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低烧蛊(中篇小说)

2011-01-01王秀梅

红豆 2011年1期

  王秀梅,发表、出版作品三百余万字,中短篇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出版长篇小说《大雪》、《幸福秀》等七部;多次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多次入选各种年度小说选本;曾有作品被翻译成希腊文;《幸福秀》、《躺椅》、《李狗的江湖》等被改编为影视作品。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烟台市文学创作研究室。
  
  1
  
  十二月的半夜发生一件稀奇事,张旦的耳朵出现问题,先是听到奇异的嘶嘶声,接着是有规律的滴滴答答,这样说吧,有点像谍战剧里发报机发出来的电波。张旦屏息辨听片刻,怀疑此声来自一墙之隔的邻家,起身去窗边探头偷窥一下,发现邻家隐隐有灯光外泄,不免躺回床上产生奇思异想。
  第二天半夜这种情况再次发生,张旦虚飘飘地坐靠在床头上,耳朵贴着墙,试图听出点端倪,听了半天却无所斩获,嘶嘶声和滴答声反而越来越吵,交替聒噪,搞得他头痛欲裂。他辗转反侧吵醒了妻子禾苗,冲这女人虽已睁开眼却仍处于神游状态来看,不出意外她应该刚从梦里醒来,并且有半场已经丢失,此刻撞击她记忆的只有半场残梦。
  提起妻子禾苗,张旦忍不住要感慨一番。这个爱做梦的女人就像一块安静的蛋糕,在他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就跟为数不少的男人一样对她产生口腹之欲,得手以后虽然他们之间不可避免地无滋无味下来,他却也没像为数不少的男人那样,对把女人变成老婆感到懊悔。究其根本,张旦认为跟禾苗的胸大无脑有关,重点是无脑。他们已婚后五年,纵然禾苗的大胸曾是他追求她的要因之一,但那东西不快不慢、合乎自然法则地变成了纯粹的肉,他已能够对婚姻形成冷静和客观认识。每念及此,张旦都觉得找一个不想事的老婆真是好,这女人有很多不足以称其为缺点的缺点,比方说,地理盲,方向盲,爱做梦,不物欲,过敏体质,没甚主见,最大的爱好是玩QQ农场。这些因素相加起来等于张旦的判断:基本上她生理年龄算熟女,心理年龄可划为少女范畴。
  至于张旦,他跟为数不少的男人一样,大学毕业,一穷二白起家,现已度过摸爬滚打的初级奋斗阶段,捞了一个副科长的小座,但只是暂且休整着,肯定要等待时机蓄势待发,他这么年轻,未来一片大好呢。禾苗有十足的小富即安观点,张旦认为那是女人应该有的,身为男人就得永不满足,奋力向前,否则对不起这些年来辛苦积累的资本。然而饶是如此,张旦偶尔也会感到疲惫,进而茫然,沮丧,绝望。
  比方说这几天张旦正处于感冒期,深更半夜又总是被神秘的电波声干扰,就不免情绪不稳,幸好禾苗温柔体恤,劝慰他说,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好睡吧。他说不对,我刚才明明听到有发报机的声音,昨晚也是,那家还亮着灯。禾苗起身到窗边看了看,说哪里有灯光,黑漆漆的。张旦不信,也起身过去看,果然没有光亮。张旦躺回床上不免又产生奇思异想,说,看来是我们打草惊蛇了,明天要再听到电波声,我就报警。禾苗诧异地问他,你觉得一墙之隔潜伏着间谍?张旦反问,难道没有这个可能?禾苗从装药的抽屉里找来一根体温计,抬起他一条胳膊放进去,又合上胳膊,令他好好夹着。那根玻璃给腋下带来一点冰凉的寒意,让他打了个哆嗦。
  禾苗真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不多不少十五分钟把体温计取山,三十七度八。其实张旦很少感冒,一半原因是身体素质不错,另一半原因是找了禾苗这样一个好老婆,天天好汤好饭伺候着。不过今年入冬以来张旦就患了感冒,时轻时重地咳嗽已有些日子了,现在居然还发烧了,不免让他心生苍凉,看来是老了。
  三十七度八,还不到吃退烧药的程度。禾苗烧了点姜汤让他喝下,他出了一身透汗,轻松许多,烧也退了,于是两人钻进被筒里继续睡觉。张旦很为给禾苗制造了半个残梦有些内疚,希望她能在睡着以后续上前梦。禾苗有过这种经历。
  本来就被感冒咳嗽所扰,又总是在半夜听到电波声,第三个夜里张旦忍无可忍地打算报警。禾苗终于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因为她什么都没听到,并且她听力正常。
  深居简出的禾苗对网络较有依赖,立即披衣上网求助,片刻就给了张旦一个综合结论:耳鸣。
  是耳聋的先兆吧?张旦凡事总是先想最坏的情况。禾苗安慰他道,别紧张,网上说是发烧所致,感冒好了就会自然消失。我小时候有一阵子也能听见各种各样的奇怪声音,他们都听不到,不相信,说我脑子有毛病。你觉得我像脑子有毛病的人吗?哦,禾苗又补充道,虽然我现在听不到那些声音了。
  善解人意的禾苗啊,张旦觉得她小时候那段完全是杜撰,目的是为了让他不至于觉得孤单。一个人有些部分跟旁人不同,势必会有被孤立感。但同时岂不是说,现在他也具备了让人认为脑子有病的条件了?禾苗就是如此,善良至无脑。
  张旦慢慢想起中午的事情,对了,值得一提。中午张旦发着低烧陪了一场客,南于主陪是位女领导,他不得不以一抵十冲锋陷阵,因此大醉不醒。现在他想起大醉不醒之前,是先把女领导送回家的,照酒桌上的局面分析领导应该处于微醺状态,不过实际情况比这要糟,领导一进家就躺到床上去了,不说让他走,也不说不让他走。
  领导年届四十,虽说只比张旦大上了六七岁,毕竟也属于大姐级的,跟这样一个女人发生暧昧必须详加权衡。实际上对于女领导今天之前的此等暗示张旦不是不知,只是假装不解风情而已。现在他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明天会受到什么样的礼遇,因为中午他面对已经宽衣解带的女领导夺门而逃。试想,一个四十岁的女人在脱衣服的时候让一个男人夺门而逃,她该多伤心,程度不亚于毁容、绝经。
  想到这里张旦忍不住自责且自问起来,其实女领导不算难看,而且由于没有生育,身材走样的程度尚可忍受,眉目之间也还有俊俏的余韵,即使此刻风光不再,也难免让人好奇她的年轻时代,何况她的年轻时代还伴随着很多传说。其实真正让张旦夺门而逃的,并不在于那女人的余韵所剩几何,而是关于她年轻时的传说。她的传说无外乎跟男人有关,据说她在奋斗阶段先后跟几个至关重要的男性领导有过皮肉关系,她是一路张着双腿爬到如今位置上的。他张旦如果也往她双腿里钻,那若干年后,岂不是他也成为传说中的主角?而且谁知道她背后现在还有没有主子,那个主子好不好惹。她是人老珠黄了,捧过她的男人可能更是老态龙钟,但瘦死的骡子比马大,那些功成身退了的老家伙,哪个背后不把持着一个不老的关系网?
  在张旦似睡非睡七想八想的时候,禾苗已经翻过身去打算再度入睡,两个哈欠风一样飘过来,带着一种莫名的甜腻味道。这女人在一间蛋糕店里工作,她表姐在老家县城做蛋糕起家,积累了原始资本,拿出一部分到大都市发展,禾苗就成为该连锁店的店主,胜似二老板。某些人就是能找到天生适合干的工作,禾苗是最能体现老天爷厚待的典型,她胸无大志,下厨就是她人生最大乐趣之一。久待蛋糕房,这女人从里到外透着蛋糕的气味,洗澡根本用不着泡牛奶浴,哈欠就更不用说了,吐气如奶。
  仿佛为了配合禾苗的哈欠,张旦耳中嘶嘶声又起,片刻之后变成有规律的滴答,他主动把体温计夹到腋下量了量,又烧了。
  
  2
  
  事实上,直到第二天张旦也不确定昨夜他到底处在什么状态,是一直睡着还是醒过,还是似睡非睡;做梦了,没做过,还是游走在梦与非梦的边缘。总之吃早餐的时候禾苗发现他神情恍惚,目露迷茫之色,二话不说又把体温计给他夹上了,结果却不烧。
  禾苗把张旦没有胃口归咎于持续三天的感冒,哦不,已经是第四天了,其间张旦的体温时而正常时而高些,只是稍高,犯不着吃退烧药。原本他不知道自己正常时的体温只有三十六度三,还以为每个人都应该是三十七度。禾苗说她的体温每月都有固定的波动,她都习惯了,让张旦不必在意。张旦问为什么这样,禾苗说例假闹的呗,排卵后体温上升,来例假后就骤降,每到那几天我就冷。张旦说哦,今天的豆浆挺好喝,你加什么新鲜东西了吧?禾苗从蛋糕店下班回家后的工作,除了上网玩农场还泡美食论坛,然后下厨实践,最牛就是每天天不亮用五谷豆浆机磨各种颜色的豆子,往里加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禾苗拿着杯子对张旦说,这是牛奶,不是豆浆。张旦看了看杯子,果然是牛奶,颜色那么纯,完全不是豆子掺上各种食材后的暧昧色彩。
  对张旦的心不在焉,禾苗早就习以为常了,她们常常这样各说各话。哦,对了,还耳鸣吗?禾苗问张旦,张旦看了一眼禾苗说,恐怕我这耳朵真有毛病了,如果我聋了会怎么样?禾苗很认真地说,听不到了。张旦说,我是问,你会怎么样。禾苗说我还能怎么样,尽量少说话。张旦问,非说不可呢?禾苗说,写。
  不是这样的吧?张旦说,我觉得你应该这样想:假如这个家伙耳朵聋了,我还有必要跟他厮混吗?
  无辜的禾苗表现出很不爽的神情,送给张旦两个白眼。禾苗小巧玲珑,身上各处部件除了胸较大以外都很一致,连眼都挺配合地长成杏核状,嗔怒时跟那些大眼睛双眼皮不太一样,多了温婉少了凌厉。以往张旦没注意过这些小细节,都是因为昨夜那些滴答声。
  就连张旦都无法相信,他昨夜把那些滴答声进行了解码,发现它们代表的竟然是禾苗的心理活动。
  解码,这是个怪异的词,怪异的东西,张旦从没这方面的丁点经验,谍战剧里涉及此类细节时也普遍交代含糊,让人不明所以,因此显得神神道道。现在张旦设身处地地原谅了那些编剧和导演,相信了解码是一项正在失传的技术。在他似睡非睡期间,那些有规律的滴答声向他的大脑传送了一些意思,那正是翻转身子打算重新睡去的禾苗,在打哈欠之时的心理活动。那貌似简单的哈欠原来竟也是配合着心理活动的,如若不是倏忽之间有了解码的能力,他怎么会去在意那两声疲乏的哈欠呢?
  话题应该绕回来:张旦冥思苦想到天明,也没弄清解码的过程,只是记得当时脑子里忽然像打开了一扇天窗,醍醐灌顶,清清楚楚洞悉了禾苗的思想。按照谍战剧里含糊的交代,解码应该是这样一个过程,滴代表一种什么符号,答又代表另一种符号,滴答之间的间隔代表休止符,间隔长短代表不同的意思,滴和答因为存在数量上的变化而享有无数个排列组合,这也正是它们如此简单却能表达万千意思的原因所在,也是解码之难度所在。
  实际上,基本确认这一点以后,就不必恼于弄不清解码是一个什么过程了,并且当时张旦处于低烧期,他到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是在做梦,还是没做,是不是游离在睡与非睡、梦与非梦的边缘,这些他都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禾苗这女人的心理活动让他感到倍加真实:假如这个家伙耳朵聋了,我还有必要跟他厮混吗?厮混,这娘们儿竟然用了这样一个词,这很不符合她小家碧玉的表象。是世界变了呢,还是他张旦对世界认识不够?
  禾苗嗔怒得也很小家碧玉,绝不失态。张旦很想听她亲口说出诸如厮混这样的话,但看来不太可能。事情倒像是张旦做了一个怪诞的梦。
  女领导自从昨日午间酒醉,当然不知真醉假醉,之后就没有任何信息。张旦倒是真喝大了,整整睡了一下午,口水流到枕头上一大摊,酒气冲天。禾苗做早饭时他躺在床上摁了一条短信:昨天喝得没事吧,需要我去接您吗?摁完了正闭眼琢磨遣词造句是否妥当,发还是不发,禾苗像个鬼一样进来了,穿着小花围裙滚到他怀里。过去他们曾经玩过这种游戏,在他的要求之下禾苗顺从地模仿过中学生、空姐、主妇,一概不穿底裤摆出各种勾引的姿势。禾苗一定看到短信内容了,他觉得她有权利问他,老大是谁?然后他合上手机很严肃地批评她,为什么偷窥?禾苗则应笑说心里有鬼吧?然后他说我看你倒像鬼,走路怎么没声啊?
  天啊,这才是夫妻生活中一个关于手机的正常事端。张旦当然希望禾苗一辈子如此苍白弱智,对他的包啊手机啊身上的香水味啊板栗色或其他色的头发丝啊统统盲视,这不是天下男人的梦想吗?
  然而他张旦何德何能配有此福气!昨夜是块带有魔力的橡皮擦,轻易修改了他的自信,现在他疑神疑鬼,非常希望耳朵里的发报机开始工作,好探悉一下禾苗的想法,可惜那两个小洞洞里清澈无比,无一丝杂音。然后禾苗向他发布吃饭的消息,根本不理会老大这码事,戴着小花围裙飘然而去。这个女人当真对什么都如此不好奇吗?张旦觉得自己的生活开始发生变化,明明禾苗刚才是想重复从前做过的小花围裙游戏,可张旦竟忘了响应。
  最终张旦还是没给老大发短信。老大是女领导的代号,自从女领导跟他之间有过一次暧昧短信以后,他就把她的名字换成了老大。生活处处暗藏风险,他们办公室除了他还有一个小毕,跟这姑娘同室两年基本她还是个说得过去的同事,改用代号称呼女领导只是必要防范而已。撇开他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小毕之腹,难道就不可能有别的风险了吗?打个比方,他能保证一辈子不丢手机吗?倘若他丢了手机,他和老大一夜之间就会借助网络和人们的三寸肉舌成为名人。
  张旦乘公交车去上班,手穿在吊环里左右晃荡,胃里的酒意渐渐兴奋,让他着实不安,生怕吐到旁人身上。这说明昨天中午他陪酒陪得是多么兢兢业业,想必老大不会迁怒于他的逃跑。
  老大,这个一直未婚的女人跟他之间眉目暧昧已经有些时日了,他很骄傲跟她之间既保持了这种暧昧关系又没有失身,想想过去还是有些危急时刻的,结果还是都让他安然度过了。这么一想,他就没理由害怕了。
  
  3
  
  老大今天迟到了,张旦准备好了一张觉得最为妥帖的笑脸,从进入单位大门到进入办公楼,上楼梯,进走廊,一路保持得很累很成功,却没看见老大半个鬼影子。平日里老大会提前半小时到岗,大家在走廊里提着拖把拎着抹布穿梭往来,奋力往她余光里拥挤,她则悠闲地徜徉在窗户下面一排花木之间,捏捏这个摸摸那个,脸上身上泛着朝阳的光辉。每当看到那一幕,张旦就不免陷入遐想,走廊里每个人想必都会陷入不切实际的遐想。不过时运不济,也怨不得张旦等人不努力,现在提拔一名领导干部比过去复杂多了。
  张旦有些轻松,又有些失落,拿着一块抹布在他和小毕的桌子上东扫一下西扫一下。这时候小毕进来了,端着盆子,里面盛着抹布,飘出淡淡的药皂气味。小毕还没结婚,住单位单身宿舍,她来以后尽职尽责地承袭了单位传统,接替张旦成为他们科对口领导的生活秘书,每早雷打不动提前给老大开门洒扫,准备一个焕然一新的工作环境。
  小毕和老大有很多共通之处,比如对穿着的品位极其相似,老大那些名牌货总是会引起小毕的艳羡和惊叹,还比如,走廊尽头窗户下边那一排花草,老大说哪一盆漂亮,小毕也绝不认为它难看。久而久之张旦看出端倪,问小毕是不是崇拜这位女副处长,小毕不好意思地承认了。
  还比如,大约一个月之前,小毕提了领料计划,让后勤买了一堆药皂回来洗抹布。老实说张旦闻不惯那种古怪的味道,但老大和小毕众口一词,说药皂对付抹布上的细菌最管用了。据说老大有个亲戚在医院工作,那位医务人员是个洁癖主义者,教老大说药皂杀菌效果奇好,老大不免动心,小毕自然热烈响应,两人一拍即合。女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动心?对任何事物,不光是感情。这还不算,小毕还向禾苗隆重推荐,致使禾苗也买了一堆放在卫生间,她本来就是一个痴迷于持家的女人,从那以后天天用它洗抹布。她们三人达成共识:经它洗过的抹布就是神奇,不仅不像从前那样颜色乌暗,家里还干净了,大小虫类全体销声匿迹。
  张旦得出一个结论,女人太奇怪了,天生的群居动物。就连禾苗这样循规蹈矩的女人,偶尔去过张旦单位一次,就跟老大和小毕打得火热,小毕或老大星期天逛街购物时动不动就去禾苗的蛋糕店打打尖,禾苗店里出了新品也会带回家几块,委托张旦送给老大和小毕尝尝。当然,禾苗此举并非为了老公的前途而趋炎附势,她没那个脑子,她们走动得这么热络,完全是浑然天成,女人无意识的群居和扎堆行为。
  话题绕回来,这样一来就不难理解了,小毕出于不理智的崇拜,而亦步亦趋地照着老大的模子在不断修整自己。古往今来谁还没个崇拜对象呢?关羽那么厉害还不是让刘备骗得俯首帖耳死心塌地?张旦少年时代就想去少林寺当个武僧,整天剃个光头明志,后来知道不能没有女人的重要性,就蓄发改变理想了。
  张旦向小毕打探老大的去向。小毕说,张科,你是不是昨天喝大了?忘了啊,咱们不是有客人吗?于处陪客人吃早餐去了。
  小毕这女孩子真讨人喜欢,张旦位居副科虽已近一年,但大家还是普遍认为他资历尚浅,年龄尚小,不肯以官衔相称,他想,若要彻底改变小张这个称呼,唯有扶正才是正道。可是小毕不跟那些人同流合污,她毕恭毕敬地直接叫他张科,连副字都省了。这小女子还算识相,放眼看去,老李退了以后,除了他张旦,本科还有谁能继承大业?如此看来,张旦不免就要对那些一直称呼他小张不肯早早改口的人轻看一眼。
  九点多钟,老大来了,小毕鼻子尖,早早闻到老大的香水味,就拿起钥匙冲到对门去给她开门,然后烧水泡茶,张旦进去的时候小毕正在恭维老大的衣服。哦天,老大脱下棉服以后赫然亮出一件月白色的蝙蝠袖套头衫,听小毕边摸边惊呼,应该是棉麻质料。愈是价格不菲的名牌货,愈是得好身架子穿,一旦穿不好就容易显老,显然老大犯了这个忌。
  据察言观色,老大今日心情还不错,不过她好像只顾着跟小毕聊衣服,没正眼看过张旦,因此把他搞得七上八下。没什么工作可汇报,又不能昧着良心死命夸那件不太靠谱的衣服,张旦就不免讪讪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场合适。这当口热水壶红灯跳成绿灯,小毕给老大泡茶,他只好拿起抹布去擦壶里溅出来的两小点水渍,关键时刻忽然嗓子眼发痒,蹦出几声无痰的干咳。老大终于把注意力从衣服转到张旦的咳嗽上来,问道,小张感冒了?张旦说是啊有段日子了,老大又问,吃药了没?张旦说吃着止咳药呢,只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老大正色道,那可不行,吃药贵在坚持,赶紧回屋吃去。
  我的老大啊,暖心窝子不亚于禾苗啊,张旦差点感激涕零。回到办公室后老科长过来安排工作,说了半天,却见张旦一脸茫然。老科长凑近张旦的脸仔细端详,没有答案。他不知道此刻张旦耳朵里正有不同寻常的声音响起,饶是这无辜的下属如何努力,也还是觉得老科长的话渺不可及。张旦以手覆额,说科长我发烧了。老科长说哦,原来是病了,我说怎么这么心不在焉。
  打开电脑登录单位网页,发现昨天下午没在,邮箱里挤进十几封邮件,主页上还新发几个文件,有两个是人事处的调动令。张旦数了数,有八十多人名列于文件后面的表格附件里,明天,这些人都会手持其中一份影印件,到新的岗位上去上班。张旦忍受着耳朵里的嘶嘶声,艰难地分析当下局势,得出一个结论,这八十多人全是工人,只是首批用来试试刀刃的,大规模的人事调整还在后头,看来前一阵子的各种传言者都很属实。
  要命的耳鸣!此刻开始在这个命运堪忧的办公大楼里决不能有半点闪失,而张旦不是咳嗽就是耳鸣,咳嗽还好说,耳鸣就很不识时务了,耳朵里一群嘤嗡之声干扰他接收领导指示不说,还可能会有许多小道消息被遗漏。
  就连小毕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张旦都没听见,他刚才经历了一个痛苦阶段,那嘶嘶声长长短短聒噪异常,像一台老收音机在无休止地调频。他想起一部电影,一个家伙每天深更半夜拿一块泡沫擦别人家玻璃,难听的吱吱声生生把主人给害得崩溃而死。张旦此刻终于明白声音的神秘,大自然所有物质都有相生相克的可能,泡沫和玻璃本无蹊跷,放到一起摩擦却能产生频率极高的声波让人不适。由此可见耳膜的承受力实在一般。
  张旦现在已经摸出了耳鸣的规律,先是一段越来越让人不适的嘶嘶声,他认为这等于他的大脑在调频,然后嘶嘶声消失,代之以规律的滴滴答答,这时候他猜想大脑正像齿轮一样飞快运转,拿张旦的定义是在解码。这个过程仍使他痛苦难当,同刚才的嘶嘶声相比又是另外一种折磨。就在他认为大脑快像气球一样爆掉的时候,一切结束了。他感觉像有只手一直在里面候着,这时候咔嗒一声旋闭了收音机按钮,脑子里面清明无比,只留下一个破译了的信息,这信息来自小毕的思想:这老妖女,穿得如此好笑,给谁披麻戴孝呢!
  
  4
  
  平时张旦心情落魄或被烦恼纠缠时,就想跟薄荷在一起厮混一下。薄荷是张旦的情人,那是个洒脱至极的现代派女性,长着一张酷似莫文蔚的脸,这说明她长相一般,同时说明她的迷人之处不在长相,谁能因为莫文蔚长得一般就否定她的魅力呢?这套理论放在薄荷身上非常贴切,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并且她瞧不上那些长得像张柏芝啦范冰冰啦的女人,像她们有什么难似的,但是像莫文蔚就不容易了。
  薄荷不像禾苗那样小巧玲珑胸部丰满,相反她个子很高整体瘦削,包括胸部,若穿低胸衣的话,哈下腰来勉强可看到一点像乳沟的东西,暴露最多的是这条小沟偏上部位的几根骨头,应该是胸骨,但看起来很像肋骨。薄荷两腿修长,张旦跟她站在一起若只看头顶要稍高两三公分,若看腰部以下,薄荷的腿和臀部绝对在张旦以上。可以想见这女人走在街上还是很惹火的,况且她穿着极为暴露,就连那胸骨都敢露,还不穿胸罩,胸前突起很大的两个点,从部分男人的角度来说这样的两个点比之肉囊囊的乳房可能更为性感。
  中午老大和另外一个处长一起去陪酒,放了张旦的假,安排他两天以后参加饯行宴即可。此等拼酒的场合老科长已有多年不参与了,他的胃和野心一并跟着年龄进入衰老期,尤其是儿媳在秋天挺着肚子跟儿子结了个跟肚子一样排场的婚,他就只等退休了。老科长无欲无求,对身退之后谁来替班更不关心。外人看来,老大正在一步步让张旦适应科里的各项工作,包括陪酒,但老科长像是没看见,从未给张旦透过一丝口风,更不参与各种派别的私下预测。
  一整天张旦都在分析当下局势,他认为一盘棋局已经摆开,据说局里几个头头连日来每天上午开会研究事情,张旦认为他们是在把一批人放在棋盘上摆,看怎么摆顺眼一些。但此次调整防范严密,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消息外泄,张旦对薄荷说,恐怕连老大都不了解内情。
  你们局多久没调整人事了?薄荷摸着张旦的头发,张旦正躺在她小腹上,虽然刚才在那地方奋力耕作一番,还是没有倦极而睡。想他张旦有多久没好好睡一觉了,先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嗓子发痒咳上一阵,这几日更是频频低烧耳鸣。可怜的人,薄荷多次指出张旦不应该把有限的生命耗在那种发挥不出真正才能的地方。要毁掉一个人,就让他到那种地方去,这是薄荷的理论。
  至于薄荷本人,一来她离过一次很划算的婚。由于她前夫出轨是过错方,她又很精明请了私家侦探获取一堆铁证,因此分得了一大堆财产。二来她本人血统纯正,是张旦做梦都羡慕的本城坐地户,她父辈爷爷辈都在这个城市出生长大,他们家族生生不息,到这一辈她和她的几个堂兄妹基本不用工作了,每人守着几间黄金地段的门头房吃房租,天知道她的父辈爷爷辈们当初如何有那种眼光,现如今他们置下的房产分别位于火车站附近、美食街、商业圈周围,非富即贵。三者,薄荷这女人十八岁就去国外见了大世面,视界已跟张旦之流不在一个水平,虽然她做了张旦的情人。
  这样的出身加经历,张旦如何能比?他一个农民后代,奔碌到这一步已经是老爹老娘在村里装点门面的荣耀了。切,不把有限的生命耗在这个局里,张旦能去往哪里?
  难得郁闷之时,还有这么一个女人肯把大腿交给他枕。原来你们局已经三年没有像样的人事调整了!多么陈腐,多么不可救药!就如一盆花三年不松土剪枝,那怎么能行?
  薄荷一边像蔑视一只生了虫的桃子一样,对张旦那个耗去了大家有限生命的单位进行口诛,一边拿眉夹子消灭张旦的白头发。两个礼拜左右张旦必来见薄荷一面,做爱加上消灭白头发,通常两周左右张旦的白头发就会冒出头皮,长到接近一公分的长度,如若从来不曾除过,让它们跟其他黑头发一起成长,那倒也罢了,有些事情开了头就不是那么回事。张旦得了一个坏习惯,每早必用梳子加手拨开头发,视察藏于其间那些上次被拔掉了的白头发冒出来多长,不再次除掉它们他如鲠在喉。
  话虽那么说,薄荷还是能及时转回头来帮张旦分析眼下局势:你那一亩三分地虽说在我眼里狗屎一坨,毕竟是你安身立命之本,不容有失。这次调整你们科长差不多就该调研了,如果拿不下这个位置,恐怕日后你就不用指望了。实在不行,我看你就卖身求荣得了,你们处那个老女人太关键了。
  薄荷就是这样一个常常把狗屎挂在嘴上的女人,此时此刻张旦百感交集,他不愿去想这女人的真实意思,但宁愿相信她是真的。为了那在她眼里只是狗屎一坨的一亩三分地,她居然肯答应他卖身求荣,而禾苗呢,那整天从不粗口的温雅女人,却为了他只是有点小恙的耳朵而生出不再跟他厮混的念头。
  亲爱的,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了!
  为什么?我去上那老女人,难道你就没有醋意?
  难道你让我为此痛苦难当,上吊割腕?是不是觉得唯有那样才说明我对你用情至深?
  亲爱的,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俗女人,那些衡量感情的标准不适用于你。但你是真的不在乎我去上那老女人?
  相比于你失去那一亩三分地的痛苦,卖一下身又何妨?价值交换从来就不应该是可耻的。再说了我还没有跟那老女人比拼的自信吗?放心吧,做爱跟握手其实没有本质上的区分,不都是接触的一种吗?下来后洗洗还是新的。
  张旦生怕此刻耳疾发作,让她破译了薄荷的真实想法,如若她的真实想法跟表白一致,倒是件让人欣慰的事,若是她口是心非……那张旦如何收拾跟薄荷的局面?他可不想失去这个可口的情人。作为老婆他需要禾苗那种类型的,而作为情人他需要的正是薄荷这样的。
  仿佛张旦的祈祷在耳朵那里生了效,整个晚上他甚至都没有咳嗽,体温更是无比正常。有些时候人不需要了解别人的真实想法,比如现在,而有些时候则需要,比如今天上午,我靠,小毕怎么能用披麻戴孝这么恶毒的字眼?饶是老大那件衣服很不靠谱,小毕你浅尝辄止地嘲笑一下也就够了吧?他感谢那个时候发起低烧,让他洞悉了小毕的恶毒。怎么可能,前一分钟还在为那件衣服惊叹!想起小毕来科里两年所表现出来的温良谦恭,张旦就不敢相信那电波破译的可靠性。但就算是不可靠,至少张旦从中吸取一个经验,决不能以貌取人,尤其是女人。
  张旦差点没忍住把此事说给薄荷听,幸好忍住了。要是让薄荷知道他能洞悉别人的思想,那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了,薄荷可不像禾苗那么胸大无脑,她长得骨感,思想却一点都不骨感。
  薄荷看起来非常真诚,她甚至帮张旦研究了上老大的时机。不是过两天她要你参与客人的饯行宴吗?你还像上次那样送她回家,不过别像上次那样逃跑就行了。把那老女人伺候舒服了,我保你科长手到擒来。
  保不保,张旦倒不敢确定,但他知道老大能量非凡,别的不说,就冲他们处的正处长退休后处长宝座空缺半年之久就不难分析出,那位置是给老大留着的,而且老大主持工作期间处里上下有口皆碑,因此整个处里目前没有第二种预测。更重要的是,没人知道老大背后的靠山到底是谁,关于她一路发迹之传说,更为她在此次调整中稳操胜券增加了说服力。
  老实说张旦很希望在薄荷那里好好睡上一觉,在没有咳嗽和低烧的正常状态下。但薄荷可不是那种唧唧歪歪的女人,唉,她怎么能如此大度?张旦希望她拽他的衣摆,把自己拖在地板上苦苦哀求他留下来,陪她一起睡去一起醒来,从没如此渴望!然而薄荷把张旦赶出了门。乖,她说,一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得躺在老婆身边睡觉。
  
  5
  
  张旦回家的时候薄荷送给他两个瓶子,瓶盖黄色瓶身黑色,看不清内装何物,只见商标纸上写着六个大字:印加王精气旺。薄荷身穿白色睡袍手握这两个瓶子,飘飘欲仙,透着圣洁的光环,像上帝派下来普度众生的仙女。
  摆完pose,薄荷给这两瓶神秘物做了说明:MACA,一种生长在南美洲秘鲁安第斯山区海拔四千米高原上的植物,数千年来一直被印加人看做是安第斯山神赐的礼物,因为它除了让印加人果腹,还意外被发现有增加体力耐力及抵抗疲劳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可以增强人类及动物的性能力和生育力。知道吗张旦,印加人就靠着神秘的MACA来补充能量,军人个个体格强壮,建立了空前绝后的印加大帝国。
  哦,亲爱的薄荷,你外语说得这么好,我听不懂,这究竟是什么玩意?
  音译过来叫玛卡,玛丽的玛银行卡的卡。
  哦,玛卡,像个女人的名字。
  它可不是女人,它是爷们,纯爷们,代号:天然荷尔蒙发动机。主要功用:给性腺器官提供营养,提高精子质量。
  亲爱的薄荷啊!张旦迷茫地盯着眼前这个飘飘欲仙的神秘女人,在刚刚结束的性事中她兢兢业业地为他戴上安全套,转身就送他两瓶生精养精的保健药,她当真这么纯洁无私、没有嫉妒心没有占有欲吗?
  怎么了张旦干吗这么不可思议?我认为你该有孩子了。知道吗,半个世纪以来,男性精子几乎减少一半,并且每年还在以百分之二点一的速度减少。精子畸形增多,活力、穿透力、受孕率都在下降。知道这是为什么吗?生存环境恶化,现代生活工作节奏太快造成精神紧张。玛卡还可抗疲劳抗抑郁改善睡眠,你太需要它了,我这次只买了两瓶,你先吃着,我马上再多买一些。等你有了孩子,就会看淡很多不必要的俗事,精神也会放松下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薄荷不仅是情人,还是红颜知己,就连生育能力低下这样有损男人尊严的秘密,她都是分享者。在张旦最脆弱的时候,幸有薄荷这样的体己女人肯做他的坏情绪回收站,才让他得以在禾苗面前始终保持了男人的坚强、脸面和尊严。他记得看到检验报告那天,是跑到薄荷这里洒了几滴男人泪的,再回到禾苗身边时已经平静得像没发生过到医院检查这件事。这连带影响了禾苗的反应,作为一个早已到达生育年龄的熟女,她本该为此哭泣,哀叹命运不公,却因为他的过于平静而没敢表达这些情绪。
  人在受到刺激的时候,往往会出现完全相反的另一种极端表现。张旦觉得,禾苗认为他就是此种典型,从那以后她尽力避免跟孩子有关的任何话题在家里出现,并成功做到了这一点。张旦认为她在管理蛋糕店和下厨烹饪之余,上网玩农场和泡美食论坛,都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救,否则她那些被压制的母性,那么些空白时间都拿什么宣泄和替补?唉,禾苗是一个多么安天命的女人,她甚至从未提出让张旦去治疗。
  而薄荷又是多么不同的另外一种女人啊。这两个女人都让张旦感到无颜以对。当他揣着两瓶玛卡回到家里面对禾苗时,觉得那夜对她的洞悉根本狗屎一坨。禾苗难道不应该那么想吗?他一个有可能要断送她一辈子做母亲权利的无用男人,倘若双耳再失聪,还有什么可厮混的必要?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禾苗正在厨房泡第二天早晨要用的豆子,黄色的黄豆,绿色的茶豆,红色的红豆,浅粉色的花生豆,早晨她还会往里加胡萝卜或者南瓜,有时候还会有苹果、梨、柠檬甚至芹菜、黄瓜、莴苣、西红柿。之后她不厌其烦地擦拭橱柜,石英台面上不留一滴水渍,光可鉴人。最后她用药皂仔细清洗抹布,将它晾在毛巾架上。清洁无比的抹布啊,的确看起来很干净,飘着一股药皂的气味。那药皂,怎么形容呢?张旦只能用介于红和紫之间这样的形容词来说明它的颜色,他老觉得这颜色过于诡秘,令他压抑,他认为要么就像普通香皂那样,白,浅粉,要么就干脆大红,不,血红那种,利落一些。唉,最受不了它这不明朗,感觉像一件活物卧在皂盒里,一刀剁下去会流出紫血黑血来。
  离开薄荷那里时张旦冲了个澡,但禾苗不知此事,仍然贤惠地准备了洗澡一应物品。他进卫生间解手,一边抬头看着热水器上蓝色的液晶数字,它停在五十度上,这温度不多不少够他冲个澡,如若不冲,辜负了电和水不说,也辜负禾苗。洗衣机上方晾衣架上搭着他的睡衣,pierrecardin,卡其底色,灰色条纹。同样的睡衣在薄荷那里也有一套,因此张旦惊讶于女人对某些东西的共同爱好,他已记不清是谁先把它套在他身上。在他同时拥有了两件相同的睡衣以后曾经迷惑不解,并拐弯抹角探问过,两个女人给他的回答却差不多:商场里正经牌子就那么几样,这牌子还不错,这套又是当年春秋新款中最好看的一套,当然要买就买最好看的。
  他曾突发奇想,说不定这俩女人在商场pier-recardin专柜那里凑巧碰到了呢,谁也不认识谁,各自把一套同款同码的睡衣拿在手里掉来掉去地看,其中一个见另一个开了单子去付钱,也当即拿定主意,一秒都不延迟。购物最能体现女人的复杂和矛盾性,一方面她们希望标新立异与众不同,最好买到一件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奇品,另一方面她们还热衷于抢购。还说不定在收银台,她们因为买了同样的商品产生一见如故之感,却因女人固有的防范心理而各自付钱之后掉头走开,相忘于江湖。多有缘无分啊。怎么就不能发生老婆情人相约给同一个男人买睡衣,之后挥手告别各自带一套回家去的事呢?
  以一度百,张旦相信世界上所有出轨男人都会在某些时刻产生此等幻想。多么得意的一种窃想,值得唾弃又值得与之一起期盼。
  张旦七想八想着洗完澡,禾苗闻声从书房出来,弯下腰到电视柜下面的抽屉里找什么东西。她穿了一套卡其底色蛋黄花朵的睡衣,跟他那套多少有点配,上下分体,领口袖口各有一圈细碎花边,有点可爱公主服的味道。而薄荷喜欢穿睡袍,两片前襟搭起来,腰间系一根带子,走的是性感路线。张旦想,若是禾苗跟薄荷穿同样的睡衣,那又该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呢?可惜这两个女人身材相差太大。
  亲爱的禾苗找出的东西是一个吹风机,她插上电源,无比体贴地给张旦吹头发。由于身材娇小她不得不踮起脚尖,张旦有些不忍,就弯下腰和头颅,一瞬间觉得像在把脑袋伸出去待宰。他又滚过一个念头,倘若哪天被禾苗知道了外遇的事,想必只能赔罪和待宰,提前演习演习也非坏事。张旦再次以一度百,相信世界上所有出轨男人都会因时制宜提前演习,以应万变。
  一根白头发像漏网之鱼,停下了禾苗的动作,吹风机嗡嗡之声止,张旦耳朵里的嗡嗡之声却起。他痛苦不堪地蹲下去,抱着脑袋让酸痛的脖颈稍作休息。禾苗敏感地去床头柜抽屉里找体温计,不用量张旦也知道肯定发烧了,从回到家咳嗽就没停过。禾苗边看体温计边说,可能是洗澡让感冒加重了。
  亲爱的禾苗瞬间就煮出一碗姜汤来。张旦喝着姜汤,她没事可做,就蹲到客厅地上找那根拔掉的白头发。禾苗是个有洁癖的女人,绝不允许地上有毛发存在。张旦冷静地经历着嘶嘶声变成滴答声又万籁俱寂的过程,但饶是强作镇定,也难以抵挡平地而起的一阵冷意,它来自禾苗心里的一声冷笑:哼,干吗只有一根?
  只是那么一瞬,过程就结束了?张旦多想再洞悉一些禾苗的思想,无奈解码就像一个梦,他无法掌控它的不期而至,更无法要求它不在情节进行到中途的时候溜走。
  
  6
  
  张旦把那七个字写在纸上,苦思禾苗冷笑的意思,却不得其解。有一回他去卫生间解手,回来见小毕正站在桌前瞅那张纸。小毕拿出一盒速溶咖啡,给自己和他各冲了一杯,香气四溢,终于冲淡了空气中无所不在的药皂味道。
  小毕问他,张科你在写什么啊这么奇怪。张旦说,你看这句话应该是什么意思。小毕琢磨片刻说,哼,干吗只有一根,应该有很多根。张旦说,看来你小时候语文学得不错。小毕又问,一根什么东西啊?张旦说火腿肠。小毕说哦。
  张旦没心思琢磨小毕的表里不一,她此刻貌似谦恭不谙世事,难保不在心里嘲笑他,像嘲笑老大一样。她在心里称老大是老妖女,那会如何称呼他呢?这真是令人好奇。不过此刻张旦耳朵里没有异响,因而小毕到底心里在翻腾些什么念头张旦不知道。况且他的心思不在这里,在更重要的事情上面。听说人事调整马上就要进行到处长级了,大家一致认为老大扶正是顺理成章,这让张旦既喜且忧。老大扶正以后会怎么安置他呢?这么长时间以来他跟老大之间仅限于暧昧点的短信,比方说互相转发黄段子,午睡时亦真亦假地调情,后来发展到偶尔偷鸡摸狗地拥抱一两下。单位中午有充裕的午休时间,老大在对门套间里屋的大床上给张旦发短信:在干吗?张旦答:准备睡觉,老大问:在哪睡?张旦答:沙发上。老大说:太窄了。张旦答:没办法,没有领导那么好的条件。老大说:过来吧,这边有大床。张旦答:没那个色胆。之后两人各自睡觉。小毕在稍远一些的会议室里睡,会议室在走廊尽头,花木对面,算起来跟老大里屋是隔壁,现在想来,老大手机吱吱乱响一定会引起小毕的猜疑。后来有过的几次拥抱,都是几个科室人去楼空时发生的。第一次是这样发生的,老大在办公室给张旦发短信,问:我的报纸呢?单位里内线外线电话都有,老大却发短信问。张旦硬着头皮进去送报纸,老大坐在电脑后面挺挺腰身说颈椎病又犯了,小张你帮我捶两下。后来他们就抱在一块,老大转回身子来抱着张旦的腰,张旦抱着老大的头。一共有三次或者四次几个科室人去楼空的机会,让他们有时间深入到接吻,都很短暂。每次都是张旦主动先离开老大,理由是怕给领导制造出绯闻来。
  凭这种关系,老大应该义不容辞地帮张旦谋求到科长这个位子。但话又说回来,仅凭这种关系,老大就有帮忙的义务吗?别说张旦的裤腰带从没松过,就是那些睡过领导后眼不得把皮也揭掉改用血肉再睡的女人,也不是每人都能平衡的,女人们鱼死网破把男领导朝死里整的事不是时有发生吗?
  所有的权衡最后都集中到了薄荷的主意上,张旦决定听薄荷的,把自己倾情奉献给老大。奉献了当然并不意味着就拿到了入场券,但至少能避免一个危险:老大借这次调整的机会报他一直不肯献身之仇,抬腿踢他出局。
  可怜的张旦,正冥思苦想各种利害关系,小毕冷不丁问他一句,张科,你知道凤凰男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张旦实事求是地说,冥想之际他顾不上对小毕设防。小毕刚才似乎在看报纸,现在抬起头来告诉他说,凤凰男作为一种标签是指集全家之力于一身,发愤读书十余年,终于成为山窝里飞出的金凤凰,从而为一个家族蜕变带来希望的男性。他们进城市后,娶了孔雀女,过上了城市生活。
  孔雀女是什么意思?张旦打断小毕问道。小毕说,哦,孔雀女就是城市女孩的代名词。小毕接着念道,由于农村身份打下的烙印,凤凰男聪明刻苦,面对各种困难有较强的韧性,多数责任感强,但他们也有缺点,那就是,既自卑又自傲,对自己拥有的东西很吝啬,对失去一切打回原形非常恐惧。还有,凤凰男会不停地计算自己的付出和收获,换一种说法,他们付出就是为了得到。
  小毕念这段给张旦听用意何在?貌似她在暗指他是凤凰男吧?她如此提示目的何在?暗指她看出了他对科长位子的觊觎?张旦假装糊涂,说小毕那你可千万别找凤凰男,缺点太多了。小毕却说,不对张科,我觉得凤凰男挺好的,经历过磨砺的男人让人有安全感和依赖感。
  难道小毕最终只想跟他探讨一下找男朋友该不该找凤凰男?张旦觉得这段日子以来他变成了一个多疑的人。假若没有那些电波声,他该省下多少脑细胞啊。
  关于凤凰男的探讨进一步坚定了张旦,两天以后他再次给老大做副陪,参加饯行晚宴。工作任务圆满完成,加上几日来互相都已熟识,客人很主动地放松了自己,席间气氛活跃高潮迭起,不知谁起了个头,黄段子铺天盖地地登场。老大和张旦不约而同把他们平日里互相转发的几条拿出来晾晒了一下,中间穿插着眉目传情,火候浓烈。
  散场后老大在酒店门口跟客人们告别,张旦带另一名司机去火车站送行,在站前广场就把司机打发回家了。回来路上张旦给老大发短信汇报加问候。老大说张旦啊我喝多了。张旦说您没事吧?老大说还好,就是酒喝了一肚子饭却没吃几口。张旦说您饿了吧,我给您买点饭送过去。老大说那我等你啊。
  张旦拎着从麦当劳买的牛奶和汉堡包去安慰胃和身心都很饥饿的老大。老大醉眼迷离,张旦也醉眼迷离,因此看不见老大脸上脖子上的皱纹,进攻的时候也没听见老大说了一句什么话。但老大肯定是说话了,好像有慢点,紧张,这样的字眼。张旦淫邪地想,你紧张什么呀,说不定我这东西放进去像牙签扔进大缸里。不过事实跟张旦的想象大有出入,他很是费了一些力气,中间还伴有老大咝咝的吸牙声。张旦心想,装清纯呢,也不想想合适不合造。张旦一边运动一边可怜起老大来,想必这女人年华老去以后就很少有人找她行云雨之事了,因此才搞得如此生疏,看样子不像是装纯。
  老大拿被子盖住自己,拒绝起来清洗,张旦只好照顾她的情绪,躺在她身边抚慰一番。这时候两人都醒了酒,气氛不免尴尬。老大问了一句让张旦几乎要掉牙的话,小张,你是真心喜欢我吗?这女人怎么如此得寸进尺,逼人太甚,问出这么让人不好回答的话来?难道她真的是清纯至此?张旦情愿相信她是老辣至此,玩女人那套鬼把戏,搬出感情来妄图跟义务划清界限。照此推算,这女人不见得会帮忙,只想谈感情。老牛吃嫩草,想白吃。鉴于这是第一次,急于交易未免过于赤裸裸,说不定惹恼老大造成功败垂成的结局,张旦还是决定只跟她谈谈感情,笼络笼络说不定会感动这女人。感情有什么不能谈的,不就是拿嘴说话吗。他告诉老大,我挺喜欢你的。老大又问,不嫌我老?他说这样更有女人味。老大又问,那为什么现在才跟我好?他说,你是领导,绯闻很害人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大轻叹一口气说,到这年龄了我也看开了,没意思。他问你说什么没意思,事业还是感情。老大说都没意思,小张姐是过来人劝你一句,人要轻松生活淡泊名利,
  张旦差点想骂人,妈的没感情你还瞎扯什么蛋呢?你当年为求功名张开大腿的时候怎么不淡泊名利?张旦起来打算冲个澡,热水器却没开,他打开开关切换到3D模式。但因为天气太冷,即洗即烧效果不是很理想,只得匆匆洗了个冷水澡,还没出来就喷嚏连连。这女人卫生间里也放着一块颜色暧昧的药皂,相比而言他觉得还是薄荷那里让他舒服,薄荷才不屑于在生活里增加这么多鸡零狗碎。
  回到卧室以后的张旦经历了三十几年来最为恐怖的一刻,老大终于肯掀开被子了。这女人亮出黯淡松弛的裸体,还有床单上一摊红色的不明物。张旦脑子里嗡嗡的,耳朵里也嗡嗡的,他指着那摊东西问老大,什么东西?老大说怎么你不认识?他说是红的。老大说血当然是红的了,你见过其他颜色的血吗?
  
  7
  
  禾苗是个很爱做梦的女人,据她所说梦是一个无比神秘奇妙的世界,她经常会在醒后尚未起床时,吃饭时,上网时,睡觉前,跟他讲夜里做过的梦,刚醒时讲的都是刚刚做过的,其他时间段里那些通常都是当时忘了冷不丁想起来的。比方说这天直到吃晚饭时禾苗才想起昨天夜里的一个梦。她说真奇怪啊张旦,我梦见咱们两人回到了古代,你是一名剑客,在一场厮杀中与我离散,我隐约记得你在离开我之前对我耳语,十年后再见。然后一转眼过了十年,我们在一个美丽如仙境一般的湖心岛上果真再见了。
  亲爱的貌不惊人的禾苗,总是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跟现实世界相去甚远的梦。她深受其扰,问道,张旦你说这梦是什么意思。我怎么觉得不好呢?张旦说你不要做唯心主义者,那样不对。禾苗说,还有一个细节,在湖心岛上你带了另外一个姑娘,张旦,我一个人等了你十年,而你却不耐烦了,找了另外一个姑娘。张旦说不可能,我是一名剑客,剑客哪能这么言而无信呢?禾苗又说,还有呢,我一气之下冷不防抽出你腰间的剑,一剑刺穿你的心脏。可惜,一代剑客就这么死于一个不知名的湖心小岛,血染红了你的白色锦袍。
  禾苗为什么不去当一个女作家呢?如若那样,她根本不必像别的作家那样,经常为不得构思而烦恼,这样跨时空大背景的梦稍加修饰就是一篇小说。可惜她终日与蛋糕为伍,并自得其乐,从未认真思忖过关于潜能啦价值啦诸多严肃问题,心甘情愿认为天生就该是个小蛋糕店的店主。
  你昨天也做梦了,并梦见血了吧?莫非我们做的是同一个梦?禾苗突然挑起一个跟刚才有关又拐弯很大的话题。张旦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含着一口嚼了很久的饭反问道,你说什么?禾苗说,你昨晚做梦了,也梦见了血,是不是你也梦见你被我所杀?不会吧,真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张旦一直压抑着,他这几天最敏感的事物就是血,偏偏整个晚上禾苗一直喋喋不休绕着血转圈圈。我没做血不血死不死的梦,我看你是闲得发慌,张旦口气开始不耐烦了。禾苗好像并不计较张旦的态度,或者说没注意到,仍朝着自己的思路走下去,真的张旦,你昨夜说梦话了,说狗娘养的血。
  张旦一下子把嚼得像泥一样的饭喷出来,形状不一的细小颗粒纷纷落到盘子里。禾苗不理会被张旦口水光顾了的饭菜,而是盯着他的嘴吃惊地说哎呀张旦,你刚才的动作跟我梦里一模一样,就是被我一剑刺胸后引颈喷血那个镜头。
  太过分了,张旦终于爆发了,一抬胳膊把两个盘子扫到地上。禾苗快速扫了一眼地上的碎片片,好像在数有几块似的,然后奔到卫生间拿了簸箕笤帚出来,快速将材质不一的各种物质扫进去,倒进垃圾袋。张旦希望禾苗发作的愿望没有实现。禾苗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收拾了剩下的盘碗,片刻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此刻张旦真希望禾苗是一个孔雀女,据说因为出身及价值观存在差异,凤凰男和孔雀女组成婚姻后十有八九矛盾重重。可惜禾苗严格意义上说也是一个凤凰女,她老家在一个经济比较落后的县城,充其量比张旦出身只好那么一点点而已。张旦在去往薄荷那里的路上检点了一下自己脱离农村后关系比较密切的女性,包括大学里的初恋对象,工作后交往的第一个女朋友,再加上禾苗和薄荷还有老大,严格意义上说只有薄荷是货真价实的孔雀女。老大据说也是村女出身,职专毕业,关于她目前的研究生学历,是后来在他们企业党校里得来的,不费吹灰之力。这么一说,张旦是喜欢跟孔雀女交往的,至于他为什么毕业以后没找一个孔雀女结合,可能是源于自卑吧。张旦觉得小毕念给他听的那一段挺有道理的。
  在路上张旦经历了从未有过的深度思考,最后认定,薄荷是他内心里一个情结的代表,而并不是说他真的多么喜欢这个女人。他必须有这样一个女人,照耀在他生命里,甚至充当一个精神教母的角色。亲爱的薄荷,这是一个多么具有代表性的女人,她开放洒脱,行事不羁,跟以往他认识的女人们都那么不同,他母亲、姐姐、堂姐、邻家姑娘、大学里的女同学、单位女同事,那些女人看似个个不同,骨子里却要命地相似,即便有那么个把算是孔雀女,也因为见识阅历的问题而显得浅薄。薄荷多么接近或者说吻合张旦潜意识里的渴望啊,每当他躺在她的身边,盖在她的身上,挤在她的体内,就觉得自己跟日常里的自己不是一个人了。
  我惹祸了,张旦觉得自己像一下子缩回到了孩子时代,他充满委屈,对薄荷说他结束了一个四十岁女人的处女时代。
  My God!薄荷回国以后已经绝少口吐外语了,只在个别非常时刻会不受控制忘了什么才是母语,因此这表示薄荷也吃惊于这件事的荒诞,怎么可能,四十岁的老处女?你不是说她是一路张着腿爬上来的吗?
  由此可见传言并不可信。薄荷,你相信一个四十岁颇有姿色的未婚女处长会是一个处女吗?
  薄荷哈哈大笑,不信。
  这不就结了?恐怕天底下都不会有人相信,我一个凡夫俗子,又看不到她的处女膜那里去。
  薄荷笑弯了腰,说张旦你干吗愁眉苦脸的呀?你该像我一样哈哈大笑才是,多少男人这辈子下辈子都没机会干一个四十岁的老处女,你走桃花运呀!
  什么桃花运,狗屎运还差不多。张旦说,薄荷你是真不理解我现在的想法吗?我的麻烦就要来了,一个女人的处女膜让我给捅破了!薄荷说,你怕什么?张旦说我怕她让我负责任,我负不起这个责任。薄荷说你以为每个女人都一定要缠着她的第一个男人要什么狗屁责任吗?既然这个女人一路不是靠张着大腿爬上来的,那就说明她更懂得珍惜现在,不会为了你做不理智的事。张旦说可她两天没来上班了,小毕说她病了。薄荷说你不要大惊小怪,一个女人把一样东西保护了四十年,忽然一瞬间没了,得需要时间适应。我保证最多不超过三天她就会回单位上班。张旦说薄荷你说我这个人是不是很可笑?薄荷说不张旦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们估算失误,这是天灾人祸,天灾人祸你懂吗?就像海啸地震一样。
  亲爱的薄荷,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感到放松,你瞧连咳嗽都无影无踪了。可刚才在家里我咳嗽得简直J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抓出来。还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薄荷,现在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正常的,你知道吗我有特异功能很多日子了,我对它既怕且爱,有时候我能听到电波声,并破译那些滴答声的含义,知道吗那些含义是我周围人的心理活动,那天夜里我离开老大家里之前,听到老大在心里冷笑,说小子你太嫩了。刚才在家里我听到禾苗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哼歌,而在我打破盘子以后她一直温顺得貌似一只小花猫,大气都不喘一口……我怎么会成为一个读心者呢?我居然会这样……
  是吗?薄荷再次笑弯了腰,那么张旦你来读一下我的心理活动,此刻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过了只有在你这里我才是放松的。我曾经以为也会出现一些电波声代表你的思想,但这么多次了一次也没有发生过,在你这里我从不咳嗽和发烧,而每次那些可恶的电波声都伴随着咳嗽和发烧而来。由此可见你是一个多么表里一致的真实之人。我应该去看看医生了,你说我应该去内科还是耳鼻喉科?或者两个科都去?去内科看看为什么这场感冒如此旷日持久,然后去耳鼻喉科看看是不是耳膜出现什么问题了。
  不张旦,你既不应该去看内科也不应该去看耳鼻喉科。
  那我应该去看什么科?神经科?或许是我大脑里面某根神经出现了问题。
  不是神经科,而是精神科。可怜的张旦,职场给你的压力太大,导致了你精神活动的动荡不安。人在压力过大精神高度紧张的情况下会有反常变化,甚至出现幻觉幻听,你总是这么忧虑、焦灼,精神功能会越来越反常的。你需要放松,我给你的玛卡有没有按时吃?
  天啊,张旦根本忘了那两个黑瓶子。
  
  8
  
  受到冷遇的玛卡显然被人挪动过,张旦记得他从薄荷家拿回来后一度为给它们找一个合适的安身立命之所而颇费脑筋,最后他想起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最危险的地方,就拉开五斗橱上数第二个抽屉,将之放在一瓶止咳糖浆和一瓶碘伏之间。止咳糖浆和碘伏瓶子都是深棕色,看起来跟玛卡比较接近,是一个比较安全的所在。这个抽屉是他们家的小药箱,凡医药超市里有的药种,迟迟早早都会出现在这个大抽屉里。隔一段时间禾苗会搬一张椅子坐下来,对那些瓶子盒子罐子逐一检视,过期的扔掉,未过期的码好,同时再去补充一些新的来。
  现在玛卡已经从止咳糖浆和碘伏之间抽身出来,被重新安排在一盒创可贴和一盒板蓝根之间。这不符合禾苗对这个抽屉的治理性格,她向来是实行有序管理,瓶装,盒装,袋装,管装,分区摆放绝不乱套。这究竟是代表一个暗号呢,还是禾苗在管理过程中的一个疏漏?
  按照凡事先想最坏结果的处事原则,张旦只能当做是禾苗的一个暗示。那就是说,禾苗对这两个黑瓶子的来历心生疑窦。张旦在躺到床上之后忽然跃身而起,去五斗橱抽屉里翻找到玛卡,用幅度不小的动作看了看说明,拧开瓶盖,取出一粒丢到嘴里,摆动下颌和腮帮子开始咀嚼。禾苗背对着他已经差不多要进入睡眠状态,此刻不得不翻转过来看看他在干什么。她看到张旦津津有味地嚼着什么东西,边嚼边说,吵醒你了。禾苗说不碍事,你在吃什么?张旦把瓶子拿给禾苗看,忘告诉你了,别人给我推荐了这东西,我觉得咱们该要个孩子了,女人年龄大了不好恢复。禾苗说瞎说,王菲那英不都是四十多了还能生吗?恢复得都那么好。张旦说可你别忘了我不是李亚鹏你也不是王菲,王菲生个孩子几十万,燕窝鱼翅都吃腻了,我们没那么好的条件啊。
  唉,禾苗是多么听话的妻子,她对张旦展颜一笑说,只要你想吃就吃好了。谁给你推荐的?没谢谢人家啊?
  张旦灵机一动瞎编道,一个大学同学,开始也像我一样精子质量有问题,据说吃了几个疗程后老婆就怀上了。
  哦,禾苗的半个哈欠已经进入梦乡。
  张旦却进入失眠状态。如若没有老大,心里那声冷笑,单单她是个老处女还不足以如此严重,关键是她在心里说的一句小子太嫩了让张旦惶恐。她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到底到底是什么意思?且慢,她真会那么冷笑那么想吗?明明她刚刚拼命把他装到自己身体里,甚至问他是不是真心喜欢他,怎么会笑话他太嫩了呢?明明是她自己太嫩了,四十岁了第一次37c4c43bcc41b340aa3052d927ae44481a6ea1e8232a88ab052a115b678a77b7跟男人睡,那么紧张那么笨拙,让张旦兴味索然,她不嫩谁嫩?这么说难道他张旦真得像薄荷所说,在那个时候出现幻听,而幻听都是离谱的吧……
  根据以往的经验,人在深夜失眠时极易钻牛角尖,一件原本不那么复杂的事情,会在黑夜里翻来掉去无限放大。张旦希望漫漫长夜尽快过去,太阳出来,还他一个不复杂的脑袋。然而人在倒霉的时候总是厄运连连,狗日的咳嗽和发烧再度突袭了已经疲弱不堪的他。又是嘶嘶声,滴答声,像有人架着他往死路上奔,然后一切停止,回到原地。他发现刚才破译了禾苗的梦。
  禾苗那些足以作为小说素材的梦啊,什么锦衣玉袍江湖风剑,原本他认为那只是一个女人天性里的小女孩情怀,就算她当胸刺他一剑也不足当真,然而禾苗变本加厉,在梦里用各种手段置他于死地。很奇妙啊,当那些滴答声千军万马一样退去的时候他下意识地闭上眼,一下子仿佛进人了禾苗的梦世界。他看到禾苗在往豆浆里掺砒霜,然后他像个傻瓜蛋一样喝下去。接着镜头切换,禾苗朝他身上扔一个闪闪发光的东西,他被耀得心花怒放,接到手里却发现是一个火球。而他光着身子什么衣服都没穿,瞬间变成一根塑料管子,发出焦煳的味道。镜头继续切换,他在卫生间里冲澡,淋浴器洒出湛蓝色亮晶晶的东西,像水线又像夜空中绽放的烟花,他站到下面却被万伏电流穿透,伤口像无数突然增大的毛孔。镜头再度切换,他躺到床上睡觉,一根埋伏在枕芯里的钢钉准确插入后脑,他一动不动像睡着了一样,只是大睁着双眼。禾苗趴在床上,拿手在他眼前摆一摆,再摆一摆,然后开心地笑了。
  他睁开眼时正看到禾苗背对着他在笑,波浪形的身体曲线起伏不停。他爬过去用手在禾苗脸前摆一摆,再摆一摆。禾苗没反应,只是持续不停地笑,开心得不得了。他盘腿坐在禾苗背后,守着她那娇小玲珑不停耸笑的睡体,直到她被某一声笑憋得差点没气了自己醒过来。
  不不,他猛然想起薄荷的忠告,应该去看看精神科医生,心理压力过大给他造成某种幻听或幻觉。他适才应该不是破译了什么狗日的电波,而是又一次进入幻觉,并且说不定他也进入了一段迷迷蒙蒙的睡梦,就像显然也正沉浸在一场睡梦中的禾苗一样。正是由于他在睡梦中听到禾苗在梦里笑,因而他才在梦里制造了所谓的禾苗杀夫。由此说来,禾苗是多么无辜,他不能因为她做梦并在梦里笑,就安给她那么多杀夫的罪名。
  何况可爱的禾苗哪里像刚刚做过了一个杀人梦的样子呢?她平躺过来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说咦你怎么还没睡?是不是又咳嗽了?天越来越冷了,我真担心你这一整个冬天怎么过啊。改天去看看中医,开点中药调理一下,你免疫力可能下降了。明天我去买只鸽子回来炖牛肝菌给你喝,牛肝菌防感冒。
  张旦如何能不被感动呢?他抱住禾苗温度适中的身子,满含歉意地坦白,老婆,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你把我杀了。是吗?禾苗微睁一下眼表示在听他的话。是啊,你猜猜我都梦见你怎么杀我了。禾苗说,不就是我冷不丁从你腰间抽出你那把天下无双的宝剑,朝你心脏部位刺进去?我剑法也挺准的,不比你差吧?张旦说那是上次的杀法,这次换了。禾苗含含混混,换什么招了?张旦说,投毒,火烧,电击,还有钢钉刺后脑勺。一个人一辈子要真能经历那么多死法,也算不白活,你说是不是?嘿嘿……嘿嘿嘿……
  禾苗转过身来看他,一、二、三、四、五,五秒钟,然后摸摸张旦的前额,说你又发烧了。你好好给我讲讲投毒火烧,刚才讲得太简单了。张旦绘声绘色给禾苗描述了一遍,说禾苗你身上怎么这么冷。禾苗的胳膊挨着张旦,他觉得他跟禾苗真是两个极端,他的体温在上升而禾苗的在下降,他说你身上怎么这么冷之后禾苗甚至还抖了一下。禾苗说,不是我冷,是因为你发烧了,所以觉得我冷。禾苗离开他,自己用被子卷起来,半个脸也埋进去。张旦说禾苗你刚才做什么梦了笑那么开心。禾苗说梦见中奖了呗。张旦问多少啊。禾苗说一千万呢。张旦说禾苗你是个没有物欲的女人啊。禾苗说我替你笑还不行吗?
  张旦以为禾苗睡着了,禾苗忽然又扭回头来,张旦,你最近觉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除了咳嗽和发烧。张旦说没有啊,除了咳嗽和发烧我挺好的。禾苗又问,真的?张旦说真的。他听见禾苗眼皮子在黑暗里拍打下眼睑的声音,有些后悔刚才把投毒火烧那些镜头全盘抖搂给她听,薄荷一口认定他是压力过大产生幻觉和幻听,但他此刻对薄荷的认定再度将信将疑起来。明明禾苗听了他那些抖搂以后很紧张甚至有点恐惧了……是啊,躺在一个读心者身边睡觉,梦都不敢做,多让人恐惧啊……
  不管怎样,张旦决定去医院做一下全面检查,从咳嗽和发烧开始顺藤摸瓜。
  
  9
  
  薄荷说得很准,老大在家没待过三天,不过她迟到了,来的时候张旦已经去医院了。张旦本来想在办公室等一等,但上班时间已经过了,而老大的时间表向来是提前半个小时。尽管小毕兢兢业业给她做了清扫,用药皂仔细洗涤没什么灰尘的抹布,但老大不来的可能性很大。况且张旦又开始咳嗽,他紧张地恐惧和期待着薄荷认定的幻听,听见小毕一边打电脑一边冷笑道,傻逼,还真以为自己是凤凰男了,抱着棵草当是大树呢。
  为什么在他幻听幻觉里出现的情景总是跟现实差距那么大?这到底是不是幻听?小毕是在骂他傻逼吗?那草是指的谁,老大吗?小毕是不是早就看出了他跟老大之间的暧昧?而且这句话怎么听着那么危机重重……
  天啊张旦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他必须搞清楚这些折磨他的东西到底是不是幻觉和幻听。他到隔壁跟老科长请假,说我总是咳嗽和发烧,想去医院做个检查开点对症的药。老科长说去吧去吧,好好检查检查,这些日子老听你咳嗽,都听得我耳朵生茧了。张旦想你那是老了,耳朵不中用了。
  接近中午张旦从医院出来,发现外面下雪了,冬天正按部就班地进入纵深。但他很高兴,因为终于不用再抱怨天气了。那可恶的咳嗽和发烧根本就不是因为感冒,他生平第一次知道自己居然是过敏体质。医生漠然地在病历上写下几个他费好大劲才认出的字,过敏性咳嗽。在他的再三请教下才漠然地又扔给他几个词,无痰,干咳,过敏源,花粉,尘螨,异味,哮喘。
  回单位的路上张旦已经把医生有限的金口玉言组合到一起,得出一个结论,他不定期发作的无痰性干咳属于过敏性咳嗽,他应当有过哮喘史(有吗?张旦打电话给母亲,惊讶地得知小时候他的确有过几年的咳嗽史),过敏源无非就是那几种,花粉(现在是冬天,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尘螨(禾苗是有洁癖之人,小毕也是个爱干净的女孩子,所以此可能也当排除),异味(就是它了!)。
  天啊,张旦怎么就没想到呢?就是从小毕和禾苗两个女人开始在办公室和家里大肆使用药皂,他才开始了不定期发作的咳嗽,而薄荷从不使用那鬼东西,所以在薄荷那里他从未咳嗽和发烧过。而且,而且……他耳朵的每次异常都在低烧之后发生,因为在薄荷那里从未发烧过所以也就从未有过电波声!至于他张旦在发烧之后所洞察到的那些究竟是不是幻觉和幻听,这点尚需进一步考证,神经科医生的说法基本跟薄荷吻合,如果照那医生所说,他属于典型的强迫性精神病,外加间歇性抑郁症。
  内科医生跟神经科医生属于完全极端的两种人,相对于前者的惜言如金,神经科医生就是典型的话痨,千方百计想让张旦相信他的那一套理论:像呆板、迟钝一样,想象过于丰富也是强迫性精神病的一种症状,患者脑子里经常不受控制地被插入不合理的、不合规律的奇想,因为长期无法逃脱奇想的控制,因而饱受精神煎熬。但是请相信,在专业的医疗手段控制下,你的头脑一定会在一段时间后恢复常态。医生为此开出天价药单,照估算张旦此后半年里每个月要增加一千多块的开销,而那些药全部让张旦感觉不知所云。尽管如此他还是先买了半个月的,但尽管买了药,张旦还是不相信他就此成为一名精神病患者。他所洞察到的那些难道仅仅是一些不合理的不合规律的奇想?他是那么有才的一个人吗?张旦特别好笑地大笑两声,又大骂一声,庸医啊。
  回到办公室张旦发现禾苗正坐在他的位子上前俯后仰,小毕在对面也表现得乐不可支,不知道这两女聊到什么弱智的事情高兴到如此愚蠢的地步。他朝禾苗说,你怎么来了?禾苗说我给小毕送蛋糕吃,我们店的新品,厨师专门跟欧洲人学的,小毕品位高嘛,她的鉴定结果最有说服力。小毕说我别的方面都迟钝就味蕾发达。张旦说不对小毕,我不赞同你对自己的评价。小毕说那你给我评价一下。张旦说你表演能力特别强,可惜呀,这么多年你愣是没发现这一潜质,否则去当个演员,现在准大红大紫。小毕说张科你说什么笑呢,我长这样子。张旦说你不做偶像派,做实力派呀,偶像派太浅薄,实力派可是靠演技吃饭的。
  不知小毕真没听出他的挖苦还是装糊涂,立即天真地问禾苗,嫂子,你看我真的是那块料吗?禾苗说你干什么都会很出色的,又转向张旦说,张旦我听小毕说你去医院了,医生怎么说?张旦说,没怎么说,就是感冒呗。禾苗摇摇头说我觉得不是感冒,要不咱换家医院看看?张旦说我最头疼去医院了,挂号候诊就得一两个小时,真不知道怎么那么多人生病,走大街上看着个个人模狗样的。
  张旦是准备到食堂吃饭时才看到老大的,他大为惊讶,而禾苗离开以后小毕也没对他说起老大。老大手里提个袋子,看不出里面的内容,看见他后没什么特别反应,表情有些憔悴。小毕说处长一起去吃饭吧,老大说不了你们去吃,我回去有点事情。小毕边走边说,处长九点多来的。张旦问处长没什么事吧,看起来挺累的样子。小毕说是吗?我没看出来,不跟平时一样吗?张旦看看小毕,觉得她真不应该时时处处都这样装嫩。吃饭的时候小毕说哎呀,嫂子带来的蛋糕太好吃了,害得我吃那么多,饭都吃不下了。张旦问,我回来的时候你们俩为什么事笑得那么高兴?小毕说,张科你写的那句怪话呗。张旦问什么怪话。小毕说哼,干吗只有一根。张旦说哦。小毕说你桌子上乱七八糟的,禾苗嫂子看到那句话,问我什么意思。我告诉她你大概是做梦饿了,抱怨怎么只有一根火腿肠,我们就笑呗,多好笑啊。张旦问,禾苗没别的什么反应?小毕说没有呀。
  张旦躺在沙发上准备午睡时,给老大发了条短信:到家了吗,吃饭了吗?老大过了好几分钟才回:是的。张旦又问:刚才看您有些憔悴,这几天是不是身体不舒服?老大说:没事,挺好的。张旦又摁了一条: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没有过男人。摁完又删掉了。此时张旦认为还是不主动触及那件事为好,他又重新摁了一条:听说人事调整要开始了,不知道咱们处有什么变化,希望您力所能及帮我一下。老大没回。
  这天是星期五,下午老大没来,张旦想了想要不要过去探看一番,三犹豫两犹豫就到下班时间了。
  
  10
  
  过了一个周末,下星期一大家都发现局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网页上挂着一份人事令,像大家猜想的一样,调整对象是所有处级和副处级,但跟大家猜想不一样的是居然老大调到另外一个处,没提,平级调动,张旦他们这个处调来一正二副三个新处长。
  张旦脑子嗡的一声,想起上周五中午老大手里提着一个袋子回家,想是已经知道了,收拾了自己的私人物品。张旦欲哭无泪,握鼠标的手开始发颤,偏偏小毕还站在地中间抖搂刚刚用药皂洗过的抹布,搞得张旦嗓子眼发痒,咳嗽像火山一样爆发,带出了眼泪花。稍后他在嘶嘶声和滴答声过后听到了小毕的声音:可怜的凤凰男,可怜的老妖女。
  这次轮到张旦病了,他也确实是病了,咳嗽发烧,涕泪交流。老科长说小张啊你这简直就是扰民嘛,干脆回家休息吧,这两天单位也没什么事。张旦哪能回家呢?非常时期,死也要死在岗位上。他把窗户打开。小毕说张科现在是冬天呀。张旦说冬天也需要更换新鲜空气啊,外面下雪了,空气好。小毕说可你还在感冒啊。张旦说无妨,以毒攻毒。
  张旦硬挺着等到了老大,老大这次来得更晚,可能因为这几日想开了显得心情不错。小毕仍兢兢业业去给她泡茶,心里想的却是,看你那副样子真是看够了,终于要走了。俩女人在对面办公室聊笑好半天,让人感觉真是胜似亲姐妹。小毕回来时手里提个盒子,告诉张旦,处长送我的四件套床品,感谢我两年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唉,真不舍得处长走。小毕眼泪汪汪把盒子放到桌子底下。张旦说我也过去跟处长告个别,走出门之前听到小毕在心里说,切,不知谁送的礼,家里用不了吧,送我个人情,谁稀罕!
  老大送给张旦一个更大的人情,让张旦差点没吐血。她说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表现出来。张旦说不可能吧,小毕才来不到两年而我在这个科拼死拼活卖了快十年的命了,她全身上下找得出一个地方比我更有理由做科长吗?老大说小毕有能力也很敬业,完全能胜任。张旦说那我就不能胜任吗?怎么也得有个先来后到吧?老大说你是真幼稚还是假的,人事安排能论资排辈吗?小毕是有来头的,她来你们科快两年了你都没看出来?她就是奔着这个位置来的,谁能挡得了?张旦悲壮地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老大说不告诉你是为你好,人这一辈子要学会看淡。张旦真想说那你白睡我呀?但这句话怎么能说得出口?人家一个处女,到底谁睡了谁啊……
  仿佛看穿了张旦的心思,老大叹口气说,小张,不是我不帮你,我也无能为力。你也知道了,外面那些关于我的传言都不是真的,这么多年我也是靠实打实拼出来的。可我得到了什么?孤身一人。我对你真是有好感的,老实说我对婚姻已经不敢奢求了,只希望能有个品质好的男人给我一份真感情,但你敢拍着胸脯说你对我的感情是真的吗?小张啊,这些都不说了,我自己命不好。回去吧,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公示以后也要真心地恭喜小毕,要注意保护自己。
  既然这样也没有继续死撑的必要了,张旦关闭窗户去跟老科长请了假。小毕说张科你不以毒攻毒了?张旦说算了,不管用,还是看病拿药才对。他逃离小毕,一边考虑如何想个办法让她以后不再用药皂洗抹布,哦对了还有禾苗,只有这些臭女人以后都不拿药皂洗抹布了,他的过敏性咳嗽才能好,只有咳嗽好了,他才不会再发烧,只有不再发烧了,他的耳朵才能不生事,只有耳朵不生事了,那些幻觉幻听才会滚蛋。他已经上网查过了,药皂里添加的药物成分是酚类化合物,这玩意对一切生活个体都有毒杀作用,同时也有明显的刺激性。
  但是,张旦恨恨地想,明明那些玩意不是幻觉幻听,明明是我发烧后突然变成读心者,妈的,这种幸运全国十几亿人里恐怕老天爷只给了我张旦一个人啊,我岂能因为心理承受能力差而白白把它扔掉?他们骂我两句嘲笑我两句有什么,禾苗做梦杀死我一万次又有什么……
  张旦拿着病历没去医院而是回了家,到处找妥当地方安置这本装着秘密的病历。之前他从医院回来直接把它带到了办公室,锁在抽屉里,现在忽然意识到只有在办公室他还有那么一两个比较私密的抽屉,在家里每一寸地方都是跟禾苗的共有空间。哦天,这种生活,人到底要结婚做什么。可是不结怎么行呢。他是凤凰男呀,不仅要结还要尽快生个小张旦好带回去让老父老母炫耀,今晚可不要忘了吃玛卡……张旦胡思乱想一气,脑袋发沉,只好把病历本暂时压在枕头底下,再把脑袋搁在上面压着,准备明天还是带到单位锁起来。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谁知道这天禾苗竟然会换床单呢,他先是躺着枕头和病历胡乱睡了一觉,十点多钟梦见和小毕两人去食堂吃饭,小毕排在他前面,队伍行进得太慢了,他饿得简直要虚脱,这时候小毕回过头来,张开手心露出几颗花生米来,好像猜到他饿了一样,他抓过那几粒花生米狼吞下去……他醒了以后非常怅然,决定到外边找个小馆子点一盘花生米,最好是梦里那种没经过处理的,有着粉嫩外皮的生花生米,当然实在不行的话,煮熟了凉拌芹菜丁的也行,再退一步,油炸的也可。
  禾苗往常中午很少回家,这天上午见雪停了太阳出来了,就惦记着把床单被套换洗一下。张旦在一个小馆子里如愿以偿地吃到一盘生花生,厨师说他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客人。这让张旦心情爽了不少,他又要了两个菜烤了五个肉串,还吃进去一碗拉面,一路打着饱嗝。回家以后禾苗已经把床单被套枕套都换下来用洗衣机洗了,然后惊到了窗户外面,人不知所踪,估计是赶回店里卖蛋糕去了。张旦张口结舌地看着那个灰色花朵的枕套,他觉得不如之前粉色花朵的好看。不过病历还是规规矩矩地睡在枕头底下。
  晚上睡觉之前禾苗提醒张旦是不是还没吃玛卡,张旦说还真忘了,每天都要吃,真是记不住。禾苗说我教你个办法,用手机定闹钟。张旦说还是你聪明,将来咱们的孩子可千万要随你,不要随我。禾苗说随我不好,我这人一辈子庸庸碌碌。然后禾苗忽然想起一件事,从包里拿出一个药盒,说这个药你也得吃。张旦问什么药,生个孩子需要吃这么多啊?禾苗说抗过敏药,你这咳嗽必须要治,再迁延下去的话很有可能发展成哮喘,你知道那有多可怕吗?常年咳嗽无法根治,而且会对越来越多的东西过敏,比方说你将会慢慢无福享受很多美食,包括鱼虾牛奶鸡蛋等,你还会慢慢对酒精啦日光啦都开始过敏。张旦问,有那么严重吗?你怎么知道的?禾苗说我今天下午去医院问的。张旦说为什么医生没这么对我说过?禾苗说我去的是变态反应科兼哮喘科,你去的是普通的内科,那能一样吗?这药很贵,你吃一粒就等于吃掉十块钱,而且要长期服用,至少是先把这场咳嗽压制下去再说。张旦很听话地说好,我一定遵医嘱按时服用。
  不知道那抗过敏药的药效到底是不是跟它的昂贵成正比,反正张旦的咳嗽过了一星期慢慢减弱了,又过了一星期彻底没影了。他对那药将信将疑,觉得主要原因在于小毕和禾苗两个臭女人终于不再使用药皂了。禾苗换床单的第二天,张旦去单位就没闻到药皂味。小毕在给新来的领导清扫卫生,张旦注意到她在使用一块雕牌透明皂,就问她干吗不用药皂了。小毕说哦,刚巧用完,后勤仓库里只有透明皂。可张旦明明窥视到了小毕内心里真正想说的话:老妖女走了,还用药皂干吗?你以为我喜欢闻那难闻的味道啊,我早闻够了。
  不过张旦这天早晨没发烧,这句心里话也不是通过破译电波而来,纯粹是张旦的猜想甚至杜撰。可他觉得杜撰得很有道理。他还想,小毕说不定在计算着她很快就不用做领导的生活秘书了,公示以后她就要搬到老科长办公室去,会有另一个更年轻的角色来做这些工作。
  禾苗也坚决不再用药皂了,她毫不可惜地把尚未开封的大约五块药皂全提出去扔到小区门口的垃圾桶里了。而且她杜绝用任何有异味的东西,比如空气清新剂、香水等,就连白花油之类的东西也从装药的抽屉里给清除掉了。
  
  11
  
  禾苗一块处理掉的东西还有那套pierrecardin的卡其底色灰色条纹睡衣。有一天晚上张旦发现一套新睡衣,他问禾苗那套旧的哪去了。禾苗说,不是给你买新的了吗?张旦说,那套不是还挺好的吗?又没破。禾苗说现在的衣服哪有能穿破的呀?穿个差不多就换呗,咱家又不是穿不起一套睡衣。
  可张旦多少还是觉得舍不得,关键是禾苗让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所以张旦就决定到薄荷那里去,穿穿薄荷家里那套,温故一下。那天他事先没约薄荷,因此吃了个闭门羹。薄荷在电话里告诉他自己正跟一个朋友喝咖啡,稍晚些才能结束。他问男的女的,薄荷避而不答,用很正派的口气说那好就这样,咱们改天再叙。张旦很怅惘地等着薄荷那边发出忙音,结果只是声音远了一些,通话却没结束,薄荷对跟她一起喝咖啡的人说,有个小姐妹约我喝茶,没事,我跟她改天再约。张旦对着话筒说喂喂薄荷你电话没关好,可是薄荷照旧在说她的,背景像是有钢琴声,还有人声,接着有服务生过来问二位需要什么。
  天哪,张旦本是个品质优良的正人君子,没有窥听他人隐私的爱好,但无奈就在他打算挂掉电话的时候,居然听到了禾苗的声音,真的是禾苗哎!他老婆禾苗很优雅地跟服务生说,给我一杯玫瑰奶茶吧,又好像是在跟薄荷说,我喝咖啡会失眠。
  果真是在跟薄荷说话,因为薄荷说,你那是没喝习惯,我保你要是每晚喝上一杯,顶多用半个月就会对它产生抗体,不会再失眠了。
  可怜的张旦拿着手机竖起耳朵在冷风里听这俩女人对话,全文如下。
  禾苗:我喝咖啡会失眠。
  薄荷:你那是没喝习惯,我保你要是每晚喝上一杯,顶多用半个月就会对它产生抗体,不会再失眠了。
  禾苗:呵呵,我还是不试了吧。
  薄荷:对呀你该要个孩子了,喝咖啡对怀孕可是不好。
  禾苗:你呢?
  薄荷:哈,我是不婚族加不生族。哦对了,张旦坚持吃玛卡了没有?那药可是很贵的呀,进口的。
  禾苗:吃着呢。我一猜就是你送的,他还遮遮掩掩呢。说是他一个大学同学送的。
  薄荷:也难为张旦了。其实我这女人挺好的,从没逼过他,他要是摊上那逼娶一族,还不得给榨出油来。
  禾苗:你要是逼娶一族,我能这么通情达理吗?谁听过有正室花钱请情敌小三喝咖啡的事啊?
  薄荷:哈哈,那是你聪明。
  禾苗:我聪明什么?安天命而已。
  薄荷:不对,你就是聪明,深知纵敌才是御敌良策。
  禾苗:最近看《三国》了吧?
  薄荷:才不去看那些东西,有什么意思啊?说真的我就不明白为什么张旦愿看,他总共在我那里看过两次了,我都是强打精神陪着他看的。(张旦大惊,因为那两次明明薄荷也跟他一样看得津津有味的)唉,我也不容易啊,为了照顾他可怜的男人自尊心。其实很多时候我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
  禾苗:我第一次去你家其实就看出来了,你们长不了。
  薄荷:是吗?怎么看出来的?
  禾苗:你不是说我聪明吗?你们根本不适合。而且我还猜你现在正在想办法摆脱他吧。
  薄荷:说来听听,愿闻其详。
  禾苗:玛卡呀,你难道不想让我们尽快有个孩子,好绊住张旦的两条腿吗?谁见过小三帮正室谋划生孩子的事?真是闻所未闻呢。
  薄荷:看来什么也瞒不过你啊,别看你表面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太复杂了。
  禾苗:不是我复杂,是你太有个性了。你这样的女人,哪肯跟一个男人好上好几年?
  薄荷:哈,是啊,年华易老。说真的,要不是张旦这人太老实了我不忍心,否则早就跟他断了,前段时间为了单位人事调整的事他可没少上我那去倒苦水讨主意。哎呀你也真是的,老公是你的,你就不能帮他出出主意什么的?害得他老来烦我。
  禾苗:他希望我是天底下第一头脑简单的老婆。
  薄荷:你是铁打的营盘我是流水的兵,说说吧,打算配合我吗?你生孩子,我还老公给你。不过我还真是担心那药管不管用。
  禾苗:其实他根本用不着吃药。
  薄荷:他不是精子质量不好吗?
  禾苗:那个结果是我找医院一个姐妹淘伪造的。
  薄荷:天哪,这是犯法啊!
  禾苗:你少来,我这是捍卫家庭完整。哦,我要是生了孩子你却抢了我老公,我孤儿寡母怎么活?
  薄荷:那这么说,问题在你?你吃避孕药?张旦怎么这么久没发现?
  禾苗:我藏得好呗。
  薄荷:真是好奇,你藏在什么地方?
  禾苗:张旦把你给他的玛卡堂而皇之藏在装药的抽屉里,我也跟他一样,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是最安全的地方呗。
  薄荷:到底哪里?
  禾苗:干吗这么追问?不是要去告诉张旦吧?
  薄荷:大姐,我在跟你密谋怎么把他还给你呀,别搞错呀!服务生,我也再要一杯她那样的玫瑰奶茶,真香啊。
  禾苗:我去趟洗手间。
  薄荷:去吧,我打个电话。
  张旦用了零点一秒的时间仓皇挂掉电话,仿佛晚一秒钟就暴露了偷窥身份似的,然后打车跑回家去,拉开装药的抽屉好一顿翻找,最后在两个装VE的盒子里发现了避孕药。禾苗也像其他女人一样每晚坚持服用VE一粒,据说能养颜祛斑保养卵巢,因为长期服用所以她找熟人以批发价一买就是十几盒,张旦从不知道那些空了的盒子居然被派上如此用场,装上了另外一种药。真是如假包换啊!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多,小张旦呱呱坠地了。爷爷奶奶挎着红皮鸡蛋来看孙子,回老家之后得了相思病,张旦就把手机放在小张旦脸边,让老父老母听听小张旦的声音,聊解思孙之苦。听着小张旦的咿咿呀呀,张旦忽然想起那晚他在电话里听到的那场对话,并产生一个不甚光明的猜想:不会是薄荷那娘们故意不挂电话专门让他听的吧?
  此念一出,连张旦自己都觉得过于阴暗,羞于让它在脑海里多存在哪怕一秒钟。
  但且慢,难道没有这种可能吗?好好一分析,简直就是这样子的嘛!当年张旦不得不为了男人面子抢在薄荷提出分手之前先跟薄荷分了手,那娘们儿洒脱至极,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
  其实跟薄荷分手以后张旦从没断过这些奇奇怪怪的猜想,比如,说不定他以前那个关于老婆情人结伴买睡衣的幻想是真的呢。说不定薄荷还告诉禾苗每次他都像个癞皮狗一样让她给他拔白头发呢。这么说禾苗并非对他头上那些频繁来去的白头发一无所觉,要不为什么她给他吹头发时发现剩下一根后那么在心里冷笑?还说不定是薄荷故意剩下一根,目的是埋怨禾苗,你为什么不给他拔呀整天来累我?他还想到很多事……
  哎呀,每次想到一个可能他就心碎欲裂,幸好小张旦来了,他当爹了,才猛然强壮了一些。连禾苗都时常流露出“你真厉害,真有种呢”之类娇嗔的话来。儿子啊儿子,张旦的人生大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