吸引,一时忘记了自己的不幸。林宁当然清楚,文雅的不幸远远超过了自己,一来,人家是亲兄妹,从关系上说,比你姐夫与舅子之间的关系近得多;二来,此时正是文雅即将步入社会的关键时刻,出了这样的事情,对她的打击和影响要深远得多。

为了宽慰文雅,林宁说,“今后,就把我当哥哥吧,反正我也没有妹妹。其他的事情,只要有我在,我会尽量地照顾你、保护你的。”说完,把文雅紧紧地拥入怀中。

带着文雅到大理、昆明等地转了一圈,半月之后回来,林宁发现发生了好几件与他们有关的事情,仿佛是谁一手策划和导演的:首先,小孙的鞋店被工商局查封过,好像是因为出售假冒伪劣商品,玻璃门上贴出了“铺面转让”的启事。林宁不知道这其中有没有姐的因素。然后是房产公司的王总被他老婆雇佣杀手弄成重伤住进医院,生命垂危。听说是王总在外面养“二奶”,被他老婆知道了。

林宁带着文雅到医院去看望他,希望不会因此而让文雅工作的事黄了。王总的伤势没有传闻所说的那么重,只是伤在头部,缠着绷带,脸颊上有块青瘀。他见了林宁和文雅,略微尴尬地笑笑,说:“真不好意思,看这事整得,连大作家都惊动了。”

他为自己辟谣,幽默地说:“什么雇佣杀手?那变成啥性质了?一日的夫妻还有百日的恩呢!我晓得,社会上传得邪乎。是我那小舅子打的,小狗日的下手确实重了点,一走拢,三句话没对,抓把椅子就给我砸过来。还好,没有伤及大脑,否则就废了,他娃儿也脱不了爪爪……”护士给他换了一瓶点滴,告诫他尽量少说话。他说,“没事。躺几天了,闷得慌,难得有这么多朋友,说一说没关系。说我养‘二奶’,简直天大的冤枉。实际是我小舅子想给我借钱炒股,而且一开口就要一百万。我还耐心地跟他解释,说手里哪来这么多流动资金?同时想提醒他,现在而今眼目下,股市的风险太大了!他就以为我不想借给他,就打胡乱说,我警告他是在公司,要注意影响。话都还没有说完,他狗日的椅子就砸过来了。”

他对林宁和文雅表示,一切都不会变,地球还照常转,房子照常盖,钞票照常赚。他说,“文雅愿意什么时候上班,各人去就是,公司的门始终对你敞开。”

文雅毕业后正式到王总的公司上班了并与林宁同居了。林宁已经换了一张豪华的双人床,足有一米八宽,与狭小、陈旧的出租屋的反差是如此巨大,让走进去的人觉得,房子主人生活的主要内容都在床上。开始,姐主动提出让文雅到她那儿跟她做伴儿,反正在同一个小区里,搬东西也方便。林宁想都没想就断然谢绝了,只是将文雅暂时用不了的东西寄放在姐那儿。

姐也开始着手姐夫保外就医的事情。按照规定,姐夫须做相关的体检,在身体健康条件不符合保外就医的情况下,还需要缴纳一定数额的保证金,以达到目的。这没有多大的问题。姐已经在私生活方面开始收敛,有点打扫现场喜迎夫君的意思。

就在事情办得有了眉目的时候,姐夫突然宣布放弃保外就医!

这大大出乎所有亲朋的意料。为此,林宁陪着姐专程去了几趟监狱,第一、二次,姐夫显得非常消沉,身体明显垮了,几乎不愿意与他们沟通。表情除了痴呆、麻木以外,似乎多了层厌世的情绪。

他最后竟对姐说,让她以后不要再去看他了。后来,姐再去过两次,他真的没有出来见面。

半个月之后,他在监狱自缢身亡。没有遗书,只有医院提供的健康检查诊断书。本来应该保密的,但考虑到当事人已经亡故,必须对其自杀动机向家属及社会有所交代,诊断书才交到了人犯家属手中,上面赫然写着“HIV病毒携带者”几个字……

林宁独自到监狱协助办理姐夫的后事。姐已经完全垮了,这也是林宁没有料到的。文雅业余时间都用在照顾姐的生活起居上,尽心尽力的,完全是以一个弟媳妇的身份在做着这一切,让林宁倍觉欣慰。

姐夫的遗体是直接从监狱运到火葬场的,姐没有参与。林宁办完各种手续,抱着骨灰盒坐在返回的公交车上,还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整个过程仿佛都在梦中一样,虚幻而非真实。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说没有就没有了呢?叱咤风云的一个县长,和眼前的一捧骨灰,这样的反差也太大了,大到让人无法相信的地步。如果说,人的生命是由物质和精神共同构成的,火化所遗留下来的,就是物质了。看看吧,它在生命中的比重是如此之轻,可是,活着的人就是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贪婪的结果,并没有让自己身后的遗物更丰厚一点。

忽然林宁想起了一个人来,小孙。她知道这个消息吗?应该让她知道吗?他迟疑着拨通了她的手机,平静地说:“小孙你好,某某某去世了,我想应该告诉你一声。你现在在哪里……还好吗?”

对方什么也没有说,稍停了一会,电话挂了。

林宁本还想提醒她去做一个有关HIV的检查也没来得及说。他突然意识到,推而广之,姐,自己,文雅是否都应该去做一个呢?从健康的角度,的确应该。可这样的话怎么说得出口呢?林宁觉得自己的心里,渐渐被阴云笼罩。

这场变故,让文雅跟姐走得近了。当林宁傍晚回家,见她俩依偎在一起,准确地说,是姐靠在文雅的肩头,让人觉得,文雅一下子成熟了。林宁进门之前,用外套将骨灰盒裹住,进门后先去客房安置好,才出来与姐和文雅见面。可是显然姐已经注意到他的动作了,林宁想想,说,“实在想看,就看一眼去吧。”姐摇摇头,坐着没有动,过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道:“还有什么看头……”仿佛姐的眼泪已经流光了,除了表情很悲苦外,她的眼眶连湿润都谈不上。

三个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坐了许久。文雅小声地试探着说:“姐,你已经好几天没有正经地吃东西了!我去熬点稀饭,再说,林宁在外面跑了一天,也饿了……”

林宁点点头,用目光支持她进厨房去,自己也跟了进去,两人抱着吻了起来。显然,她也非常渴望他的爱抚。如此压抑、沉闷的氛围,居然也酝酿着激情……

晚饭时,姐在桌子上提出一个想法,她眼下没有心思打理服装店子,想请文雅帮忙照顾。文雅面有难色,她刚刚毕业就找到这样一份工作的确不容易,可是又不忍心拒绝姐提出的要求。于是,林宁替她打圆场说:“姐,小雅现在还是试用期呢,偶尔请一天两天假问题不大,要是时间长了,怕是这份工作保不住呵……”

姐不动声色地:“这些,我都考虑过,今天当着你们两个的面,说白了,就是要小雅一句话。”

文雅看了一眼林宁,下意识地朝他靠近一些,两人同时似乎意识姐的意思决不仅仅是只要文雅帮着看铺面,她将要说的话重要得多。

姐一阵干咳,文雅赶紧起身倒杯水递到她手上,她顺势拉着文雅的手,语重心长地,“你学的是贸易专业,到大公司当然也很体面,学习和锻炼的机会也多,从积累才干的角度看,是完全可以的。不过,你想过没有,在那儿,你哪怕干一辈子、再如何辛苦,也是替人家打工,永远成不了老板。”

文雅诚恳地点头表示赞同,同时乖巧地将另外一只手交给林宁握着,营造出亲情温馨的氛围。姐接着说:“我这个店子,眼下规模是小了点,可能委屈你了,但这只是因为我一直没把心思完全放在这上头,现在,我想让你来做,算是我们共同经营。你年轻,又是科班出身,就把担子担起来,按照你的思路大胆地做。我呢,年纪大了,这些年也太累了,想好好休整一下,顶多给你当当参谋、搭个帮手,你看怎么样?”

文雅意外而激动,正因为此,她反而不晓得应当说什么了。她感动得流了泪,用决绝的口气说:“我这里也给姐说一句心里话。我从小没有父母,所以喜欢成熟的男人。当遇到了林宁,而且一再提出要帮助我,给我找工作,我就认定他是我此生的依靠了。现在姐又这样对我,我就觉得,我终于回到了家,终于有了家人……”

晚上,文雅兴奋得好像通宵都不准备睡觉,她偎在林宁怀里,乖得像小鸟一样,一会儿感叹自己命好,遇到一家好人,一会儿又踌躇满志地畅谈将来在经营上的打算,甚至都说到要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了。

文雅到店里已经一个星期了,新鲜感还没有过去,林宁看着她以一种主人翁的姿态和敬业精神招呼客人,东抹一把、西理一下的,觉得可爱有好玩,逗她道:“这打工崽和老板,境界真的还不一样啊,呃,对了,你以前在超市的时候,好像也挺卖力的,啊。”

文雅说:“当然了,当老板是为自己挣钱,境界能一样吗?”说着俯身趴在他的背上,脸颊磨着他的耳朵,撒娇地,“超市那会儿,哪能跟现在比呢?也就是对你这么殷勤嘛,一见钟情啥。”说完,还“吧”地一声,在他脸上夸张地吻了一下,留下一个鲜艳的口红印,又嘻嘻哈哈吃扯纸巾替他擦。

这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似笑非笑地盯着林宁和文雅两人看,嘴里咋呼道:“怎么,作家同志不认得我了么?”

林宁是觉得有些面熟,但想不起来是在哪儿见过。刚才,她好像在门外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儿了。

见他真的没有想起来,她主动自我介绍说:“我姓王,小孙的朋友,那次在沙滩广场一起吃烧烤、喝啤酒的呀!”

“……哦,哦,哦。对不住,对不住,你看我这记性。我是觉得面熟,就是想不起来。”

“你那天好像喝醉了。”女人替他辩解道,同时将目光移到文雅身上。

林宁站起来,将文雅搂到自己身边,大方地介绍道:“她叫文雅,是我妻子。”又转向文雅道,“这位是……朋友,王……”

“王莉娟。”王莉娟说着,转向林宁,“麻烦你出来一下,我向你打听点事情。”对文雅歉意地点点头,径自出了店。

林宁跟出来,两人一起去了附近一家茶楼。

刚坐下,王莉娟就急切地打听小孙的下落,林宁坦诚地说:“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也很久没有见她面了,”想了想,姐夫火化那天曾经给她打过电话,“我最后一次跟她联系,都是一个多月以前了,我给她打电话,她没说话。”

王莉娟说:“她现在影子都见不着,连电话也停机了,真是急死人了……她还欠着我一笔钱呢……”说着焦急地看着他,似乎他能帮上她什么忙。

林宁耸耸肩双手一摊,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王莉娟解释道:“我也没别的意思,也晓得你们那叫……逢场作戏吧,她有老公的,在监狱里,哎,她也怪惨的,听说他老公在监狱里面自杀了。我就是着急啊,死马当活马医了,想,兴许你万一晓得她的消息呢,或者,她换了电话会告诉你一声。”

林宁答非所问地:“你说,他老公在监狱里?”

王莉娟点点头,反问道:“她连这个都没有告诉你?这个,她就太不应该了,我们这个圈子里的人都晓得。她老公是县长,认识她的时候她还在县委宾馆当服务员,临时工。她还给他生了个女儿,现在怕都五六岁了,她妈在县里替她带着。听说,上个月,她老公在监狱里自杀了。就从那时候起,她就蒸发了,手机关机,租住的房子也退了,门面倒是早就转让了的,被工商局狠狠地罚了笔款……哎,她也够可怜的。”

林宁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朝门口走了几步又折身回来,盱着眼光不看她,声调低沉、缓慢地说:“也许,我们都不了解她。当然,她也许不是故意要欺骗谁。”

王莉娟急切地打断他道:“对对对,其实,她这个人挺善的,又吃得亏,大家都跟她处得来。”

林宁烦躁地用手势制止住她,说,“但我知道,监狱里自杀那个,是别人的老公。至于其他,我所知道的远远没有你们多……对不起,我走了。”说完,缓慢地转身,出了茶楼。

一阵眩晕之后,林宁没有回店子。神情恍惚间他来到了姐家。其时,姐已外出,似乎是去几处名刹古寺游历一番,顺便烧香许愿。

她以前是不信这个的,但是,最近,她突然信了。她背着林宁和文雅到医院去作过一次HIV检测,结果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宁打开防盗门径直到了客房,这才发现姐夫的骨灰盒不见了。略微一愣,他很快镇定下来,一定是姐动过了,要么是重新安置到一个他们不知道的地方,要么是这次出门带走了,打算找一个理想的地方安葬或者存放。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骨灰盒不在不要紧,灵魂无处不在。林宁在床上坐下来,点上一支烟,拉开与姐夫长谈一番的架势。

他喟然叹息道:你这个不堪重负的灵魂!死,对于你来说,真的是解脱啊!你这个懦夫!现在我才算真正地了解、认识你,包括你的死。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是从很早以前,就开始慢慢习惯和接近死亡了,是吧?你是死了,什么也不知道了,可是,你造的孽,你害的人,他们都还得活着,与社会讲和、与自己挣扎。你貌似理智而强大,实际上,你非常非常脆弱,你可以战胜官场上的对手,但最终,你倒在了自己面前,你敌不过自己的欲望和与生俱来的弱点。可是,你又没有堕落到完全没有廉耻,不懂得忏悔的地步,所以,你想到了死,这既是自我惩罚,也是解脱。 我相信,在你生龙活虎、叱咤风云的时候,许多的细节被你忽略了,正是这些细节的叠加、呈几何数字的膨胀,最终将你顶死在穹庐的顶盖上。当你意识到的时候,晚了……

姐还不晚。与此同时,林宁的脑海里浮现出的景象是,姐幡然悔悟,不论其HIV检测结果如何,她都不以为意了。人,总之是要死的,迟早而已。她肯定知道小孙的情况,她的信息应该比林宁的更早、更准。那么,她应该主动去找她,原谅她并帮助她。你现在有这个能力和条件嘛,就应该更多地从事慈善活动,比如向预防艾滋病的有关机构捐款,或者直接参与相关的活动,充当一名志愿者,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阳光起来。

这就是生命。就是世界。

责任编辑 张即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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