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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批判

2011-01-01吴晓明

求是学刊 2011年1期

  摘要:笛卡儿以自明性为依据为近代哲学确立了主观性原则。康德将这个原则以理性批判的形式加以发展。但在黑格尔看来,康德哲学的主观思想流于空洞的形式,错过了认识对象的客观内容,因而必然导致主体性与物自体之间以及“应有”和“现有”之间的绝然分裂,无法真正进入社会政治的现实之中。
  关键词:康德;黑格尔;主观思想;客观思想
  作者简介:吴晓明,男,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从事马克思主义哲学史、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存在论、马克思主义哲学与当代西方哲学的比较等研究。
  中图分类号:B516.3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7504(2011)01-0037-07收稿日期:2010-11-18
  
  从否定的方面来说,黑格尔思辨唯心主义最重要的贡献和最有特色之处是它对主观思想所进行的批判。这种持续不断的——有时甚至是苛刻的——批判贯穿于整个黑格尔哲学之中,并构成这一哲学之本质重要的组成部分。当黑格尔声称客观思想是“世界的内在本质”因而“最能够表明真理”[1](P79,93)时,所谓以真理为目标和对象的思辨哲学便已经内在地要求着对主观思想的批判性超越了。虽说这一批判似乎已与我们相隔久远,但其重要性和意义却未曾与时减损。一方面如伽达默尔所说,20世纪的哲学实质上接受了黑格尔哲学的遗产,即继续围绕着对主观思想进行批判的基本主题(尽管采取了相当不同的立脚点和批判形式);另一方面则像卢卡奇曾提示过的那样,作为知性科学的社会科学还远没有真正消化和吸收黑格尔哲学的客观成果,因而直到今天依然在很大程度上局限于主观思想的表面性之中。就这两个要点而言,重新探究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批判便会意味着:当哲学力图依循该主题来深入把握其当代处境和当代任务的同时,社会科学将可能经由这一主题而开展出其方法论上的自我批判。
  
  一
  
  在黑格尔哲学中,主观思想(主观意识)是相对于客观思想而言的,并为客观思想所超越,就像客观思想(客观精神)本身被绝对精神所超越一样。此种超越,意味着前者被后者克服和占有,并获得其真正的哲学证明。不仅如此,在哲学史上,主观思想(我思,自我意识)又是近代哲学不可移易的出发点和巨大的发展成果:正像笛卡儿在“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中首先确认了新的哲学原则——“从自身出发的思维”(即内在性)——一样,康德意识到了“思维的主观性一面”(即主体的自由)从而发挥了所谓“主观性的哲学”[2](P59,69,255)。正是由于主观性领域开始被哲学所占据,所以思维的淳朴性也就逐渐被新的、由矛盾引导的原则所取代。“近代哲学并不是淳朴的,也就是说,它意识到了思维与存在的对立。必须通过思维去克服这一对立,这就意味着把握住统一。”[2](P7)
  这样一种统一,在黑格尔哲学即绝对唯心主义的体系中,得到了思辨的和最后的完成。而此种思辨哲学的完成,从一个方面来讲,是以主观思想的原则得到充分而彻底的发展为前提的费希特的“自我”);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又体现为实体、绝对者或无限者在内容上的全面恢复(斯宾诺莎的“上帝”)。因此,思辨唯心主义意味着瓦解以“无限的抽象主观性”为一方、以“绝对的内容”为另一方的外部对立,并在两者之间实现一种真正的和解。这种和解的出发点,在《精神现象学》中首先表现为绝对即主体的概念:“照我看来……一切问题的关键在于:不仅把真实的东西或真理理解和表述为实体,而且同样理解和表述为主体。”[3](P10)如果说,这一开端的正确性只能由体系和陈述本身来予以证明,那么,思辨唯心主义的展开过程便意味着这样一种“神正论”:实体(即上帝)不仅是无限的基质,而且是无限的机能;而当实体如此这般地确立自身为真正的主体时,它便成为“有了概念的、自由的实体”。
  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批判,可以说一本于这样的思辨立场。依循这一立场,主观思想虽说具有重要的意义和积极的功效,但在哲学上却是有其明确限度的。唯当主观思想作为一个被扬弃了的环节包含在客观思想的展开过程中,它才将自身实现为某种相对的真理性。而主观思想,作为单纯的主观思想,却并不知道自身的限度。坚决而明确地指证这一限度,本是康德哲学的巨大功绩;但在黑格尔看来,康德的批判性指证却并未使之开展出并进入到一个真正属于客观思想的领域,而是在将超越的领域让渡出去(特别是让渡给“信仰”)的同时,使思维依然驻足滞留于主观思想的壁垒之中。因此,批判哲学的划界工作反倒是作为主观性哲学的经典成果而成为拱卫主观思想之最重要的哲学庇护所了。
  主观思想的基本表现形式就是黑格尔所谓的“外在反思”。虽说黑格尔一般地将“反思”理解为哲学的基本方式,但正因为如此,他也对反思作出了诸多重要的区分,特别是将“抽象的反思”与思辨思维的反思明确地区分开来[1](P87,48)。而抽象的反思,大体说来主要就是外在反思。伽达默尔对此作了极简要的概述:“门外汉不知道其他的反思概念。黑格尔说,对于门外汉,反思就是忽此忽彼地活动着的推理能力,它不会停在某个特定的内容之上,但知道如何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黑格尔认为这种外部反思的过程是诡辩论的现代形式,因为它任意地把给定的事物纳入一般原则之下。”[4](P111)对于旧形而上学来说,外在反思意味着将现成的表象作为规定或谓词外在地加诸对象;而在知性科学的范围内,外在反思作为“主观的理性”,意味着空泛和不确定的普遍性(类)是与特殊的东西没有内在联系的[1](P98,48)。也许可以说,外在反思——疏离于特定的内容但却把一般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的反思——实在是我们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了:正像我们在知性的社会科学中会到处遇见这种反思一样,我们也不难将这种反思识别为抽象的形式主义(或教条主义)。只是由于现代性意识形态的巨大遮蔽,那仅只以外在反思做基础的知性的社会科学,却将其形式主义的狭隘本质隐藏起来了。
  然而,在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尖锐批判中,完全抽象的形式主义却被清晰地揭示为外在反思所固有的本质。《精神现象学》把外在反思的机能,即忽此忽彼地活动着的推理能力,称之为“在非现实的思想里推论过来推论过去的形式思维”,或曰“形式推理”;虽说这种形式推理有别于——并且在一定的意义上高于——“表象思维”(完全沉浸在材料里的偶然的意识),但却是以放弃和拒斥真正的实体性内容为本质特征的。形式推理正是由此而使自身能够将一般的原则运用到任何内容之上。由于作为外在反思的形式推理只是对内容的抽象否定,所以,“这种推理,乃是返回于空虚的自我的反思,乃是表示自我知识的虚浮。……这种反思既然不以它自己的否定性本身为内容,它就根本不居于事物之内,而总是漂浮于其上;它因此就自以为它只作空无内容的断言总比一种带有内容的看法要深远一层”[3](P40)。在黑格尔看来,这完全是一种抽象的形式主义;而这种形式主义的自负,来自于外在反思在弃绝内容的同时,对事情本身施行一种完全是主观的“暴力”——这种暴力把相隔遥远的表面现象捏合在一起,或由此而赋予事物以一个概念的假象。而这种“暴力”的实施,会让门外汉惊羡不已,并将之推崇为深刻的天才之作。用黑格尔的例证来说,自然哲学的形式主义会教导人们说,知性是电,动物是氮气等[3](P33-34);而就我们自己的例证来说,就像人们往往漫不经心又理所当然地来谈论中国的“个人”(具有抽象人格性的原子个人)一样,中国传统思想中的“天”会被说成是“超越的、形而上学的实体”。
  
  因此,在黑格尔看来,主观思想的基本形态,即外在反思或形式推理,归根结底是以对内容的阉割、以抽象的形式主义为其本质特征的。作为一种能力,它从属于知性或理智(“形式的知性”或“图表式的知性”);作为一种结果,它构成所谓“外在的认识”(“图示及其无生命的规定”或“普遍图式”);而作为一种方法,它是无概念的空洞推演(“公式”,以及对公式的外在的应用,即“图式化”或“构造”)。在这种方法,知性或理智的运用只是把内容的必然性和概念都掩蔽起来,而满足于仅仅是“内容目录式的知识”,因为内容自身已被先行地抽象化和图式化为内容的目录了。其要害在于:由于形式的知性并不深入于“事物的内在内容”,所以它只是以无内容的抽象方式来综观全体[3](P35-37);而如此这般地综观全体,不仅根本达不到它自诩能够把握的个别的实际存在,而且不得不将自身的普遍性下降为德罗伊森所谓的“阉人般的客观性”。正如黑格尔所说:“这种方法,既然它给所有天上的和地上的东西,所有自然的和精神的形态都粘贴上普遍图式的一些规定并这样地对它们加以安排整理,那么这种方法所产生出来的就至多不过是一篇关于宇宙的有机组织的明白报道,即是说,不过是一张图表而已……同时,它也像骨架之没有血肉和香料店的罐子所盛的东西之没有生命那样,也把事情的活生生的本质抛弃掉或掩藏了起来。”[3](P34)
  黑格尔这段话的一个措辞(“明白报道”)是用来嘲讽费希特的,并从而提示出外在反思立足其上的主观主义的哲学基地,而马克思在1837年的思想经历同样透露出此间的消息。当时马克思思想的灵感源泉,在哲学背景上似乎更接近于康德和费希特的唯心主义(阿尔都塞称马克思首先是“康德-费希特派”)。这种情形在马克思试图进入到法学领域时立即明显地表现出来:“这里首先出现的严重障碍正是现实的东西和应有的东西之间的对立,这种对立是唯心主义所固有的;它又成了拙劣的、错误的划分的根源。”[5](P10)我们知道,应有与现有的无限分离与对立,乃是特别地属于费希特(在某种意义上还有康德)的“实践自我”的东西。因此,在马克思开始尝试“法的形而上学”时,一切都是合乎逻辑地“按费希特的那一套”来进行的,只是马克思的方式(如他自己所说)比费希特的“更现代化,内容更空洞而已”。而这一构造很快使马克思发现了立足于主观思想之上的形式主义。“错误就在于,我认为实体和形式可以而且应当各不相干地发展,结果我得到的不是实在的形式,而是像带抽屉的书桌一类的东西,而抽屉后来又被我装上了沙子。”[5](P11)所谓“抽屉”,无疑是指纯全外在的、抽象的形式,正像“沙子”被用来指示同样外在的、偶然的内容一样。结果,构造出来的整个法的形而上学体系乃是一个“近似康德的纲目”。马克思在此看到了“全部体系的虚假”,并且意识到,“没有哲学我就不能前进”[5](P13)。
  不应以为黑格尔所批判的外在反思及其抽象的形式主义是与我们相隔久远的故事,也不应以为外在反思的形而上学本质是与我们的社会科学了无关涉的他人之事。恰好相反,“这正是说的阁下的事情”。如果像海德格尔所声称的那样,关于哲学之终结的谈论意味着形而上学的完成(Vollendung),而此一完成又意味着哲学转变为、展开为关于人的经验科学,那么,如今在诸科学的“理论”中居统治地位的,即“表象-计算性思维的操作特性和模式特性”,可以说正是作为外在反思的现代形而上学的极致与完成。这种操作特性和模式特性显而易见地从属于外在反思(也许是更抽象、更精致的外在反思),以至于其形式主义的本质是同样一目了然的:“当今人们如何理解理论?是否意味着一种纲领化(Programmierung)?纲领(Programm):对一个规划的展示、预先确定和告知。然而一场音乐会的节目安排(Konzertprogramm)并不就是音乐的理论。理论就是古希腊语的theoria。Theoria指逗留盘桓在对存在的观照之中。”[6]
  
  二
  
  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批判,并不仅仅局限于在方法论上指证外在反思的局限于偏谬,而是深入到主观思想的存在论(ontology)基础中去了。因为在黑格尔看来,方法是体系的“灵魂”。主观思想以消解和弃绝实体性的内容来构成方法,而在思辨哲学中,“方法与内容不分”[3](P39)——这首先是由不同的存在论基础来为其制订方向的,并且唯有通过这样的基础才能使之得到真正的阐明。
  正像主观思想与客观思想形成基本的对待或比照一样,黑格尔对主观思想的存在论批判卓有成效地重建了哲学上的客观性(Sachlichkeit)告诫。“在古典哲学思想家中,这种客观性的魁首当推黑格尔。他精确地讨论了物的活动,并且用以下事实体现了真正的哲学思考,即物在自身中活动,它并非仅仅是人自己的概念的自由游戏。这就是说,我们对于物所作的反思过程的自由游戏在真正的哲学思考中不起作用。本世纪初代表了一种哲学新方向的著名现象学口号‘回到事物本身去’指的也是同样的意思。”[4](P71)因此,和20世纪的现象学运动(伽达默尔将这一运动理解为对主观思想之批判的继续)的主旨相一致,黑格尔所倡言的客观性告诫表现为“哲学研究上的谦逊”。这谦逊意味着不附加任何特殊的特质或行动给主观性,意味着作为“真思想”的思维深入于事物的实质,意味着在摆脱了抽象的自我意识的思维的普遍活动中,思维只是和一切个体相同一。从而这思想的谦逊也就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思想的高贵性——摆脱一切特殊的意见和揣测,“而让事物的实质当权”[1](P78-79)。唯当按照这样的规定,思想方始成为客观的思想。与之形成基本对照的是:作为主观思想的外在反思或形式推理,“乃以脱离内容为自由,并以超出内容而骄傲;而在这里,真正值得骄傲的是努力放弃这种自由,不要成为任意调动内容的原则,而把这种自由沉入于内容,让内容按照它自己的本性,即按照它自己的自身而自行运动,并从而考察这种运动”[3](P40)。在这一说法中,黑格尔相当集中而准确地揭示了客观思想之区别于主观思想的主要特征和基本诉求。
  当这种区别被把握住的时候,为了在存在论上对主观思想进行深入的批判,黑格尔在《小逻辑》中精详地考察了“思想对客观性的态度”。考察的对象包括以下诸项: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一态度——形而上学;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二态度——经验主义、批判哲学;思想对客观性的第三态度——直接知识或直观知识。而其中尤以“批判哲学”最关紧要。这不仅是因为主观思想经由批判哲学而获得了最为彻底和深入的发展,而且因为这一发展本身已构成主观思想之诸多形式能够重新立足其上的哲学基地。如果说,旧形而上学及经验论在哲学根基上已经决定性地为批判哲学所动摇和超越,而直接知识作为反思形式在性质方面初始又与批判哲学互为表里,那么,在黑格尔看来,批判哲学确实成了解决思想之客观性问题的关键之处,并因而也成为他对主观思想进行批判的主要领域。
  康德哲学的核心之点是主体、自我意识,它把一切本质性(Wesenheit)导回到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一切事物都应该为之而存在的就是自我意识。“对于这种行为的意识,在抽象方式下,就是康德哲学。”[2](P257)这意味着,法国人从意志方面来把握的自由原则(卢梭)或启蒙思想,现在成为德国哲学的理论原则了:作为自我意识的思维是绝对的、具体的、自己规定自己的,因而是真正自由的。然而,在黑格尔看来,这样的主体虽说被领会为绝对的和具体的,但却依然仅只是主观的;也就是说,如此这般地自己规定自己的自我意识,仅只具有主观的自由。因为就存在论的基础而言,在这自我意识的纯粹活动的对面,矗立着一个它永远达不到、永远无法真正进入和消化的领域,即作为纯粹彼岸的物自体。而费希特哲学,作为康德哲学的完成,更加清晰地表现出这种二元论及其矛盾:那据说是绝对的自我、唯一的能动者,不是自在自为的真理,而是“有对待的东西”;那据说是由自我设定的非我,却表现为自我的异己者、“无限的阻力”(即康德式的物自体)。于是,当自我陷入到恶的无限性中去试图把捉那永远不可能真正把捉到的非我时,那自我便只是证明自身是纯粹主观的思想、处于物自体之彼岸的外在的思想,并且就其不是客观的思想而言乃是不自由的思想。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康德这种哲学使得那作为客观的独断主义的理智形而上学寿终正寝,但事实上只不过把它转变成为一个主观的独断主义,这就是说,把它转移到包含着同样的有限的理智范畴的意识里面,而放弃了追问什么是自在自为的真理的问题”[2](P258)。
  
  在黑格尔那里,从存在论上追问自在自为的真理问题是与批判地克服主观思想的任务步调一致的。因此,为了阐明真正的客观思想或思想的真正客观性,黑格尔区分了“客观性”一词的三个基本含义:(1)指外在事物,从而区别于主观的、意谓的、梦想的东西;(2)由康德所确认的普遍性和必然性,从而区别于仅属我们感觉之特殊和偶然的东西;(3)由思辨唯心主义所阐述的思想的真正客观性在于:“思想不仅是我们的思想,同时又是事物的自身(an sich),或对象性的东西的本质。”[1](P98,120)这第三种客观性的含义立即表明一种存在论立场。由这一立场而来,黑格尔不仅为其哲学制订了“客观思想”的本质取向,而且将康德所谓的思想的客观性决定性地划归主观思想的领域(理由已如前述)。最后,当作为客观思想的精神在绝对精神中获得其真正的哲学证明时,思想的客观性也就将自身揭示为自在自为的真理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黑格尔指证批判哲学的存在论基地乃是作为主观思想的自我意识,揭示这一哲学由其主观主义而必然导致的抽象方法和形式主义,并将其看做后来实际地支撑时代之虚浮习气、知识之浅薄空疏的哲学根据。因为“所谓批判哲学曾经把这种对永恒的神圣对象的无知当成了良知,因为它确信曾证明了我们对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这种臆想的知识甚至也自诩为哲学。为知识肤浅、性格浮薄的人最受欢迎,最易接受的也莫过于这样的学说了”[1](