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高清电影
2011-01-08美桦
□美桦
一场高清电影
□美桦
木勺一进城就觉得眼睛不够用。
这一点,木勺的哥哥金勺很能理解。金勺从偏僻的老家乌地吉木跳出龙门,大学毕业分到市里工作,如今成了市里一个重要部门的领导。当年他进城的时候,楼房还没有现在这么高,车辆也没有现在这么拥堵,但是眼睛照样不够用。当年金勺好奇的目光老是在那些来来往往的自行车里穿梭,眼里多少还有几分惶恐。
木勺的嫂子淑娟就不一样了。淑娟从小在城里长大,和乡下人天生有一种隔阂。淑娟名字听起来很温柔,却因为有着与生俱来的城里人优势,在金勺面前也是趾高气扬。随着金勺当上领导,地位慢慢上升,她的优越感才慢慢消失。而现在,却在小叔子木勺这里重新恢复。在淑娟看来,木勺是一条夹尾巴狗,一条没有见过世面手脚无措畏畏缩缩的乡下夹尾巴狗。
木勺和金勺是孪生兄弟,哥俩从小聪明懂事。可是一次意外,让这对孪生兄弟的命运大相径庭。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哥俩放学回家爬上树去采摘野果。木勺在树上踩断树枝摔下来,跌断了左腿成了瘸子。几颗野果,断送了木勺的一生。中学在二十里外的镇上,每天得早出晚归,木勺腿不方便,小学毕业就自觉回家继承了父业。好在后来在几任媒人的努力下娶了一个寡妇,养下了两个孩子,总算完成了传宗接代大业。如今村里人都外出打工,木勺还是因为腿上毛病,成天只得在家里守着那几亩薄地,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木勺几年难得进一回城,来到城里和金勺一比,显得更加憔悴。
晚饭后,金勺趁着酒兴,说要带木勺去看电影。木勺一下兴奋起来,那张早让太阳晒得和牛屎差不多黑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去电影院?”
“你以为还是坝坝电影啊!高清影院,听说过不!?”淑娟撇撇嘴,嘲笑道。
木勺确实没听说过。电影对于木勺来说已经成了遥远的童年记忆。老家乌地吉木每年都要放几次坝坝电影,每次放电影村里都比过年还热闹。但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加快,坝坝电影早已被市场经济边缘化,看电影成了城里人的专利。他确实没有听说过什么高清电影院。想去看看的愿望就更加迫切:
“啥片?”
“让子弹飞!”
一听这名字,立即冲着金勺嘎嘎嘎嘎笑起来:“哥,你还记得村里胡大老倌不?”
在木勺的笑声中,金勺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那个戴了一辈子油腻腻瓜皮毡帽,特别爱贪小便宜的老汉。木勺边笑边说:“胡大老倌爱贪便宜的臭毛病你是知道的。老汉头一次看打仗的电影,看到电影里的机关枪打得呯呯呯呯响,心里就盘算开了,要是弄个子弹壳做烟锅嘴多美啊。第二天天还不亮,老汉就到了放映场,可是翻遍草丛也没有找到子弹壳。老汉一气之下,在那里跳起脚的骂:是哪个狗日的比老子还早,这么多子弹壳都捡光了,一个都没给老子留……”
木勺笑得很响亮,金勺也跟着嘿嘿嘿地乐。
哥俩那副傻乎乎样子,让淑娟觉得无聊。对沉浸在欢乐气氛中的两个大老爷们道:“有啥好笑的,这段子都老掉牙了!”
木勺不笑了,问:“现在看一场电影得七八块钱吧?”
淑娟瞪着眼睛,撇撇嘴,一脸的不屑:“切,七八块?也好意思说看电影!”
“那莫非要二三十块呀……”木勺眼里多少有几分惊恐。
金勺生怕说出实话吓着弟弟,还没来得及岔开话头,就被淑娟一口接了过去:“一百二!”
“啥啥啥?”木勺一对小眼睛闪电般眨巴着,脖子也伸得长长的,等待嫂子更正她的玩笑话。
“现在的物价,就是这样。不过你别担心,到电影院你就知道了!”金勺安慰道。“一百二?”这下轮到木勺瞪眼睛了。木勺鼻腔里轻轻地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圆圆的,
半天,嗫嗫地骂出来:“狗日的电影院要抢人喽!”
木勺就是带着这种激愤的心情,坐着金勺的小车到电影院的。电影院里远没有乡下坝坝电影热闹。影院大厅的电子大屏幕上,清晰地滚动着电影票的价格。嫂子确实没有和他开玩笑,这就让木勺感到更加悲愤:这可是一百斤大米的价钱呀!在他们的老家乌地吉木,田少地多。土地没下户前,木勺一家五口人,正常年景也只能分到两百来斤稻谷,碾成米也就是一百五六十斤,遇上天灾一年打下来的米还顶不上这一张电影票。这世道也他娘的变得太快了!
木勺倒抽了一口冷气,想劝金勺放弃看电影。但一看到嫂子那张满不在乎的脸,想了半天还是憋在心里不好说出来。尽管金勺家景好,但掏钱看这么贵的电影,木勺心里仍然觉得难受。
木勺这种复杂的心情,直到嫂子拿出三张赠票才有所缓解,毕竟没有从哥嫂钱包里拿出那嘎嘎响的钱买票。木勺心里憋着气,凑过去对嫂子说:“把那票给我瞧瞧,我倒要看看一二十块钱一张的电影票是啥样?”
金勺解释,这种赠票,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什么片子都可以看。拿着这种票去换你当时想看的那场电影票就行了。座位还可以任你挑选!木勺拿着票,左看右看觉得好稀奇,他这傻乎乎的样子就让嫂子淑娟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感到浑身不自在。
嫂子心里不舒服,就在一边发着嗲,让金勺陪她去看另外一部爱情剧。金勺想陪弟弟,却又不敢违抗老婆。就这样,三个人分成了两拨,金勺和淑娟先换票进了影院,木勺独自去看《让子弹飞》。
木勺拿着票,磨磨蹭蹭犹豫不决。看着卖票柜台前面来来往往的人,木勺心里老是想着这样的问题:
这可是一百来斤大米呀!
这可是两个孩子一学期的开销啊!
那100斤大米沉甸甸地压在木勺的身上,让他迈不动脚步。木勺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脑子里闪现出一个念头。想着想着,他把票递进卖票的窗口:退票!
木勺像做了什么亏心事,那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里面小姑娘面带微笑很有礼貌地说:“对不起,你这种票不能退的!”
小姑娘笑得很温柔,但已经很坚决地把票递了出来。
木勺有些失落。看着身后买票的人已经站了一排,于是拿着那张票就开始叫卖:“电影票,电影票!”
木勺这一喊,那些还在排队买电影票的人都怪怪地看着他。“电影票哎,电影票!”木勺不知为什么那些人情愿傻乎乎地排队,却不理会他手中的票。
他不知道,自己的举动引起了一个人的注意,这就是影院里的保安。保安过来干涉了:“你干啥呢?”
“卖票呵,我自己的票,不可以么?”木勺理直气壮地说。
“别胡扯了,一边去!”保安穿着的那身服装,使那一声吼有着十足的威力。
被赶出了售票大厅,木勺避开保安的视线,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见人就凑过去:“要电影票不?”
在木勺不厌其烦的努力下,终于有一个人和他搭讪:
“啥电影?”
“让子弹飞,要不要?”
“多少钱?”
“这不一个价吗?一百二!”
对方嘁了一声,扭头就走:“你以为是春运期间倒火车票呢?要是一百二,我早到里面买去了!”
木勺想想是这理。弄了半天终于有了一个识货的主,木勺多少心里有几分高兴。看样子这家伙是吃过这方面甜头的,牙一咬:“那你开个价,大丈夫说一是一。”
“八十!”
木勺心里像被人抓了一把。木勺知道对方不是省油的灯,打了个哈哈,道:“一看你哥子就是个爽快人,还在乎这些毛毛钱!添二十块凑过整数,怎么样?”
平头嘿嘿冷笑道:“一口价,不干算毬!”
平头说着就往后面退了一步,做出要往里面走的架式。
虽然那快到手的大米一下洒了一小半,木勺还是咬着牙点了头。
平头从包里摸出钱夹,笑眯眯地拿出了八十块钱来。问题是平头接过电影票,立即就翻了脸;“骗老子,你这玩意儿哪里是电影票?!”
木勺也慌了神,其实电影票是什么样,确实他也没见过。但木勺也不是木头人,他想起刚才哥嫂给他说的要先换票,灵机一动,说:
“这你就是外行了!这是赠票,专门送给大领导看的,懂不?想看哪场看哪场!”
“吹牛!怎么没有座位号?”
“把这票拿到窗口去换呀!不管哪部电影都成的。你知道不,有这票,你就成了大领导,想坐哪个座还不是凭你高兴选……”木勺做出老练的样子。
“哼,还要到窗口去换?不干!还我钱!”
看着平头的背影,木勺肠子都悔青了:要是当时把票换了,这几十斤大米不就到手了!
有了这一次教训,木勺决定先去换票。他长吁了口气,平定一下情绪以后,神情自若地去到大厅的另一个窗口,把那张让他捏着汗涔涔的票递了进去:
“换票,让子弹飞!”
“时间?座位?”里面的小姑娘拨弄着鼠标,木勺把脑袋伸进小窗口,手指着中间那个空格说:“9点50分!7排1号。”
选择这个场次是有道理的。金勺他们是7点40的电影,现在还不到8点20,等他们看完出来,他无论如何也把电影票处理好了。
时间就是大米,他得在哥嫂来前把这100斤大米搞定。
问题是木勺一进大厅,就又让保安给盯上了。保安那双眼睛警惕地盯着木勺的一举一动,让木勺不敢轻举妄动。
夜幕早已扯上,外面的路灯故意精神地亮着,好像有意要让木勺之流的家伙无处安身。再这样耗下去这100斤大米就这样白白糟蹋了。木勺嗓子发干,脑子里飞快地想着办法。木勺定定神,神情自若地嘘着不成调的口哨,背着手转到了外面和保安玩起了躲猫猫。
可是木勺到外面守株待兔的梦想很快就被保安粉碎了。他前脚才出门,保安就从后面撵了上来。那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探照灯般直视着木勺,清清楚楚地洞察着木勺的内心世界。
木勺心里暗暗叫苦:要是狗杂种一直在这里耗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去,错过这个时间,什么都完了!
那一百来斤就要到手的大米对木勺来说,实在诱人。木勺来到电影院对门的路上,对过来的人悄声打着招呼:
“要电影票不?让子弹飞!”
“电影票,电影票!9点50让子弹飞!”
马路上的路灯似睡非睡,泛着暧昧的光芒,似乎都在嘲笑着他。时间已经9点了,这就意味着再过半个小时,金勺那场电影就要散场。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木勺感到有几分沮丧的时候,有一个中年汉子终于停下了他悠闲的脚步。
这一次,木勺吸取了教训,把价格压到了最低:80元!
问题是100斤大米降到了80斤,依然不稳当。就在汉子掏出钱包付钱的时候,这场交易让保安逮了个正着。两个保安没费多大的力气,一人把木勺的手扭到了后面,另一个像提小鸡一样,一下把木勺的领口拎了起来。尽管木勺一张脸涨成了猪肝,口里不停地表示抗议,但这一切都显得苍白无力,木勺被两个保安连推带搡弄到了旁边的派出所。
木勺还是第一次进专政机关,双腿发软,心咚咚咚都快跳出来了。警察根本不顾木勺的感受,威严地吼道:“蹲下!把手抱在脑壳上!”
两个保安在警察面前争着表功,抢着向警察描述这个人倒卖电影票的行踪如何可疑。好在人民警察对这样的事早已司空见惯,挥挥手就把两个保安打发走了,转身开始询问木勺:
“票哪来的?为啥倒票?”
警察的声音不高,却非常有威慑力,每一个字都锥子一样戳着木勺。
木勺虽然蹲着,脑袋却是极清醒的。他不敢有半点隐瞒,一五一十把整个经过向警察和盘托出。警察一边听着,一边忙其他事情。一会儿竟然走开了
木勺心里很紧张,他不知道这要犯多大个事。他突然想起,进电影院的时候,和金勺约定,就在影院外面那个广告牌下面会合,金勺的车过来接。这下好了,让他们在那儿干等着不说,接下来怎么办?
派出所里挂着一只钟,指针一秒一秒跳过去,那嚓嚓的声音像锯子一样锯着木勺的神经,让他感到莫名的恐惧。木勺这个时候双脚已经麻木难当,特别是那只残腿,好像已经脱离了他的身体。人在倒霉的时候,往往会把事情朝最坏的地方想,木勺这个时候想得更多的是:要是被关在大牢里,出去以后怎么向哥嫂交代?这张脸往哪搁?!
木勺冷汗直流,脸子里一片空白。他感到无比的沮丧:娘的,这霉倒大了!娘的,这下玩完了!
就在木勺感到万念俱灰的时候,警察回来了。他茫然地看了看木勺,显然已经忘掉这个倒霉鬼的事情了。木勺央求道:“我真的不是票贩子,我的票真的是我哥给我的……”
警察想起来了,正在木勺在想要不要说出金勺的大名时,他听到震雷般一声吼:“滚!——”木勺不敢相信似的望着,警察不耐烦,像撵苍蝇一样手一挥:“滚滚滚滚滚!”
那张幸福的电影票就在警察的办公桌上。木勺不敢奢望警察把那张票留给他作纪念,带着无限的遗憾落荒而逃。
金勺的车果然已经停在了广告牌下面,金勺那发福的身子正背对着他,低着头在那里翻着手机。
木勺心里很内疚。木勺没有手机,他身上唯一能体现现代化的东西,就是手腕上戴着一只价值8块钱电子表。想着想着,木勺就看了一眼时间。没想到这一看却让他激动不已:
他的这场电影还有10分钟才结束!
娘的,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没有见过100斤大米一张票的电影是啥样?娘的,老子是有电影票的,凭啥不进去看看?!木勺这样想着,低着头,加快步伐,一蹦一跳,避开金勺的视线就往电影院一路小跑过去。
影院里就像一个迷宫,那些张贴着的电影宣传画把木勺衬托得更加寒碜。木勺从一楼找到三楼,好不容易找到那个放映厅,离终场只剩最后两分钟了。门口很安静,远没有乡下坝坝电影的喧闹。木勺有几分失望,还是小心翼翼地把放映厅的门推开了一条缝。
就是这一条缝,门缝里传出沉闷的枪声。木勺的心一下激动起来,但随即从门缝里闪出一个服务员,奇怪地打量着木勺:“呀,都快结束了,票呢?”
“噢,票……丢了!”木勺找到了一条理由。
“看下一场吧,没票不能进去的!”服务员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忽闪着一对好看的大眼睛,语气非常坚决。
“不不不,我有票的,7排1号!”木勺不管小姑娘答应不答应,伸出手就把门推开了一条缝,从小姑娘身边挤了进去。
影院里的感觉真好,音乐震耳欲聋。这就是高清电影呵!木勺刚刚看到了一个模糊的镜头,银幕上就开始出现字幕,随即灯“啪”就亮了。
影厅里的人都站起来,一个一个从他身边挤过去。木勺把字幕全部看完,这100斤大米就这样没了。
木勺最后一个跨出影厅的门,娘的,老子也过了一次在大城市高清影院看电影的瘾!娘的,100斤大米看一次的电影不就是这个屌样!如今村里能到这里看这么贵的电影的,肯定只有他一个。要是回到村里一吹,不管他怎么说,那帮老头老妈不一个个只有愣着的份?木勺一高兴,嘴里就自然哼起老家乌地吉木的小调来。
木勺就是这样哼着家乡小调走到广告牌下面的。哥嫂显然已经等急了,老远金勺就说:“木勺,你磨蹭个啥,不看看都等你多长时间了?!”
“鬼撵着你了还是咋的?我刚才明明看到你了的,叫你也不应,为啥还要疯疯癫癫跑进去?”嫂嫂很不耐烦,絮絮叨叨声讨着木勺。
“嘿嘿,去看看幕布后面有没有子弹壳呗。”木勺灵机一动,冒出这句话来。
责任编辑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