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钩屯的屯(组诗)
2011-01-04
金钩屯的屯(组诗)
王 琦
简介:王琦,曾经长期从事新闻工作,1983年开始诗歌创作,1989年出版诗集《灵魂去处》,同年辍笔。2008年底重新写作,先后在百余家报刊杂志发表作品,作品被收入多种选集。2009年出版诗集《王琦诗选》。现居河北承德。
金钩屯的太阳
我必须歌唱今天的阳光
我说的是今天
那些散乱的光线因一个屯子而集中
为我的屯子包上一层油汪汪的金纸
我感觉到燥热,棉袄穿不住了
我想裸露,赤身裸体地奔跑
兴奋地、跑到无法控制
亲爱的农具们,你们也跑吧,在阳光中跑
金钩屯的太阳
一只金钩上的太阳,挂在南山上
这充满诱惑的钓饵,让我追逐左右
阳光的流水在低洼的田里翻着浪花
这是淹没,冲刷,小小的山村成为悬崖
阳光中的悬崖。大海的浪扑上来
又退回,寂静中暖暖的海浪声
亲爱的作物们,你们也跑吧,阳光是绿色的
在绿色中奔跑
太阳在向日葵的头上绣花 在玉米的前胸画着胡子
在麦地里写意
今天的阳光,快乐飞溅着水花
哦,妈妈,您慢点
那阳光下的白发;哦,爸爸
您也慢点,弯弓一样的背影
背影一样的日子,日子中的苦辣
亲爱的乡亲们,都跑起来吧
阳光就是你们脸上的颜色
放下农具和作物,在自己的心情中跑吧——跑啊
金钩屯——老照片
沿着金钩屯的后山
一个小时可以两次出入它的历史
只是前辈们走进去,到现在出不来
不能和我一样回到山顶
这几天既没有人故去,也没有孩子出生
金钩屯的时间已经锈死
因为山高——
金钩屯越来越矮小、笼罩着沙尘
爷爷的脸上笼罩着沙尘
我看见他黑发变成白发的一瞬
金钩屯寂静成了老照片
我坐在这张照片的最高处
坐在它暗淡,发黄的光线里
从1963年到现在,我还看见自己的父亲
停留在爷爷的床前
成为照片的近景
一个村庄,早已经忘记自己的存在
此时此刻
我只能坐在山顶才能看见
至于其他的琐事,弯弯腰都过去了
爷爷、父亲都看见了我,是我惊动了他们
金钩屯的屯
从远处看,金钩屯的屯
肥硕、敦厚
这是村里女人走路的姿势
但这不是生活的真相。金钩屯的人家
早被真相遗忘了。寒风已经穿过屯子
让我不敢在荒凉上停步
有一种气息在天空,不肯落地
金钩屯反穿羊皮袄,紧紧捂着冬天的外伤
这让我想到一切流血的往事
加重了内心的疼痛。想到母亲
在日子和日子之间,村子和滦河之间
我明明看见了缝隙
缝隙中,已经倒下的夕阳
金钩屯的屯,屯着百十亩庄稼地
七八户庄稼人
屯着我的天真,母亲的针线,父亲的暴脾气
每当我回来,伫立村口
只要大黄狗一叫唤
就有恍若隔世的相认
滦河边,金钩屯
滦河是最笨的一条河
笨嘴笨舌的笨
它有很多捷径,可以直奔平原
却在金钩屯的四季中拐来拐去
它可以不理会我,不把我的三间房子当回事
不把金钩屯当回事
这么大的一条河,笨到结冰、断流
笨到一句话也没有
比滦河更笨的是它的支流
断断续续的,漂来枯枝、牛粪和鸭子
本来可以绕过七月的浑浊
在偏西的小沟叉钻出来,扬长而去
也不必绕一个大弯子
绕过光秃秃的柿子树,绕过一个十二月
来赶一顿年夜饭
金钩屯也笨,是榆木脑袋的笨
有些村只剩下摇摇晃晃的天空
把土地卖给工厂,领工资。而金钩屯连一个
外出打工的都没有,死守着滦河
不断污染的稻田。用最笨的方法插秧
用最笨的方式收割
每天都用最笨的木水桶
在河边排开,洗衣、淘米、吃力地把水提到高处
在这笨得让我心慌的地方
我的三间茅草房,太不起眼的茅草房
寒风一吹就能吹到河边的茅草房
一句话也没有
这样笨的一条河,笨到不忍心
立春,滦河水
我对滦河的偏爱
来自它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
滦河从不往高处走,避开屋宇、寺庙
在泥沙俱下的时候
清澈的河水总能把自己洗净
初春,滦河水闪着泪花,流过我门前
我知道这一走又是一年
每年今天我都会站在这里,送它
举起手来又放下
那些鸭子浑然不知
喝着滦河水长大
金钩屯的日子倒映在水中
时间越久远,影像越清晰
多愁善感的人,大部分沉到了水底
只剩下我,对着河水出神
相依为命的一条河
就要远走。
每一年,立春这天
滦河都这样忧伤而缓慢
出路
金钩屯的地势稍高一些
土坯房顺山而建,离滦河不太远
一到了连雨天,乌云紧压着屋顶的瓦
让我担心自己的老房子
还能不能承受苍天的压力
现在雨已经停住
小巷还有雨水的伤痕
沿着这条连接码头的石板路
我得去看看滦河水,我也为它担心
这条河性子暴烈
没有金钩屯祖传下来的好脾气
在日子与日子之间
一些明显的缝隙,那是留给炊烟的出路
一条河有一条河的出路
一个村庄有一个村庄的出路
谁也不要把出路给堵死
这条石板路,还在历史中前行
祖先的脚印已无法辨认
但我敢说,就像那些河水
从这里走出去的
一定会从这条路上回来
午后,村中大雪
在午后穿过大雪,已经慢了一步
天一亮就应该出远门
当时我还用以往的经验揣测天意
认为雪通人性
会在没过脚踝的深度留下车辙
我当时要走的话,还那样年轻
离天真很近,远远就能望见山神庙
雪地上密麻麻跪满长辈
他们最终才懂得,活着就应该这样
所以被大雪埋到土里
一声也不言语
只要大雪不停
我往哪个方向走都睁不开眼睛
何况人过中年
才知道咔嚓咔嚓的脚步
踩在累累白骨上
雪落村庄
大雪来到金钩屯
大雪是从远方来的
去年离开的时候
还只是眼角的泪花
今年就是漫天的纸鹤
一年的流浪
在冷暖中穿过多少把伞
持伞的人也是往家里走
找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然后再转过身去
远远看着问路人的手势
雪花来到村庄
这条路不用打听
全村的人哪一个不是熟人呢
连招呼都不用打
就像一个人远行后
回来时推开家门一样亲切
视力
我有很好的视力
晴天的时候能看到十里外的大杨树
和树上的鸟儿
为了看得更远些,我要爬到山顶去
这样就能看到更多的小黑点
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穿梭,他们都在自己的命中忙碌着
顺着羊肠小路的方向
幸运的时候,还能看清不为人知的一幕
我看见自己从出生到死亡
一直在路上挣扎,每一步都如此
在我后边的人继续挣扎
周而复始。看清别人很容易
只需把眼睛慢慢抬高
看自己就很难,需要一次一次反复
小黑点在逐渐消失
山在变矮,视线和地平线交叉
我看远方时
想的都是眼前的事情
由于太近,金钩屯往往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