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的雾
2011-01-01凌渡
红豆 2011年1期
凌渡,散文家。本名凌永庆,广西扶绥人。壮族。《广西文学》原副主编,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广西散文创作与研究会会副会长、会长、名誉会长。1994年被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贡献科技人员”称号。1962年开始文学创作,以散文、散文诗为主,迄今共出版散文及散文诗集5部:《故乡的坡歌》、《南方的风》、《听狐》、《视线中的蝴蝶》、《广西当代少数民族作家丛书·凌渡卷》。曾获首届广西文学创作铜鼓奖、全国第四届少数民族文学优秀作品奖。作品多次被选入全国各种文学作品集。
如果庐山没有雾,庐山会这样绮丽和迷人吗?
庐山多雾。在古今诗人吟咏庐山诗中,无不展现有云雾的影子。“云舒雾卷互明灭”、“霭霭花出雾”、“浓雾渐低山渐出”、“吐纳流云雾”、“天籁雾中鸣”、“但排窗雾入”、“庐山云雾弄阴晴”、“那山迷雾这山明”等,因云雾。至今庐山不少商号和旅馆,也和云雾攀上了关系,如云中宾馆、绿云商场。其实庐山,与别的地方并没有什么不同,山中为雾,上天为云嘛,雾和云本是花出一枝,分不开的。只是这种自然现象,在云雾瞬息万变的庐山,尤为频繁,格外凸显罢了。明张时彻有关庐山“松根云雾须臾起,化作天边千万峰”的诗句,就描写得最具体最形象不过了。
庐山,是雾远行的驿站,是雾最缱绻的风景名胜,更是雾的温馨的故乡。
雾,天然造化,点石成金,让庐山美得更加鲜丽更加神秘更加卓尔不群。
我三次上庐山,山中的雾,它每一次送给我的欢悦,每一个动人的画面,都丝竹般在我的心弦上回响,令我永生难忘。
披上庐山第一缕雾,是四十二年前,我们从九江坐车到王家坡。雾从山上飘来,冷不防爬进车窗里,未等我们的惊喜声落下,它便已经从另一边窗潇潇洒洒逸去了。紧接下来,再一次让我们惊喜不迭的是在英雄崖,雾忽然将我们的车严严实实地拥进了它清凉的怀抱里,一直等它抱够亲足了,才把我们的车轻轻放开。此刻雾立刻变成了云,舒展着从鄱阳湖上空飘过,追逐湖中的白帆鸢游去了。雾走后,由是路,山崖,绿树,路边鲜艳的野菊花,重又不断簇拥我们,直把我们的车送进了庐山的中心牯岭。
这次,我们并没有在庐山投宿,只在雾的陪伴下,在花径、芦林道走了一圈。记得雾雨花径,有趣十分。雾湿鹧鸪,它们沿着草地忽隐忽显,走走停停。它们似乎是一两尊游动的艺术杰作在那儿摆设,在提醒我庐山的美不仅在于山水,还在于生活在它怀抱里的一切生物。蝴蝶蜻蜓亦是,因雾水罩着,它们只暂且将翅翼收拢来,悠闲着倒挂在树枝或花瓣下。“暖烟沉蕙径,微雨宿花房”,有诗这样描写蝴蝶的,眼下如果把“微雨”改为“浓雾”,当是最贴切的了。这景致,洇出多少诗意和浪漫啊,尽给我收进了心底。
芦林小路,石板铺就,弯弯曲曲,忽上忽下,好在它两旁杉竹密布,争绿斗翠,浓荫蔽天,清静至极,一步一景,赏心悦目,人一愉快,便全无了倦意。走着,雾又来了。这一回的雾,却像一条灰色的溪流,贴着路面悄无声息流来,浅浅地漫过了我们的脚跟。有趣的是我们一抬脚,烟雾便四面散开,像是溅出了许多水花似的,这会儿,不也就溅出了“度径带烟浮”的意境来了吗?我想,假如从山下什么地方眺望,这时我们不都成了游云四方的神仙,正一步一步从天上的银河里蹚过?再走,真的,在一片沉静岑寂之中,水声从缥缈的雾中传来。不一会,直等雾随风遁进附近的丛林后,前面刻有“静听”、“枕流”的巨石才顿时扑进眼帘,又仔细看去,只见两条小小的流瀑从上面的乱石中进出,跌进下面一左一右两个水潭里。那是乌龙潭和黄龙潭了。许是知道我们要来吧,满盈着灵性的雾才坦然离开,将这两泓纯净的水捧出,好让我们洗净那刚远离尘俗的心。
有时候,庐山的雾像是我们的至亲好友,也好似坠入爱河的痴迷女人。是二十二年前第二次来庐山吧,住在香山路。那日在旅馆二楼,我们行李甫放,打开窗口,欣赏起那远近层次分明的松林时,雾不知从何处轻盈着漫过来了,直奔向我们,忽然问候似的将我们拥入怀里,转而又好像情人那样一阵又一阵炽热地狂吻起来,给我们的面颊留下一片湿漉漉吻的印记。
雾的扑朔迷离,雾的神秘诡谲,甚至雾的清丽与温馨,它在庐山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美得变幻无常的创意,都叫我惊叹不已。庐山的雾,不愧是大自然舞台不同寻常的魔术大师。本来,庐山每一条山谷,每一片森林,每一支水流,每一座人居的楼阁别墅,相互映衬,神工鬼斧,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欣赏,都是一幅精美的图画,而雾大手笔地来渲染,又让它们美上加美,艳若仙境,庐山,成了天上人间了。
有次在秀峰,我们兴致勃勃登山至观瀑亭,欣赏挂在香炉峰上的黄岩瀑布和马尾瀑布。这瀑流仿佛两条长长的白练,带着灰蒙蒙雾一般的水汽从高耸的悬崖绝壁间直抛山底。此乃是为李白当年所倾心的庐山瀑布了。是它雄伟的气势催开了李白的情怀,这样,诗仙那四句魅力盖世永不减色的诗行,因此也就随着跌宕起伏的流水流进了世间,响彻了神州。这时我们观瀑,观出了奇迹,观出了惊喜。那时雾从山头悄然迤逦下来,顷刻之间遮蔽了半座山峦,瀑布就好像从云雾中吐出来似的,于是,“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其具体、真切,其神妙、生动,活鲜鲜地在我们的面前全盘烘托了出来。再一次是傍晚,我们在雾淹的“月照松林”里刻有“松涛虎啸”的巨石旁听松鸣,雾越来越浓,四周景色迷失,唯有松涛声穿过重重雾帷阵阵扑来。潜心静听,那声音并不是像令人心惊胆战的虎啸龙吟,倒像是最能醒脑提神交响乐一般的铿锵声。大家兴奋不已,都说不虚此行。雾淡化后,暮色中,近前仍挂雾丝的松,却宛如出浴的美人,身上还在蒸发着热气呢。而远处牯岭的灯,朦胧中,闪着星火的色彩,看去,疑是天上的街灯了。又一回一日清晨,我们在琴湖边听湖心亭里的人弹琴,雾分别从锦绣谷和花径合拢过来,它们似是要争抢走琴声一样,流变迅疾,很快就把湖心亭包围上了。琴声便带着雾的水珠徐徐传来,人说是《庐山恋》插曲,由是我忽然记起它的歌:每当明月升起的时候/我深深地怀念亲爱的故乡/那里有美丽的绿水青山/那里是哺育我生长的地方/啊,故乡,亲爱的故乡俄愿化作那天上的白云/乘春风飘呀飘到你的身旁。想着,雾真的摇身一变成了云,从琴湖上缓缓飞起,但它并没有将曲子带走,我便将那金贵美丽的音符一粒粒捡来,当做又一次庐山览胜的纪念……
四年前2006年10月,层林尽染的秋日里,我再次来庐山,下榻中九路樱花别墅。庐山的松和竹,它们或深或浅地绿,似乎还留有春时的色调呢,而梧桐、枫和栌,却已打上秋天的印记了,红的像火,黄的似金,连它们的落叶也用它们金样的颜色将大路小径点缀得精美至极。那天清晨起来,雾拥庐山,淡处,轻舒柔卷,浓重处,洒出细雨般的水汽,沾衣湿裤,一片清凉。看红叶去,在老别墅区,在牯岭,雾中红叶别有一番情趣呢,它们的神态、气韵,都宛如一片片初染阳光的早晨,又好像一团团正在绽放的红花,它们并没有给人一种垂暮之感,相反,倒觉得它们笼隐着燃烧的火一样的朝气。那是它们在向我们暗示着又一次生命的轮回?待红叶脱尽,那枝头的梦,该是来年春风催生的新绿了。
去锦绣谷的观妙亭,上含鄱口的忘归亭吧。观妙,妙在何处?在雾;忘归,何以流连忘返?还是因为雾。
妙啊,雾。雾来时,成形成体,或飞度迅疾,或变化莫测,或缥缈安详;雾去时,或隐身遁形,了无踪影,或一蹴而就,化云升天,远走高飞,各行其是。如果有缘,请仔细瞧吧,雾沿着峡谷,从上而下,前呼后拥,奔流不息,是雾瀑了;雾从乱石间拽展开来,一缕跟着一缕,滔滔不绝,是雾泉了;雾瘦身成片成条,飘呀飘,穿林而过,是雾绢了;雾从山谷丛林里,一条条,互不依存,温柔地向上飘逸,袅袅娜娜,像农舍的炊烟,那是雾柱了……庐山的雾,说不尽的诡谲、神秘,花样翻新;讲不完的意趣、奇妙,魅力十足。还是因为雾啊,它常常掩盖去了庐山的丑陋,填平去了庐山那陷阱似的深渊,令人毛骨悚然的悬崖峭壁,险峻十分的沟壑,这样,庐山凸显出来的真美、纯美,深邃、艳丽,一丝一毫,一览无余。向善,求美,乃是人的天性吧,因此望去,眼前,只有美,心中,牵挂起了美,继而,人,一心一意向美,去追求将美植入自己的心田了。于是此刻,人们放逐心灵,乐得舞之蹈之了;于是此刻,他们全都忘记了“世情多是非”的不幸与辛酸,一遍又一遍徘徊,徜徉,不愿归去。
美啊,雾,庐山的雾,它鲜活了一座庐山,它也美丽了庐山的云雾茶,让它传扬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